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與當代青年
茅盾《蝕》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版
改革開放前夕的1977年,茅盾的《子夜》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出版,之后又有《蝕》《虹》《腐蝕》等陸續(xù)面世。那時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作家作品重見天日,茅盾是打頭炮的,數量最多,也最受歡迎。八十年代是個“讀書熱”的年代,那時的青年對讀書充滿渴望。茅盾作品有相當一部分是描寫青年知識分子的,這也正好抓住了青年人的閱讀喜好。早期的《蝕》就很有代表性,它寫的就是一群年輕人。
1927年茅盾從大革命的旋渦中退出,隱居在上海景云里的弄堂里,開始寫《蝕》三部曲。1927年是中國現代革命史上最黑暗的時期,親歷一場劇變的茅盾,在遭受蔣介石政權通緝的情況下,在滿懷激憤與苦悶的情緒中,開始了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也是他小說創(chuàng)作生涯的開始)。這部由《幻滅》《動搖》《追求》組成的“三部曲”一經發(fā)表,就在青年讀者中引起強烈反響,并震動了當時文壇,文學評論家夏志清用“一炮而紅”來形容當時的這本書。
但《蝕》并非如《子夜》那樣以縝密取勝。小說的主題很簡單,就是一群青年知識分子的“追求”“動搖”與“幻滅”,正好是書名的倒置,寫的就是他們單一的精神狀態(tài),生活、工作、戀愛——夭折的希望、頹廢的精神,如此而已。小說故事是斷續(xù)的,結構是松散的,但就是在這小說的“廢墟”中,茅盾以驚人的文字能力掌控著人物,將小說寫活了。夏志清說:“茅盾能利用細膩入微的心理剖析烘托出‘造化弄人’的主題。”彌補了小說在故事上的缺陷。
當時有位讀者自述:“讀《幻滅》《動搖》《追求》這幾個中篇小說,不自覺地有一種力量命令我的眼睛一行一行地看下去,覺得有些地方仿佛是自己曾經親歷其境的,至少也應該認識其中的幾位。”還有一位讀者這樣描述:“擱下了書,垂目回味書中的情味,我所經歷的往事電影般一幕一幕地反映到我的腦里,使我發(fā)生了一種形容不出的復雜的情緒……我不由得對于《幻滅》的作者起了一片感謝之心。”“(因為他)把我欲說的話而自己不會說的說出來了……我應當如何地滿足而感謝呀!”這些情感化的表達一定程度代表了那個年代青年人的心聲。
進入八十年代,《蝕》迎來了閱讀潮,《蝕》所呈現的情境又在青年讀者中掀起波瀾,他們沉郁、凝醉,也在尋找人生出口。當時有一個叫潘曉的年輕人投書《中國青年》雜志,訴說著自己人生的種種挫折與不幸,于困惑中發(fā)出“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的呼喊。雜志社就此以“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為題展開討論。有學者將潘曉寫的書信同茅盾的《蝕》放在一起,發(fā)現某種奇特的相似之處。當時參與討論的年輕人,對潘曉大多持有同感甚至同情,潘曉一度成了那個時候的“潘曉之問”,并叩動了同時代青年人的心門。
《蝕》的成功,很大一部分不在文本故事,而在于從茅盾筆端汩汩流淌出的激情文字。學衡派代表人物吳宓曾將《子夜》與《蝕》作對比,說《蝕》“有結構零碎之憾”,但“其靈思佳語,誠復動人”。《蝕》抓住了“人”這一要素,用他的“手術刀”剖切人的心靈,故事只是充當背景,背景之下,人性的描寫才更為重要,用這個去解釋社會,通達世人,喚起共鳴。不獨《蝕》,茅盾早期小說都有這種傾向,且“絢爛中帶有哀傷”(夏志清語)。如果換個角度看,似乎不難理解潘曉們是怎么從癡迷的茅盾文字中找到自己的。
《蝕》有多個版本,新中國成立前主要是一些拆分的單行本,195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過《蝕》的合集,但這個版本是經過刪改的。出版社重排此書時,可能覺得《蝕》寫得過于灰暗,曾建議茅盾修改其中的某些部分。茅盾很猶豫,不太愿意改,因為改了則失去了本來面目,可又不能不改,無奈茅盾只好象征性地改動了個別字句。他說:“三本書(指《蝕》三部曲)原來的思想內容都沒有改變,這是可以和舊印本對證的。”重排后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版《蝕》依舊是最初版的。(作者為中國檔案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