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紅樓》:字里讀進去,生命轉出來
有一類文字,幽雅清暢、動靜有致,讀的過程移目換景,駐足時已是一片新天新地。洗心飾視,心眼锃亮,遂有了對這個世界重新打量探測的勇氣。給你生命賦能的閱讀,都自帶這樣的功效。2024年中秋,坐高鐵回鄉探親,在車上讀潘向黎的《人間紅樓》,我便感知到這種能量場。那一程舒緩幽長的旅讀,甚至讓我忽略自己原本并非紅迷這個事實。
小時候,翻看越劇電影的小人書,明明也暗自落淚;年少時追87版電視劇《紅樓夢》,同樣對人物的命運跌宕唏噓不已,但怎么就一直沒燃起像專家那樣的對《紅樓夢》的研讀熱情,可能還是因為眾多的紅學論著讓我有了個印象,曹公的這部,無論內在還是周邊,已被開發得無以復加,再怎么讀,都可能被這些言說推論影響與覆蓋。還不如規避。
但這回竟然又讀進去,看來所謂的名著解讀,還是存在誰在讀的特殊牽引力。有時是跟某種近距離的印象聯在一起。關于向黎,我能憶起的是幾年前一個冬夜,她在北京做三聯版《看詩不分明》的新書分享。不想打擾她的正事,去時并沒有事前告知。就那樣坐在臺下,看一場活動開展。臺上的主持是才女劉曉蕾,牢牢抓住聽眾耳朵的則是向黎——以我做“書記”多年見過的陣仗,以中國古詩詞現場抓住讀者心,有些還是隨機落座,還真得些臨場功夫。而她一開口我就知道,這是她的看家功夫,內里有,在她生命流中的座標位移也就自然能被看到。要命的又是,分分鐘就能讓你把自己對標進去。喜歡老杜也罷,討厭老杜也罷,在她都無可厚非,總有些詩人,是在某個生命階段俘獲你。
那時我的認知,讀解紅樓還是劉曉蕾的專項,因其很多文章,是經由編輯向黎之手刊發。結果不做編輯沒幾年,向黎自己就出手這么一厚本。將她的詩詞功力和品茶功力,植物學、色彩學見地,乃至小說家識人看心的全部家伙什都用上。見字如面,又忍不住多想了下有她在的聚會場。總的印象是,只要她出現,基本就是她的主場,但你處在其中,絲毫不會覺得不自然,因為她很會把個體的事,變成大家共情的事。哪怕你本來不感興趣——成年人畢竟都有自己的HIGH點,她津津有味說開去時,不知哪個瞬間,就撕開了你一個心理小口,暗示你其實也是愛的,只是自己未覺察而已。瞧,這一處,以前我也死活不明白,現在發現是這樣,你可能也是一樣?看,那一處,多好多妙,你再琢磨琢磨,是不是這么個妙法?
寫作如果是與讀者打心理戰,向黎的攻心大抵是這樣一路,她姿態友好,但語速極快,如果是女性,很快就被拉近成閨蜜相處那種距離。如果是男士,自覺不自覺就放下鋼筋鐵造的自我判斷,轉而由欣賞她的性情而變到她這一邊。這回的我,真像是被她手扡手牽著,走了一趟大觀園。
一字一字地讀
《紅樓夢》誕生到今天,解讀之書,眼見得文字量比原著呈幾何倍級遞增。向黎的讀法,倒顯得有些回歸古典,是純正的文學閱讀一路,即教你一個字一個字往里看。既看曹公的小說布局與情節匠心,也窺人物心思的流轉。
文字如果有表里之分,向黎其實從來沒有溢出它的表,去做那些紅學家式的考證與無謂引申,但她探測的里,卻的確再次讓紅樓氣象萬千,且處處催醒你的感官。
還有那些曠世不得解的公案。到底是金玉良緣還是木石之緣,她還是在曹公的字里行間尋找印證。既然是文學,就沒有直白的答案。但,賈母的話里話外、王熙鳳的眼風舉止,還是有大家族里決定層的態度的。明里,賈母很大方在夸寶釵,但表面肯定與心里屬意,于大戶人家有城府的老人而言,原可以是兩回事。娶誰不娶誰,還要看娶進門其身后代表的家族勢力在賈府的權重。如此,答案無疑向木石之緣靠了幾分,讓你先不管小說后面婚姻是如何分派。你非要拿后四十回走向跟向黎理論,她會細擺那場婚姻中周遭人的對應,讓你和她一起認下,后四十回,人物確實寫走了形,怎么可能是曹公手筆。
一字一字讀,也并非不會掉進曹公文字經營的迷局里,但凡某一處轉不出來,會錯了意不說,兀自的欣賞或嘆惋,反而會落入另一種耽溺。所有文字中,只要這種味道嗅見,我從來是轉身避開。以文字見性命,生命在任何地方都不可以如此沉溺。在此,向黎文字在不同章節的明快出入,讓我又一次想到她行事說話的穩準利落。當然,能這樣出入而不亂陣腳,需要一根主線提拉,那就順著每一章的小標題往下捋,那里有她發現的心眼,也是引讀者跟進的秘密路徑。自己不迷,也不讓讀者迷,這是多年讀紅樓才有的熟稔,但也見出生命歷練過的人間清醒。作為閱讀者,“胸中純一團活潑潑的天機”同樣不夠,還需更多的學養、修為做支撐。
還有一點不得不說,這樣的讀法,引文定占一定篇幅,太泛濫了容易變文抄公。想要避免,引述者必須穿針走線,還得自家文字點染,相襯而有別解。這一點向黎做得可堪稱道,所以我在一處關于尤三姐的文字處,簡直不厚道得要笑出來。忍不住也做一回文抄公,略截小段,但更換下次序:
“這尤三姐松松挽著頭發,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紅褲綠鞋,一對金蓮或翹或并,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發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朱砂。”這是曹公筆下的尤三姐。
而向黎的對應文字是:“至于尤三姐,當她對賈珍賈璉發飆的時候,她的衣著突破了《紅樓夢》里所有女性的底線,既美艷性感又慷慨絕望,既驚心動魄又充滿自我沖突,是一種不能久持的美。”
曹公的文字若算白紙上的工筆細描,向黎便是直接在其上注上現代油彩。但,同樣的搖曳生姿,怎么不可以呢?曹公若看到,也是會欣然拈髭頷首的。因為這位隔代知音,是建立在這樣的理解之上:“這些衣裳和飾物,無不符合人設,令人難忘,只因都是曹雪芹用家族的繁華、溫柔和秘密織出來的,是用往事一夢的無限傷感無盡追憶制成的。”
一個一個去貼近生命
貼著文字走,也是貼著生命在體味。如此一食、一饌、一器、一物,都有人的聲息。是人的風姿、心印、眼淚與嘆息。
作為審美性靈派的讀者,當然也必然,愿意看到作者貼近自己喜歡的那些人兒。看到作者的臧否與自己暗合,那肯定是歡喜愉快再加十分。
但那些禮數周全、看著也和善,但就是覺得哪兒哪兒不對勁的人兒呢?就得感謝作者幫我們叩診細察,揭示她們的表層之下——啊,原來不是我們不寬容,見不得人家進退自如,應得盡得——生命不“真”但心思藏得深的人,難保在某個場合不嘴里突魯一句,露出破綻。還是我們自己,讀得不細,想得不深。
所以這回,關于襲人,向黎不僅是給像我這樣的女讀者解了惑,還幫粗心眼子的男士排了雷。男人說,要娶就娶襲人這樣的。向黎直接敲黑板:你就算不喜歡黛玉的孤高,覺得娶個黛玉太費神,但真娶個襲人就省了大心嗎?誰說她會不管你富貴還是潦倒,都一心跟你過?腦補一下向黎一向的語氣,哪是在做婚姻指導,分明也是批評你,讀得不仔細。
《小角度知己》這篇也特別。第一次有人給妙玉和寶玉、妙玉和黛玉的微妙做了如此精準命名。同屬于性靈角度的開掘,立馬讓我想到我與周邊朋友的遠近關系。這世界“也大奇,也大奇”,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對應關系,難得這樣的默契:“就是在彼此心靈的多寶格里,要放在相應的位置,我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你也要把我放在相應的位置,不可以沒有位置,也不可以放錯位置。”
性靈派與性靈派惺惺相惜,但并不意味著一味護短。向黎賞晴雯,但也慨嘆其人格未打磨的欠缺。生命原本可以更好,而這個女孩欠缺提醒,因而失去機會,繼而喪失性命。這是有閱歷的讀者對生命有情的慨嘆。
進而,令人驚訝的是,作者開始愿意體會賈政之心。賈政,如此板正一個人,完全不用猜,年輕時的作者肯定避之遠遠。但如今她竟然拿出一章,讓人細品賈政與寶玉最后那場雪中告別。這便是《賈政父子的孝心》。處處透著為人父母把握不住的倉惶,而向黎替他排解:當兒女決絕的時候,父母的反應總是慢的。
體會小說盡頭的賈政,盡管一向沒顯示出父愛,但此時的他“為賈母安葬,人生到了這個時候,去路已經看得很清楚,是最需要兒孫的溫暖和支撐的,那是生命的延續,會讓人看到希望,感覺到生命的熱量。這時候聽說寶玉不知去向,如果真的就此失去這個最看重的兒子,對一個父親打擊其實是很大的,也很殘忍,幸虧賈政還抱了一些希望,覺得寶玉也許可以找回來,所以只是‘煩惱’,而不是絕望的悲嘆……”
但兒子冒了頭,揖別后馬上就去而不返,賈政會不會這樣:“塵緣如電,彼此終于原宥體恤了,卻要離散了。這是悲;但是,父親在分別之后也馬上會明白,骨肉親情尚且是幻夢,世間哪有可靠可信的?那時我們這一世的恩怨就都了清了,嗔癡貪怨,就各自解脫了,這是喜。”
這大概仍是向黎通過賈政的心在往外看,后四十回,說不喜不讀,卻也替賈政體味了人生盡頭的悲欣交集。真切而真摯,因為同樣有一顆為人父母的心。
紅樓在此,便真沒有了高門宅院之隔,處處是可感可觸的人間。生命聚散,呼吸相聞。一本書中,聽得見多重生命的躍動。
物理現實與心靈夢境
把閱讀這件事變得高屋建瓴,是評論家的本事,但論起心貼心的代入感,便再次慨嘆是小說家的本事。同行相知,相向而行的還有技藝切磋與心思揣摩。小說家為同行辯護起來,外行最好閉嘴,否則徒顯你的無趣。
類似,紅樓人物年齡的混亂,以及,紅樓講的是金陵事,還是發生地在北京?
小說家的“無理”與非常情,可以讓你懸想,但就是別實心眼子做加減乘除,那樣會遠離閱讀小說的初心。
小說的物理現實旁邊,永遠站著一位尊神,飛起一躍,就能帶你離地三尺,靈魂飛升。所有幻境都可視為心靈夢境。這一點,愛電影的人理解起來都不難,要不你怎么能熱愛起費里尼、布努埃爾、諾蘭他們的亦真亦幻呢?
向黎說到寶黛初遇之前年齡的設定,與相遇時的時間提速,我腦海里的確飛過的是許多電影畫面。甚至,不用給年齡提速,在《這個殺手不太冷》的中年大叔與小蘿莉之間,你照樣能體會到一種理解但難以言傳的化學反應,絕非利益分工的搭擋那么簡單。
影迷從來都認為,只有電影鏡頭最合適表現某種青春一遇水流花開的覺醒,但向黎生生用自己的筆觸,將我這影迷拉回到文學現場。瞧,你認為的,曹公同樣可以。眼見得,《紅樓夢》名著的視覺化改編,關鍵的場面屢掉鏈子,讓人實在無法對向黎的說法說個不。
《曹雪芹的乾坤大挪移》,無疑是全書中我最喜歡的一篇。它大開大合,幾乎是用電影鏡頭的理論,平息了很多紅學疑團爭論。是啊,你拍腦門想,哪一部電影的外景地,傻乎乎就可著一地取景。《邪不壓正》拍北平,還到西安的城墻上找感覺呢——新一屆的西安絲路影展上,也這樣說過。
那就沒什么好爭的,還是回頭再讀紅樓。你盡可按自己的興趣方式來讀,得出與作者不同的見解,但別忘了穿越那些文字的繁盛與荒蕪之后,再轉出一個自己,一個更靈性、清醒而又柔韌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