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10期|梁平:龍泉驛
濕地公園
那些說客家話的水鳥,
從來不著正裝,想怎么鮮艷就怎么鮮艷。
蘆葦、芭茅、水蔥、姜花只能以樸素,
輕描大美。
陽光富貴得流油,香樟樹枝椏的縫隙,
編織黃金絲帶,披掛在洛水上,
洛帶多了一個出處。
當年蜀太子遺落的玉帶,
環(huán)繞成圈,一個小島可以咫尺可以天涯,
銀杏、櫻花、海棠、合歡的招搖,
沒有一絲遲暮。
落陽在一個枝頭懸掛,月牙,
在另一個枝頭高就,夜幕下的龍泉驛,
霓虹流淌成星星的河。
城市與鄉(xiāng)村已經沒有界限,
濕地里抬頭望出的天,遠方很近詩很近,
一顆流星劃過,一片蛙鳴,
拔地而起。
向東的東大門,八車道高速拉的風,
與靜水密謀,三萬里波濤洶涌,
濕地的水文記錄在案,
在一朵桃花里。
門前的黃桷蘭
黃桷蘭已經成年,
不知什么原因樹脖子歪了,
顏值被嚴重低估,園藝師說移到別處吧,
門前有礙觀瞻。
拯救它的是阿來。別動了,
這把年紀動了傷筋動骨。這句話,
我看見樹枝搖動,欲言又止,
有雨,淅淅瀝瀝滴落。
其實歪脖子也挺拔也成冠,
高高在上。花開的時候只能仰望,
米黃色的花朵、花瓣,從枝頭到飄零,
保持了足夠的尊嚴。
白色的半墻橫斷閑言碎語,
歪脖子從半墻探身而出,與樹的底座,
一分為二,又合二為一,
成為高級的行為藝術。
唯有黃桷蘭的香可以鋪天蓋地,
滲透泥土與空氣,流水與流云有染,
香得獨一無二,香得落落大方,
聞香知其姣好的模樣。
樹下站站也好,如果一陣風過,
一片花瓣停留在指尖,或者發(fā)梢上,
沒有人問你的來路和去處,
那扇門已經悄然打開。
屋后的竹
風大得有點離譜,
一夜之間屋后的三籠秀竹,
改變了造型,被風吹斷的清雅風姿,
橫七豎八,不能直視。
風的收勢還在爬行,草坪留下的漩渦,
盛滿凌亂,離開竹枝的竹葉,
在漩渦里躺平或者撕裂,
顧影自憐。
春天還沒結束,風來得蹊蹺,
似乎聽見祥林嫂嘮叨阿毛的失蹤,
只知道冬天有狼,不知道春天也有狼出沒,
我用緘默收拾一片狼藉。
從雪域下來的格桑花欣欣向榮,
論腰身堅硬不及竹的萬一,居然沒有折損,
浩浩蕩蕩,幾只蝴蝶翩翩起舞,
假裝不在現場。
散亂的竹葉和倒下的竹成為祭奠,
這個春天竹枝詞寫不出婉約,
竹的淚風干以后,
淚痕還在。
挑選了幾片歷經劫難的竹葉,
把呼嘯安放在尚未完成的書稿的夾頁,
如果那些驚醒了的文字,起死回生,
我將選擇與風握手言和。
立 夏
之前的春終結在節(jié)氣的門檻,
春殤來不及整理,落花已經成泥,
飛燕尖嘴上星星點點,與草末筑巢梁上。
阿來家小卓瑪對于未成謀面的不速之客,
秘密搭建新家在自己頭頂,
想與燕子打個照面。
燕子應該就在不遠處,看卓瑪
清澈的大眼睛,三國演義嚼爛了的卓瑪,
從戰(zhàn)火中抽離出來,另一種心境。
門前濕地可以安居的地方太多,
燕子選擇與卓瑪為鄰,這是不期而遇,
又是一個隱喻埋伏靜水里。
萬物在立夏之日蓬勃,落花的泥,
孵化的新生命形狀不可描述,呼之即來,
燕尾一闕如夢令,有了飛翔的樣子。
傷心涼粉
客家的傷心涼粉,在洛帶,
一瓢湖廣填四川遺留的淚,與豌豆磨成漿,
均勻攪拌、混凝,拉扯成愁腸。
寸斷為宜,必須泥土燒制的土碗匹配。
足夠的海椒、花椒,足夠的麻辣,
所有鐵石心腸模糊了淚眼,
唏噓一片。
傷心是真的。咫尺或者天涯的遺憾,
或者愿景旁落或者現實走樣,
雞毛蒜皮如針刺,有痛感,
就有傷心的時候。
一碗涼粉褪下了天衣無縫的掩蓋,
淚流滿面的樣子楚楚動人,
難怪傷心總是難免的。
從來沒有傷心過的人,一定要來,
把自己打回原形。傷心涼粉傷過的心,
心柔軟了,滿腹桃花被引用。
供銷社的油燙鵝
時代過去的樣式,
能夠記得的不多了,供銷社,
在很多老人那里除了莊稼地留下的印記,
還有油鹽醬醋的回味。
鎮(zhèn)上的牌匾還在,功能早已不是從前,
一個機構的名號完好保存,
改作餐廳懷舊。
幾十年風雨牽掛,
菜單不斷更新,山珍海味過的嘴癮,
不及念念不忘的民間傳承,
垂涎三尺有三。
一只鵝向天的歌,戛然而止,
從外婆的外婆往下,一直到現在,
而鵝的輩分已經數不過來了。
鵝一定是仔鵝,腌作、煙熏、鹵煮,
晾干以后小火油鍋炸制,酥脆,
唯一的金黃色。
關于鵝生前的故事省略了,
不分男女老少,邂逅或者直奔主題,
那只鵝已經歸順,成為餐桌上的頭牌。
后廚師傅悶聲做大案,
各種拿捏都是秘籍。一只油燙鵝,
名氣越來越大,后來真空以后,
有飛機、高鐵來接,招搖天南和地北。
東安湖
水的觸須在龍泉山四面埋伏,
水潤的陽光比絲綢柔軟,鳥的鳴叫
滴落的露,順山而下。
所有江湖不是無中生有,
東安湖是有背景的湖,
龍泉山脈,是東安湖血緣認證的前世。
一滴露水的湖搖曳春夏秋冬,
比其它的湖有更多的秘密,
遠古長調與咫尺漣漪,桃花遮面。
水面浮出奔跑的各種膚色和語種,
滿世界青春正在集合。東安閣樓上的風,
按捺不住湖水的激動。
東安湖的水文線與五洲四海,
一次重合就是永遠。客家土樓雅座散座,
湖水泡釅的茶,蕩漾連綿的波瀾。
洛帶古鎮(zhèn)
洛帶是蜀太子遺落的玉帶說說而已,
宋人祈雨,唐人感遇的神仙,
留下文字驗明了身世。
洛帶那個時候走出來的樣子,
風輕日麗,煙火世相折疊一千多年,
依然年輕、溫婉而明媚。
從湖廣遷徙過來的客家人,
最早也有三百歲了,定居、繁衍,
燃燈寺燭火照耀,子嗣欣榮。
外來客成了這里土著,
家譜追溯的遠與落地生的根,
在青石板路面,對接時光的穿越。
街頭街尾一脈龍泉洗刷塵封,
土樓里的客家話穿街走巷,
食朝、食晝、食夜,鄉(xiāng)音不覺生僻。
古鎮(zhèn)古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
長桌宴、九斗碗,桃花美酒只一壺,
遠來客都是洛帶的主,長袖左右。
岐山村讀《山海經》
《山海經》一百九十七座山,
讀山,讀發(fā)源于山的河流,山上的動物、植物,
以及與山水有關神的種種,
靈魂出竅。
“又南水行八百里,曰岐山,其木多桃李”
此刻,以岐山村村民為榮,
門前桃紅李白,負氧離子爆表,
聽得見自己的呼吸。
岐山在中山十二經里,
定位在繼續(xù)以東的奉節(jié),掐指一算,
岐山村與奉節(jié)也相距八百,此山非彼山,
而氣質氣息不謀而合,煙火流嵐。
山前居的石頭開始說話,
小說、大說,山外的天,山前的水,
以文字浩蕩。素園純凈的白墻上,
彩虹投影,有不押韻的光行走。
年邁的成洛公路刻意保留一截,
岐山村一粒芝麻開花,面朝大海,
有故事。如果后人再寫一部山海經,
成都以東二十里,曰岐山村,山不在高。
慕廬先生傳
姓名是父母給的,
王叔岷就是洛帶下街那個晚清秀才,
為兒子翻檢的名字,寓意不詳。
那天無風無雨,據說桃花開得燦爛。
父親才高八斗,隨便側漏了一些喂養(yǎng)少年,
左太沖、陶淵明、李太白、杜工部,
紙上相交成忘年。
軍閥戰(zhàn)火逼近,一架明代連珠式古琴,
重金抬舉進王宅,七弦撥弄雅趣,
清音與詩文修剪了院落叢生的雜草,
一支小荷綠了洛水煙波。
鳳梧書院、華陽、石室的孤鶴,
在川大梧桐樹下,入朱光潛、劉大杰門生,
又北上未名湖師從傅斯年、湯用彤,
羽翼生風,朝著一個方向。
心之所向,自己給自己號慕廬,
莊子的廬,史記的廬,左傳的廬,
古文獻堆里游走,校勘了世界的偏正。
洛帶和臺灣只有一水之隔,
古音字的發(fā)聲不能更改,莊子老子以后,
都是兒子孫子,慕廬的廬上聽風,
平上去入字正腔圓。
葉落歸根,洛帶燃燈寺公墓有盞燈,
照耀海的這邊和那邊,桃李呼應星辰,
慕廬一生來回兩岸,先生還在。
【梁平,詩人、作家,職業(yè)編輯。著有詩集《巴與蜀:兩個二重奏》《家譜》《深呼吸》《珀色的波蘭》 (波蘭文)《嘴唇開花》 (韓文)《長翅膀的耳朵》(英文) 《時間筆記》《忽冷忽熱》《一蓑煙雨》等15部,以及散文隨筆集《子在川上曰》和詩歌批評札記《閱讀的姿勢》等。作品譯介到英國、美國、法國、德國、俄羅斯、波蘭、阿根廷、保加利亞、日本、韓國等。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副主任、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四川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院長、成都市文聯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