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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4年第9期 | 王威廉:瓦爾代湖畔的爐火
    來源:《山花》2024年第9期 | 王威廉  2024年10月15日09:09

    王威廉,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教研室主任,廣州市作協副主席。出版小說《野未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倒立生活》等,文論隨筆集《無法游牧的悲傷》等。另有意大利文版小說《行星與記憶》《第二人》以及韓文版小說集《書魚》在海外出版。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科幻文學大賽金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意大利弗朗切斯科·賈姆皮特里國際文學獎等數十個文學獎項。

    想要記住的就一定要記住

    (2024年5月10日)

    早早起來,拉開藍色的窗簾,看到窗外的積雪已經消失不見,但行人依舊步履匆匆,把腦袋縮進大衣的帽子里。我知道了,外邊的天氣還是很冷。

    俄方租了一輛中巴,我們前往瓦爾代。為什么前往瓦爾代呢?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前往圣彼得堡(這是我們俄羅斯之行的目的地),會路過諾夫哥羅德州,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地方,是古代羅斯的起源地,而瓦爾代就位于諾夫哥羅德州東北部,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之間。另一個原因則比較有趣:奧列格在瓦爾代有鄉村別墅,他要帶我們去看看俄羅斯的鄉村風景,他已經興致勃勃做了規劃,說要帶我們劃船,帶我們體驗俄式澡堂。當然,至于這樣做是不是也有省錢的原因,我不得而知,估計大概率是有的。能承辦這么多人的大型文學活動,奧列格并不容易。想到這里,返觀中國的作家,其實還是很幸福的,每年都有各種政府機構參與、作協主辦的文學活動,著名作家、評論家們甚至忙得無法分身。有好幾次,不同的編輯朋友都跟我開過同一個玩笑:“作家不夠用了。”當然,這只是對于已經成名的作家來說,而對廣大的寫作者來說,成為作家要比過去更加艱難。俄羅斯的文學狀況顯然更加艱難,他們又沒有所謂的“網絡文學”,反而是中國的一些網文小說給俄羅斯帶來了一陣熱潮。據說俄羅斯現在也有一些藝術基金可以支撐真正作家的寫作,我想這是必要的。

    言歸正傳,我覺得這樣的安排非常好,如果從莫斯科直接飛到彼得堡,將會是一種巨大的省略。而坐車,駛過每一寸土地,望著路邊的無限風景,雖然更加疲憊,但注定也會受到更多的信息沖擊。這種信息沖擊,不就是我們為了擺脫日常生活的麻木感而去尋找的東西嗎?更何況,大城市的結構都大同小異,中小城市以及鄉村反而形態各異,保留了更多的本土文化形式。

    鄭體武教授作為奧列格的老朋友,已經多次去過瓦爾代,他給我們描繪了瓦爾代的美景:那里森林茂密,有一個美麗的湖泊,而奧列格的別墅就在湖邊。我立刻就想到了梭羅寫《瓦爾登湖》的地方。這一字之差,讓我幻想起自己住在木屋里,正在寫一篇關于內心生活的隨筆。我確實還記得《瓦爾登湖》里邊打動我的那句話:“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盡生活的骨髓,過得扎實,簡單,把一切不屬于生活的內容剔除得干凈利落,把生活逼到絕處,用最基本的形式,簡單,簡單,再簡單。”是的,我們都過得越來越復雜了,我們都需要簡單,再簡單。其實,旅行就是讓人實現簡單的最有效途徑,尤其你拎著行李箱的時候,你會發現,其實你的生活只需要這點東西。

    車很快離開了莫斯科市中心,但它的郊區非常遼闊。郊區很少有三層以上的樓房,都是精心設計的各種小別墅,有整潔的院落。終于,房子越來越少,樹林越來越密集。到了某一處的時候,鄭老師提醒我們,二戰的時候,納粹就打到過這里。這樣實地看來,還真的是非常兇險,真可謂兵臨城下。

    我坐在中巴的倒數第二排右側,右側的風景屬于我。俄文看久了,也覺得熟悉了,但依然不認識,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就是你知道那些符號是文字,你看著那種文字很熟悉,可你依然不知道那些文字是什么意思,于是,你繼續認真看著那些文字,仿佛看久了就能看懂似的。我想起了我的朋友余澤民老師,他曾在20世紀80年代末,一個人經由俄羅斯,去到了匈牙利,誰也不認識,更別說認識匈牙利語了。匈牙利語是小語種,他得靠第三方語言來學習,他當時也不怎么會別的外語,那種難度可想而知。但他現在已是著名作家、翻譯家,把匈牙利那些文學大師的作品直接翻譯成了典雅的中文,包括我特別崇敬的作家凱爾泰斯·伊姆雷。因此,我相信,所有的語言背后都有一個元語言,它內在于人類頭腦中。這就是神話巴別塔的故事,如今也是AI語言大模型的原理吧。所以,說到底,巴別塔已經快要建成了;可是,人類依然四分五裂,爭斗不休。

    車開到小鎮克林的時候停了,原來柴可夫斯基故居博物館在這里。我們下車參觀。

    如果有人讓我用最短的時間說出對俄羅斯的印象,我估計脫口而出的是:文學、音樂、黑面包。俄羅斯不僅有著偉大的文學,還有著偉大的音樂,這是任何人也無法否認的。我愛很多作家,誰排第一還頗費思量,但我最愛的音樂家卻從未改變過,那就是俄羅斯的拉赫瑪尼諾夫。可惜的是,這次的行程似乎無法與他構成交集,留下少許遺憾。

    而對柴可夫斯基,我也是很有感情的,因為我特別喜歡他的《第六鋼琴協奏曲“悲愴”》,我有好幾篇小說都是一邊聽著《悲愴》一邊寫的。一個小說家不懂悲愴,何以寫小說;一個人不懂悲愴,何以懂得人生。

    1892年,柴可夫斯基搬到克林來住,原來這座房子的主人是國際法專家薩哈羅夫。這里遠離莫斯科,安靜優美,不被打擾,可以專注創作,他在這里寫出了《胡桃夾子》等多部歌劇。目前房子里的陳設還是當年的樣子。我看到衣柜里還掛著他當年穿過的衣服,是一件華麗的禮服,我的心情忽然變得比較激動。我想這是因為衣服較之于房間,跟生命的氣息有著更加密切的關系,仿佛他留在衣服上邊的生命信息與我的生命還可以發生量子糾纏。

    他的書房里還擺放著書柜,里邊裝滿了文學作品。他同時代人的文學必然影響了他的創作,一百多年過去了,如今回望,他音樂中的力量幾乎沒有損耗,尤其比他同時代的文學來說,藝術力量的損耗要小得多。音樂是超越語言的,而文學的載體是語言,只有極少數偉大作家的作品可以超越這一限制,它們一方面構成了文學的母題與源頭,讓后人不斷回溯;另一方面,它們構成了河堤,決定了文學史的流向。

    我來到戶外,專門站在故居后邊的馬房前照了張相,這里就相當于當年的車庫,只不過能有這種待遇的人可謂少之又少。我想象著這個偉大的作曲家坐在馬車顛簸的車廂里,在馬蹄聲中尋找著靈感的樂符。

    我終于在這里的文創前臺買到了指甲刀,上邊還印著老柴的頭像。看來我的俄羅斯之行就連一把小小的指甲刀也要跟文藝沾染關系。

    到了瓦爾代,大家饑腸轆轆。奧列格說,瓦爾代的市長會親自接待大家,已經預定好了飯店。這是一個兩萬多人人口的小城市,但據說每年也要閱兵的,這也是俄羅斯民族骨子里的東西。

    飯店是一座二層樓的木頭建筑,我們上到二樓,里邊靠窗的位置已經擺放好了長條桌。這里很少有包間,更少有圓桌,這些細節都屬于文化差異,里邊的心態都值得文化人類學研究。但有一點這里跟中國很像,就是領導很忙,等了快半小時,領導打來電話說實在過不來了,讓我們趕緊吃飯,賬單算他的。

    有這句話就行了,我們開始用餐。長條桌對有些位置相當不友好,需要“長臂管轄”才可以。所幸,菜的品種允許重復,看似一大桌,其實只是幾種重復的菜間隔擺放。因此,不能說圓桌就沒有等級制,只是圓桌可以容納更多的菜品。長條桌的等級制更加鮮明,但坐在桌頭的主人取菜是最不方便的。不過,過去的貴族應該都有仆人服侍。餐桌禮儀流傳下來了,可仆人沒了。

    俄餐當然是一言難盡,但黑面包、土豆沙拉以及紅菜湯,我們吃到的頻次應該最多。飽餐之后,我看到旁邊坐著年輕的一家三口,他們非常安靜,父母各自玩手機,孩子面前擺放著一個平板電腦。唉,全世界的年輕家庭怎么都這樣?

    餐后,在一個路口看到了巨大的馬蹄鐵形狀的紀念碑。自古以來,這里就處于交通要道,類似古代中國的驛站。奧列格給我們解說了幾句,然后帶我們參觀了當地一個很有特色的銅鐘博物館。

    作為中國人,對銅鐘肯定不陌生,那是古代最為重要的一種禮器與樂器。但俄羅斯人對銅鐘的愛,還是超出我的預料。博物館里邊詳細展示了銅鐘的起源和各種各樣的相關故事,以及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銅鐘(小到一定程度中國人就叫鈴鐺了)。當然,博物館也提到了中國人擁有最早的鑄造銅鐘的技術,但我最感興趣的是關于二戰時期的銅鐘故事。德國納粹占領瓦爾代后瘋狂搜刮當地的銅鐘,準備運回國內,作為一種勝利的象征,因此當地人把很多銅鐘藏在地下,等到二戰勝利之后,這些埋在地下的銅鐘才得以重見天日。我心想,這是多好的題材呀,不僅可以寫成小說,而且非常適合拍成電影。因為銅鐘的意象、和聲音都具有強烈的隱喻色彩。

    我琢磨著,自己今后是不是可以寫篇關于這些銅鐘的故事,但且慢,這么好的題材還能被那些俄羅斯大師們放過嗎?我不相信。

    我預感到蘇聯時代的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就不可能會放過這樣的題材,我立刻把腦中還有印象的他的片子搜索了一番,《伊萬的童年》《潛行者》《鄉愁》《犧牲》《飛向太空》和《鏡子》,一時沒有發現銅鐘的蹤跡。但我不想放棄,我一邊看展覽,一邊搜尋著他的更多電影,終于,我找到了線索:《安德烈·盧布廖夫》。故事時間雖然不是二戰,但依然是一個被侵占的時期:15世紀的韃靼統治時代。盧布廖夫是個宗教畫家,但他失去了繪畫的動力,而他身邊的一個小銅匠,則在父親完全不幫助的情況下,獨自完成了一口精美大銅鐘的制作。這件事讓盧布廖夫重新燃起了作畫的激情。

    所以,這就是俄羅斯,宗教、藝術與救贖必須統攝在一起,能夠完成這種統攝的,只有故事。不管是托爾斯泰,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被同一種力量所激勵著,向故事的深處挺進,從而成為偉大的小說家。

    轟!館長是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她演示敲擊銅鐘,震人心魄。在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里就能捕捉到鐘聲,那種震碎泥濘的渾厚之音。我想告訴面前這位極為認真的老太太,但可惜我不懂俄語。老太太優雅而嚴厲,像是班主任一般,那深邃的眼神不斷提醒我們要認真聽講。但實際上,我們聽的是鄭老師的翻譯,他這回可夠累的。一邊翻譯,一邊還得做引申闡述。

    終于到了奧列格的家。原以為瓦爾代是他的故鄉,詢問之下,才知道他是因為喜愛才留在這里的。這么說來,他比僅僅在瓦爾登湖旁邊待了兩個月的梭羅要強得多,他會在這里度過他的晚年時光。

    奧列格的家已經不能用大來形容了。在這片院落里面矗立著三棟別墅,先讓女生選了一座比較新、也更加暖和的屋子,俄方作家和鄭教授住在主屋里,我、侯磊和甫躍輝住在了一個稍微有些小的客房木屋里。侯磊住外間,我睡客廳,離火爐很近。躍輝住在里面一間,他腳下的那面墻正是火爐的一側,肯定是非常暖和的。奧列格帶著我們看房間,然后反復交代,在煙囪的地方有一片鐵片,控制著火焰的大小。他反復說這個鐵片不能插到最深處,否則你會死。最后這句話他是用俄式英文說的,語氣強烈,非常嚇人。

    我們全部人都回到主屋。主屋前廳有個飛盤,大家可以進行投擲游戲。進門后,右側的木架上擺滿了世界各地的裝飾品,在最顯著的位置上,擺放著黃銅鑄造的毛主席半身像。主屋燒著大量的木材,非常溫暖。從窗戶可以看到院子,那里堆壘著小山一般的木材,足以支撐整個漫長的冬季。任何人見了這場景都會感嘆只有在俄羅斯才敢這么干。

    奧列格跟小說家安德烈以及另一位俄羅斯作家格里高利幫我們準備晚餐。格里高利跟我們一起吃晚飯,然后他還要連夜趕回去,明天還要上班。凌晨1點多有一輛夜車從瓦爾代返回莫斯科。這濃濃的人情味兒,讓人深感親切。

    晚餐也很豐富,吃了一只雞。奧列格又拿出一大塊采來的大蘑菇,形似靈芝,說是明天做給我們吃。大家喝著伏特加,氣氛越來越熱烈。好幾位朋友背上采蘑菇的簍筐,裝上那個大蘑菇,上演了一出出好戲。幽默、滑稽、逗樂,在哪里都最受歡迎。

    酒喝完之后,氣氛到達了一個高度。奧列格招呼我們上二樓。二樓放著一個大音箱,連著黑膠唱片機。他拿出珍藏了五十年的披頭士唱片,說是從利比亞弄來的。前面已經說過,奧列格是學阿拉伯語出身的,所以他年輕時一直在中東活動。

    奧列格問我喜歡披頭士嗎?我說當然喜歡呀。他追問哪首,我說Yesterday,他比了個OK的手勢,就給我播放了。伴隨伏特加的醉意,聽著熟悉的Yesterday,一時覺得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處。我是在俄羅斯嗎?這種感覺令人難以置信。這就是藝術,哪怕是一首歌,它都可以超越邊界、超越時間。

    聽完Yesterday,簡直熱淚盈眶。我最愛的電影之一《美國往事》里,德尼羅飾演的面條聽著這首歌,一剎那就從中年變成了老年,曾讓我淚流滿面。而如今,我似乎也是一剎那從青年變成了中年。

    這時,奧列格神秘兮兮地拿來一架梯子,要帶我們去看閣樓。我們挨個爬上閣樓,的確是爬。閣樓上有一些灰塵,看來有段時間沒人上來了。我們打開手機的燈,晃來晃去,像是一群前來行竊的小偷,正在看有什么值錢的好東西。原來,這里都是書籍,都是他參與出版的書籍。我們看到了他曾經選編的中國當代小說的俄文版,那是20世紀80年代,熟悉的作家有韓少功、王安憶、莫言等等,但更多的作家現在很多中國讀者都不了解了。

    那個文學的時代,那個紙書為王的時代,在今天也被塵封到閣樓里面了。或許,總有一天它們會從閣樓上重新下來?

    我不確定,但很有可能。這不是一個作家的時代了,但我還是堅信這是一個大文學的時代。無數的作者在涌現,他們開始寫作,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成為一種職業的作家。寫作是人的本能,必須得支撐起新文明的重造。

    鬧夠了,困乏不堪,到了要睡覺的時刻了。

    我躺在沙發上,這是我第一次在睡前看著溫暖的爐火。

    我小時候在大西北生活,那時家里還沒通暖氣,我們每家每戶都有鐵爐子,里邊燒的是大煤塊。那真是很大的鐵爐子,分為上中下三層,要在底層先用紙點燃中層的木材,再用木材點燃上層的煤塊。煤塊兒燒得非常持久,而且溫度極高。火爐的煙囪上也有一個調節鐵片,所以我對壁爐的調節鐵片并不陌生。

    但當時的鐵爐內膛是朝上的,所以你睡覺時是看不見火焰的,而現在壁爐的內膛是打橫的,這就像是滾筒洗衣機跟直筒洗衣機的區別。火焰的光亮從火爐的門縫里邊透出來,它跟我們通常使用的電燈不一樣,電燈的光是穩定的,而壁爐的光會跳舞。

    我睡眼朦朧地望著幽暗的小火苗,聽著木材噼啪燃燒的聲音。我能感到熱浪通過火焰在一波波涌向你,這種感覺奇妙極了。這就像世界突然有了一個中心。這個世界正在走向一個非中心的世界,或者說中心隱藏起來了,變成了無數微小的中心。這深夜的爐火,讓我重新感受到一種溫暖的秩序,一種溫暖的向心力。

    我閉上眼睛,很自然地想起了葉芝的那首著名的愛情詩:當你老了,爐火昏沉,取下這本書,慢慢讀……當我想到這首詩的時候,那對象不是愛過的人,而是自己。我并不自戀,只是我此刻正好在爐火邊,于是我把自己給對象化了。那一瞬間,我真切感到年老昏沉的狀態,但是心中也不畏懼,那是一種坦然的衰老,不知真到了老年會不會這樣。

    然后,我就睡著了。

    赤裸相對

    (2024年5月11日)

    鄭老師早早就醒來了,他不放心我們,進來我們房間巡查了一番,我們竟然都在酣睡,根本不知道他來了。等他第二次進來的時候,我們終于醒了。看我們睡得如此酣暢,他有些羨慕。今天他要好好蒸蒸,爭取晚上睡個好覺。

    洗漱之后,開吃早餐,安德烈煮的麥片粥,以及黑面包。窗外就是瓦爾代湖,我們一邊吃,一邊看美景。

    瓦爾代是個美景絕佳的地方,普京很喜歡這里,經常在這里舉辦瓦爾代論壇,他在這里歷年來的言論,可以構成一個俄羅斯當代的轉向軌跡。簡而言之,就是俄羅斯從西方徹底轉向東方。

    忘記外在的紛擾,還是專心凝視窗外吧。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寫道:“一個湖是風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著它的人可以測出他自己的天性的深淺。湖所產生的湖邊的樹木是睫毛一樣的鑲邊,而四周森林蓊郁的群山和山崖是它的濃密突出的眉毛。”瓦爾代湖也是如此,被各種顏色的樹木所環繞,而且清澈透明,像是一只巨眼。你不得不猜測:不同地區的湖泊就像是地球不同地方的眼睛,地球借助它們的觀看來吸納美景,從而保持自身的生機與活力。

    我等會就會走到瓦爾代湖的近旁,讓它看到我,并與我對視。

    吃完早餐之后,有些晴朗的天空再次刮起寒風,細小的雪花又落了下來。此前奧列格說這次的莫斯科大雪是一次偶然的寒潮,應該很快會結束的;但顯然,這次寒潮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凜冽許多。

    此時,瓦爾代市長來訪。看來這位市長對昨天下午沒有參加我們的宴會還是抱有愧疚的。他身材壯實,挺年輕,應該也是“80后”。他跟我們每個人都握了手,說著歡迎的話。小說家安德烈送出自己最新出版的小說,市長很高興,他們還合影留念了。安德烈在面對我們的時候沉默寡言,顯得很嚴肅,但一旦讓他抓住說俄語的機會,他歡快的一面立即顯露無遺。市長給我們每個人送了一份小禮物,是沙皇時期的舊盧布。

    市長離去后,我們等了一會兒,也下樓往湖邊走去,但沒想到市長的越野車還停在路邊,他繼續跟奧列格在說著什么。這時,他還抱著一個一歲多的萌娃。這一瞬間,讓我們對他的好感大增,原來他不是客套來訪,而是一邊還在當著奶爸。

    我走下一段陡坡,來到湖邊,綠草如茵,白色的花也開了,現在卻不得不忍受著突如其來的寒潮。這里有一棟樺樹建造的黑色小木屋,就是等會要去體驗的桑拿浴室。

    再往前走,有一段長長窄窄的木板從岸邊伸向湖水,走在上邊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就會滑落水中。站在木板的盡頭,我感到我被湖水的眼神完全包圍了,一種輕微的眩暈感在體內緩緩滋生,這不是生理性的,而是出自精神上對這一瞬間幸福的確認。

    天氣陰晴不定,一陣細小的冰雹之后,天氣稍微平靜了一點,奧列格招呼我們抓緊時間,要泛舟于瓦爾代湖上。

    因為只有一條船,故而分兩次進行。依然是女士優先。她們的船影逐漸遠去,光看那畫面也是一種享受。人影越小,風景越美,就像是中國山水畫里呈現的一樣。只有這個時候,人和自然的比例才是協調的。

    輪到我們登船了。我和侯磊坐一邊,鄭老師和甫躍輝坐另一邊,中間坐著安德烈,他給我們劃船。我再次驚異于安德烈的動手能力,他不僅給我們做飯刷碗,而且還能劃船于湖上。我看他的樣子和行為,總覺得他是“70后”的兄長,但詢問之下才得知,他也是“80后”,比我還小兩歲。我開始深深反省自己,我是不是總是把自己想象得更小一些?這樣一來,就可以對自己放松一些嗎?也許吧,因為人們似乎總是對青年人和老年人更寬容,而對中年人的要求格外嚴厲。慶幸的是,現在很多地方對青年階段的年齡越放越寬,四十五歲以下都是青年。如果按照古代人的說法,五十歲就是年過半百,屬于老年了,這樣一來,中年豈不是只有區區幾年?瞎想一番,乃是因為坐在船上反而不如在岸上能看更多風景。人想坐船游湖,是見他人游湖之美,從而把自己代入他人而產生的審美錯覺。但這種錯覺,也是好藝術的基礎。我們要有能力在岸上看到船上的自己,也要有能力在船上看到岸上的自己。

    寒風襲來,波浪如金屬起皺。湖面空闊,風越來越大,湖水起了海水的波濤。頭都被凍疼了。好久沒有體驗過這種極度的寒冷。幸虧奧列格早有準備,他給甫躍輝、侯磊這倆衣服上沒有帽子的人準備了帽子,那是白色氈帽,跟魯迅筆下阿Q戴的那種是同一款。鄭老師和我也趕緊把大衣的帽子套到頭上。這樣一來,視野更加狹窄了,只能看到眼前的湖水。湖水非常清澈,可以看到湖底黑色的泥沙,而安德烈的每一次劃槳,都會讓水面泛起豐富的漣漪。遠處的叢林里,不時傳來動人的鳥鳴,確實讓人涌起一種“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感覺。陶淵明的許多詩句都被激活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實不相瞞,我正在寫一本關于陶淵明的小書,我更加體會到為何直到今天,在異國他鄉,陶淵明還有那么多的詩人粉絲。

    下船后,每個人都瑟瑟發抖。奧列格讓我們趕緊鉆進桑拿木屋。進去后,只有一個簡單的前廳,幾條木椅子圍著一張巨大的木桌,上面放著各種洗漱用品。奧列格讓我們脫衣服,我們一開始還有點扭扭捏捏,被他嘲笑了一番。這時,早已在內房汗蒸的鄭老師推開門縫,招呼我們趕緊進去。我們這才笑嘻嘻地進去了。

    里邊霧氣騰騰,一瞬間還看不清東西。適應后,看到火爐里裝滿了燒紅的石頭,熱浪滾滾。這個時候再把水淋上去,高溫的蒸汽撲面而來,汗水迅速從毛孔中流出,然后混合著凝在皮膚上的蒸汽水,從身上往下流。奧列格和安德烈也陪著我們一起在里面蒸,這個時候,什么人種啊,什么文化啊,都不重要了,只剩下人本身被這熱氣騰騰的蒸汽所覆蓋。盡管桑拿也不能讓我們快速學會俄語和中文,但是眼神相對,噗嗤一笑,就互相知道是什么意思。那是共享一種秘密的喜悅。

    過了一會兒,侯磊熱得受不了了,跑到外面去冷卻,冷透之后又回來。隨后,我們也多次出去冷卻。這時,甫躍輝提議我們到刺骨的湖水里徹底冷卻。他這個云南野生的家伙,心中還是存留著一份野性,他此前就從上海騎自行車歷經月余回到了云南保山。因此,架不住他的野性,我們三人走出桑拿屋,向湖水走去。里面太熱了,在戶外的寒風中竟覺得涼爽,但是當腳踏入湖水的那一刻,那種極度的冰涼非常恐怖,讓你的骨頭都感到刺痛,所以我簡單冷卻之后就上岸了,侯磊多堅持了一下,甫躍輝作為始作俑者,只能堅持到最后。這屬于極限體驗,很危險,一點兒也不建議效仿。

    返回桑拿間,重新蒸熱之后,我們都站在戶外的寒風中,奧列格提著一桶桶冷水給我們從頭潑下,洗去全身的汗和沐浴液,這個儀式終于完成了。

    我們穿好衣物,回到房間后,告訴每個人我們去湖水里進行了冷卻。沒想到我們那種自豪的樣子激起了顧文艷的挑戰之心。她看似文弱女子,實則身體素質極佳,曾參加過鐵人三項賽,所以她一定也要去體驗一下湖水的冰涼。我們再三勸阻,但她就是不服,后來三三陪著她,去湖邊體驗了一把。雖然具體情況我們這些男士不可能知道,但我還是打心底里佩服她。

    經過這么一折騰,渾身都軟綿綿的,但整個人變得格外放松。晚飯吃了昨天提到的那個大蘑菇,果然很好吃,燉爛了,滋味全出。

    餐后,我們漫步在湖邊的泥土路上,兩邊都是瘦高的白樺樹。黃昏的余暉如此美麗,讓天空、樹木和黑色的道路融為一體,我們就像是走在俄羅斯著名畫家列維坦的風景畫中。藝術家的創作離不開他所生活的環境,尤其在表現大自然之美的藝術作品中,所有的藝術家都是想盡辦法用自己的形式和技巧去準確捕捉那種早已存在的美,而不是創造新的美。

    路過一戶鄰居家,這家的男主人任職于莫斯科一所大學,是研究歷史的學者。他家的孩子們在后院蕩秋千,非常開心。這完全是一幅田園牧歌的景象。

    我們繼續向前走,忽然,閃現出一座科幻風格的神秘小屋。那是由顏色幽暗的玻璃幕墻圍成的小屋,但跟周圍的自然環境非常和諧。我們對于未來的想象其實也在發生改變。在早期的科幻作品中,未來完全是大工業時代的場景,污染嚴重,機械外露,但如今越來越多的科幻作品中,那些高科技設備都隱藏在風景優美的地方,與自然達成了一種和諧。比如科幻電影《機械姬》中,那個科學家就把自己的實驗室隱藏在一個風景非常優美的峽谷中。

    明天要離開瓦爾代了,而且六點半就要出發,所以我們得早睡。

    我和甫躍輝換了個地方,讓他體驗一下閃爍的壁爐,而我則體驗一下小房間的火墻。不過,我們感到越來越冷,這才發現我們忘了添加柴火,壁爐已經完全熄滅了。現在沒法找任何人幫忙,只能靠自己了。我們先是點燃紙,可紙很快熄滅了,無法把粗壯的木材點著。因為下雪,這些木材也有些受潮。此時,我的童年經驗就發揮了作用,我小時候可是經常玩火的。我拿起幾個塑料袋纏在木頭上,然后塞進爐膛,把塑料袋點著了,融化的塑料順著木材一邊流淌一邊燃燒,這樣一來,再濕的木材也頂不住了,重新開始熊熊燃燒起來。

    我回到小房間,聽到甫躍輝在外面似乎在刷抖音,發出微弱的聲音。白噪音。這是最好的入眠環境,我很快沉沉睡去。

    我們會復活,會快樂地相見

    (2024年5月12日)

    今天天氣明顯好轉,晴空萬里,氣溫回升。鄭老師經過昨天的俄式桑拿,果然睡了個好覺。可我們要離開風景如畫的瓦爾代了——奧列格反復跟我們說,瓦爾代其實是非常美的,只是這次不巧,遇見這樣糟糕的天氣;但在我心中,瓦爾代是很美的,還必須配上這樣的天氣,才愈發呈現出俄羅斯的特質。順便說一句,直到我修訂這篇文章的今天,奧列格還會經常發些瓦爾代的照片與視頻到我們的微信群里。盛夏到來,那里更加五顏六色了。

    一路通暢,到了大諾夫哥羅德市,這是諾夫哥羅德州的首府。這個地方很重要,是古代羅斯國的發源地。稍微了解一下俄羅斯歷史,就會知道這個國家是靠著不斷向東兼并崛起的。諾夫哥羅德原本是基輔羅斯統治下的一個大公國,到11世紀時,才獨立出來,成為諾夫哥羅德公國。它非常幸運,躲過了蒙古的統治,直到15世紀末,才被東擴的莫斯科公國兼并。因此,它歷史悠久,是俄羅斯文化宗教的重要發源地之一。

    我們先是參觀了當地的木房博物館。對于中國人來說,木頭建筑是最親切的,我們可以在山西忻州市南禪寺看到距離今天一千兩百年之久的木建筑,而且沒有一根釘子。這個博物館是露天的,很大,里面展現了俄羅斯歷史上各式各樣的木頭房屋建筑,都是從各個地方運來的,對損壞的部分進行了一比一的復制。我對其中一個木房子印象很深,它的一樓也留有養牲畜的地方,而二樓的臥室非常低矮,我這個中等身高的人都沒法直立。這說明農業時代整個人類的生存環境都是比較惡劣的,而且那時的人們因為營養不夠,個子也大都不高。

    這里也有克里姆林宮。原來“克里姆林”這個單詞是包含了宮殿的城堡的意思,不止莫斯科有克里姆林宮。

    前往克里姆林宮,先要跨越沃爾霍夫河,河面寬闊,還停著一艘精美的黑色大帆船,顯示出這里一直是貿易和航運的一個重要節點。遠處,人煙稀少,可以看到零星的釣魚人站在江邊,猶如雕塑。

    過橋之后,就看到了淡紅色的城墻延伸到遠處,在轉折處設有堡壘。紅墻的后邊,教堂白色的尖頂直插云霄。城墻下的護城河早已干涸,里面長滿了濃密的綠草。

    走進城門,里邊大有天地。這里有一座紀念碑是必看的,那就是“千年俄羅斯紀念碑”。這是為紀念留里克繼位1000周年于1862年建造的。留里克是俄羅斯留里克王朝的創立者,他于公元862年受東斯拉夫人的邀請來到東歐平原,以解決斯拉夫人內部的紛爭,他被推選為王公,俄羅斯國家就此誕生。留里克的統治標志著基輔羅斯的建立和俄羅斯國家的起源。紀念碑周圍排列著俄羅斯歷史上的統治者以及各種英雄人物,包括我們熟悉的彼得大帝、伊凡大帝等。

    人是歷史的囚徒,所以歷史悠久的國家,歷史負擔也重。中國的宗教文化相對沒那么濃厚,于是,很多人更是歷史的信徒。不過,我總覺得,我們有時候需要暫且忘記一下歷史,看看此刻。

    我特別注意觀察每一個當地人的狀態。

    按照想象,俄羅斯目前這種狀態,當地老百姓應該很焦慮的。但實際上,他們身上好像看不到太多焦慮。他們大多很淡然,甚至平和自在,自得其樂。比如說在木房博物館里面打掃衛生的一個小哥,他就是面帶微笑,非常愉悅地在做這項工作,而不是急火火地,想要把工作趕緊完成,再去賺別的錢。在我去過的一些地方,每個人的焦慮都是掛在臉上的,每個人都成了困在時間牢籠里的角色;而在這里并不是這樣的,包括在城門口賣肉制品的小女孩,也是一臉淳樸,略微羞澀,讓我想起小時候的景象。

    我暗自琢磨,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

    后來,參觀諾夫哥羅德的索菲亞大教堂,我似乎找到了其中一個原因。這座大教堂巍峨堂皇不必多說,跟其他地方最為不同的是,這里很少有像我們這樣的游客,來這里都是真正的信徒。我們很幸運,今天是周日,趕上了盛大的彌撒儀式。人潮洶涌,個個虔誠無比,穿著金色袍子的主教手持勺子,在給一個老年人喂“圣水”。這個主教看上去很年輕,雖然留了胡子,但估計跟安德烈差不多大。

    彌撒的高潮部分,人們跟著主教走到教堂外面,外面的人也夾道站立,跟著他們一起高呼,一起大聲吟唱。那個場景,讓我立刻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的結尾,阿遼沙對大家說:“我們一定會復活的,我們會快樂地相見,互相歡歡喜喜地訴說過去的一切。”我不知道他們此刻在呼喊什么,但我相信,一切的核心都是阿遼沙的那句話。

    午餐。諾夫哥羅德州的文化局長專門設宴招待了我們,鄭老師用俄語發表了致謝辭。這頓飯非常豐盛,沒想到吃到很飽的時候,最后還上了一道甜品,像中國北方的攤煎餅,然后再浸泡進蜂蜜里面。俄羅斯人對甜的熱愛,確實讓我們望塵莫及。

    當地的一個俄羅斯作家給我們唱起了自己寫的歌,類似鄉村民謠的感覺,又有點小搖滾,不知道他的歌詞唱的是什么,但他很精心地為每人準備了一個小禮物,一個U盤,里面裝著他的歌曲,我們可以回到家中繼續聽。然后,我們中方代表團也推舉侯磊唱昆曲,他就唱了一曲。在異國他鄉聽昆曲,有一種非常神奇的感覺。我自己都沒聽懂,相信俄羅斯人更覺得神奇。但終究是歷史塑造了我們,我們無處可逃。

    飯后四處閑逛,我終于買到了用白樺樹皮制成的梳子,我已經幾天沒梳頭了。國內任何一家酒店都會提供梳子,但國外就未必了。

    我們重新上車。這次不會再停歇了,直奔圣彼得堡而去。鄭老師說,圣彼得堡已經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歡迎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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