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薔薇薔薇處處開》:與歷史對視后的悲欣交集
90歲的王蒙是一位有高度的歷史老人,也是永葆青春的“高齡少年”,他創造歷史、見證歷史,還記錄歷史?;ǔ浅霭嫔缧陆霭娴摹端N薇薔薇處處開》是他最近創作的中篇小說集,這本小說集一共收錄了他兩個中篇小說《薔薇薔薇處處開》和《藝術人季老六A+狂想曲》。
這兩篇小說雖然發表的時間前后相差有半年之久,但卻是寫于同一個時期,帶有王蒙晚年寫作的很多特性,現實和歷史交織,記憶和寫實結合,詩情和戲謔相雜,在敘述形態上全知全能的視角和以“我”為視角的第一人稱交替出現。我在研讀這部中篇小說集時,對王蒙的“晚期寫作”有了新的認識,這就是他通過對歷史、生活、人生、文學等諸方面的對視,形成了一種互文性的復調美學,改變傳統小說那種單一的結構方式、語言方式,達到了拉康的鏡像理論的對視效果。
拉康的鏡像理論以人的兒童心理為出發點,嬰兒開始時認為鏡子里的是他人,后來才認識到鏡子里的就是自己,在這個階段,嬰兒首次充分認識到自我。而在此之前,嬰兒還沒有確立一個“自我”意識。從鏡像階段開始,嬰兒就確立了“自我”與“他人”之間的對立。換句話說,嬰兒只有通過鏡子認識到了“他人是誰”,才能夠意識到“自己是誰”?!八恕钡哪抗庖彩菋雰赫J識“自我”的一面鏡子,“他人”不斷地向“自我”發出約束信號。在他人的目光中,嬰兒將鏡像內化成為“自我”。
王蒙并沒有直接接觸過拉康的鏡像理論,但他把對視作為小說的美學手段,將鏡與像二者進行互文性處理,他者與自我之間互為鏡像,視者與被視者互為鏡像,小說和作者互為鏡像。在小說的鏡像中,人物與作者的距離時而拉大,時而縮小,人物與人物之間互相觀照,共同造境,形成了一種對視性的審美距離。
一是與時間對視。王蒙對時間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和熱愛,從最早的長篇小說《青春萬歲》到晚近的《悶與狂》都是以時間作為小說的中軸來推動小說的發展,《青春萬歲》里的青春時光的書寫,《悶與狂》對歲月流逝的追憶和感嘆,都是時間的頌歌和挽歌。在《薔薇薔薇處處開》《藝術人季老六A+狂想曲》中,王蒙不是簡單地以時間為線索去書寫往事,而是通過與時間對視的方式,來獲得時間的鏡像,而這鏡像又成為小說本身的敘事體?!端囆g人季老六A+狂想曲》以時間的縱橫作為小說的視點,作家回顧自己的歲月,亦是與自己生命的對視,往事翩翩,時間如煙。在《薔薇薔薇處處開》的創作談中,王蒙自己表達了對時間的關注和理解:“時間是無情的,又最多情?!薄罢苋?、小說人、藝術人、資深人,他們對于時間的對策是記憶,記住它,一次次,您請!它并非只有失落。童年的歌聲,暮春的公園,溫馨的回憶,寫小說七十年后,敲出來的更有滋有味的留痕?!痹谕趺傻男≌f中,時間成為個人成長、變遷的回憶錄,也成為共和國歷史的記事年表?!端囆g人季老六A+狂想曲》雖然時間被打亂了,被切割了,但個人的心靈史依然可以清晰地梳理出來。時間“咣”的一聲呈現凝固在紙上。
二是與自己對視。王蒙近期的小說里經常出現自我的形象,雖然之前的作品也經常出現自己的形象,但基本上是隱匿或者是隱含的,比如《活動變人形》的倪藻,就是以隱含的身份出現的,而在《薔薇薔薇處處開》里,王蒙不再隱匿自己,直接以WM的身份出現,因而小說家王蒙便與人物王蒙(WM)產生了一種對視的效果。在《藝術人季老六A+狂想曲》里,主人公也像作者一樣被分解,“委老七突然想起,自己本來已經被愛戴親切地稱為季老六,學名樂綠,延伸為老六,至于從姓季改成姓委,奧妙不詳。自己一生走南闖北,殺敵鋤奸,轉戰應對,進退咸宜,身手矯健,立場堅決;豈有瑟縮怯懦怕疼,窩囊毀滅于社交舞會上之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荊軻)!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譚嗣同)!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楊子榮)。他大喊號召,挺身而出,虎嘯龍吟,元氣澎湃,骨節聯結,骨質凝聚,屹立大廳正中,同時即刻全身中彈,打成篩子,血濺八方,骨碎成粉,揚灑六合,奮不顧身,英勇就義,四海翻騰,青松矗立,如塔里木盆地的千年不倒、萬年不死、億年不腐的張騫通西域時的上古胡楊,也如一座頂天立地的銅像,由榮膺法蘭西藝術院通訊院士的雕塑藝術家、中國美術館館長吳為山先生創作完成。今晚舞會遇險后,銅雕被激活,獲得了滿腔生命。”無獨有偶,中國美術館館長吳為山曾經為王蒙先生創作雕塑作品,季老六是虛構的小說人物,而吳為山則是現實存在的藝術家,在這里王蒙與自己的對視出現了一種間離效果。
三是與友人對視。王蒙的小說中不僅出現了晚輩的藝術家,還出現了更多的同代人,為同代人塑像?!端N薇薔薇處處開》以1985年一次筆會作為時間的橫斷面,與眾人對視,是對“同時代人”的深情凝望,也是與眾友人不免尷尬而冷然的對視,他們的愛恨情仇被徐徐演繹,愛之、恨之、痛之,曾年輕過、向往過、失落過,都可以被總結為一句,人生不只是無盡的消逝。他的回憶“已經留下幼稚與愚蠢的疤痕,叫作糾錯性回想”,王蒙在創作談中寫道:“寫作呢?不但有回憶,而且有風馳電掣,驀然驚喜。或許有淋漓盡致的狂歡和比某些報告文學更真實的真實,比某些小說更文學的文學。有吾愛吾友吾更愛真理的執拗,并且是出自對友人的深愛與長嘆,變成直說的鋼鐵公司,掬誠泣血!”在小說的最后,他引用捷克作家伏契克的話疾呼:“人們,我是愛你們的,你們要警惕啊!”王蒙真誠而坦然。對于往事的檢索,他說:“面對這樣多的紛繁與曲折,誤讀與偏執,我有兩個法寶,一個是包容與整合,一個是超越與原諒。而原諒旁人的目的是原諒自己,人最最容易傷害的不是他人仇人而是自己。心胸狹隘,心懷怨恨,傷害的不是旁人而是自身。原諒了他人就是保護了自己,善待了自己,撫慰了自己,增加了自己的信心?!?/p>
四是與小說的對視。這本小說集一共收有兩篇中篇小說,《藝術人季老六A+狂想曲》側重于對自己往昔生活的追憶,更多的時候是與自己的對視;而《薔薇薔薇處處開》側重于對友人的對視,多年前的那場出訪帶給作者難以釋懷的記憶以及各自個人命運的變化,屬于“他者”。兩篇小說寫于同一階段,帶有上下篇的味道,像一個鎳幣的正面與反面,也像一盒磁帶的A面與B面,記錄了同一個時期作者的聲音,二者互為正反兩面,二者就是一個整體,它們都是作者的鏡像。
2017年,王蒙曾經創作過一篇小說《奇葩奇葩處處哀》,這是描寫老年人黃昏戀的故事,塑造不同年齡、不同風格、不同個性、不同價值觀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有薛寶釵式的,有林黛玉式的,也有王熙鳳式的,是當代新十二釵圖,但王蒙內心對這些女性充滿了悲憫、愛憐,一個“哀”字,寬恕了“奇葩”們的種種奇葩行為。而《薔薇薔薇處處開》則是對作家、藝術家的同代人的對視,其中不少已經是逝者。和普通的“奇葩”們相比,這些“薔薇”可謂是名貴的品種,是社會的寵兒,王蒙的筆墨顯得更冷峻也更溫情。在這里,真誠、摯愛、頑強、固執、堅持……種種情感混沌于一團,心之大者,文之大者,情之大者,驚奇之余更為震撼?!八N薇”與“奇葩”的對視,“開”與“哀”的對視,正是王蒙小說的自我互文和連綴。
在《薔薇薔薇處處開》一書中,同時出現了與文學、與藝術的對視,不僅作者時不時地要審視一下自己與文學的淵源和遭遇,小說中的人物也時常與文學對視。比如鳴鳴從對愛情和文學的虔誠到后來的質疑與困惑:“文學呢?文學刮起了春風,處處花花草草樹樹鳥鳥、乒乒乓乓、嘎嘎咕咕,文學會不會也帶來業內人士行旅踉蹌與掉在坑兒里的幸運與尷尬呢?”同時,王蒙對藝術尤其音樂也非常熟悉,寫出了各種中外歌曲,讓音樂成為小說的伴奏帶。
記得王蒙在《笑的風》的結尾,寫過一個啼笑皆非的細節:“大成在電腦上用王永民的五筆字型打‘悲從心來’四個字——DWNG,出來的是‘春情’二字?!薄氨瘡男膩怼笔且环N經過后的心緒,春情則是未成實現的沖動,那么你種下的是“悲從心來”,收獲的卻是“春情”,如果你種下的是“春情”,可收獲的卻是“悲從心來”,因而悲從心來,悲欣交集。
悲欣交集是王蒙晚期創作的一個母題,在《薔薇薔薇處處開》和《藝術人季老六A+狂想曲》中表現得更為明顯更為突出?;赝簧c歷史的對視和友人和自己的對視之后,悲從心來,悲欣交集?!靶馈辈恢皇切缾?,還有隱痛、釋然和慈航,王蒙與世界、與歷史、與人對視后生出的悲欣是慈悲,是悲苦,是悲涼,是天涼好個秋的“涼”,也是對歲月創傷的撫慰和慰藉,更是“人間正道是滄桑”的“滄?!?,是歷史老人道出的真諦,是心靈的鏡像,也是時代的鏡像。
(作者系評論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