《青年文學》2024年第10期|簡平:開合的睫毛
簡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著有《聆聽樹聲》《在云端》《唐吉訶德的戰隊》《最后一只蝴蝶》等散文隨筆集。
一
我在暖陽中徜徉于梧桐樹影婆娑的上海西區的武康路上。
始建于一九〇七年的武康路并不長,約一千來米,有著優美的弧線,那些風格各異的建筑散布在路的兩邊,宛如被穿起的一顆顆珍珠。無疑,武康大樓是武康路的標志性建筑,如今這座法國文藝復興風格的公寓大樓經過修葺后,再現等待起航的巨輪英姿,但卻沒有減少神秘和滄桑的氣質。陽光從高處落下來,停留在八層樓的頂端,那里有一圈精美的紋飾,用白水泥砌成的小墩子起著畫龍點睛的作用。這一個個小墩子,就像一對又一對可以開合的睫毛。
睫毛上揚時注視當下。
睫毛低垂時沉思過往。
我很認同建筑是“進行中的歷史”的說法。在所有的藝術中,大概只有建筑最能擔當“宏大敘事”了,矗立的建筑就是一部活生生的進行時態的歷史。建筑有著那么強烈的歷史感,又因為參與現實,所以當我們站立在一棟棟建筑面前時,總能被激發起對歷史的回首、對當下的關注和對未來的向往。
武康路被譽為“濃縮了上海近代百年歷史”,這更多的是由整條路上三四十處名人舊居建筑來呈現的。這里有晚清重臣李鴻章的丁香花園,有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唐紹儀的官邸,有民主革命先驅黃興的黃公館,有抗日名將鄭洞國的舊居,路的盡頭則是宋慶齡故居……沿著這些建筑一路走去,一百多年的歷史也隨之展開,眾多叱咤時代風云的人物在天幕上忽隱忽現,淡入淡出。
我推開武康路113號的綠色鐵皮大門,走進巴金故居。
這里是巴金在上海最后的寓所,他前前后后在此居住了四十多年。
這幢獨立式三層花園住宅建于一九二三年,除主樓外,還有兩棟輔樓,樓旁有花園和草坪。主入口門廊外側為水刷石大圓拱造型,拱頂砌筑券心石。三層開圓弧券窗,雙坡屋頂出檐較深,坡面有折脊,檐下有木梁外露;外墻以褐色細卵石飾面,墻面開暗綠色長方形木窗,外設木百葉窗。底層南側原為寬闊的敞廊,后來用玻璃門窗封閉起來,形成一個二十多平方米的空間,面對草坪,光線充分,巴金稱之為“太陽間”。太陽間里有一臺縫紉機,上面鋪了塊臺布,巴金坐在一個長方小木凳上,在這里最后完成了《隨想錄》這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說真話的大書”。
太陽間在樓房里只是小小一隅,可是巴金卻在書中寫下了宏闊歷史的蛻變,寫下了時代與自己人生中的悲歡離合。我覺得作為建筑的太陽間其實是傲然聳立的一座歷史的橋頭堡,瞭望無法割斷且充滿未知的歷史長河,哪怕覆蓋上厚厚的馬賽克。
武康路已成了上海的一條文化名街,論起打卡地,還是巴金故居人氣最旺,自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一日開放以來,接待參觀者超過百萬人次。這里才是武康路真正的精神地標。
只是這些年來,巴金故居的老房子有些“顫顫巍巍”。我去過幾次,看到外立墻面多處開裂,雨水從隙縫中滲進屋里導致霉變;木窗框多已殘缺,插銷銹蝕;褪色的窗紗有了不少破洞;屋子里的地板因松動而塌陷。可是,不知何因,修葺計劃遲遲沒能落實,疫情后索性關閉。盡管不再對外開放,但每逢巴金生日或忌日,113號大門前仍會擺滿人們送上的鮮花。
二〇二四年,是巴金誕辰一百二十周年,但愿巴金故居這座武康路上的“中國現代文學大客廳”,會在修繕后重新開放,巴金親手植下的廣玉蘭會再次花香四溢。
我再次回到武康大樓。經過多次維修,武康大樓內的電梯現在仍舊保留著從前半圓形指針的樓層指示器,一如睫毛,與歷史之門一樣,打開又關上,關上又打開。
二
我是偶然撞見古華園的。
古華園遠離市中心,在上海南部的奉賢。奉賢位于長江三角洲東南端,南臨杭州灣,有著長長的江岸線和海岸線,在地圖上仿若一簇稍稍上揚的睫毛。
與市區相比,這里可以用得上奢侈的“廣袤”一詞。所以,當我無意間走進古華園時,對這座園林居然如此浩大頗為驚訝。上海至江南的園林大多以精致而著稱,說起來其實也是無奈,因為彈丸之地難以鋪排,也就只能想方設法地盡量通過疊石理水、景致交錯、虛實相間等諸多手段在視覺上制造多重的空間感。
古華園顯然從容多了,占地面積有十二萬平方米,光是石橋就有二十二座,有拱形的、平臥的,還有三曲和多曲的;拱形石橋又有單拱、雙拱和三拱之分。同心橋上建有兩座四角重檐的涼亭,故而又被稱為“雙亭橋”,橫臥湖面,姿態極其優美。各座橋名為福壽橋、香花橋、余慶橋、環秀橋、聚秀橋、萃秀橋、接秀橋、啟秀橋、小云臺橋、繼芳橋……在清光緒《重修奉賢縣志》上都有記載,而有三百多年歷史的“南塘第一橋”是建園時從南橋塘遷移過來的,如今南橋塘幾乎被填埋殆盡,而“南塘第一橋”因建古華園僥幸得以保存,依然遺世獨立。我踏上十四級石階,夕陽落在身上,有一種孤獨的憂傷。
園林建筑中最為引人矚目的當屬林木縈繞的庭院了,古華園里的秋水園、興園、晚晴園各具風采。秋水園四面環水,主建筑超然堂為三開間,磚木結構,單檐歇山頂,堂中陳設大型木刻《古華名勝概圖》,還有曾經在奉賢一帶講學的孔子門生言偃的雕塑。超然堂南邊的伴月亭、東廂的聽流亭、西廂的涵碧軒之間,以回廊、粉墻圍成庭院,有月洞門、漏窗與外相通;院中央有水池和湖石假山,植兩株金桂,還有一棵年逾百齡的石榴;整個秋水園遍植桂花、梧桐、竹子和芭蕉,光影斑駁。
始建于一九八四年的古華園是古典園林大家陳從周先生設計的,可能是他最后的手筆,他親書了超然堂堂額,不動聲色地留下了自己的一抹痕跡。我想,如此難得的開闊之地,陳先生難道對另一種風貌的北方園林不曾有過一點兒懷想?不同于江南園林,北方的皇家園林,規模浩大,氣勢恢宏,金碧輝煌,一派帝王氣象,在成就了那么多江南美景之后,陳先生也不是不可以另繪一幅北方畫卷的。但是,最終他還是一以貫之地選擇了淡雅、樸素、婉約和精巧,應該是崇尚自然、和諧、靜謐、輕盈,不逐王族貴氣而追求淡泊的書卷氣吧。
江南園林往往將景觀藏于偏僻幽深之處,避免一覽無余,也一反宮殿、廟宇之儀軌,想是明白民間天地看似逼仄實則更為寬厚深邃也。
我不由得想起也是偶然撞見的美國亨廷頓圖書館里的中國園林。亨廷頓圖書館在洛杉磯與帕薩迪納毗鄰的圣馬力諾城茂密的林木深處,除了圖書館,還有美術館、植物園,讓人驚異的是居然還建有一座中國園林。這座名叫“流芳園”的中國園林,倒是融會了江南園林的清雅和北方皇家園林的大氣,典雅飄逸與端莊肅穆齊聚,清新灑脫與宏大磅礴共存,游人置身其中,同時品得中國南方和北方園林的不同風格和魅力。
事實上,不管南方北方,中國園林的布局原則基本上是一致的,所以流芳園尊崇“移步換景”法,每個角落都能看到不同的景致。如果從圖書館里借出中國文學經典,穿行于玉茗堂、愛蓮榭、三友閣、落燕洲,那種極盡詩情畫意的體驗就不言而喻了。
一步一景間,睫毛開合,驟然換了山河。
三
我曾流連于西班牙的梅里達國立古羅馬藝術博物館。
這座博物館的建筑獨樹一幟,它的地下層就是古羅馬時期老城的考古發掘現場,同時又與附近的兩個著名的古羅馬遺址——圓形競技場和圓形露天劇院相連接。為了重新喚醒昔日古羅馬的風貌,并闡釋始建于公元前二十四年的梅里達這座古城的過去和現在,博物館采用拱門、磚、巨大墻面等這些最具特征的元素,讓人們對古羅馬建筑產生新的理解,而博物館本身又是一座創意迭出的當代建筑。
我沿著一堵堵平行的墻面,走過形狀不規則的考古發掘現場,然后通過樓梯和天橋前往中央大廳;之后,經過坡道和通廊,來到體現古羅馬建筑精髓的拱門之下。這是一整個混凝土拱圈結構體系,一個拱門連著一個拱門,抬頭望去,宛如一條條疊合的睫毛。氣勢宏偉的拱門是去往古羅馬圓形露天劇場的通道,我廁身其間,確認正在穿越時光隧道。
梅里達國立古羅馬藝術博物館彰顯了一句建筑宣言:過去的歷史,可以用一種可讀的方式來影響現在。的確,穿過考古發掘現場,穿過那些高大的拱門時,人們完全沉浸式地進入了歷史,但這不僅僅是發思古之幽情,而是在睫毛開合之際回到當下,思考我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怎樣的明天才最值得期待和追求。
建筑是一部史書,不僅鐫刻了建造時所已達到的人文歷史的認識高度,而且在經久的矗立中看盡歲月嬗變,儲蓄起一場場的雷電風雨,成為歷史的見證者。我們喜歡看建筑,卻不太喜歡讀建筑,于是在浮光掠影中辜負了建筑為我們留存的記憶,而所有的記憶都是為了不再重蹈覆轍。
如果說參觀梅里達國立古羅馬藝術博物館是特殊的歷史體驗,那么,我們與建筑的關系更多的還是建立在現今平凡的日常生活中。
毋庸置疑,建筑是現代化的一種標簽或度量衡。但是,新的材質、新的技術給建筑帶來新的可能性的同時,我們也看到了非理性的一面,比如空間、財力等諸多浪費,以及對自然生態的破壞。于是,可持續性的綠色建筑理念油然而生,這是對歷史、對自然的現實回應。
我專門去看過坐落在日本九州福岡市天神地區的ACROS福岡大樓。這是一座十四層的綠色共生建筑,立面和屋頂種植平臺放置了三萬五千株植物,從地面到屋頂覆蓋了整面南墻,被稱為“階梯花園”,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繁茂的植物可以調節室內溫度,也減少了能源消耗,更重要的是借由生態群落獲得了一種難得的與自然的親密,可以切實感受到人類與其他生物息息相關,揭示了日常生活的某種意義和價值。誠如法國哲學家雅克·德里達所說:“我們居于它之中,它也居于我們身上。”我去的時候,先前落成時的階梯造型已然難以分辨,在經過二十多年之后,儼然成了一整座森林。據說除了當時種植的品種,風和鳥類帶來了新的物種,如今這片森林正以更自然的形式生長壯大。
福岡大樓是“永續建筑”,這個名詞指的是建筑本身可以源源不斷地通過自然光、自然灌溉系統獲得能源,但我覺得也可生發開去,在所有的建筑設計中強調其永久性。我們總說建筑是“百年大計”,可如今我們眾多的建筑卻壽命極短,當建筑不再被當作藝術,那么,什么投機鉆營都會使之隨時傾覆。
我走出福岡大樓時,微風拂面,墻上樹木的葉子搖曳起來,如同睫毛,開開合合,閃閃爍爍。
這風是從遠古吹來的,吹到當下,繼續影響著人們今天的生活。
四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次大連。
我是去看新近竣工的名為“大連三十七相”的建筑。
這一建筑位于大連老城的核心區,由廢棄的工廠改造而成,建筑設計以大連山地、丘陵、半島、海洋的地理特征展開,塑造了一座充滿視覺想象的綜合性文創園。
沿坡而上,抬眼時,只見一座白色建筑赫然矗立,其幕墻采用白色穿孔鋁板,被設計成起翹的形態,使人聯想起波浪的涌動,抑或層疊的風帆。那一塊塊的白色鋁板像極了豎式的睫毛,以敘事性的符號,在開合之間向人們講述大連這座城市的歷史、現在與未來。
大連是老工業城市,如今被賦予了東北對外開放和實現老工業基地全面振興的雙重任務。老城市有老城市的故事和傳說,歲月悠悠而綿長,不過,老城市也有其封閉的一面,大連現存大量的工業遺產,眾多的廠房陳舊而滯重。大連三十七相在調和現代的開放性與工業老城的封閉性方面做出的探索,可能是東北迄今最富詩意的一次城市更新。
先前,我們少有工業遺產的概念,老舊的廠房總是一拆了之,覺著沒有任何價值。我們無法想象將棄之不用的塵土遮蔽的一個個車間、倉庫改造成最具現代感、時尚感的公共空間,寧愿在一片廢墟上重起爐灶。殊不知,新建的東西往往因為沒有底蘊而被人輕視。是的,我們需要厚重的底蘊,底蘊里有著多少代人的夢想和奮斗,當然也有失落和頹喪,但即使鳳凰涅槃也要堅守在原地。
陽光灑在雪白純凈的外立面上,光影與建筑的交織,形成了一種細膩的質感,此刻,光成了雕塑家。光也罷,雕塑也罷,都是歷史的結繩,鐫刻著時空。原先的廠區主建筑是一座長方體工業用房,單調乏味,而文化創意園區需要開放、活躍、跳動。因此,必須取得新舊秩序的統一、感性與理性的平衡。大連三十七相是建在半山間的,我在黃昏時分沿坡而上,感覺有一種特別的儀式感。夕陽慢慢地浸潤白色建筑,此時,建筑內部橙色的暖光開始溫柔地滲出外墻面。當我站在屋頂的花園露臺,借助山勢,遠眺大海,城市的天際線在海平面的襯托下愈發遼闊。
在老城的肌理承托下,在石砌的半山臺地上,原先粗糲的廠房得以重生,展現出精致柔和的內秀的另一面,成就了深厚底蘊上一個開放的、現代的、充滿活力的城市節點。在建筑的東南角,兩個方向的“波浪”由此交匯,形成整個建筑的制高點與視覺核心,猶如一座燈塔,奪目的光芒承前繼后,既見證了這座城市的歷史,也照亮了這座城市的復興。
一簇簇睫毛波動著,深摯的懷舊感和浪漫的前衛感結合得如此完美,建筑形象與城市精神充分契合,建筑與人之間有了情感的交流,這讓我不由得想到那些看似彼此矛盾的力量,其實是相互牽扯和制約的,或許正在推動新的融合。
開合的睫毛提示我們,每一幢建筑,不論是老是新,只要挺立著,都是歷史行進中“最近的一個階段”,而我們注定身處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