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白羽毛》:在歷史曠野中飄逝與浮現的傳奇
陳霽的長篇小說《風吹白羽毛》講述了20世紀上半葉四川龍安(今平武縣)白馬部落番官白雄傳奇的一生,小說以小人物的命運沉浮書寫大時代的歷史激蕩,為當代讀者了解岷山深處的古老民族提供了一條奇幻迷人的文學路徑。陳霽扎根白馬十多年,從新寨子到老寨子,挨門串戶,敲門,聆聽,收集,一往情深地在白馬人的口述故事中挖掘題材、素材,力求以白馬部落風土人情涵養小說的一種野生美。
陳霽并不拘泥于傳奇傳統“以人系事”的綴合結構模式,而是以酣暢淋漓的筆墨,在小說中較為集中地刻畫了一個“準”中心人物白雄。小說以白雄一家三代人為紐帶,有機地纏繞著白馬土司王秋園、老番官杰瓦、老白該(巫師)才介、雅日塊寨頭人瑪格、袍哥龍文彪、“背腳子”古老三等各家幾代人的數條線索。對傳奇文體的化用,正是作者文學觀的獨特呈現。白雄的名字即是作者為增強小說的傳奇性有意設置。小說中厄里寨頭人格莊為救兒子“其汝”(白馬語“狗崽子”的意思,白雄出生時的名字),根據才介所示“神意”,他必須去獵獲一只“白熊”,而且“其汝”也要改名為“多嘎”(白馬語“白熊”的意思),其意思就是換命。“其汝”的命,最終為西藥所救。洋人的丹藥和洋槍,一種現代性意味的強力沖擊,就這樣從作者的筆端自然而然地來到了晚清的岷山深處。叛逆少年“多嘎”在離家出走后,結識了自幼喜讀《三國》《水滸》,后來成為中共黨員的“背腳子”兄弟古老三,在做“背腳子”的行走中,他見識了白馬部落之外的漢族世界,于是聽從古老三的建議改為漢名“白雄”,在風里雨里,兩人不僅相互幫護,還一起合力殺過遭遇的劫匪,白雄成長為白馬部落英雄的“傳奇性”就由其名字的轉換巧妙牽引出來。其他人物群像,有的展現了彪悍暴烈的血性男人,有的塑造了美麗堅韌的野性女人,各有重點、高峰,都具有“傳奇”色彩。
白馬部落是以狩獵為生的深山原始部落之一,小說中寫了3次令人印象深刻的狩獵活動,第一次是獵白熊,后兩次與愛情有關。出現在小說第十章的第二次狩獵,作者是為了證實,年輕巫師托珠塔對艾瑪的單戀是一廂情愿。他打算去獵猞猁給艾瑪做一件毛皮背心以表愛意,但在狩獵失敗之后,他對艾瑪的愛也以主動退出而告終。第三次出現在小說的第十一章,白雄為確保其權力的延續,不惜親手毀掉女兒的愛情,艾瑪于是報以冷反抗,她要求父親指定的未婚夫帕格去獵取“麝香”,婚后的艾瑪,麝香不離身,她決絕地不讓自己懷上帕格的孩子。狩獵活動的描寫是非常寫實的,獵手如何追蹤、如何潛伏、如何用“啄啄槍”射擊,如何使用葛麻砸絨做成捻子(引火線),以及可以從文字中聞得到的樹木、野獸的不同氣味等。在敘事功能上,這兩次狩獵活動具有顯而易見的象征性。在那個動蕩不安的時代,浪漫的愛情往往敗北于殘酷的生存需要。比如白雄,為當上番官,他居然選擇比其母親還大幾個月的老番官遺孀索曼早做妻子,這一情節取材于一段真實的白馬往事,但荒誕得如同傳奇。
在小說的歷史書寫中,陳霽精心描繪表現白馬人生存意志的種種細節,在白馬人反抗土匪、國民黨中央軍的暴力和掠奪中,白馬人爆發出驚人的驍勇。格莊為母報仇獵殺匪首吳麻子,白雄為父報仇手刃匪首朱天棒。頭人瑪格為救妹妹奧姆,手攥石塊從大樹上一躍而下,毫無畏懼地擊殺了國民黨軍官趙振賢。作者刻意地發掘出白馬人充滿血性和傳奇般的行為,這片古老大地蘊藏著的熾烈生命力被提煉出來,白馬部落的民族靈魂通過反抗的意志得以彰顯。
20世紀上半葉,曾經世外桃源般的白馬部落,隨著槍炮、鴉片的強勢介入,充滿了權力的傾軋、暴力與殺戮。槍炮與鴉片加速白馬土司制度和白馬部落的內部衰朽,白馬部落的淳樸“人心”迅速崩潰。小說雖以白羽毛的飄逝意象結尾,但是作者不會讓絕望的力量壓倒白馬人,白雄外孫“解放”的出生,就象征著白馬部落的希望。《風吹白羽毛》這部小說以“諷喻”為深層主題,以時代轉折寫“人心”之變,以“風土”為質感,以“傳奇”貫通,它曲折豐富又舒卷自如,這是一部屬于白馬人的史詩,其實,它早就存在于歷史之中。
(作者系四川師范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