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10期|楊紅櫻:小滿(節選)
楊紅櫻,兒童文學作家,全國宣傳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被中央精神文明建設指導委員會評為“第一屆全國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設先進工作者”,獲國務院新聞辦公室授予的“講好中國故事文化交流使者”稱號,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十九歲開始發表兒童文學作品,著有“淘氣包馬小跳”系列和“笑貓日記”系列,作品總銷量超兩億冊,被翻譯成英、法、德、韓、日、泰、越、阿拉伯等多語種在全球出版發行。曾獲國際安徒生獎提名,獲得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版權金獎作品獎、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等獎項。
一
九思巷原本是一條僻靜的小巷子,住在九思巷的人并不多,隨著梁齁巴兒的名氣越來越大,來往于九思巷的人漸漸地多起來,十有八九是來找梁齁巴兒看齁巴兒病的老年人。梁齁巴兒坐堂的藥房,原本有兩位配藥師,年事已高,街道醫院要調一個年輕人來給兩位配藥師當徒弟,將來好接他們的班。
吃晚飯的時候,梁姆姆問梁醫生:“不曉得新來的年輕人是個啥子人喲。”
“好像是曲藝團唱清音的,嗓子倒了上不了舞臺,轉業到了街道醫院。”
“唱清音的,是個女的呀?”梁姆姆有些擔心,“原來在舞臺上那么風光,在藥房里頭一天到晚和藥草打交道,不曉得她是不是靜得下心來。”
梁醫生說:“人家是自己愿意來的。”
第二天早晨,梁姆姆照例去藥房做梁醫生出堂前的那一套儀式,感覺氣氛反常,候診的病人們并不像往常那樣盼著梁醫生出來,他們的目光都齊刷刷地射向一個方向: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正在用抹布擦柜臺的玻璃,她盯著一個地方使勁地擦,身子隨著手的動作擺動,細細的腰肢在小方格襯衫里若隱若現,兩條烏黑的辮子搭在胸前,辮梢系著鵝黃的蝴蝶結,就像兩只黃蝴蝶在她胸前飛舞。也許她知道病人們都在看她,還沒說話,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先笑了:“你們好!我叫小滿,有啥子需要我做的,盡管開口哈!”
看見梁姆姆,小滿走過來和梁姆姆打招呼:“哎呀,一看你就是梁師母!以后你要我做啥子隨便叫哈,千萬不要客氣喲。”
梁姆姆心里喜歡小滿,連聲夸贊小滿長得乖,做事手腳麻利,嘴巴也巴適,說出來的每句話都那么貼心,就是說話的聲音不像她的樣子那么嫩氣,有點沙啞。不過話又說回來,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如果她的樣子也好,嗓子也好,人家憑啥子會跑到這么小的藥房來抓草藥嘛。
到了下午,圍在藥房外面的人更多了,都是來看小滿的,男的眼睛都直勾勾的,一邊看一邊吞口水:“是不是仙女下凡哦!”
女的更是七嘴八舌:“咋個不像真人喃?像從畫里頭走出來的美人一樣。”
“比那些電影演員還漂亮!”
“人家本來就是演員,說是倒了嗓子,才分配到藥房來的。”
小滿驚艷了九思巷。
在觀看小滿的男女老少中,梁家老大梁家龍也在其中。他剛滿十七歲,正讀高二,平日里他兩耳不聞窗外事,幾乎對所有的事情都不感興趣。下午放學回家,梁家龍見家門口圍了許多人,他擠進人群只想看一眼就走,哪曉得看了一眼就走不動路了。
吃晚飯時,小滿成了梁家飯桌上的中心議題。梁姆姆不停地夸贊小滿,小雙也說從來沒見過長得這么好看的人,大雙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瞪了小雙一眼:“長得好看有啥子用?還不是到藥房來打雜。”
梁醫生教訓大雙道:“你不要瞧不起藥房的工作,人家小滿是國家分配來藥房學配藥的,以后就是配藥師,和我們醫生是平起平坐的。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貴賤,都是為人民服務。”
“就是就是,都是為人民服務哈,不說小滿了,吃飯吃飯!”梁姆姆想岔開話題,“我今天做了魚香肉絲,你們看是不是能吃出魚的味道。”
飯桌上的那些話,梁家龍一句也沒聽進耳朵里。他一副茶飯不思、魂不守舍的樣子,滿心里都是小滿。
“家龍,你咋不吃呢?”梁姆姆夾了一筷子魚香肉絲放到梁家龍的碗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點哈!”
梁家龍干脆放下碗筷,回他自己的房間了。梁姆姆還想把他追回來,被梁醫生喝住了:“你不要管他,坐下來吃你的飯!”
梁姆姆擔心道:“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哦?”
梁醫生沉吟一聲,他剛才看見梁家龍在圍觀小滿的人群里,他還在心里奇怪,梁家龍從來不看熱鬧,今天不僅看了熱鬧,而且還看了那么久,梁醫生的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過了幾天,房管所的人來通知,說要把8號公館二樓的靠樓梯的那間閑置房分配給小滿住。第二天,小滿便搬進了8號公館。現在,二樓正中帶陽臺的套二大房子是小學生梁小貓和他母親住的,左鄰是小滿,右鄰是斯小姐。
8號公館的大灶房現在是四家合用。梁姆姆把小滿帶進灶房,說:“這個灶房主要是我們梁家在用,林校長的工作忙,每天早出晚歸,一天三頓都在學校吃,她只有一個女兒梁小貓,從小就在我們家吃;斯小姐不大會做飯,就會燉雞湯,有時候在雞湯里下點面吃,有時候在雞湯里下點抄手吃。”
小滿和斯小姐同樣是一個人,但她的廚具就像有一大家子人,光是泡菜壇子就有三個:泡老泡菜的陶土壇子,泡紅辣椒的瓷壇子,泡洗澡泡菜的玻璃壇子;鍋也有好幾個,有炒菜的鐵鍋,有煮飯的鋁鍋,有蒸菜的蒸鍋,還有燉湯的砂鍋。梁姆姆說:“哎呀,你一個人咋用得了這么多鍋?”
小滿說:“一個人還是要把生活過好噻。”
梁姆姆還發現小滿的碗柜里碗沒有幾個,盤子卻有好幾十個,都是十分精致的小盤子。小滿見梁姆姆對她的小盤子好奇,說道:“每個盤子的聲音都不一樣。”
小滿左手的手指夾著一個小盤子,右手拿著一根筷子,筷子敲在盤子上,發出銀鈴般的聲音;小滿換了一個薄瓷的小盤子夾在手指上,筷子敲在盤子邊上,發出鳥叫般的聲音。小滿擺好身段,張口做出要唱清音的樣子,卻又閉口不唱了,眼神也黯淡下來。
梁姆姆是個講究禮數的人,為歡迎小滿搬進8號公館,她準備了一桌菜,把斯小姐也請來了。梁姆姆笑瞇瞇地說:“今天,8號公館的人都到齊了,從今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你們兩個女娃兒,父母都沒在跟前,有啥子需要幫忙的事情說一聲,千萬不要見外哈!”
“我們不會見外的。”小滿代表斯小姐答謝道,“從今以后,梁醫生和梁姆姆就像我們的爸爸媽媽,家龍、大雙、小雙和小哥就是我們的弟弟妹妹,我們會好好地愛護他們。”
小滿的嘴巴真甜,說得梁醫生和梁姆姆心花怒放。
小滿對斯小姐也很熱情,她說:“從今以后,我們兩個就是好朋友了,我們可以一起去看電影,一起去逛街,一起去喝冰水……”
斯小姐只是禮貌地笑笑,并不接小滿的話茬,在她的心目中,她和小滿不是一路人。
二
從前來找梁醫生看病的幾乎都是老年人,自從藥房來了小滿,來找梁醫生看病的年輕人多起來,都是頭痛腦熱的小病,有的甚至都說不出自己有啥子病,只求梁醫生開了藥方,他們拿著藥方等著配藥,就有了近距離觀看小滿的正當理由。
小滿來到藥房不久,便有一個自稱畫家的人,每天一早便來到8號公館門前,他自帶小板凳,坐在正對著藥房的5號公館的院墻下,支好畫架,幾十管大大小小的顏料擺了一地。早上八點鐘,小滿準時從8號公館出來給藥房下門板,下完門板用雞毛撣子撣藥柜上的灰塵,然后把藥材放進石臼里搗成粉末。
梁姆姆注意這個畫家已經有好幾天了,她問小滿:“你認得他啊?”
“不認得。”小滿說,“這個人好怪哦,我們早晨上班,他來了;我們下午下班,他走了,就像到我們這兒來上班一樣。”
梁姆姆走過去問畫家:“你在干啥子?”
畫家沒有停下他手中的畫筆,他說:“我在工作。”
梁姆姆看畫上勾勒的是藥房的輪廓,便笑道:“你這個人好怪哦,藥房有啥子好畫的嘛。”
畫家的筆還是沒有停下來,他說藥房只是背景,主題還沒出來。
梁姆姆聽不懂啥子叫主題,就問他好久才畫得完?畫家說不曉得,一個作品的完成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梁姆姆問他漫長有多長?
“這要看主題。”畫家越說越玄,“主題要一點一點地去挖掘,挖掘得越深,主題越有價值。咋個才挖得到有價值的主題喃?這要看用心的程度。”
畫家的玄龍門陣,梁姆姆聽不懂,只打聽到畫家姓甄,便回到藥房來對小滿說:“這個甄畫家簡直就是一個怪人,天天跑到這兒來追求啥子……完美的主題……搞不懂他們這些怪人,我去買菜了。”
小滿把手中的活兒干完,也會看幾眼對面的甄畫家。有時和甄畫家的目光相遇,她抿嘴一笑,嘴角兩邊現出兩個深深的小酒窩,她特別想過去看看甄畫家到底在畫什么。
也有臉皮薄的人,不好意思直勾勾地看小滿,借口看甄畫家畫畫,一本正經地站在甄畫家的背后,看一眼藥房里的小滿,再看畫家畫幾筆,這其中就有蔣忠。蔣忠是云南建設兵團的支邊青年,去云南兩年了,第一次回成都探親就感覺到九思巷已經不是原來的九思巷,九思巷因為小滿,猶如在平靜的水中扔下一個大石頭。蔣忠在家里待不住了,他從九思巷的這頭走到九思巷的那頭,又從九思巷的那頭走到九思巷的這頭,就為了看一眼藥房里的小滿。甄畫家天天坐在藥房對面畫小滿,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小滿,這讓蔣忠妒火中燒,他假裝看甄畫家畫畫,腳都站麻了,蔣忠干脆回家搬了小板凳坐在甄畫家的身邊。
小哥和蔣義下午放了學,也去看甄畫家畫畫,蔣義發現他大哥坐在甄畫家身邊,走過去悄聲問道:“大哥,你想學畫畫啊?”
蔣忠嗯了一聲,心思都在小滿身上,對蔣義不理不睬。蔣義哪知道蔣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認真地勸說他大哥:“學畫畫都是從小學起,你都多大年紀了,肯定學不會。”
這時,小滿向小哥招手,蔣義跟著小哥來到藥房。小滿問小哥:“那個甄畫家在畫啥子喲?”
小哥說:“畫你。”
“畫得像不像?”
“不像。”蔣義說,“沒有你好看。”
小哥說:“現在還看不出來,只畫了一個人影子。”
小滿眉毛一挑,斜著眼睛看了一眼甄畫家:“從早畫到晚,就畫了一個人影子,還甄畫家呢,我看他是個假畫家。”
小哥和蔣義都同意,說甄畫家多半是個假畫家。
甄畫家還是一如既往,每天早晨小滿給藥房下門板,他已經坐在藥房對面墻根下的小板凳上了,畫架也支起來了;每天傍晚,小滿給藥房上門板,甄畫家也收起他的畫板,搬起他的小板凳離開。圍觀他畫畫的人,應該說看小滿的人越來越多,甄畫家都當他們是空氣,他的眼里只有小滿。
這個甄畫家到底要把我畫成啥子樣子喲?小滿終于按捺不住她的好奇心,她端了一杯清火的菊花茶向甄畫家走去,甄畫家趕緊用一塊白布蒙在畫架上。
小滿說:“我看你中午都沒有吃飯,你不餓呀?”
甄畫家說:“不餓。”
“你喝點菊花水嘛,清火的。”
小滿捧著水杯,甄畫家伸手接過水杯,他第一次這么近地感受小滿的美,他想起那四個字“一眼萬年”,只能用點睛之筆才能畫出勾魂的內涵。站在甄畫家面前的小滿是如此的鮮活,她的長睫毛忽閃出來的臉上的生動,還有那如花蕾般鮮嫩豐滿的嘴唇吐出的氣息,都激發了甄畫家強烈的創作沖動。
小滿對甄畫家說:“他們都說你在畫我,可不可以給我看一眼嗎?”
甄畫家毫不客氣地拒絕了。他對小滿說:“你等我兩個月,兩個月之后,我來找你,再給你看。”
甄畫家手忙腳亂地收拾好他的畫架、擺了一地的顏料,還有他的小板凳,大步走出了九思巷。
甄畫家不來了。小滿每天早晨出來下藥房的門板,都要習慣性地看看對面,對面空空的,沒有畫架,沒有小板凳,也沒有甄畫家,小滿的心也空空的。過了幾天,她已經把甄畫家忘了。
甄畫家天天來畫小滿的時候,蔣忠有些討厭他,把他當作他假想的情敵;現在他不來了,蔣忠再也不能找學畫畫的借口,堂而皇之地在藥房的對面看藥房里的小滿。他又回到從前,從九思巷的這頭走到九思巷的那頭,看一眼小滿;再從九思巷的那頭走到九思巷的這頭,再看一眼小滿。他從早走到晚,走過去走過來,人走瘦了,腳也走細了,他回成都探親的日子也到頭了。
明察秋毫的蔣二爺在蔣忠回云南兵團的頭天晚上,把蔣忠叫到他的房間,他咕嘟咕嘟地抽著水煙,把臉藏在煙槍后面觀察蔣忠。蔣忠如置身在聚光燈下,手腳無措,心慌意亂。
抽完一袋水煙,蔣二爺的頭才從煙槍后面露出來,他問蔣忠:“曉不曉得我為啥叫你來?”
蔣忠如背書一般:“回到兵團后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要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自己的頭腦,爭取做保衛邊疆、建設邊疆的好戰士。”
“你娃莫要鸚鵡學舌給我講大道理。”蔣二爺諄諄教導道,“響鼓不用重槌,人要有本事,有了本事,就是天上的仙女,都要下凡來找你。你娃現在啥本事沒得,不要東想西想,亂想湯圓吃。”
蔣忠悶悶不樂地收拾行李,蔣義十分同情他的大哥,他問蔣忠:“你真的喜歡藥房的小滿啊?”
蔣忠沮喪極了:“喜歡有啥子用嘛,我現在還沒得本事,不像人家甄畫家,他有畫畫的本事。”
“你現在沒有本事,不等于你一輩子都沒有本事。”蔣義給他大哥出主意,“不如這樣,你可以一邊學本事,一邊喜歡小滿。”
蔣忠更加沮喪:“我在云南邊疆離她那么遠,人都見不到,咋個喜歡嘛。”
“我天天都能見到小滿,我給你寫信,寫小滿,等于你天天都見到了小滿。”
兄弟倆小指鉤著小指:“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三
蔣義本來就經常出入8號公館,他是來找小哥玩,現在來得更勤了,他和他大哥有約定,要把小滿寫在信上寄到云南邊疆去,讓他遠在云南邊疆的大哥天天都像見到小滿一樣。讓蔣義惱火的是來看小滿的人仍然那么多,好在那個甄畫家不再來了,蔣忠少了一個競爭者。
“你不要高興得太早。”小哥和蔣義之間沒有秘密,他也知道蔣義的大哥蔣忠喜歡小滿。他對蔣義說,“你大哥還有一個你沒有看見的情敵。”
蔣義問小哥是哪個?小哥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蔣義指著小哥:“你呀?你那么小就……”
小哥把蔣義指著他的手擋開:“不是我,是我大哥。”
“梁家龍?”蔣義不相信,“你大哥死氣沉沉的,比人家小滿小好幾歲,咋可能嘛。”
“咋不可能喃?我大哥都害相思病了,天天都寫詩,半夜三更都在寫,電燈光射得我晚上都睡不著。”
小哥和他大哥住一個房間。
蔣義本來就不太喜歡梁家龍,現在更是對他嗤之以鼻:“你大哥的膽子太大了,他還在讀高中,就敢喜歡小滿,你爸媽曉得不?”
小哥說:“我不曉得爸媽曉不曉得,但是大雙肯定曉得,大雙曉得等于小雙也曉得了,害相思病就是大雙說的,大雙怪小滿把大哥害了。”
蔣義為小滿打抱不平:“咋個怪人家小滿喃?是你大哥自己要去喜歡小滿的。”
蔣義問小哥:“小滿曉不曉得你大哥喜歡她?”
小哥說:“那么多人喜歡小滿,人家小滿根本不在乎你大哥還是我大哥,在她心目中,不管是你大哥還是我大哥,統統不存在。”
蔣義提了一個問題來考驗他和小哥的友情:“你愿意小滿和你大哥好,還是和我大哥好?”
小哥心里面覺得蔣義這個問題毫無意義。“在小滿那里,你大哥、我大哥都沒戲”,看在蔣義對他大哥忠心耿耿的分上,就當安慰蔣義,說:“我當然愿意小滿和你大哥好。”
有了小哥這句話,蔣義倍受鼓舞,當天就給他大哥寫了信,他在信中客觀地分析了當前的局勢:那個甄畫家已經不存在了,突然又冒出一個梁家龍,但梁家龍還在讀高中,比小滿小好幾歲,連他的小弟都反對他。寫了蔣忠的優勢,再寫蔣忠的劣勢,就是云南邊疆離九思巷太遠,蔣忠不能像梁家龍天天都能見到小滿。信寫到最后,蔣義說他大哥還是有希望的,連梁家龍的小弟也站在他一邊支持他和小滿好,真不愧是他一輩子的朋友。
陷入單相思的梁家龍好像變了一個人,冷漠的他居然有了寫詩的激情,而且一寫就是十二首,他把十二首詩工工整整地抄寫在一個精裝的藍色筆記本上。實在沒有勇氣親手交給小滿,萬一被小滿拒絕了喃?對他這么一個從來沒有失敗過的天之驕子來說,他怕他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梁家龍找到梁小貓,把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牛皮紙袋交給他,說:“梁小貓,幫我交給小滿。”
梁小貓接過紙袋,感覺沉甸甸的,問道:“這里面裝的是啥子嗎?”
“你不要管。你還要向我發誓,堅決不打開看。”
梁小貓把牛皮紙袋還給梁家龍:“你自己交給小滿嘛。”
“梁小貓,我是你大哥,你敢不聽我的?”
梁家龍就是這么霸道。
梁小貓拿著梁家龍交給的牛皮紙袋進了小滿的房間,小滿正在拆一件紅色的波點襯衫,梁小貓說:“好好的衣服,拆了好可惜哦!”
“我把它改一下。”小滿在她身上比畫著,“把腰身收緊,穿起來才顯得腰細細的,腿長長的,我這么好的身材不顯出來好可惜哦!你說是不是嗎,梁小貓?”
梁小貓連聲說是,把手中的牛皮紙袋交給她:“梁家龍讓我給你的。”
“梁家龍就是那個還在讀高中的梁老大?”小滿似乎和梁家龍并不熟,“是啥子東西嗎?”
“我也不曉得。”梁小貓說,“他不許我打開看,還讓我發誓。”
“啥子東西那么神秘哦,不許你看,還讓你發誓。這個梁老大才奇怪哦,我和他話都沒有說過,他還送我東西……”
小滿一邊說,一邊用剪刀剪開了牛皮紙袋,一個精裝的藍色筆記本掉了出來,小滿驚喜道:“好高級的筆記本!可惜我早就不上學了,他送我筆記本有啥子用?不過,我正好缺一個記賬的本本。”
小滿翻開藍色筆記本,看見前面幾頁已寫了字,便有些嫌棄:“這個梁老大奇奇怪怪的,送我本子還是寫過字的,不過把這幾頁撕了,還可以將就用。”
梁小貓來不及阻止她,小滿已經把藍色筆記本前面寫過字的幾頁撕了下來。
第二天,梁家龍見了梁小貓,把他拉到一邊悄聲問道:“梁小貓,你把東西交給小滿沒有?”
梁小貓說:“我昨天晚上就給她了。”
“為啥子她今天見了我,還是和原來一樣呢?梁小貓,你好好回憶一下,她讀了我寫給她的那些詩,有啥子反應?”
“藍本子上前面那幾頁是你寫給她的詩啊?”梁小貓覺得有點對不起梁家龍,“你咋不早說喃?她把你寫給她的詩都撕了。”
梁家龍臉色煞白,說話的聲音在顫抖:“她為啥子要撕我寫給她的詩?是嫌我的詩寫得不好?我讀了好多普希金的詩、萊蒙托夫的詩,還讀了《少年維特之煩惱》才寫出來的,她咋不動心喃?”
梁小貓趕緊安慰梁家龍:“不是你的詩寫得不好,小滿根本就沒看。”
梁家龍的嘴唇抖得更兇了,還帶著哭腔:“她看都沒看,為啥子要撕呢?”
梁小貓不得不實情相告:“她說她正好缺一個記賬的本本,就把前面寫了字的幾頁撕了,將就用。”
梁家龍兩眼無神,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梁小貓只好安慰他說:“大哥,小滿不曉得本子上的那些字是你給她寫的詩,你再給她寫幾首,她肯定不會撕。”
“算了,心死了,再也寫不出來了。”
梁小貓在梁家吃飯,幾天都沒見著梁家龍。小哥說他大哥絕食了,梁姆姆急得哭了好幾回,晚上睡在床上,翻來覆去問梁醫生:“餓死了咋個辦?”
“餓不死,他這叫鬼迷心竅。”梁醫生倒想得開,“老大今年十七歲,人生的路長得很,早晚都要經歷這些死去活來的事情,等他真正長大了,懂事了,再回過頭來想這些事情,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笑話也是以后的笑話,但是現在我好心疼老大喲,小滿天天都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他的心肯定像受煎熬一樣難受。”
梁醫生也心疼梁家龍,他是疼在心里,不會像梁姆姆那樣掛在嘴上。在他的后代中,他對老大梁家龍是寄予厚望的,梁家是中醫世家,梁家龍是長子,天資聰慧,最有可能繼承梁家的衣缽。如今,看梁家龍那要死要活的樣子,偏又和小滿生活在一個院子里頭,低頭不見抬頭見,必須防患于未然。梁醫生快刀斬亂麻,把他的重大決策下達給梁姆姆:“家龍馬上就要高中畢業了,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畢了業就叫他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農村去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蔣義每天都在8號公館進進出出,梁家龍為小滿絕食這么重要的情報,他當然要寫信告訴他大哥蔣忠。他在信中希望他的大哥千萬不要像梁家龍那樣為了小滿去絕食,一定要牢記他爺爺的話,學本事長本事,有本事的人是絕對不會絕食的。
四
就在小滿已經把甄畫家忘了的時候,甄畫家突然出現在小滿的面前。那天,小滿正在上班,他問小滿啥子時候下班,有一樣東西要送到小滿的家里去。
“啥子東西?你給我,我自己帶回去。”
甄畫家說了聲“你拿不動”,便從藥房那里走過來坐在8號公館的門檻上,他的旁邊,立著一個一米多高的木頭架子,還有一副將近一米高的長方形的木頭相框,正面蒙著一塊白布。
到了下班的時間,小滿上了藥房的門板,走過來對甄畫家說:“跟我走嘛,我就住在這里頭。”
甄畫家將木頭架子背在身上,小心翼翼地抬著木頭畫框,跟著小滿進了8號公館,上了小洋樓樓梯,進了小滿的房間。甄畫家四下看看,他說屋里的光線不太好。小滿拉開窗簾,夕陽的光照了進來。
甄畫家將畫框放在木頭架子上,正對著夕陽射進來的那一束明亮又柔和的光,這才對小滿說:“你來揭幕吧!”
“嚯喲,好隆重哦!”
小滿說著,揭下蒙在畫框上的白布。這是一幅油畫作品,作品的名字叫《小滿》。小滿的呼吸急促起來,突然捂著臉哭起來,甄畫家不去問小滿為啥子哭,他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小滿是被油畫上的自己美哭了。
等小滿哭夠了,甄畫家重新將小滿的畫像用布遮蓋起來,小滿說:“你畫得這么好,還怕人看?”
甄畫家說:“這幅畫是勾魂的,你不要隨便給人看,免得把人家的魂勾走了。”
小滿問甄畫家:“這段時間沒看見你,你上哪兒去了?”
甄畫家說他回農村了,他是到成都近郊郫縣插隊的知青,已經插隊三年多了,父母都在外地工作,他是他外婆帶大的,他外婆的家就在平安橋教堂背后的五福巷。
小滿驚喜道:“哎呀,我也是郫縣那邊的人。”
甄畫家說小滿的成都話說得好正宗哦,一點兒都聽不出有郫縣的口音。郫縣雖然就在成都的邊邊上,但郫縣人的口音極重,只要一開口說話,不用介紹就曉得是郫縣人。小滿說她小時候是聞名方圓幾十里的百靈鳥,有一副婉轉悅耳的好嗓音,剛滿十歲就被成都的曲藝團選中,來到成都學唱清音,一學就是十來年,終于可以上舞臺了,嗓子又倒了,醫了兩年也沒有完全醫好,還是有點沙啞,被人戲稱為“鴨公嗓”。不能再上舞臺唱清音了,這才轉業到了藥房。
甄畫家問小滿郫縣老家還有啥子人,小滿說父母雙全,都是紅光公社的社員。說起紅光公社,小滿很自豪,那是毛主席親自視察過的地方。
“我家里還有一個妹妹,妹妹的名字叫谷雨,兩歲發高燒把耳朵燒聾了。我妹妹好乖哦,可惜是個聾啞人,我會照顧我妹妹一輩子,以后我要嫁人,其中一個條件就是要管我妹妹一輩子。哎呀,我咋給你說這些喲……”小滿的臉紅了,趕緊轉移話題,“你在農村插隊,咋個當了畫家喃?”
甄畫家說:“我自小學畫畫,我的理想就是當畫家。下了農村,我還是天天畫,我喜歡畫人,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被我畫遍了,到目前為止,我覺得畫得最好的是你,是這幅《小滿》。”
“你咋個想起來畫我喃?”
“一眼萬年。”甄畫家解釋道,“這不是我說的,是和我住一屋的成都知青說的。他說回成都陪他媽媽到九思巷梁齁巴兒那里看病,去藥房配藥時看見了你,你那種令人窒息的美,當場美得他心跳過速,喘不過氣來。我問他到底有多美?他說他肚子里的詞匯量不夠,形容不出來,最后冒出‘一眼萬年’四個字。我一聽,再也睡不著了,連夜趕回成都,天還沒有亮,我就在藥房外面等天亮。”
雖然甄畫家現在只是一個知青,還沒有成為畫家,但他身上已經具備了作為一個畫家的素養,那就是敏感和激情。
兩人擺著龍門陣,不知不覺天已經麻麻黑。小滿留甄畫家吃晚飯:“沒得好東西招待你,煮一碗紅燒肥腸面給你吃。就是不曉得你們這些搞藝術的,吃不吃肥腸這種下水貨?”
“吃!吃!我最喜歡吃的東西就是肥腸。”甄畫家說,“肥腸好吃,就是洗起來太麻煩。紅燒肥腸是我外婆的拿手好菜,小時候她經常做給我吃,現在她年紀大了,洗不動肥腸了,我都想不起上一次吃肥腸是哪年哪月。”
小滿好像找到了知音,說:“肥腸也是我的最愛。是不是我們這些搞文藝的都好這一口?”
小滿雖然離開了曲藝團,但她一直還把自己當作文藝界的人,她把甄畫家也歸到文藝界。她到樓下灶房去熱紅燒肥腸面,肥腸是昨天就燒好的,在爐子上熱一熱,下了兩碗面條,把熱好的紅燒肥腸澆在面條上。
當小滿把兩碗熱氣騰騰的紅燒肥腸面端進二樓的房間,滿屋子都是肥腸的味道,甄畫家連聲說:“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味道!”
小滿問他是什么味道?
“外婆的味道。”甄畫家說他外婆做紅燒肥腸的經驗,就是不能把大腸里面的肥油撕得太干凈,撕得太干凈就沒有那種妙不可言的味道了。
兩碗紅燒肥腸面拉近了兩顆心的距離,能吃到一塊兒就能說到一塊兒。吃完紅燒肥腸面,甄畫家和小滿已經像上輩子就認識一樣。甄畫家明天一早就要回郫縣插隊的地方,小滿把他送出8號公館,好像還有許多話要說,又把他送出九思巷,送到平安橋,送到平安橋背后的五福巷,甄畫家的外婆家就在五福巷。甄畫家不放心小滿一個人回家,又把小滿送回九思巷的8號公館。
甄畫家第二天就回了郫縣,對小滿的思念讓他度日如年,才不過一星期他又回來了,小滿在灶房里頭給他做紅燒肥腸。斯小姐也在灶房做飯,她沒有見過豬大腸更沒有吃過,她捂著鼻子問道:“小滿,你鍋里頭煮的啥子?咋個有股……”斯小姐想說“有股廁所的味道”,但她說不出口。
“裝屎的腸子,肯定有股廁所的味道噻。”小滿把斯小姐說不出口的話都說出來了,“你不曉得肥腸的妙處,妙就妙在聞起來臭,吃起來香,我們文藝界的人都喜歡吃肥腸。”
斯小姐聽說小滿的鍋里煮的是裝屎的豬大腸,捂著鼻子跑出了灶房,正遇上來灶房的梁姆姆,梁姆姆拉住她:“斯小姐,出了啥子事?”
斯小姐說不出口,捂著鼻子直搖頭。梁姆姆趕緊到灶房看個究竟,一股豬大腸的味道灌到梁姆姆的鼻子里頭來。梁姆姆以前在娘家是吃過肥腸的,嫁入梁家后,梁醫生不吃肥腸,她也好多年不吃肥腸了。所以,在小滿搬進8號公館之前,在8號公館是從來聞不到肥腸味兒的。
“小滿,你是不是沒有把肥腸洗干凈哦?”
“我洗了十幾遍,不可能沒有洗干凈。”
“洗了十幾遍,咋還有那么大的味道喃?”
“我故意不把腸子里頭的肥油撕干凈。”
“你為啥子不撕干凈喃?”
“撕干凈了就沒有那股味道了,妙不可言的味道。”
小滿揭開鍋蓋,鍋里咕嘟著厚厚一層鮮亮的紅油,那是留在大腸里面的油把郫縣豆瓣熬出來的紅油。小滿從紅油里夾出一塊肥腸讓梁姆姆嘗,梁姆姆沒有抵擋住誘惑,張開嘴巴接住了那塊肥腸,眼睛卻還盯著鍋里,說:“你還放了那么多獨獨蒜啊?”
小滿又從鍋里夾出一顆白白胖胖的獨獨蒜放進梁姆姆的嘴里,說:“紅燒肥腸必須放獨獨蒜,絕配。”
這時,小哥放學回來,帶著蔣義到灶房來找東西吃,聞到肥腸的味道,也像斯小姐那樣捂住了鼻子。梁姆姆對小滿說:“我們小哥都十幾歲了,還從來沒有吃過肥腸。”
小滿舀了滿滿一碗肥腸給小哥和蔣義:“你們兩個端過去慢慢吃哈!”
小哥和蔣義你一口我一口,把碗里的肥腸都吃了,最后剩下一顆獨獨蒜,小哥用筷子夾成兩半,兩個一人一半。
小哥放下筷子,意猶未盡:“人間美味啊!”
“可惜你今天才第一次吃到這人間美味,以前的日子都白活了。”
小哥問蔣義:“你以前吃過哇?”
蔣義說:“我經常吃,因為我爺爺最喜歡吃肥腸,每星期我媽都要做粉蒸肥腸給他吃。”
蔣二爺何等人物,他在小哥的心目中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居然也喜歡吃肥腸。小哥和蔣義無話不說,小哥怪蔣義,肥腸這么好吃的東西,蔣義為啥子從來沒有跟他說過喃?
蔣義說,那些有身份的人都喜歡吃肥腸,但都不會說出來,就像他爺爺,最喜歡吃的是肥腸,卻給別人說他最喜歡吃粉蒸牛肉。
當天晚上,蔣義就給遠在云南邊疆的大哥蔣忠寫信,把小滿喜歡吃紅燒肥腸的情報報告他,還寫了小滿做的紅燒肥腸比他們媽媽做的粉蒸肥腸好吃,因為放了很多獨獨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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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