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10期|黃昱寧:手可摘星辰(中篇小說 節選)
黃昱寧,作家、翻譯家,譯文社副總編輯。譯著近三百萬字,包括《甜牙》《追日》《在切瑟爾海灘上》《邁克爾·K的人生與時代》《螺絲在擰緊》等,獲春風悅讀盛典金翻譯家獎。著有隨筆評論集《一個人的城堡》《假作真時》《小說的細節》等。二〇一五年開始虛構寫作,二〇一八年出版第一部小說集《八部半》,獲《晶報·深港書評》年度虛構類十大好書榮譽、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首獎。二〇二三年第二部小說集《體面人生》出版。
手可摘星辰(節選)
黃昱寧
一
易江南的臉越來越具體。
起初只是晃過臉的局部。機場免稅店,坐滿了三十九個人的旅行大巴,奧斯陸海鮮餐館貝殼燈罩底下的那一圈橙黃的光暈,都隱約疊著這張臉。顴骨的輪廓,眉眼的間距,嘴唇的弧度,這里一截那里一片,潦草地堆積在李蘇的視網膜上,并沒有進入大腦皮層。
直到整個旅行團排著隊在國立美術館里輪流跟《尖叫》合影,直到易江南用力托住兩邊臉頰把嘴擠成一個夸張的橢圓,李蘇才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張臉。完整的臉。記憶的黑影壓過來,突兀而堅決,如同十二月里下午三點的奧斯陸,白天與黑夜在瞬間更迭。李蘇下意識地想推開這張臉,可她還是繞到導游跟前,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松軟一點。
“這位是易大夫吧?”
“你們認識?”導游在手機上搜索了一通,還是只能模棱兩可,“是有位姓易的——是醫生?抱歉,這個團有點大。”
就像所有美術館的鎮館之寶一樣,《尖叫》看起來充滿失真感——周圍簇擁的人越多,你越是會疑心昨天深夜,對,恰巧是昨夜,一場完美的計劃剛剛得逞,一件連你都能感覺出某種異樣的贗品掛在墻上,接受各種顏色的眼睛的凝視、各種型號的閃光燈的腐蝕。至于真品,應該躺在某個恒溫恒濕的保險柜里,等著幾年以后在拍賣行里震驚四座,那里有長得像舒淇的戴著蕾絲手套的女人不緊不慢地舉牌。
當然是心理作用,李蘇想,不過此時此刻她需要這個可笑的念頭來分散一下注意力。是的,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是在幫忙掩飾的同謀。藏青色墻面上那道淺淺的、意味深長的劃痕,樓下餐廳里奶味過重的咖啡香,以及不遠處那位沖著旅行團鄙夷地皺起眉頭、手里卻一刻不停地在畫板上臨摹的學生,全都在靜默的空氣里交換著無聲的秘密。
就連那位瘦瘦長長的、仿佛從蒙克的哪幅真品上走下來的華人導游都像是跟他們串通好的。他毫無理由地放慢參觀美術館的節奏,一張嘴就是車轱轆話。
“各位朋友打起精神來,盧浮宮還有三件寶,咱這里嚴格說就這么一件。對,就一件。咱不拍白不拍啊是不是?還得往好里拍,不留遺憾。多按兩張,總有不閉眼的,是不是?回頭別埋怨我沒提醒過你們。”他顯然不是北京人,但是努力在每一句斷開的地方都讓舌頭打個卷。
“易大夫,這是你家公子吧?一看就有藝術氣質。”
少年被推到畫跟前,繃緊了全身的線條像是在逃避周圍隨時可能伸出的手。導游說得有點夸張,但是少年冷色調的皮膚、長得幾乎在臉上打滿陰影的睫毛,跟身后墻面的顏色搭在一起確實顯得很有氣質——鬼知道氣質是什么意思,但當它存在的時候,你好像就只能用這個詞。少年的體型與面孔奇特地屬于兩個年齡,彼此差了十年光景。
李蘇的心跳漏了半拍,她下意識地收腹提氣,仿佛這樣就能接住往下一蕩的心臟。她當然記得少年的名字叫馬超。然而,如果沒有剛才易江南的鋪墊,李蘇不可能把馬超給認出來。一個男孩的青春期的變化,足以讓最堅固的記憶陷入間歇性紊亂。
正好是十年,她想,肋間的刺痛從一點彌散成一片。
導游歪著腦袋揮起一只手,激動地比畫著,指揮馬超跟大家一樣擺出尖叫的表情。少年沒動,什么也沒聽見的樣子,雙手依然垂在褲腿兩側。足足僵持了半分鐘。米色沖鋒衣的拉鏈頭,嚴嚴實實地抵在他喉結底下。在暖氣充沛、人流集中的展廳里,這個顯然穿得太多的少年頭上并沒有滲出一滴汗。
李蘇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馬超現在的狀態:熱與冷,空與滿,極度松弛與極度緊張,都集中在他的身體上——他自己呢,倒像是早就從這身體里飛了出去,悠閑地懸在天花板上。
旁邊有幾個團友也漸漸看出一點蹊蹺,他們認真地打量著這張好看的、有著奇特吸引力的臉。他們試圖沿著少年的視線找到他究竟在看什么,卻分別望到了不同的方向。
“他就這樣。你們不用管他。”說話的是個中年男人,嗓音不怎么悅耳,像是悶著一口痰。他呵呵笑著伸出手,禮貌地擋開導游幾乎要撲過去的前臂。
“我兒子不知道為什么要尖叫,他不會裝。”
還真是合家歡出境游啊,李蘇在心里干澀地笑了一聲。李蘇不記得十年前短兵相接的時候,馬超的父親出過場。她可以肯定,他們沒有見過面。然而,對于眼前這個比兒子矮了半個頭、顯然正在心安理得地發胖的男人,李蘇總覺得有幾分眼熟。也許看到所有普通的男人都會覺得眼熟吧——她很快說服了自己。
在大多數家庭里,總有一位,至少有一位能融得進外面的世界——成為“蕓蕓眾生”,成為這個世界的寬闊的背景板。顯然,在馬家,這個角色是父親。
母親的聲音尖銳地摩擦著周圍的空氣:“馬清源你沒必要這么說。”
“噢,”馬清源頓了三秒鐘,又緩緩加了一句,“有沒有必要都是你說了算。一向如此。”
“不是我,馬清源,不是我說了算。你還記得顏大夫是怎么說的?要耐心,要正面,少替他判斷,更不要下命令,你答應過我的。”最后一句聲音壓得很低,以至于李蘇懷疑是自己的幻覺。
大部分團員都在興高采烈地翻新尖叫的姿勢,并沒有幾個人注意到眼前剛剛打完一場局部戰爭。導游已經緩過神來,自己給自己打圓場:“可以可以,不看鏡頭才有高級感嘛。出片,出大片兒。”
少年還站在畫前。直到母親嘆口氣問他:“我們是不是要看下一幅?”他一個激靈,原地轉了半圈,嘴里喃喃地說:“亂了亂了,應該是順時針,亂了。”只有易江南懂他的意思,輕輕扶著他的肩膀往回轉了小半圈,像夸張的言情劇那樣托住他下巴,看著他的眼睛,說:“沒事的沒事的,逆時針也是一樣的。”
“不一樣,亂了,不一樣。”馬超還在念念有詞。然而他到底還是被易江南挽著手臂往前走去,漸漸匯入旅行團的隊伍。李蘇死死盯著他的背影。她在心里默默地數了十幾步。馬超走得不快也不慢,速度沒有問題,但是半腳深,半腳淺。還不至于到明顯跛足的地步,不過,也許,右腿要比左腿長那么一丁點兒。
已經是個奇跡了,她想,毫無疑問。
把李蘇從泥濘的記憶里一把撈回現實的是倪可。一向是倪可。他看起來最多比穿著厚底靴的李蘇高三厘米,費了一點力氣才用右手攬住她的右肩,貼著她的左耳說:“你不太對勁。又想逃回去?”
直到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李蘇還在從他們共同的行李箱里往外扔第三條圍巾。她說:“大疫三年我已經習慣哪兒都不去了,這樣也挺好的不是嗎?”倪可一只手抓住圍巾一只手就像現在這樣費力地攬住她的肩膀說:“沒事沒事,三條都帶上。黑的長,藍的短,紅的毛茸茸就是條大披肩。都好看,箱子里全都塞得下。”他們之間,常常以某種答非所問的方式達成平衡。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往后一仰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眼睛發亮,等著他的臉湊過來,橫在她的臉和天花板之間。這是他們之間永遠有效的儀式。第二天去機場的路上,她居然哼起了他最近一直在念叨的《羅剎海市》。他詫異地看著她。“看什么看啊,”她說,“我會唱,是因為這歌太難聽了,聽一遍就不可能忘記它。”
“我沒想過逃回去,”美術館門口,李蘇從包里摸出酒紅色馬海毛大披肩搭在肩膀上,“真的,無處可逃。”
“那就好——”
“有些事情,你放過了它,可它不見得會放過你。”
二
馬超曾經是月半灣實驗小學三年級九班里個頭最矮的男孩。隔了十年,李蘇依然記得他在教室第一排的座位。李蘇剛來月半灣的時候,馬超還靠著窗坐。三個月以后,班主任錢老師就把馬超拎到離講臺最近的那一列,旁邊坐著齊劉海的學習委員。“這個年紀的男孩呀,”錢老師邊說邊嘆氣,“你以為他在聽,實際上大眼睛瞪著你,就像看空氣。這個馬超更絕,裝都不跟你裝,他寧可看窗外。窗外有什么呢,他那個窗口連棵樹都沒有。”李蘇忍不住說:“那換了位置就有用嗎?”錢老師沒好氣地講:“那你說怎么辦?”
李蘇也不知道怎么辦。不過自從被錢老師戧了一句之后,她發覺自己講課的時候會忍不住朝馬超那邊瞥一眼。馬超坐得很端正,甚至比別的同學更端正,可大半時間他的眼神都是空的——空就空了,他還空得那么坦然。久而久之,能不能讓馬超有點反應,漸漸成了李蘇衡量自己上課有沒有意思的標準,就好像挑剔的食客總是能激活好斗的廚師。
馬超的語文成績中等偏上,寫字要比說話強。李蘇記得有兩篇馬超的周記,她給全班念過。一篇寫在游樂園里坐過山車沒玩夠,被媽媽硬拽回來;還有一篇寫在學校的池塘里看見小蝌蚪游得很歡快,完全沒有找媽媽的必要。當時李蘇在班上說:“馬超的周記很生動,怎么想就怎么寫,比有些同學更有真情實感。”說“有些同學”的時候,她忍不住掃了一眼齊劉海。
錢老師說馬超的數學只能算中等,其實還偏下,因為太不穩定。學除法那陣子他怎么也弄不清余數是怎么回事,到軸對稱圖形的那一節卻又能考滿分。李蘇想難怪啊,難怪有一節語文課要用課件,黑板上懸下投影幕布,馬超舉手說老師歪了很難受。這是李蘇記憶里馬超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舉手。課堂里笑成一片,只有馬超不笑。他用他那空洞而坦然的眼神凝視著李蘇,直到她明白歪的不是老師而是幕布,難受的不是李蘇而是馬超。“你看,”馬超說,“難受,不對稱,兩邊,一點點,很難受。”
“有的孩子,”錢老師搖搖頭說,“后面的路怎么走,你是吃得準的,比如那個齊劉海。可馬超,明天會怎樣,下一個鐘頭會怎樣,我都說不好。”
“不好猜的孩子,往往潛力更大吧。”李蘇又忍不住頂了一句。
“小李,你才教過幾天書?你的一手材料還太少,總結經驗的話,還是應該讓我這種有二十年教齡的來講。”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李蘇敢跟錢老師頂嘴,多少跟語文教研組長魏老師的態度有關。與其說是魏老師喜歡李蘇,不如說是迷信985。月半灣雖然是這一帶搶破頭的重點小學,985本科畢業生來應聘倒還是頭一回。魏老師領著李蘇來見錢老師的時候,把這事念叨了好幾遍。她越說越激動,最后把李蘇的應聘跟這幾年的語文課程改革形勢聯系在一起。李蘇當時就聽得糊涂,如今更是連個囫圇意思都想不起來。總而言之,她想,鍍在學歷上的那層金還是管用的,隨時可以剝下來,貼在月半灣的招生簡歷上。
“是外地來的吧,”錢老師嘴角浮出一絲微笑,“我們民辦的現在是挺熱門,可沒有教師編制。你可得想想好。”
魏老師橫了錢老師一眼,說:“老錢你不要把人家小姑娘嚇跑好不好,要是沒有新鮮血液輸進來,新形勢咱們跑著步都跟不上——更何況那是985的血,藍血。”
話里話外潛臺詞豐富,李蘇一句都接不上茬。最后她只能放棄努力,僵著臉傻笑。她不好意思說自己其實還挺喜歡站在課堂上的感覺,喜歡窺破十歲的孩子的秘密然后并不點破他們。一幅明亮的充滿孩子的畫面,不時掠過條狀的藍灰色的陰影,會讓她既困惑又著迷——這一點,在二十二歲的李蘇眼里,也許要比教師編制或者上海戶口都重要。但是她知道她不能用這么誠實的方式跟她們講話,那會顯得她很不誠實。
李蘇只是沒想到她自己也在這畫面里。藍灰色的陰影變成一大團黑霧突然飄過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站在畫面中心,甚至來不及托住臉頰發出一聲尖叫。事情發生在2013年11月19日,星期二,陽光明媚,氣溫高得不像深秋應該有的樣子。三分之二個辦公室在拉開躺椅午睡,這是李蘇記憶里最后一次聽到錢老師那粗重的、多少有點呼吸障礙的鼾聲。李蘇討厭自己把這件事的每一個細節都記得那么清楚,她相信這是一種病態。
推門進來的男人就像一座隨時要爆發的火山,細密的火山灰從他彬彬有禮的外殼里溢出來。
“請問這里有一位李蘇老師吧?”他說,“我不知道孩子有沒有寫對。”
李蘇有一半還停留在午后微甜的倦怠中,另一半卻被糟糕的預感震得手腳發麻。錢老師已經從躺椅上坐起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本能地擺出了防守的姿態。
“我是馬超的班主任。我沒見過您吧,您是哪個孩子的爸爸?”
“不是爸爸是舅舅。我是馬超的母親易江南女士的表哥。不過我也是律師,可能用這個身份交流,我們都能冷靜一點。”
火山一直繃著臉,凝重的表情使得他撒一圈名片的動作顯得格外荒誕。但是李蘇笑不出來,她想起今天早上九班的語文課,馬超沒有來,錢老師說家里也沒人來請過假。她麻木地接過名片。八達律所,羅思捷。
辦公室里一片死寂。李蘇沒有看錢老師沖著她比畫的手勢。她湊近羅思捷,站定。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像是一部矯情的文藝片里的畫外音,空洞,遙遠。
她聽見自己說:“你好,我是李蘇。”
火山微微震顫,也可能這只是李蘇的幻覺。事后想起來,在當時的情境下,火山口一定堵著千言萬語,但律師羅思捷最后還是戰勝了舅舅羅思捷。火山沒有噴發,他鎮定地從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藍色封面上有個戴著潛水鏡的卡通小黃人。
“11月18日。今天的語文課上,李老師說今天半夜里會有shi子座流星雨。每年都有。李老師見過,不用望遠鏡就能看。那是她小時候最快樂的一天。她說流星像閃電一樣,一顆接一顆從天上劃過去,每一顆都能用手接住。”羅思捷翻到那一頁,啞著嗓子,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
“我問媽媽,她說十歲的小孩每天應該睡十個鐘頭,所以我最晚應該九點上床。我問爸爸,爸爸心不在yan,說以后帶我去爬佘山,那里有天文臺。但是我還是相信李老師。我猜我今天晚上會睡不著。”
李蘇死死盯住羅思捷手里的日記本,后一頁有整齊的被撕下的痕跡。
“李蘇老師,”羅思捷合上日記本,“你是不是可以解釋一下,昨天的課上你到底講了什么?”
此后的幾天、一周,甚至一個月以后,李蘇都在一遍一遍地回答這個問題。魏老師,石校長,教育局調查員,記者,民警,心理干預專家,最后是易江南。在李蘇的記憶里,他們的臉像千層蛋糕那樣重疊在一起,她對著這張厚厚的、公共的面孔,敘述越來越流暢,細節越來越充分,以至于她完全忘記了第一次面對羅思捷的時候,到底有多么語無倫次。
11月18日的那一節是李蘇試用期結束之前的公開課,整個語文教研組都坐在最后一排,全程有錄音。后來,為了佐證她的敘述,李蘇也陪著他們聽了好幾遍。錄音里的李蘇,嗓音比平時更清脆更敞亮,積蓄著暗暗的興奮,就像一個好演員在舞臺上最自信的時刻。
“我們讀李白的詩,從來都不會覺得跟他隔了一千三百年。那是因為他的詩,好像隨隨便便就能跨越很多東西——時間的,空間的,各種各樣的距離。大家想一想,我們在二年級就學過他的一首《夜宿山寺》,他是怎么寫的?”
男孩和女孩的嗓音錯落交疊。有的在認真地拿腔作調,有的敷衍著想趕快念完,誰也不遷就誰,拼在一起便成了荒腔走板的合唱: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對,大家都記得很準確。詩寫得好,就一點兒也不難背,是不是?你們看,我們的大詩人是不是跟誰都不見外?什么樣的問題對他都不是問題。一抬手就可以摘星星,說話聲音響一點兒就會驚動天上的神仙。我說過,想象力就是李白最厲害的武器。其實我喜歡上這首詩,就是跟你們一樣大的時候,就在十二年前的今天。”
北方的海邊小鎮。2001年的獅子座流星雨。11月的第十九天。平生第一次見到凌晨一點半的夜空。竟然沒有霧。電視劇里的臺詞。男孩與女孩的約定。黃色的綠色的流星,一顆,兩顆,很多顆。就像在電影里點燃一支“夜明珠”,然后慢速播放煙花彈射的鏡頭。長久的靜默。長久靜默之后的歡呼。
那時候他們真是什么都信。相信歡呼聲后面有漫無盡頭的延長線,可以順著海岸一路傳到南方去,跟住在那里的陌生人的歡呼聲連在一起。沒有人拍照,因為至少還得再過四五年,數碼相機才會出現在這座小鎮里。沒有圖,所以不會有真相,沒有人可以證明——甚至連李蘇自己都無法確定,那些關于流星雨的敘述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她自己的想象。
但錄音可以證明,在昨天的課堂上,李蘇確實從李白講到了流星雨,確實說過這樣的流星雨每年都會在同樣的時間段發生。那是她的臨場發揮,她不可能把每句話都說得那么周密,她沒有時間在一堂語文課上精確地定義一種天文現象;她沒想過有必要強調,僅憑肉眼就可以觀測的獅子座流星雨,每隔三十幾年才會出現一次,她只是碰巧在2001年撞上了最好的時機;她更沒有想過,如果她的童年在一座像上海這樣光污染嚴重的城市里度過,那即便守到天亮,也無濟于事。
然而,羅思捷說:“然而,一個更有責任感的老師,會意識到潛在的危險,會提醒年幼的學生分清幻想與現實,告訴他們同一件事情碰上不同的客觀條件,就會出現天壤之別。一個更有責任感的老師會懂得這樣一個道理:當你沒有把握將這些信息交代清楚,當你要講的故事超過了十歲的孩子可以理解的范疇,你完全可以選擇不說。”
“如果我早知道——”李蘇的舌頭和牙齒繞不出一個有效的詞語。她的眼前晃過昨天上課時魏老師贊許的表情。對,她想起來了,緊接著她又朝馬超那邊看過一眼。馬超聽得很認真,他專注的眼神讓她頗為得意,忍不住又多說了幾句。
“我講的有點道理吧,李蘇老師?”羅思捷的語氣越來越專業,像不銹鋼表面反射的冷冷的光。
錢老師湊過來,她胖胖的身體擋在李蘇與羅思捷之間。
“羅先生,我覺得,這事情是不是應該讓馬超的爸爸媽媽來?”
“馬清源先生和易江南女士都在醫院里。他們一直都在那里。”
所有人都覺察到這場談話的順序完全不合情理,但大家好像都寧愿晚一點聽到那條最重要的信息。當羅思捷不得不揭曉答案的時候,人們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
“是的,昨天晚上,大約兩點還差七八分鐘的樣子,超超,我們的小超超……從陽臺上……
“不小心,是的,當然是不小心——不然呢?他還是個孩子啊。
“他以為能看見流星雨,在那個位置。我想是這樣。
“是的,他們家住十二樓。”
三
從美術館出來以后,易江南便隱隱感覺到李蘇的存在。這個女人總是出現在易江南視野所及的地方,總是恰好站在一個適合觀察她的位置。易江南用眼角的余光看不清她的表情,倒是更容易瞥見跟在她身邊的年輕男人。男人和女人以一種并不常見的方式達成了般配的效果——他們看起來都有彈性,但她像一副冷硬的彈簧,而他像一團松軟的海綿。
易江南沒有心思去琢磨這個似曾相識的女人究竟是誰。出門在外,她的弦比平時上緊了好幾倍。她的頭等大事,是確保馬超一直在她眼前。截至目前,馬超的表現很正常,甚至比同意他們旅行的顏大夫預測的更正常。今天在飯店吃自助早餐的時候,頂著一頭紅棕色鬈發的侍應生沖著他說Morning,他甚至回了一個得體的微笑。
“到新鮮的環境改善社交能力,鍛煉生活技能,是一種非常有益的輔助治療手段。”顏大夫確實說過這樣的話。“但是——”緊接著她深吸一口氣,把話又滴水不漏地繞回來,“整個旅程最好根據——嗯——根據患者的特點作細致規劃,在專業人士的指導下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
沒有什么專業人士能指導一個三十九個人的境外旅行團。就像這十年里經歷的一切,天上從來沒有在易江南需要的時候掉下一個靠譜的專業人士來。易江南對于靠譜的理解是一錘定音,是抓大放小,是不說“但是”。然而她來來回回撞了那么多年,從神經科撞到精神科、心理門診,沒有一位專家能給她確鑿的答案,沒有一個人不說“但是”。她著急,她發狠,她沮喪地自言自語,還要防著馬清源的冷箭——他只需要一個反問句,就能把易江南噎得說不出話來。
“你不也是醫生嗎?”
“我是——又怎么樣?你不知道我是什么科的嗎?”
“嗯,我知道,外科嘛。那你們畢竟學了這么多年的醫——”
易江南每次聽到這話就想沖著他吼。她想說外科也分很多種,我專攻消化道,可你好像從來就記不住。她想說我們學醫的可不讀心理學,在我們外科醫生看來,心理學就像你們文學一樣遙遠,一樣荒唐,一樣虛頭巴腦。可她終究沒有說。馬清源這個人,懷里通常只有一支冷箭,箭一出手他整個人便矮了一截。面對這樣的姿態,易江南再發火便是勝之不武。然而火氣不會憑空消失。易江南運用自己所有的解剖學知識,感覺到這一團火大約堵在橫膈膜位置。她想象那里靜靜地燒成了焦炭的顏色。
“奧斯陸的面積相當于十四分之一個上海,商場里的東西既不夠時髦,又貴得莫名其妙。”導游說這些話的時候把手一攤,表示他對于游客們的不滿毫不意外。仿佛只是信步一個拐彎,他把一群人帶進易卜生故居,說:“給你們半小時足夠了吧?”
女人們三三兩兩圍著易卜生的老家具討論他家境如何,只有馬清源站在紅色半透明的塑料牌子跟前看英文解說。易江南看到他臉上又浮現出一抹詭異的微笑。每次他這樣笑的時候,身上就好像多了一層玻璃罩子,自動隔絕周圍的雜音。等他終于走開,易江南跑過去瞥了兩眼。牌子上寫著易卜生的感情生活。那位跟易卜生糾纏了一輩子的女人,被他描寫成“缺乏邏輯感,卻有強烈的詩性,對任何瑣碎小事都懷有近乎暴力的仇恨”。
十二月初的奧斯陸,天氣難得有好臉色,所以從故居里出來,導游見到一縷陽光灑在街面上就當機立斷砍掉了進中餐館吃團餐的時間。三小時,他說我們只有三小時的戶外活動,下午三點天會準時黑,那時正好返程。隔壁快餐館里送來一堆漢堡薯條,導游在搖搖晃晃的大巴上數人頭發點心,然后一揮手說:“我們出發,去于特島。”
“于特島離奧斯陸市中心只有四十公里,原本是當地人夏天最喜歡去露營的地方,十二年前,”導游說,“一場槍擊案改變了一切。一名恐怖分子在市區引爆炸彈聲東擊西,然后又跑到于特島上假扮警察掃射,遇難的全是十四歲到十八歲的少年。罪犯只判了二十一年,他在法庭上伸直右臂行納粹軍禮,得意揚揚地去全世界生活條件最好的監獄服刑。”
易江南的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發痛,下意識地緊緊盯住馬超。
起初,馬超并沒有什么反應。像往常那樣,在大部分時間里,易江南根本吃不準他有沒有在聽。直到一車人全上了島,沿著一條長長的散步道穿過樹林,在一塊空地上看到幾棵松樹上懸著一個碩大而笨重的不銹鋼圓環時,馬超才突然用他奇怪的節奏一字一頓地大聲說:“七十——七。數一數,要數一數。一個都不能少。”
不銹鋼圓環表面鏤空刻著七十七個死難者的名字。先前一車人都在吃漢堡打瞌睡的時候,可能只有馬超記住了導游念叨的細節。他沿著圓環數那些錯落排布的名字,頸部肌肉別扭而緊張地拉伸。身旁那些忙著拍照的游客,時不時地在他順時針繞行的路線上造成障礙。走到第二圈,他似乎仍然沒有數對。易江南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嘆了一口氣。
那個一直出現在易江南視野里的年輕女人湊過來,微笑著對馬超說:“我站著不動,你繞一圈過來,看到我馬上停下,就不會錯了。”馬超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但他順從地又開始繞新的一圈。這一回,數到第七十七個名字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朝女人這邊傾斜過來,差點踩上她的腳。
“謝謝你,”易江南雙手按住兒子的肩膀,扭過頭對那女人說,“我們應該是在哪里,見過?”
陽光似乎就在這一兩秒之間消失。透過樹林能看見于特島周圍的海面悄悄升起了一層霧,奧斯陸市區頓時變得遙不可及。易江南知道這只是錯覺,但她的心里還是浮起一陣恐慌。
“易大夫,我叫李蘇。十年前,我在月半灣實驗小學。”李蘇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嗓門。她和易江南來不及交換眼色,就同時朝著馬超的方向望過去。馬超緊挨在馬清源身邊,父子倆都在仰著頭看一棵筆直而高聳、單薄得讓人擔心會折斷的松樹。哪怕只是看側影,馬超也比馬清源英俊得多。他的外貌顯然更像母親易江南。
“李老師——沒事——他——超超什么都想不起來。對,我是說那件事。”易江南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接得如此順口,仿佛十年不是問題,上海與奧斯陸的距離不是問題,她和李蘇之間曾經有過的恩怨也不是問題。那件事,似乎就發生在此時、此地。
十二個小時之后,易江南再次與李蘇面對面,是在奧斯陸麗笙酒店大門口。李蘇脖子上纏著一條黑圍巾,又被那條大紅披肩兜頭兜臉地裹住。她在帆布斜挎包里一通摸索,最后掏出一盒煙、一只打火機。
“易大夫,來一根?”
“不用吧——行,來一根。你什么時候學會的?”
“忘了,也許第一次在大學里,跟著那時的男朋友。但是進了月半灣以后,我以為不可能再碰這個。沒想到——我在那里只需要待半年。”
凌晨三點的奧斯陸,并沒有易江南想象的那么冷,然而站得久了,寒氣還是從腳底往上爬。她想跺兩下,可是腳趾發麻,不聽使喚。
“所以,李老師——那件事以后,你改了行?”
“不僅改行,而且失戀。一切重來一遍。”
“這我真沒想到,李老師,我不知道對你影響這么大。”
盡管被披肩裹得只露出兩只眼睛,李蘇還是掩飾不住滿臉的嘲諷。易江南想象著她披肩底下抽搐的嘴角,跟她那雙看得見血絲、妝沒有卸干凈的眼睛拼在一起,胸中突然生起一陣怒意。
“李老師,這怨不得我。十年了,我也不知道應該去哪里討個說法。”
李蘇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有這句話,但她沒有順著說下去。一口煙含在她嘴里,她既不吞下,也不急著吐,只讓它慢慢從鼻孔里溢出來,在寒氣中繚繞成一團霧。
“易大夫,這個點下樓,時差還沒倒過來?”
“這也怨不得時差,我在上海也睡不好。本來倒是好的,如果不是那種可以倒頭就睡的人,很難當上外科醫生。可是,從十年前開始,事情就不一樣了。”
眼看著話題又要繞回去,李蘇從嗓子里擠出兩聲干笑:“反正我得怪挪威人。三天了,我醒來就看表——他們一到兩點半就開始在大街上砸瓶子。我那間靠街面近,聽得一清二楚。倪可照睡不誤,他頂多就是把呼嚕打得更響一點兒,可我不行。我想我今天一定得起來看看,我得看看他們長什么樣。”
她并沒有看到他們。伏特加瓶子砸在石板路面上的聲音在深夜里有驚人的穿透力,李蘇跑到酒店門口才發覺那是從隔了一排房子的那條街上傳過來的。她仍然不知道他們長什么樣,甚至無從分辨是幾個人還是幾十個人,是紀念日狂歡,還是一群素昧平生的醉鬼。男人和女人們扯著嗓子嚷著笑著唱著咒罵著——雖然李蘇和易江南什么都聽不懂,還是能感覺出他們在各說各的,誰也不聽誰。最后這些聲音和情緒匯合在一起,調子逐漸變得無比凄厲。
“他們是在哭嗎?”
“不知道,反正比哭還難聽。”李蘇給自己和易江南又續上了一支煙,“你知道嗎,我今晚睡不著的時候,一直在想下午那座島。”
“嗯?”
“他們本來的方案,是要把海岬劈成兩半,當中挖空,隔著幾米遠的海水。他們說要給那個島留下一個永遠的傷口。這樣一來,你如果沿著下午我們走過的那條路一直往前,就不會看到那個平庸的圓環,而是突然發現自己站在鋒利的切口邊緣。那些名字,嗯,七十七個,就刻在對面那塊巖石的表面上——近在咫尺,遙不可及。”
“真是……瘋了……”
“對,地質學家,還有當地居民都說設計師瘋了。倪可,我現在的男朋友,在網上搜索到的時候,也說他們瘋了。”
“還好沒搞成。”
“也許吧。可我今天晚上睡下去的時候,眼前全是那座島,島上的傷口,逼真得不像是在圖紙上。有些傷口是不會痊愈的。不管你看得見看不見,它都在那里。反正我再也想不起來圓環長什么樣了。”
“你真的應該好好睡一覺,我們都需要充足的睡眠。明天要去卑爾根,七個小時的火車。”易江南掐滅只抽了一半的煙,然后伸手奪過李蘇嘴里那支,連同從地上撿起的兩只煙頭,全都交給打著哈欠過來干涉的侍應生。
“Sorry.No smoking.I know.We know.”
兩個人轉身進門,眼看著快到電梯口,易江南說:“晚安吧,我不上樓……沒錯,是我要求住一樓的。這十年里,我到哪里都只住一樓。”
四
在過去的十年里,易江南和馬清源吵的每一架,幾乎都是從這句話開始的:“咱們有事說事,誰也別提那件事,提了傷感情。”接下來,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沒有離開過“那件事”。當易江南開始咬嘴唇,張開左手手指插入一頭鬈發時,當她終于決定卸下一個外科醫生的冷靜的耐心時,馬清源就會慢吞吞地說:“歸根結底,去月半灣,住在十二樓,那是你的主意。”
他沒有講錯。租下月半灣十五號一二○一室是易江南一個人的決定。從馬超四歲半開始,她就物色了十幾家小學,在電腦上做好Excel表格,按照硬件、軟件、生源、發展潛力、入學路徑,給它們打分、排名、算賬,千挑萬選才在“月半灣實驗小學”旁邊打了一個鄭重其事的鉤。那幾年,房地產集團給高端樓盤配套的民辦學校正在風口上,月半灣實驗小學的名氣很快就超過了月半灣社區,慕名來念書的租客并不比業主少。按照馬清源的說法,這是因為月半灣社區的房價與月半灣實驗小學的教學質量構成了完美的正反饋閉環:因為房價高,所以在月半灣念書的都是貴族,所以月半灣就是培養貴族的學校,所以房價就會更高。
“這不是很自然很正常的決定嗎!”易江南沖著馬清源嚷,“就因為我操心得多,所以鍋就得我來背,是嗎?”
“你當然沒有錯,你從來都不會錯。空關著我們一樓的房子沒有錯,大老遠跑過去租那間十二樓的房子也沒有錯。那么大的陽臺不封窗,搬把凳子就可以——摘星星——這樣的房子能有什么錯?”
所有關于那套房子的細節,那些易江南很想遺忘的細節,都被馬清源拉扯出來。那本來應該是構成一個完美家庭的配方,只要不出錯,它們本來可以達成精確的平衡。一旦出錯,這樣的平衡就會被一股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巨大的離心力,甩出黑色喜劇的效果。當羅思捷拿著小區禁止封陽臺的告示去找開發商維權的時候,接待他的業務員小心翼翼地說:
“退一萬步講,羅律師,您也不能只拿封不封陽臺說事兒。凌晨兩點鐘,小朋友,不管哪里的小朋友都應該在床上做夢,夢見海綿寶寶和灰太狼——這樣才比較正常。馬超同學——他睡不著,他有別的想法——這事兒咱們也不能說,對吧,就沒有家庭的、學校的、社會的——責任,對吧?我的意思是,這事情不可能只跟陽臺有關。”
“如果你們的規定不是那么死板,如果,基于安全的考慮——”
“可是,您知道,從十二樓——這事兒最后沒有產生太嚴重的致命的后果簡直堪稱奇跡——那是因為我們恰巧——也是基于安全和美觀的考慮——用維修基金給十五號的外墻安裝統一的空調架,順便還粉刷了一道。我是說,那兩天如果十五號沒有搭腳手架的話——”
所有人都在刻意避開“墜落”這個詞,就好像出了那件事以后,這個詞已經從馬超家里的詞典上、語言中、空氣里完完全全地清除了。如果沒有腳手架——易江南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她甚至來不及組織后半句,眼前就模糊了一大片。
有媒體采訪過某某專家,結論是:當時哪怕馬超換一個角度,或者換一個部位,換一種方式從第一根腳手架彈落到第二根腳手架上,結局都可能是“不堪設想”的。
“盡管是否會留下后遺癥尚有待觀察,”專家在鏡頭前慈祥地微笑,“但這已經堪稱不可思議的奇跡了。”
那條新聞寫得很短很輕快,有一個聳動的標題,配了幾張小區照片,結尾不痛不癢地呼喚全社會關心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和高樓住戶的安全,看起來更像是月半灣售樓處的公關稿。
這樣的新聞總是飛快地被另一條新聞覆蓋,“有待觀察”就是沒有人觀察——除了易江南自己。11月19日下午,在醫院——易江南工作的醫院里,她的同事告訴她,謝天謝地,孩子“脫離了危險”。實際上,送到醫院的時候,他們就可以確定馬超并沒有生命危險,只不過要等所有的檢查報告都出齊之后,才能下一個正式結論。左側髖關節骨折,這確實有點麻煩,但這事兒得慢慢養,急不得。至于馬超為什么昏睡了兩天,醒來也不說話——那可能,只是因為受到了驚嚇。
只有易江南固執地相信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就像在那段日子里,她的生物鐘被死死釘在凌晨兩點,她總會在那個點醒來,渾身冒汗。她記得保安砸她的門,用顫抖的聲音大喊“一二○一家孩子出事了,躺在樓下的泥地里一動不動”,他們不敢挪他的身體,他們怎么負得起這個責任?那一刻她完全沒法動彈,就像是自己被自己絆倒在夢里,醒不過來。馬清源第一個沖下樓去,而她被保安拽著扔進電梯里,出電梯便看到馬清源抱著孩子飛奔的背影。從那一刻起,她的世界就被劈成兩半,一半在前,一半在后。她的兒子,她真正的兒子,被留在前一個世界里。
當她試圖向馬清源表達這種感覺時,馬清源那張本來就沒有棱角的臉被他自己的手掌擰成了一團憤怒的橡皮泥。“你不要再自尋煩惱了好嗎,易江南,”他幾乎是在哀求她,“真正的兒子是什么意思,另一個世界是什么意思?那你說,現在乖乖在家里養病的超超是誰?”
易江南想說那只是一個空殼,超超的空殼,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這么說。她還沒有瘋,家里已經夠亂了,不能再多一個瘋子。
羅思捷也這么說。他說:“南南你要穩住,你不能發瘋,你發了瘋就什么都要不回來了。這種事情你不相信律師還能相信誰?你跟馬清源不管有什么問題,現在都得先放下來,為了馬超——你用腦子想一想,是不是這樣?”
易江南說不出話來,只是死死盯住母親高海鷗。高海鷗知道她的意思,卻并沒有揚起臉來接住女兒的目光。有氣無力的字從高海鷗嘴里一個一個蹦出來:“到了這個份上,你還有什么好多想的?是,我跟小捷把這些話都說開了,他也不是外人。都是為了你好。”易江南的視線一格一格往下移,看見高海鷗一邊說一邊抓緊了姐姐高海燕的手。
一如既往,高海燕總是知道該在什么時候一錘定音。她按按海鷗的肩膀,說:“馬清源跟南南是個問題,但那是小問題。我們這代人哪,苦慣了,都曉得忍一記,最多最多,忍兩記,事情也就過去了。你和南南的爸爸,我和小捷的爸爸,哪個不是?我看小馬也是曉得利害關系的,他就超超這么一個兒子,如果這種時候放手,他還是人嗎?”
高海鷗一定是把易江南和馬清源鬧過離婚的事情都跟高海燕說了,說不定還把簽過名但是沒有機會生效的離婚協議書都拿給羅思捷看了。想到這里,易江南在嘴唇上咬出慘白的牙印,她想,好吧,都是命,如果不是這樣見鬼的事情落到她易江南頭上,高海鷗怎么會把高海燕當成救命稻草?
易江南小時候有一半時間寄養在外婆家。在她混亂的童年記憶里,姨媽高海燕永遠能用最少的語言說出最多的意思,媽媽高海鷗就相反。她難得回家一次,積攢了許久的變質的怨氣從角角落落的縫隙里擠出來。易江南漸漸習慣聽她兜圈子說話,在她說隔夜飯餿掉或者黃梅天衣服永遠都干不了的時候,辨別出幾粒走調的弦外之音。
“兩歲,你想想看,我只比高海燕小兩歲”——每一回,只有等高海鷗終于說到這一句的時候,懸在易江南頭頂上的靴子,才算是掉下來。
就因為小兩歲,海鷗說,她就失去了海燕的一切。海燕是關閉高考大門前的最后一屆高中畢業生,她考上了復旦,而海鷗是全家第一個插隊落戶的,發配到了西雙版納。易江南記得,那是全家最安靜的時候,也是她的耳朵最為靈敏的時刻。鄰家鴿棚里放出的十幾只鴿子,撲棱著翅膀,擦過石庫門房子的瓦片。鴿哨一路呼嘯,經過樹叢時聽起來若隱若現。一圈,兩圈,易江南耐心地數。鴿群飛到第十圈的時候,海鷗開始把賬算到了小舅舅海星頭上,說:“海星去上海貼貼隔壁的海豐農場,統共待了兩年半也好意思叫苦?那我是不是不要活了?落實政策我高海鷗是最后一批回城的,差點就跟著沒出息的易保華在昆明扎了根。”“你們把我扔在那里,”她說,“讓我被蚊子咬咬死算了。”
海燕起身,倒水,加進一勺端午節蘸粽子才舍得用的綿白糖,一根筷子順時針攪三下,然后遞到海鷗跟前。海燕按按海鷗的肩膀,三句話層層遞進,每一句都咬住海鷗的死穴。她講:“我們從來沒有放棄過,這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們先前都把關系轉到昆明了,再調回來有多難,這個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托人安排保華到無線電廠上班,窩在工會發發電影票,那也是鐵飯碗,廠里哪個不夸一句老易人好,什么話都聽你的——這你也不能裝作不知道吧?”于是,剛才還叉著腰斜倚在桌邊的海鷗腿一軟,一屁股坐進海星跟他的小兄弟一起打的棕色豬皮單人沙發。沙發四個腳不太穩,回彈乏力,被她壓深了表面的凹坑和裂紋,也吸走了她最后一點力氣。千言萬語,她是多一句也講不出來了。
易江南知道,海鷗理虧,嘴笨,這場持久戰她從無勝算。日復一日,海鷗把自己手里的牌數了一遍又一遍,唯一拿得出手的那張就是她的女兒易江南。南南長得爭氣,書也念得爭氣,從小到大,不多不少,樣樣都能壓著海燕的兒子羅思捷半個頭。“男孩子嘛慢熱一點也是有的,”海燕對海鷗說,“關鍵時刻踏踏準,才是頂頂要緊的。”海鷗講:“話雖如此,這一腳深一腳淺的,會不會踏空,誰說得好呢?”海燕笑笑,并不急著懟回去,只說:“有道理,他們年紀輕的,都歡喜走夜路,等后半夜,天一點點亮起來,路才看得清爽。”
馬清源第一次上門,高海鷗就沒看上眼。按照易保華的說法:“這事情主要不怨小馬,換誰你媽能滿意?她一輩子手里就捂了一張好牌,拿什么配對都舍不得出手。馬清源最多負個次要責任,他的工作(出版社怎么可以跟三甲醫院比?)和眼神都太飄,不落地。”老易悄悄跟南南講:“你媽說啦,別看這小子人不怎么樣,你照樣抓不住他。”
細說起來,這場婚事沒黃,還真是姨媽海燕幫了忙。她才跟馬清源打了個照面,轉頭就說:“南南還是在醫療系統里找人合適,要不你早上七點進病房,這種文化人大白天在外面跟女孩子喝杯咖啡也算工作的,你怎么搞得過他?”海鷗當面點頭稱是,回到家卻跟老易嘀咕起來:“海燕能真心為咱們南南好?你信嗎反正我不信。”
誰能想到,超超的意外讓高家第一次同仇敵愾。海燕捧著一包餐巾紙一張張遞過來,海鷗擦著眼角和鼻腔一圈圈滲出來的黏稠液體,最后干脆把半張臉都埋進去。那天,羅思捷不管說什么,聽起來都是那么善解人意。他甚至抽空講了個故事,說:“去年接過一樁案子,三歲的小朋友在電熱毯上觸了電,沒救過來,更慘的是那男孩的媽媽第二年也跟著走了。”說到這里羅思捷朝易江南瞥了一眼,說:“是急性白血病,就是因為太傷心了。”
易江南差點說白血病致死概率跟“太傷心”并沒有醫學上的必然聯系,可是高家空前和諧的氛圍讓她不好意思開口,只好任憑羅律師繼續侃侃而談。
“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嗎?我對電熱毯廠就應該更強硬一點。證據不夠充分我知道,可我應該死死拖住的,就打質量問題。賠不賠錢,賠多少錢,都不是重點,你猜孩子的媽這時候最需要什么?她需要有人分擔責任,真的,假的,虛的,實的,總之不能讓她一個人扛著吧,是不是?聽聽那些冷冰冰的詞兒,什么電器使用不當,超過合理使用年限,或者是連續使用時間過長。也許都有吧。你知道這種說法是什么?這是判決,死刑判決。我見她的最后一面,整個人連骨帶肉的不滿七十斤,真的,我知道內疚可以把人,把一位母親,壓成什么樣子——”
“為什么只壓垮了母親?男孩的爸爸呢?”
羅思捷手一揮,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好像易江南在這種時候還要提這種問題,太不懂事。但是,畢竟,在“這種時候”,所有的不懂事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2013年的高家早就搬出了虹口區的石庫門房子,隔壁再也沒人養鴿子。然而,易江南還是覺得自己清清楚楚地聽見一大群鴿子呼嘯而起,在屋外的天空里飛了一圈又一圈。第五圈,好的,我跟馬清源能過下去。第八圈,是的,我們本來就沒什么問題。十三,當然,一切為了孩子。十五,都是學校的錯——我也說不清楚——李老師?——其實,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她的試用期剛到第三個月,所以你還沒來得及在家長會上見到她。”
噢。鴿子的聲音漸漸消失。
“我們是應該去見一面,等超超的情況更穩定一些。”
噢。易江南身上一陣奇癢。她覺得,房間的每一處空隙,都被那些看不見的鴿子的羽毛填滿了。
五
倪可用夸張的動作把窗簾拉開,窗外的光線卻并不比屋里亮多少。天空,屋頂,停在瓦片上的兩只正在互啄的海鷗,只是深灰、中灰與淺灰的差別。奧斯陸仿佛晝夜顛倒,早上八點半清靜得幾乎能聽見修道院(現在還有沒有修道院?——她問倪可)的鐘聲,讓你懷疑凌晨兩點半那些清脆地砸在石板路上的酒瓶,其實并不存在。
“我什么也沒聽見,”倪可順勢遞來紙杯裝的咖啡,“你是不是,心理壓力太大了?產生幻覺了?”
見鬼,用幻覺可以解釋酒瓶,但可以解釋易江南、馬超,或者十年前的流星雨嗎?如果可以,李蘇求之不得。
一次性紙盤裝著濕漉漉的看不見油的炒雞蛋、水煮三文魚、焦黃的吐司和幾片生菜,端到李蘇鼻子跟前,又被她推開。但倪可很堅持。“三小時以后要上火車,一口氣坐六個半小時,不吃飽怎么行?”
關于十年前發生的那件事,倪可早有耳聞。但李蘇的講述從來不成系統,碎片與碎片之間需要倪可耐心縫合,才拼得出大體的形狀。李蘇并不是個缺少邏輯的人,所以,反過來,倪可能掂量出這件事給李蘇的磁場發射了多大的干擾頻率。他努力安慰她,說:“十年前及時退出教育一線,對你是塞翁失馬,你想想如果你今天還在月半灣——呃,就跟那位,錢老師還是魏老師來著——跟她們一樣你會甘心嗎?”這話有道理。李蘇很清楚,無論是收入、名聲、眼界,還是發展前景,她現在混的互聯網公司人力資源崗都要比月半灣優越得多,優越到她沒有任何理由再給倪可擺一張矯情的臉,猜一個無解的謎。
去年春天,李蘇被關在跟倪可一起租的古北的公寓里。那會兒正在返鄉探親的倪可一覺醒來,突然發現自己進不了上海。四天變成十四天、四十天、兩個月。他們倆在手機上說完了半輩子的話,但倪可還是沒弄明白那件事為什么對李蘇如此重要,那道隔了十年的陰影為什么在拐了幾個彎以后竟然會籠罩在他身上。
“咱們為什么就不能把手續給辦了?”
“因為我沒想好。”
“沒想好什么?”
“我不想要孩子。”
“那我們就不要孩子。”
“你會后悔的。”
“我當然不會。李蘇你不能不講道理,你不能替我后悔。”
于是話題就在要不要孩子以及會不會后悔之間來回兜圈。他先失去耐心,在對話框里發了一串表情包,各種擁抱與親吻,然后說:“都是我的錯,你現在擔驚受怕的,還要測核酸搶菜,我跟你啰唆這個,純屬添亂。等一切恢復正常就好了,我們去旅游,我們去北歐,我們去追北極光。”
“沒關系,”她冷靜地回答,“不怪你,說開了也好。”
然而并沒有說開。一說到那件事,李蘇就講得支離破碎,拒絕給倪可清晰的時間線和因果鏈。就像昨天半夜,李蘇不知道什么時候溜出去,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溜進來,倪可好像在夢里看到她坐在書桌前或者窗臺邊或者靠著床頭板,幽幽地說了一句:“我沒認錯,就是她。”
“誰?”
“馬超的媽媽。”
“馬超是誰?”在說這句的時候倪可其實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可他實在不愿意醒來。直到早上,窗外照進來一抹勉強可以算是白晝的光,他們才續上了昨天的故事。
過去兩年里倪可從李蘇那里得到的信息,加在一起也沒有今天早上多。李蘇甚至說到了2014年2月的最后一天,她在月半灣第一次見到易江南。那一回,李蘇完全可以不去,因為她已經結束了在月半灣的見習期,并且下定決心這輩子不會再跟教育系統有一點瓜葛。但是錢老師打來電話,說:“馬超家已經決定轉學,家屬跟學校達成了賠償協議,但要求跟‘當事的’老師再見一面。”錢老師說,“小李你放心,我們都咨詢過了,在法律上你沒有責任,學校也沒有,我們就是人道主義一下,我們只是——同情馬超。”
但是馬超并沒有露面,人們積攢了三四個月的同情一時之間失去了落點,只好各自小心翼翼地避開四目相對的機會,努力將視線落在安全的地方。整個會議室里都在回蕩著羅思捷的口齒清晰的陳述——口齒清晰只是李蘇事后想起來的印象,當時她什么也聽不進去。
她只記得羅思捷說到一半的時候易江南的鼻子抽了兩下,截斷話頭:“誰說事情就圓滿解決了?圓滿是你們的,我是不會圓滿的。我不是說他的髖關節,那個問題總還有辦法,可以針灸,可以按摩。問題是,以后的日子那樣長,那些看不見的后遺癥怎么辦,怎么辦?這里的,這里的——”她一邊說一邊在太陽穴和胸口附近來回比畫,“你說說看,針往哪里扎,手往哪里按才治得好?”
羅思捷關切地拍拍易江南的肩膀,慢條斯理地解釋了一通馬超現在的狀況:“蘇醒后短暫的失語符合腦部創傷的典型癥狀,好在不到一個星期他就恢復了語言能力。問題是,他開口以后,你甚至覺得離他更遠。誰也看不出馬超有任何后怕的跡象,似乎那件事從來就不曾存在過——當然,家屬也沒有必要和膽量去主動刺激他,沒有人想加深他的創傷記憶。孩子明顯比以前沉默,你很難讓他集中注意力聽你說完一件事,你會發現他跟你好像根本不在一個空間里。別家的孩子都開始了一個新的學期,但馬超沒有。”
“我們沒有時間表,”羅思捷說得字正腔圓,“醫生沒有結論,腦部CT沒有提示確定有用的信息,我們只能密切觀察。”
“他是不是——”李蘇吞吞吐吐地追問了一句,“我是說,馬超同學,我記得他一直就有點……特別。”
“什么意思?”
“我也說不清。他其實挺聰明的,但是會對一些細小的事情特別偏執。還有,我一直覺得,他很孤獨。”
“李老師,你只是在這學校里待了三個月,還是見習期。你怎么——你哪來的根據——你,怎么敢——說他孤獨?”
李蘇試圖跟倪可形容,易江南說“你怎么敢”的時候臉上扭曲出怎樣的表情。但她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只能從紙盤子上拿起還沾著炒雞蛋的叉子,在空中畫了一道不知所云的弧線。
“她長得很好看,可是那個表情我永遠也忘不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豁出去了。我說我這兩個月也沒閑著,聽說馬超的情況以后也去咨詢過醫生,我知道外傷之后引發腦部創傷的典型臨床表現不是這樣的,我的感覺是這場意外誘發了——我也說不清誘發了什么。也許該追溯一下他的童年,也許得回憶一下他最近看過什么聽過什么,也許該考察一下家庭情況,也許應該馬上給他一個瓶子和并不匹配的瓶蓋——我聽說有的小孩會別扭一下午,因為怎么也擰不上去。他會重復那些沒有意義的動作,就像掉進一個黑洞,直到在那里越陷越深。如果出現這樣的自閉癥狀,再不及時干預那就晚了,真的晚了……”
“等等,那天,你真的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這么完整——在那樣混亂的情況下?”倪可打斷了她。
李蘇愣了一下。什么也瞞不過倪可。
“好吧,我也許只說了一兩句、一兩個字。當時她很激動,我是說易大夫,她一直在打斷我,我就算把這些話都說出來,她也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她反復說我在逃避責任,說我控制了她那簡單純潔天真的男孩,說我害了他一輩子,害了他們家一輩子。沒人能攔得住她。”
“關鍵在于,連你都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十年了,在你內心深處,你一直相信,你確實要負一點——也許是很多——責任。那個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的夜晚——十二樓的窗臺——構成了你最大的心理障礙。這是你恐婚恐育的根源。”
叉子從李蘇手里飛出去。苦笑爬上法令紋,凝固在嘴角。“自作聰明,陳詞濫調。”她喃喃地說。
六
從奧斯陸開往卑爾根的列車,有寬敞的座椅和巨大而透亮的景觀窗。倪可一邊往行李架上扔東西,一邊興奮地念叨他看來的攻略:“這條線路不簡單,鐵路工程學上的奇觀——”
馬超靜靜地堵在倪可跟前,手里捏著車票。倪可挺直腰,頭頂只能夠到馬超的鼻尖。
“四十八號,是我的。”馬超一連重復了三遍。易江南擠過來,沖著李蘇和倪可說:“真不好意思,給票的時候我也沒看清,我是四十五,我們四個換一換,那咱們就都順了。”
本來只需要靠一個眼神就能解決的問題,一旦投入馬超的認知世界,就攪拌出一場小小的災難。他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過道上,僵著身子皺緊眉頭,從四十五數到四十八。正一遍,反一遍,再跳著數一遍。易江南沖著他說:“我們一個團的都是自己人怎么坐都不要緊。”她的聲音越提越高,但顯然一個字都鉆不進馬超的耳朵。李蘇往旁邊瞟了一眼,看見孩子的爸爸好像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場面,干脆抱起胳膊,斜過身體,給后面的乘客讓路。
李蘇拍拍倪可,示意讓他往四十六號那邊靠,然后深吸一口氣,說:“多大點事兒啊,我們就按票坐吧。”這話頓時讓馬超安靜下來,他的雙手在前排座椅的靠墊上輕輕一撐,瘦長的身體順勢挪到了靠窗的四十八號座椅上。李蘇把自己的票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在他旁邊的四十七號上坐下來。易江南有點蒙,嘴里說:“這樣不好吧不好吧,車上那么長時間,給你添麻煩我怎么好意思?”
“能有什么麻煩呢?等我應付不了的時候,咱們再商量。”
事實證明,并沒有什么應付不了的事情。坐在李蘇身邊的馬超安靜得就像一只正在午睡的貓。你看不出他跟一般人有多大的區別,最特別的地方是他不用手機。易江南跟李蘇說過,關于自閉癥患者能不能用手機的問題,“醫學上有爭議”,她就沒給馬超買。在一車人都舉起手機盯著窗外拍照的時候,馬超是最悠閑的那一個。
隔著過道,坐在四十六號上的倪可一會抬頭拍照,一會兒低頭研究手機上的攻略,不時興奮地沖著李蘇報沿路經過的站名。他很喜歡用那種興致勃勃的反問句,就像是剛剛用機器翻譯過來的外語。
“這樣的鐵路,難道真的是十九世紀建成的嗎?你能相信嗎李蘇?”
李蘇心不在焉地哼哼了兩聲。車速不快,她即便不盯著窗外看,也能感覺到挪威的鄉野在午后的日光中漸漸醒過來。遠山與枯黃草地搭配的開闊景色并沒有持續多久,那些本來只是懸浮在遠處的山崖、松林和蜿蜒狹窄的海峽,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就逼到了眼前。倪可說列車已經駛入著名的峽灣地區,那是第四紀冰川消融以后形成的特殊地貌。倪可的手比畫著冰川、海水和峽谷之間的關系,手指完全不夠用。“反正,”他說,“峽灣叫fjord。”他夸張的咬字,聽起來好像牙齒有點漏風。
李蘇以為馬超什么也沒聽見,但她又發現,當倪可宣布此行要經過一百八十多條隧道之后,馬超就開始一條一條地數。每次從隧道里鉆出來,李蘇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像一根被稍稍拉松的橡皮筋那樣,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舒展,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窗外的陰云與大風越壓越低,把列車裹在其中,李蘇恍惚間覺得自己正在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從深秋推入隆冬。“要翻雪山了,那個叫哈什么的高原。”倪可努力控制聲音里的亢奮,幾乎要下意識地去拉身邊易江南的手。易江南卻渾然不覺。大部分時間里,她的視線都要辛苦地繞過倪可和李蘇,落在馬超那清瘦的輪廓上。有好幾回,她讓李蘇提醒馬超喝水上廁所,都被馬超擺擺手拒絕。然后,就在易江南自己離開座位找廁所的當口,馬超突然站起來,飛快地往相反方向走,到后面那節車廂里上完廁所,趕在易江南之前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李蘇忍不住低聲問他:“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我去上廁所。”
“我知道——可是你是在躲你的媽媽嗎?”
“我是在躲我的媽媽嗎——”馬超每次都要認真地把問題重復一遍,就像在一堂語法課上練習造句,“我,其實,是在跟她做游戲。”二十歲的馬超,臉上綻開了十年前的笑容。
沖動涌上來,李蘇拋出一個危險的問題:“馬超,我認識你,早就認識你。你聽好我的問題:你認識我嗎?”
列車又從一條隧道鉆出來,就像游樂場里那種帶虛擬現實的過山車,剎那間就轉成了風雪交加模式。鐵軌沿著高低起伏的山嶺延伸,列車就在茫茫白雪中穿行。李蘇瞇起眼睛,盡量往遠處眺望才能看到一點不一樣的顏色。遠處滑雪場里有移動的人影,更遠處的小黑點也許是動物。“多半是成群的野生馴鹿。”倪可說。車廂里開始響起壓抑不住的驚呼,此起彼伏。貼在玻璃窗上的大大小小的手機屏幕擋住了后面的視線,于是靠過道這一排的人幾乎全都站了起來。
“一百一十三。”馬超又數了一條隧道,然后慢慢轉過頭,盯著李蘇的眼睛,“我認識你嗎?有可能。我覺得我可能見過你。可能性有——百分之七十四。”
“那你還記得月半灣小學嗎?”
這一次是飛快地、堅決地搖頭。“我要專心,”他說,“要不就數亂了。”李蘇剛剛把馬超從他的世界里拽出來一點,實在不甘心眼睜睜地看著他再縮回去,于是指著窗外說:“你看啊你看,上海見不到這樣大的雪。”
馬超那張干凈而好看的面孔湊近玻璃,最后幾乎全貼上去。這個動作維持的時間是那么漫長,以至于李蘇暗暗后悔自己為什么要把他推入窗外那個茫然而未知的世界。有那么幾分鐘,她聽到馬超在念叨幾種會冬眠的動物。蛇,松鼠,刺猬,北極熊。李蘇猜他是覺得自己能穿透積雪跟它們說話。可她不敢打擾他,不敢追問他。
窗內的世界充滿正常的、專屬于文明社會的喧鬧。連著有幾撥高大的挪威人站起身來,抓起行李架上的滑雪板,穿好熒光色的滑雪衣,在沿路停靠的站點下車。倪可說:“李蘇你看,他們會住在遠處的那些小木屋里。滑雪滑累了就躲進去,喝黑咖啡,吃油煎三文魚,看以前住過的人扔在那里的平裝書。”
“北歐人就這么好學嗎?”坐在后面一排的馬清源冷不丁插進來。
“呃——”倪可愣了一下,緊接著,因為多了一個聽眾,他變得更為興奮,“好學倒是也有限——你猜他們最愛看什么,全是偵探小說,連環殺人的那種。”
馬清源笑起來,“說得也是。這里確實有那種氛圍——你想啊,這么安靜的地方,這樣厚的雪,這么少的人,有什么樣的事情,什么樣的痕跡,是藏不住、抹不掉的呢?”
七
“冰雪奇緣”挪威半自助旅行團是易江南報的。她甚至沒有問過馬清源這段時間是不是能請得出假來。她只是用微信通知他時間地點。那一條太不顯眼,與馬清源的工作群信息混在一起。直到晚上易江南從手術臺上下來,又發過來一條,他才反應過來。
“十天休假,這不是個小事兒,你應該先問問我。”
“超超需要出去走走,這事兒本來早就該辦的。顏大夫也支持我,我們都說好的。”
“我說的是休假問題。”
“我一個外科醫生,兩周的門診說停就停了,你的假比我還難請?”
馬清源沒有再往下說。他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對著吸頂燈在桌面上投下的一圈倒影苦笑。在外科醫生易江南的眼里,馬清源在出版社的工作根本就不是什么工作,而是一疊卡在門縫里被壓扁的文學夢。他早先當編輯的時候還可以算個半吊子文人,情書里夾著剛剛發表在《詩刊》《美文》或者《微型小說》上的文章。易江南現在已經想不起來,這些從未超過兩頁的作品,究竟怎么會打動她,也許只是因為她那時剛剛當上住院醫師。一個動不動需要值夜班的女人最堅強也最脆弱,馬清源的文章碰巧擊中了后一半。
后來國營出版社搞市場化改革,三十歲以下的年輕編輯分批到發行科輪崗,輪了三個月以后社長把小馬叫到辦公室里談心,說:“你這樣知書達理但又比一般書呆子要靈活的人,就是咱們現在最需要的人才啊,聽我的就待在發行科吧,這里升職要比編輯部快得多。”一轉頭發行科長便拍拍他肩膀說:“小馬你猜我為什么問社長要人?我看中你小子能喝兩杯,跑渠道少不了這點花樣。”
馬清源果然很快升職,從發行員混到科長再到副社長,但他的酒量并沒有給這家七八十人的小出版社增加什么效益。他沒法跟易江南,也沒法跟自己說清楚,為什么始終不放棄這家離開“書號合作”就沒法完成指標的企業,為什么從來沒試過跳槽,為什么進了發行科以后就再沒發表過一個字。他只能努力讓自己顯得很忙,跟易江南一樣忙,用來循環論證他的所有選擇都是合理的。然而易江南并不放過他,尤其在超超出事之后。她似乎不需要任何行業經驗,就可以冷冷地看穿他。馬清源不得不承認,那也是一種天分。
“一天天的,瞎忙。”
“你怎么知道是瞎忙?”
“什么都寫不出來了。”
“我在構思。我在賣書。”
“賣出幾本跟你們也沒什么關系吧?那都是人家什么公司的。你們就收點書號錢。”
“說這個有意思嗎?”
“那么說什么有意思?要不我們來討論一下馬超的治療方案?”
“馬超沒病,我認為。”
“你認為,嗯,你認為——馬清源你醒醒,你有沒有辦法讓學校也這么認為?你有沒有辦法讓馬超上一所正常的學校?”
馬清源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苦笑。事后想起來,自從羅律師讓月半灣賠了錢退了學以后,他們家多半已經在教育圈里默默地出了名。易江南試過幾次轉學,見過十幾張為難的校長或者教導主任的臉。有兩所小學同意試試,但總是剛剛挨過一周,學校就會打來電話讓他們過去。這一回沒有校長也沒有教導主任,只有保健室的醫生(這也能算醫生嗎——易江南悄悄跟他嘟囔)和班主任。她們捏著嗓子說:“恐怕不行啊,我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
“什么情況?”
“小朋友融不進這個集體——他總是一個人。”
“慢慢會好的,他適應一下就好了。”
“我見過太多孩子了。我分得清不習慣和做不到之間的區別。”班主任的聲音。
“馬超媽媽,我們是學校,你們需要的是醫生。”保健老師的聲音。
“我,本人,易江南,就是醫生。”她側著身,不看她們的臉,僵硬的聲帶發出沒有充分潤滑的機械轉動時的異響。
“我知道。我們知道。”對方的拒絕越來越輕,卻也越來越堅決,“我們知道您是外科醫生,可是馬超需要的是更專業的——嗯——”
好像有一大把詞語撒在保健老師眼前。精神,心理,抑郁,自閉,宛平南路六百號。太多了,她挑花了眼,最后沒有發出一個完整的音。最后總是馬清源,在這一地的狼藉里撿起破碎的易江南,帶著她走出學校。
他知道又要開始一輪。學校讓他們找醫院,醫院讓他們找學校。醫生遲遲打不下自閉癥的結論,因為盡管確實有部分癥狀符合指征,卻不夠典型,既“不符合原發性自閉癥兒童的典型情況”,也難以建立這種癥狀與墜落事故的因果關系。在醫生看來,回到學校里,回到人群中,“也許有助于加速孩子心理復健”。
“可是我們怎么才能回到學校?你告訴我們怎么回去?”
沒人覺得有必要回答易江南的問題。那時候學校和醫院之間還沒有多少緩沖地帶,醫生還不會遞來兒童自閉癥干預中心的名片。診室里每一秒鐘的沉默都是奢侈,很快就會有下一個病人把病歷卡塞進來。
馬清源其實寧愿跟著易江南或者羅思捷或者他們家的任何人在外面奔波,尋找一個越來越渺茫的機會。這要比回到家里好得多。他們倆的抽屜里留著好幾個離婚協議書的版本,有一份甚至簽過字。自從那天晚上之后,沒有人再把它們翻出來,就好像他們迅速達成了一份新契約,默默地覆蓋掉了舊合同。
那是一份漫長的新契約,包含很多義務和禁忌。他們曾經為了松綁而努力,如今卻被更緊密地捆綁在一起。他們不再有激烈的吵架。關于馬超的每一個決定,在經過一番爭論之后都會被擱置起來。他們退了租,回到原來那套一樓的房子。馬清源買了一張折疊沙發床擱在書房里,一到晚上就拉開。
沙發床一點都不舒服,可他覺得獨自窩在那里是一天里最好的時光。這房子在小區里最靠外的一排,前面沒有高樓遮擋,即便是底樓光線也不差。當初裝修的時候書房沒打算讓人睡,只裝了一層薄窗紗,可是當易江南提出要給他再加一層厚窗簾的時候,他沒同意。易江南不知道,老馬睡覺的時候是連這層紗也懶得拉起來的。那些被月光照醒的午夜,當隔壁馬超粗重的呼吸聲傳進來,馬清源覺得自己總算能找到一點久違的安全感。他會想,不管怎么說,兒子還是在長大。至少他活著。
五年前,還是四年前,總之也是那樣一個晚上。月光透亮,可是馬清源睡得很踏實。把他弄醒的是易江南。她的面孔就飄浮在他的鼻梁上方,嘴里呼出的是一種進口漱口水的味道。那是一個很小眾的牌子,易江南只用這種。馬清源的意識還停留在一段毫無情節的夢境中,上半身已經彈起來,下半身卻麻著動不了,于是腰部被憑空拉扯出一陣劇痛。
“別怕,是我。”
“我知道是你,但為什么是你?”
“我們說好的。”
“說好什么了?”
馬清源一手托住腰,另一只手在空氣中抓了一把,又沮喪地垂下來。他想起易江南這幾天一直在跟他念叨二胎政策放開的事情,而他照例不置可否,以為沉默就能打消她這瘋狂的念頭。
“你是不是,可以冷靜一點?”
“馬清源,我很冷靜。沒有人比我更冷靜了。我們沒法照顧超超一輩子,你知道的。”
“所以呢,所以你就要給這個世界再制造一個可憐的孩子,然后把這個爛攤子交給他嗎?”
易江南的手指正從馬清源睡衣的縫隙里滑進去,聽到這話就僵住了,停留在他右側肋骨附近。
“馬清源,你說說看,這個爛攤子是誰造成的?”
“又來了。你不是就想說都是我干的嗎?是我,行了吧,是我。”
腰下意識地挺直,換來又一陣劇痛。馬清源整個身體都癱軟下去,沙發也跟著一起塌陷。易江南的手指從睡衣里猛地抽出來,拽飛了一顆紐扣,落在黑夜里的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大捧月光,死死地照在那塊地面上,像是清冷的舞臺上打了一道慘淡的追光。
“別鬧了,南南,我不好,對,我是說,我不行,早就不行了。”
小名都喊出來了。兩個人同時被尷尬堵在了死角上。
“你真沒種。”易江南咬著牙從喉嚨口里擠出一句話,“你連一個機會都不肯給你的孩子。”
一時之間,馬清源弄不清易江南指的是哪個孩子。是馬超,還是那個沒有機會出生的孩子。
門外,馬超起身上廁所,沖馬桶,一連串清醒的、節奏鏗鏘的腳步聲讓人懷疑他根本就沒有睡。易江南努力壓抑的抽泣,斷斷續續地和上門外的節拍,聽起來像一段荒誕的二重奏。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