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10期|姚鄂梅:老妞(中篇小說 節(jié)選)
姚鄂梅,一九九六年開始寫作,作品散見《人民文學》《收獲》等刊物,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收獲文學排行榜。曾獲汪曾祺文學獎以及《人民文學》《中篇小說選刊》《上海文學》《北京文學》《長江文藝》等刊物獎項。出版有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少年前傳》等十一部,《家庭生活》等小說集七部,《傾斜的天空》等兒童文學兩部。有作品被譯成英、俄、德、日、韓等國語言。
老妞(節(jié)選)
姚鄂梅
這個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像我們這樣松弛的一家人了。大學畢業(yè)近一年,我還在城市里四處碰壁,大到各種學校、公司,小到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超市,無一例外都是被拒。這種感覺真的讓人很難受,似乎人人都衣食無憂、有條不紊,就我一個人無著無落,在細塵中飄蕩。我在電話里跟我媽說了這種情況,好像還輕輕抽了兩下鼻子。我媽說:先回來再說,留在那里等,跟在家里等是一樣的,回來等至少不用付房租。這跟我的同學們看法不一樣,他們說:死活都要賴在這艘船上,一旦你下了船,就再也上不來了。我把這說法也講給我媽聽,我媽說:哪兒來的船?就算有船,都擠在那里,恐怕真的會沉啰。放下電話后,我就買了張通往三灣鎮(zhèn)的車票。
我提醒自己,我只是暫時回家休整,并非想要啃老,我們家也無老可啃。
很久以前,我們家非常窮(現(xiàn)在也窮,但可拿掉“非常”二字)。我媽說窮并不完全是件壞事,她甚至說,他們?nèi)疑畹酶F的恩惠,因為窮,他們家被劃分為貧農(nóng),這個成分直接讓她后來得到一個了不起的機會,她被推薦到三灣鎮(zhèn)煤礦去工作,富農(nóng)、中農(nóng)家的女兒可得不到這樣的機會,地主家的孩子更是想都別想。她到煤礦后的具體工作是到井下挖煤,人家都說這工作不好,下去前白白嫩嫩,出來時鼻污嘴黑,鼻孔要用刷子才洗得干凈,可我媽不介意,理由是地里干活有螞蟥,還有蛇,這些令人全身發(fā)麻的活物比沒有生命的黑煤可怕得多,何況她在井下會戴頭盔,會穿高筒雨靴,還有大大的煤氣燈照著,比白天還要亮堂;更重要的是,井下不會曬黑(白皮膚可是農(nóng)村姑娘最最羨慕的)。
這樣的好運其實是有期限的,時間一到,她就得離開煤礦回家,繼續(xù)當她的農(nóng)民。就在最后一天,她收拾好回家的行李,正要告別那些跟她一樣即將回家的同事們,突然發(fā)現(xiàn)快到吃飯時間了,為什么不吃了再走呢?她還有最后一點飯票,不如大家一起痛痛快快把它吃光,反正帶回家就沒有用了。沒想到同事們都不愿意去,她們抬起哭得發(fā)紅的眼睛,憤怒地說:都這個時候了,你怎么還有心思吃飯?她們不去,她就一個人去,有飯不吃不是傻子嗎?沒想到好運就在食堂里等著她,一個沒有期限的真正的煤礦工人走到面前,問她要不要嫁給他。于是,她的期限立刻作廢,她跟我爸一樣,成了沒有期限的煤礦工人。這事她經(jīng)常拿來教育我,凡事都不要急。急急慌慌,一碗清湯。
盡管他們成了兩個真正的煤礦工人,我卻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因為他們都要下井,只好把我放在外婆家。外婆是個長期病號,不能下地,正好在家照顧孩子。從我記事開始,外婆的形象就沒變過,一條褲襠肥大的褲子,一件松松垮垮袖子卷到肘部的碎花上衣,頭發(fā)用紅色橡皮筋扎起兩根齊肩的小麻花辮(那是年輕姑娘的發(fā)型,但她仗著自己是病人,毅然跳出常規(guī))。不管在哪里,她總能找到辦法躺下來,床上、地上、院子里,如果要去菜園子里摘菜,她就跪下來,像四足動物那樣穿行在菜畦之間。這事在我小小的腦袋里形成了一個概念,生病,就是躺下來,不能走路,也不能站立,更不能跑跳和勞動。
除此之外,生病似乎也影響到了外婆和外公的關(guān)系,比如他們幾乎不怎么說話,外婆總是把該說的話告訴我,讓我去告訴外公,然后外公又讓我把他要說的話帶給外婆。我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分家了,因為外婆睡在一張有褪色紅漆和彩畫的床上,外公則睡在靠近牛圈的那間小屋里。
我上學時才回到我媽身邊,他們都笑我愣頭愣腦、沒禮貌,出門的時候不習慣說“再見”,放學回家也不說聲“我回來啦”。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再沒回過外婆的家。
我讀書成績一般,我媽完全不在乎:煤礦工人不需要讀太多書,等你們這一代下井的時候,設(shè)備早就更新了,工作起來會比現(xiàn)在輕松得多。她從沒想過我會干別的,她以為煤礦職工的子女進入煤礦,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人生道路。她說這話的時候,形勢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變,但她遠居三灣,渾然不覺。
我媽很隆重地穿著裙子去車站接我。我說:給你丟臉了,讀了這么多年書,卻找不到工作,白白浪費你的錢。
我同事,你楊阿姨,她女兒初中畢業(yè)后,先是去賣化妝品,沒賺到錢,后來又去賣服裝,還是沒賺到錢,談了個男朋友,就在上個月,被那男的打瞎了一只眼睛。這么一看,還是讀書好,起碼安全些。
我竟無法反駁。
我其實一直有個不敢張揚的想法,此刻試探著對我媽說:如果我說我想創(chuàng)業(yè),你不會笑話我吧?
創(chuàng)業(yè)?我們家哪兒創(chuàng)得起?
不要很多錢的那種。
先休息一陣再說吧。對了,人家都在大學里談戀愛,你沒談一個?
我現(xiàn)在不自信,不適合談戀愛,等我有了工作,或是創(chuàng)了業(yè)再說吧。我撒了謊。
至于我爸,他根本不知道我這段時間經(jīng)歷了什么。他問我:就大學畢業(yè)了?時間過得真快。
看來他在井下真的是另一個時空。他出了井坑,爬到有陽光的地方來,如同從另一個世界來到人間。
不管怎么說,他們倆的態(tài)度有效地緩解了我的焦慮,讓我知道,至少這個地方暫時是可以容納我的。
在家待了一個多星期,三灣鎮(zhèn)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我踏了個遍。這里幾乎沒有商業(yè),偶爾能看到一兩家小餐館,也是桌椅空空。現(xiàn)在大家都不在外面吃飯了嗎?電影院門口變成了修車鋪,電影海報還是幾年前的,鎮(zhèn)子外面有個水泥廠,廠門口倒是有一兩家蒼蠅館子,一看就是專門做水泥廠職工生意的。
曾經(jīng)是三灣鎮(zhèn)財政收入大戶的煤礦也破落了,經(jīng)過數(shù)次裁員,還剩一批老職工慢騰騰地在礦區(qū)走來走去。我爸就是其中之一,有人勸過他,挺不住就提前退了算了。他堅決不肯,一定要干到正式退休的那一天,差一天都不行。至于我媽,早就從生活服務(wù)公司提前退休,天天跟一群大媽打碼子不大的麻將,說是打麻將能預防阿爾茨海默病。
基本上可以得出結(jié)論,不管我多么低調(diào)、多么無欲無求,我都不可能在此地落腳,也許我唯一可在此地干的事,就是地獄式減肥。可惜我本來就是個瘦子。那么,就當是休整吧,治療一下持續(xù)被拒的創(chuàng)傷。這么一想,我索性把所有顧慮放到一邊,沒心沒肺地過起了吃吃睡睡的生活。
就在這段時間,老家傳來一個消息,年事已高的外公外婆要放棄居家養(yǎng)老,正式投奔子女。他們只有兩個孩子,一個是舅舅,一個是我媽。現(xiàn)在的決定是,外公跟舅舅過,外婆跟我媽過。也就是說,兩個老人要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屋,正式開始分居。
一起生活了一輩子的人,猛地分開,可能會早死。我想起小時候跟外婆在一起的溫馨時光,好意地提醒我媽。
死在五十歲以前,才叫早死。我媽看上去一點都不為外公外婆的晚年分居計劃感到悲哀。
他們開始計劃這趟不可推諉的老家之旅。看來,這個家很快就要變成四口之家了。我媽問我是否介意跟外婆共用一間臥室,我當然不介意,正擔心在家待久了會滋生惰性不想離開呢,這樣的安排正好給我一個不得不走的理由。
我問我媽外婆的病好些沒有。我媽在屋里走來走去巡視她的王國,以一種極其不經(jīng)意的口吻說:應該沒有吧,又沒去過醫(yī)院。我就算再不懂事,也不會說:為什么不送她去醫(yī)院呢?在老家,像外婆這樣一生都在病中度過的人,還有很多。說好聽一點,是跟疾病和平共處;說難聽一點,就是一個“拖”字,拖到最后,人病俱消。據(jù)說外婆曾經(jīng)有過一次不成功的治療,那年,當?shù)赜袀€赤腳醫(yī)生背著紅十字藥箱,上門去給外婆扎針,扎到一半,外婆手腳抽搐,眼睛直往上翻,嚇得人家連藥箱都沒來得及背,撒腿就往外跑。在當?shù)兀粋€女人常年抱病在家,似乎是一件不太體面的事情,這個病人要么躲在家里不讓人看見,要么早點解脫,給家人一個重新開始的理由。但外婆顯然沒把這兩條出路放在心上,如果有人留意,至少每天可以看到她兩次,衣衫松垂,不緊不慢,扶著墻往正屋外面的廁所走去,兩條齊肩的麻花辮亂得像野草,如果不是紅色橡皮筋綁著,這窩野草能飛到天上去。因為久居室內(nèi),外婆的臉白得像皺紋衛(wèi)生紙,身段因為瘦削顯得飄逸,跟地里走路呱嗒響、頭發(fā)被草帽壓得緊貼頭皮的婦女相比,外婆的樣子令人心生恍惚,生病似乎把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跟本地婦女絕對不一樣的另一個品種。
那邊的女人喜歡講悄悄話,但她們的悄悄話通常是以喊的形式傳播出來的,久而久之,一些信息漏進了我的耳朵里,比如外婆是生孩子的時候得的病,有什么東西隨孩子一起流出,再也沒能收回去,她要是不好好躺著,那東西會完全徹底地流出來。我不知道她們所說的那東西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這事肯定跟我媽有關(guān),我媽是外婆最小的孩子,一定是生我媽的時候,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我開始替我媽感到抱歉,同時也開始天馬行空地想象,難怪我媽當年會被推薦到三灣煤礦去工作。在老家人看來,到地底下去挖煤,等于到陰曹地府去干苦力,每一天、每個小時都吉兇難料,這樣的工作他們躲還來不及,怎么可能伸長脖子去接受?于是就落到我媽這個“克母親的人”身上。如果她在井下出了事,就相當于為民除了害。
沒想到我媽在煤礦不僅毫發(fā)無傷,而且順風順水,很快就洗掉臨時工的印跡,轉(zhuǎn)成了正式職工。這也是我媽自鳴得意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得住好運的,好運氣有時候會披一件壞運氣的外衣。就在我媽去三灣煤礦的那年,舅舅也離開了家,他去鄰鄉(xiāng)當了一戶人家的上門女婿。據(jù)說舅舅是灰心至極才出此下策的,每個跟他相親的姑娘,一聽說他有個常年臥病在床的媽,就沒了下文,她們都不喜歡未來的生活中有這樣一個婆婆。
老家是一棟白墻黑瓦的房子,屋頂破爛不堪,我們趕到的時候,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正在瓦縫間啄食什么東西。我媽還沒進門,就抄起一根竹竿去驅(qū)趕它們,說它們會踩壞瓦片,一到下雨屋里就會漏雨。一個面孔黑瘦的老頭迎出來:別趕了,反正要走了。
這就是外公對久未見面的親人的招呼,沒有客氣,也沒有好臉色,似乎我們還沒見面,就已經(jīng)惹到他了。沒想到他還是那個樣子,童年的記憶瞬間復活。有天下雨,我正在門口蹚水玩,他突然出現(xiàn),大聲朝我吼,罵我是個害人精,踩壞了他好不容易弄平的院子。我至今記得那吼聲,低沉、喑啞,帶著深沉的回音,像電影里的特效,再加上兩只眼睛里冒出來的綠火,我給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緊接著,一個蒼白瘦弱、扎著兩根細得可笑的小辮子的女人也從屋里走了出來。好多年沒見,外婆別的變化幾乎沒有,唯有頭發(fā)全白了,發(fā)量稀疏,再配上跟多年前一脈相承的麻花辮和紅色橡皮筋,整個發(fā)型有種可愛的喜感,令我一見就大聲喊了出來:外婆!外婆看到我也很開心,老遠就朝我張開雙臂,沒頭沒腦地將我攬進懷里,說:我的妞妞長得好高了呀,你媽真是會養(yǎng),她都給你吃的什么呀?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小姑娘。
似乎是為了對抗外婆見到我們的喜悅,外公不合時宜地大聲說起分家的細節(jié):家里但凡值點錢的東西我都把它賣了,所有的農(nóng)具都送人了,連狗都送人了。人家都是越過越發(fā)富,老子是越過越窮,真正的家徒四壁,窮得叮當響。
沒有人接他的茬,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起了別的。
我不會拖累你太久的,我算過命,最多還有兩年。
舅舅皺起了眉頭:能不能不要說這種話?給別人聽到,還以為我不愿養(yǎng)你。
外婆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我們這邊,不住地夸我,聽她那些溢美之詞,我都快要飛起來了,似乎我不是個找不到工作的倒霉的家伙,而是個前程一片光明的大家小姐。我求救地看了我媽一眼,我媽打斷她,直杵杵地問:住了一輩子的房子,說走就走,舍得?這一走,可就不好再回來了。不住人的話,不出一個月就得塌掉。
塌就塌吧,不遮風也不擋雨,一點都不可惜。
客廳里擺著兩個大蛇皮袋,看樣子是外公外婆的全部身家。
外公指著藍條紋的那個,對舅舅說:這個是我的。
毫無疑問,紅藍相間的那個就是外婆的。
居然還準備了最后一頓飯,滿滿一大鍋燉雞,還有魚,以及各色小菜。外公說:總共三只雞,全都殺了,你們倆一人一只,第三只就是這鍋里的。辛苦一輩子,最后就這三只雞。
回應他的只有碗筷和咀嚼的聲音,我覺得尷尬,想替他解圍,就說:人生本來就是個從生到死的過程。
我覺得外公肯定聽清了我的話,但他不理睬我的回應,也不朝我看。我感到?jīng)]趣,加快了吃飯的速度。好吧老頭,我不會再幫你了。正這么想著,外公開口了,不是對我,而是對舅舅:我在河里下了籠子,你待會兒去看看,應該有不少魚了。舅舅點頭:嗯。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此時此刻,盡管人還在自己家里,外公的心已經(jīng)偏移到舅舅那邊去了,那里是他的養(yǎng)老之所,是他最后的歸宿;至于外婆,還有我媽這家人,已經(jīng)跟他不相干了。這老頭,也太務(wù)實了吧。
見外公不理我媽,外婆對我媽說:屋里這些家具,本來想給你帶過去的,特別是這張桌子,放在這里幾十年,沒挪過窩,哪曉得抬手一掀,桌面跟桌腿就分了家。家具也是有氣性的,曉得你不要它了。
正常,用了一輩子,還沒散架已經(jīng)不錯了。
其他家具也一樣,放著不動,都還像模像樣,就是碰不得,一碰就散。連貓都無緣無故死了。
我總覺得這話里似乎有某種弦外之音。
我媽對舅舅說:以后,我們兩家爭取每年聚兩次吧,一次在我家,一次在你家。兩次是有點少,過幾年,我們都閑下來了,可以多聚幾次。
外公插話進來:沒必要,你們都很忙,不要為無用之人浪費時間和金錢。
舅舅一把一把地抹臉,像在哪里碰上了蜘蛛網(wǎng)。我覺得他是想趕走外公的話,那些話真是讓人心塞。
外公還沒說完:最后跟你們交代一件事,我要是死了,不要給三灣鎮(zhèn)把信。她也一樣,她在三灣鎮(zhèn)死了,也別往我這邊把信,各自簡單掩埋,就此拉倒。
舅舅和我媽交換了一下眼神。我悄悄看向外婆,她正在奮力對付一小塊雞肉,根本沒聽桌上的對話。
我媽趕緊調(diào)換頻道:這雞味道很好,大家趁熱吧,涼了就不好吃了。隨即拿起勺子每人一勺地奉菜。沒想到外公執(zhí)著于他的灰色感慨:白活了啊,這輩子。沒想到我的命這么苦!
舅舅說:你有我苦?你至少能在自己家里揚眉吐氣,在飯桌上隨便發(fā)脾氣、發(fā)感慨,我就不敢。
我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呢?現(xiàn)在他們都過世了,老天對你是公平的,知道你受了委屈。
這你就說錯了,那家人真沒有讓我受委屈,當初就是看中他們一家人和和睦睦、恩恩愛愛。
外公就像被點了穴一樣,突然間什么都不說了,也不再長吁短嘆。此后一直到準備出發(fā),外公都沒說話。
鑒于外婆不能長時間行走,我媽給外婆請了一副滑竿,兩根大楠竹中間綁一把椅子。抬滑竿的人是舅舅找來的,算是兩人共同處理了這樁家事。
我們和外婆先出發(fā)。外公居然沒有起身相送,他坐在客廳深處,眼睛盯著某個地方,可以肯定的是,他沒看外婆,也沒看我媽,他似乎不想送別任何人。我搖搖手,大聲喊著:外公再見!他看了我一眼,沒任何表情。
我和我媽走在滑竿兩邊,外婆的左右。我問我媽:外公在生氣嗎?他生誰的氣?你,還是外婆?
外婆在滑竿上居高臨下地說:別理他,他就是這么個人,全世界都欠著他。過了一會兒又說:再也不用看那張臉了。
誰都不說話,只有滑竿在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走了一截,兩個抬滑竿的人不停地擦汗,抱怨天氣熱,路難走,外婆被顛得齜牙咧嘴。我媽拿出錢包,給他們一人塞了一張鈔票。路突然變得好走起來,外婆也不覺得顛了,抬滑竿的人話也多了起來:大妹子到底是在外面工作的人,明事理、大方,要是在本地,嫁出去的姑娘誰還來養(yǎng)娘家人的老?絕對沒有這個道理。另一個說:父母子女,哪兒來什么道理不道理,人家姑娘愿意,也有實力。
看著他們替自己說話,我媽微笑不語。
孩子爸爸那邊還有老人嗎?
我媽說有。那個人哎呀了一聲:那邊也指望兒子養(yǎng)老吧?兩邊都要養(yǎng)老,不容易啊。
這事又不能選,不能容易就做,不容易就不做。
兩個抬滑竿的人又是一陣驚呼,連聲夸贊,我媽被夸得不好意思起來。外婆說:你看,這都是我替你掙來的榮譽呢。眾人一陣大笑。
到了目的地,兩個抬滑竿的人走了,留下我們幾個在路邊等長途汽車。外婆對我說:看你瘦的!等到家了,外婆給你做好吃的。
才不要,我好不容易才減成這樣。
現(xiàn)在的人真是可憐,生怕自己過得太舒服。
誰都沒你這一生過得舒服。我媽突然插話進來,小時候,暑假幫家里干農(nóng)活,每次我們一身臭汗從地里回來,見你躺在床上看書,我就恨不得奪過來給你燒了。
反正又不能去幫你們,干躺著也是躺,邊看書邊躺也是躺。
你也不想想我們會是什么心情。我在水田里泡了一天,腰快累斷了,腿上爬滿了螞蟥,臉上胳膊上曬得起泡,回家一看,你躺在床上涼幽幽地看書!
做飯、洗衣、喂豬,不都是我做的嗎?
人家像爸爸一樣下田的女人,回到家也做了這些事。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對母女間似乎有點陳年的怨氣。
一個人過來問路,問的剛好是我們正在等的汽車。有了新人加入,大家都不再說話了。
上了車,我媽閉著眼睛打瞌睡,我則一眼一眼地偷瞄外婆,她完全被窗外的風景迷住了,大概她從沒坐過這種汽車。她是真正足不出戶的人,床上有一個深深的人形凹坑,那是她一天一天躺出來的。
下車后回家,還需步行十多分鐘。我媽有點焦慮:你不能走路,這怎么辦呢?這里可叫不到滑竿。
稍微走幾步,不要緊的。
后來她們決定,走一段歇一會兒,既照顧了外婆的病情,也便于外婆瀏覽三灣鎮(zhèn)。
路過鎮(zhèn)醫(yī)院的時候,外婆不住地回頭看。我媽說:這個醫(yī)院只能看些頭疼肚子疼的病,看不好你的病,你的病要去大醫(yī)院。
我哪個醫(yī)院都不去,人總是要死的,不得病怎么死呢?外婆不再朝那個醫(yī)院看。
路過一條綠化帶,我媽提議坐下來歇會兒。外婆的表現(xiàn)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個行動不便、喘氣如牛、奄奄一息的老太婆,結(jié)果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她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長途旅行后的疲累,反而是睜大眼睛好奇地瞅個不停。趁這個機會,我向外婆提出一個在心中盤旋了許久的問題。
外婆,外公是不是不高興你來三灣鎮(zhèn)?
這個計劃就是他提出來的。
也許他覺得自尊心受損,身為男人,卻無法養(yǎng)活自己的老婆,最后兩人都要投奔別人。
哈哈哈,他永遠不會有你這樣的想法,而且他還有優(yōu)先選擇權(quán)。你舅舅家是樓房,房子大,住得寬敞,所以他選了你舅舅家。
我倒覺得外公的選擇不一定是為了自己能住得寬敞。就拿此刻的情景來說,外婆跟我共用一間臥室,我的床擺在朝北的墻邊,外婆的床擺在朝南的墻邊,如果來的不是外婆,而是外公,這么安排就不太妥了。
我和外婆躺在各自的小床上聊天。
我小時候很怕外公,直到現(xiàn)在,看到他還是有點發(fā)怵。我覺得他對你也不夠溫柔,你當年為什么會嫁給他這樣的人?
他年輕時不是這樣的。
那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應該是我把他變成這樣的吧,除了我,還有誰呢?賴不上別人呀。
你指的是你的病嗎?
不知道,算是原因之一吧。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病到底是什么樣的嗎?我終于斗膽問出了這句話。當我在網(wǎng)上查到關(guān)于子宮脫垂的癥狀時,嚇得目瞪口呆,這讓我越發(fā)對外婆的病癥產(chǎn)生了深切的同情和好奇。
不行!外婆果斷拒絕了我,你真是什么都敢說,人身上有些地方看不得的,看了眼睛會出問題的。
不管怎么說,我為我們家分到外婆感到高興。外婆比外公有趣多了,住進來沒幾天,我們家就時常響起出其不意的笑聲。
有一天,我們正圍著電視機看花樣滑冰大賽,她突然煩躁起來:怎么還不摔啊?我就想看他們摔屁股蹲兒,不摔不好看。
笑過之余,我馬上意識到,還是要跟這種人稍稍拉開點距離,不能被她不知不覺同化了。畢竟我只是回來休整,過不了多久,還是要回到那個世界去的。
她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變化,開始挽救自己的形象。
別小看這個屁股蹲兒,當中才見人品呢。女的摔了,有的男的會去把她扶起來,還親她、安慰她,有的男的直接就黑了臉。
這種聰明勁,真不像出自一個長期躺在家里的農(nóng)村老太之口,它一下子就把我重新拉回外婆的“聊友”狀態(tài)。
她不光迅速贏得了我這個“聊友”的心,更是光速征服了我爸。到家第一天,她打聽好我爸的下班時間后,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再泡好一壺細茶等著。當我爸進門,她還沒發(fā)出聲音,兩只胳膊先伸了過去:我的兒啊!辛苦你啦,看到你把她們娘兒倆養(yǎng)得這么好,我就知道我的兒孫都是有福氣的人。我以為她要像對我那樣,把我爸抱在懷里,結(jié)果她只是非常自然非常熱情地用兩只手搖動我爸的左手,那樣子,既像是感激,又像是隆重的見面禮。不得不說,外婆比外公好相處多了。
當天晚上,她就進了廚房,我們家的餐桌,從此有了很明顯的外婆味道。她最大的特點是不浪費,連削下來的蘿卜皮都不會丟掉。她會把蘿卜皮洗凈,用調(diào)味汁腌好,腌出來的蘿卜皮酸甜爽脆,十分可口。這個小招數(shù)迅速征服了我爸的胃,導致我爸開始埋怨我媽:你怎么就沒學會這一手?
氣氛越來越好,我說話也更加直言不諱:外婆,我知道為什么你在家正眼都不看外公,在這里卻能迅速跟我們大家打得火熱。人只有在家以外的地方,生存欲才會被激發(fā)出來。
她一臉困惑地看著我:“生存魚”是什么魚?
我忍住笑:你肯定早就不愛我外公了,真正相愛的人,是不會接受現(xiàn)在這種分居狀態(tài)的。
不分居,連活都活不下來,還談什么愛。
她也撩我,叫我小名:妞妞啊,將來找男朋友,要注意兩點。第一,個子要大,太矮小的男人不行;第二,鼻子要生得好,有管好鼻子,才有一身正氣。
你說的這兩點,有一種說法,其實是一個人性能力強弱的象征。
啪的一聲,她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你這個老黃混!怎么敢跟妞妞講這些!
有什么不能講的?我也是有過那種經(jīng)歷的人。
她趕緊撲上來捂住我的嘴,小聲問:你媽知道不?我搖頭。她似乎松了一口氣:什么人?你們還在來往嗎?
當然沒有了,他個子不夠大,鼻子也不夠好。
誰提的分手?
他提的。
這種王八蛋,越早滾蛋越好。我家妞妞一看就是有出息的人,不能便宜了這種無情無義的小人。
我嗎?會有出息嗎?
我看相還是有一套的,你就放心好了。
明知她只是信口開河,我竟深感安慰,而且莫名有了信心。
有時候,我媽從麻將館回家,洗過澡,也會加入進來。我們?nèi)藮|倒西歪地躺在兩張床上,天南海北地瞎聊。正聊得起勁,我爸一身煤渣地從外面進來,這讓我萬分內(nèi)疚。唯一的男人在地底下辛苦工作,我們卻在這里嘴上無德地恣意狂噴。我恨不得立即沖出門去找點事干,但我媽說:這你就不懂了,他其實是幸福的,因為他有成就感,他養(yǎng)活了三個女人。
外婆對我眨眨眼睛:看到?jīng)]有?將來要嫁,就嫁這種男人,愿意養(yǎng)你,還養(yǎng)你的父母。
這么說的話,外婆你最幸福,因為外公養(yǎng)了你一輩子。
他是拿我沒辦法,不養(yǎng)不行。
這么說,你從精神上操控了外公?
我媽很不喜歡我動不動就聊起外公外婆的生活,每到這時,她就把話題引到我身上:不要探聽別人的私事,多操心你自己,工作的問題到底怎么打算的?三灣鎮(zhèn)可沒有你的位子。
哎呀我會走的,知道你不想我在家啃老,也沒指望啃你的老。
我倒是愿意讓你啃呢,可惜我身上沒有可啃的東西。
外婆趕緊過來聲援我:她才不會啃你的老呢,別看她現(xiàn)在這樣,她將來是要做老板的。
我心里一驚,一直以來暗藏心中的一個計劃竟被外婆一口說中,難道她懂讀心術(shù)?我可什么都沒流露過。
我媽一聽,呵呵直笑:好啊,妞妞老板,我的晚年可就指望你了。
沒問題,但目前你還得養(yǎng)我?guī)滋臁?/p>
別怕,妞妞!大妞不養(yǎng)你,我這個老妞養(yǎng)你。
你拿什么養(yǎng)我?你這沒錢的老妞。
你怎么知道我沒錢?錢正在來的路上呢。
就是從這天起,我們?nèi)齻€女人開始以妞妞、大妞、老妞互稱對方。
說笑歸說笑,那個深藏于心的念頭真的試探著爬了出來,令我時不時就走神。如果全世界都找不到工作,自己干似乎也是別無選擇的選擇,我只是還沒想清楚,哪個行當才是值得我動腦筋的領(lǐng)域。
我大學讀的是師范,但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份教師的工作,這個行業(yè)萎縮得太快,新陳代謝卻特別慢。我決定轉(zhuǎn)向門檻較低的技術(shù)活。
有段時間我對理發(fā)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看過無數(shù)美發(fā)視頻之后,我決定拿老妞的頭發(fā)練手。我讓她披上雨衣坐好,去廚房找來大妞剪骨頭的大剪刀。動手前我再次問她:剪掉你的小辮子,真的不可惜嗎?
我很喜歡她的白色小辮子,真的非常特別、非常可愛,我從沒見過扎這種小辮的老太婆。
別人剪我肯定不答應,在妞妞面前,我永遠不會說個“不”字。
其實剪頭發(fā)這件事,看起來簡單,真正操作起來并不容易,不過老妞保證,不管我剪得多糟,她都不會怪我,她只有一個條件,一次少剪一點,這樣的話,不用等太久就能剪第二次。可我一旦開剪,就有點收不住,就像和面,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又加面。很快我就慌了,沒想到她頭型那么不規(guī)范,頭發(fā)還厚薄不均,為了達到我要的效果,只能一修再修,修無可修的時候,她的發(fā)型變成了一頂生硬的帽子。這還是頭發(fā)半干的狀態(tài),一旦吹干,它們還會更難看。見我停止了動作,也不再發(fā)出聲音,老妞問:我頭皮露出來了嗎?
那倒沒有。
沒有就成。
她要求照鏡子,我決定給她打個預防針。我問她知不知道日本有個世界知名的女畫家草間彌生,她一生只畫一種東西,就是大大小小的圓點,現(xiàn)在人們叫它波點,她一生只留一個發(fā)型,齊劉海的妹妹頭,發(fā)尾在耳朵……上方。我忍不住在長度上撒了謊。老妞摸了摸頭發(fā)說:聽上去跟我的頭發(fā)有點像哎。很好,跟畫家一個發(fā)型,沾了畫家的光了。
當大妞看到我的作品時,生氣地瞪了我一眼:干嗎給她剪成這樣?老妞站出來保護我:是我要求她剪這么短的,短了涼快。她跑到鏡前打量自己:很好,我終于看到自己的耳朵了。
還是招風耳呢,這是聰明人的象征。我希望奉承可以消解她被剪壞頭發(fā)的悲傷。
這個長度很合適,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再練一次。
為了讓我多練習幾次,老妞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大捆尼龍帶,她把它細細撕開,再把一端綁住,翻過來放在一只倒扣的大碗上。
你看,像不像個腦袋?去剪吧,剪完了我給你再做一個。
又一次剪失敗了,我很沮喪。看來,開理發(fā)店并不適合我。
那些去理發(fā)店當學徒的,至少要洗兩年頭才讓他們拿剪刀,你是一上來就拿剪刀,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我覺得還是算了,我剛剛算過一筆賬,一個人剪一次頭發(fā),可以管兩個月,就算一天只剪一個頭,我也必須發(fā)展六十個客戶,才能保證每天都有顧客上門。太難了,整個三灣鎮(zhèn),根本找不出六十個客戶,我覺得我還是不要開理發(fā)店了。
我把剪刀還回廚房里,第一個創(chuàng)業(yè)計劃宣告破產(chǎn)。還好我沒去買理發(fā)專用剪刀,沒有平白無故多添一項開支。
妞妞啊,不如做吃的。頭發(fā)可剪可不剪,飯不能不吃,一天三頓,少一頓都不行。
我沒吱聲,我對做飯一點感覺都沒有。到目前為止,我只下過一次雞蛋面,最后還煳了鍋。
你要是想做,我可以教你。
讓我好好想想吧。我又爬到床上躺下了,心想:就你那點尋常小菜,也想入這一行,未免太天真了。
一旦回到床上,閉上眼睛,我就成了三灣鎮(zhèn)以外的我。有個秘密他們都不知道,除了無法就業(yè),失戀才是迫使我回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但只要一閉眼,腦子里還是那天晚上的情景。他叫了平時不怎么叫的外賣,買了啤酒(最便宜的酒),還有蠟燭,總之,他把我們的小小蝸居搞得很有氣氛。我問他是什么日子,他說不是什么特別的日子,就是突然很有感觸,他如此平凡、如此渺小,幾乎看不到希望,而我卻義無反顧地陪著他。他的誠懇讓我感動不已,那一晚我們比任何時候都幸福。第二天,他很早就出去了,過了兩個多小時打來電話說,他要走了,因為他終于收到了一個公司的錄用通知,那公司在另一個城市。他說他不能帶我去,他不能因為任何事情分心,他必須好好工作,抓住這難得一遇的機會。我說:你是不是昨天就收到了通知,所以晚上才來了一場“告別演出”?他說是的,但他不知道怎樣跟我說實話。我一個人回到出租屋,除了睡覺,再也想不起來干別的,沒想到求職也像考大學,落榜生注定要與金榜題名的人自然分開。但我的憤怒漸漸占了上風:你不跟我說實話也就罷了,為什么還要制造出情意綿綿的假象來欺騙我?我想立刻跟他大吵一架,電話一撥才知道,他把我拉黑了。他怕我追過去找他麻煩,他已經(jīng)視我為麻煩,他把我像廁紙一樣扔掉了。憤恨又無助的情緒徹底吞沒了我,我白天黑夜地躺在床上,哭著睡去,醒來再接著哭,直到某一天,我被餓醒了,我的胃在瘋狂痙攣,吐出了黃色的苦水,后來又吐了墨綠的膽汁,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不管怎樣,在死之前,我要回一趟家,我不能像只野狗一樣死在外面,我死也要死在父母身邊。于是,我踏上了回三灣鎮(zhèn)的行程。
畢竟身處同一間臥室,我懷疑老妞從我身上看出了某些問題。好幾個早上,我躺在床上假寐,她踮起腳尖走近我,彎下腰來打量我,我格外用力地裝睡。她看一會兒,貓一樣轉(zhuǎn)身離開。
有一次,她照例在我床邊停留了很久,盯著我的目光幾乎要在我臉上壓出兩個小坑來。就在我快要裝不下去的時候,她輕輕退了出去。我如釋重負地睜開眼睛,但我上當了,她并沒走遠,而是回到自己床邊坐著,靜靜地注視著我。
你有心事呢。
是的。我懶得再裝下去,我相信對一個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的老人訴說心事,等于說給樹洞聽。我跟她講起了前男友,找到工作后就撇下我,還把我拉黑。我要她向爸媽保密,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這么沒出息。
還以為是什么事呢。他的工作也不會長久的,他馬上就會失業(yè)的,那時他要是再回過頭來找你,你不要理他,這種人,下次走運的時候,他還是會拋棄你的。
知道你護我,但也不能沒有根據(jù)地瞎說一氣。
我當然有根據(jù),你將來會知道的。我們這種長期病號,多少都知道一點別人不知道的事。
那你知不知道他現(xiàn)在有沒有女朋友?
肯定有,男人不會讓自己閑下來的,你不會還在想著他吧?這種人千萬不能再要了。
即使只是老妞的瘋言瘋語,也讓我鼻子一酸,徹底失去了控制。他怎么能剛跟我分手,就在別處找到了新人呢?他連失戀的過程都沒有,直接從A過渡到B嗎?如果是這樣,那我們以前算什么?全都是假的?
他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jīng)悄悄跟別人好上了,他那個工作是怎么來的?我怎么看到他的工作跟一個女人有關(guān)呢?
老妞過于自信了,她的信口開河反倒讓我看透了她。他明明是通過投遞簡歷過去的,他投了將近一百份簡歷,一個從不找工作的人,怎么懂得我們這些苦苦找工作的人的苦處?如果真有那么一個女人,他有必要投遞那么多簡歷嗎?
反正他還會遇到問題的,好像是工作上的問題,有人對他不滿意。剛開始是滿意的,過了一段時間就不滿意了,所以你不要傷心,你要慶幸自己離開了這個人,這個人有一堆問題。
原來你不光是個病婆娘,還是個神婆,神婆這行當也能自學?
你不管我是什么人,你聽我的就行了。她走過來,扳過我的臉,湊到鼻尖下看,她翻我的眼皮,揪我的耳朵,又察看我的發(fā)際線。
你命好得很,很快就要交好運了。
別用這種方法來安慰我,這只會讓我更加難受。我回到自己床上,拉過被子躺了下來。
真的,你就像現(xiàn)在這樣躺在床上,好運就自己長出雙腳走過來了。
這話說的!我再也躺不住了。
我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傳說在床上躺了一輩子的老妞,其實并沒有整天躺在床上,她跟我一樣,只在晚上睡覺時,才意猶未盡地爬上床。有天我忍不住問她:你的病是不是好些了?我看到你在老家的那張床,都躺出一個深坑來了,可現(xiàn)在,除了晚上,你基本不躺。
時好時壞,有時也看心情、看天氣。
看來你喜歡在礦區(qū)生活。
跟礦區(qū)沒關(guān)系,身邊都是自己喜歡的人,就不容易生病。
這么說,你最不喜歡的人就是外公了,因為你在老家病得最重。老實說,來到三灣鎮(zhèn)以后,你想過外公嗎?
想過,我在想,再也不用看到他那張臉了。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得了那個病以后,拒絕跟他過夫妻生活,才導致感情越來越淡,直到消失的。這事不怪你,也不怪他,任何夫妻遇上這種事都得完蛋。
這你也知道?老妞一臉的不好意思。
想想你像我這么大的時候,連孩子都生了,還指望我說到那方面的事就臉紅?
老妞爆發(fā)出一陣發(fā)自老年胸腔的笑聲,我不得不提醒她:有東西要出來了!她的笑聲驀地出現(xiàn)一秒鐘的停頓,接下來,就像水龍頭加了濾網(wǎng)一樣,變得柔軟多了。妞妞啊,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不光聰明,還有趣,這比聰明還難得,所以你跟三灣鎮(zhèn)的任何一個男生交往都是吃虧的。
誰說我會跟三灣鎮(zhèn)的男生交往的?
如果你一直待在三灣鎮(zhèn),就一定會跟一個三灣鎮(zhèn)的男生結(jié)婚,你跑不脫的。
這話又讓我憂郁起來,我知道老妞說的沒錯,你人在哪里,你的故事就發(fā)生在哪里,不管你多么抗拒。某種角度說,我和老妞是一樣的人,我們都是三灣鎮(zhèn)的新來者。老妞一天天熟悉了周圍的環(huán)境,甚至成功取悅了我們的鄰居;跟她相比,我一無所獲,除了沮喪和失落。
這種情況在我撿到一輛助步車后達到頂峰。也許是哪家的老人去世了,生前的東西就被家人扔了出來。不管怎樣,東西還好好的,我第一時間想到了老妞,便拿回家洗洗擦擦,跟新的一樣好用。
老妞果然很喜歡,當天就在我的陪伴下用上了它,身子有了依靠,腳步也輕快了許多,從我們家到鎮(zhèn)醫(yī)院,兩三里路,她走了個來回,竟然一次都沒有歇。她很快就對助步車上了癮,稍不注意,就一個人溜了出去。她對我說:自從用上這個東西,我感覺三灣鎮(zhèn)變小了。
我心里響起一個聲音:現(xiàn)在,這老太婆已經(jīng)徹底征服三灣鎮(zhèn)了。
早在助步車出現(xiàn)之前,她就已經(jīng)征服了我們的鄰居老袁,而我在這里長大,至今未跟任何一個鄰居有過三句話以上的交流。
事情是從老妞的鹽漬手藝開始的,她特別擅長鹽漬各種蔬菜,這一點深得我爸的喜愛,夸她把普普通通的鹽翻出了了不起的新花樣。樓下的老袁大概是聽我爸無意中講起過,表示要上樓來學藝。老妞激動得不行:不用學不用學,正好我這里還有點鹽漬生姜和青花椒,你來嘗嘗,要是喜歡,我每天做好了給你分一小碟。鹽漬菜就講究個新鮮,要做一頓吃一頓,我正愁做多了吃不了,少了又不好做,給你分一點正好解決了我的大問題。從此老袁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一到吃飯時間,他就拿個小碟上來,從老妞的大碗里分走幾勺。當然,他也不會白吃,會隨手帶點食材上來,花生米、綠豆、海帶苗、面筋,這些東西理所當然又成了老妞下一次做鹽漬菜的主料。我爸開玩笑:派你老婆上來學一次不就得了,又不難。
有些人學得會,有些人學不會。笨蛋是會遺傳的,兒子就中招了,今天開始不上學了,他媽勸了他一天一夜,我打了他兩頓,都沒有用,現(xiàn)在還在家里躺著呢。
會不會是在學校遇到什么問題了?
我覺得他就是成績差,感到?jīng)]面子。
老妞端著一碗鹽漬洋姜過來了,剝過皮的洋姜像某種裸體小動物,被姜絲、大蒜、花椒、辣椒、豆瓣醬包裹著,讓人一見之下舌下生津。她顯然聽見了兩個男人關(guān)于兒子的討論。
你兒子?不上學了?我見過他呀,長得挺好,眉清目秀,又有禮貌,一看就是塊讀書的料。
唉!我也沒想到啊,之前還過得去,這學期他老師說他成績直線下滑,也不跟我們說話。心情好,你問三句,他答一句;心情不好,他只當沒聽見。
肯定是心里有事,不會無緣無故發(fā)生這么大變化。老妞從大碗里分出一小碗鹽漬洋姜,遞給老袁,說,如果你放心,把孩子交給我,我來跟他談?wù)劇?/p>
老袁吃了一驚,表面上還是很感謝的樣子:好啊好啊!您肯出面,真是太好了。
我爸明顯不贊成:您一個常年居家的外地來的老人,要跟他談什么呀?現(xiàn)在的孩子,很不好說話的,他老師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自己爸媽都使不上勁。
正因為他們都試過,都沒辦法,才要到我這里來試試嘛。有效果呢,大家開心,沒效果,也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覺得老妞說的也有道理。
至于在哪里談,老袁表示他家里肯定不行,兒子在家是要把自己鎖在房間里的,一般人進不去。老妞也說:家里是不行,我們家也不行,我?guī)酵饷嫒ァD慊厝ジf,我今天想去外面走走,家里沒人陪我,看他肯不肯抽點時間。
老袁很快就帶來了好消息,兒子居然同意了。真是沒想到!我以為他會像平時一樣,給我一個臭不理的。
老妞聽了,二話沒說開始做出去散步的準備,助步機、水杯和幾張舊報紙,以便走不動時躺下來休息。
我就知道小袁會答應的,有一次我出去散步,遇到他放學,他沒有越過我往前走,而是停下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助。這樣的好孩子,不會無緣無故不上學的。老妞自動將老袁的兒子喚作小袁。
我真想變成一只蚊子,或是一只什么小爬蟲,悄悄藏進老妞卷起來的報紙里,去偷聽他們一老一小到底會說些什么。
為了將事情盡量處理得自然些,老袁先將老妞帶到小區(qū)大門口,然后回家派小袁出來。我站在三樓窗根底下,死死盯著大門口,老妞扶著助步車,東望望西看看,十足無所事事的模樣。
很快,小袁露頭了,他稍稍放慢腳步,但沒朝老妞看,兩人直接默契地啟動了散步模式。從我的視線看出去,他倆走得還挺快,但愿老妞不會突然癱倒。
我特意看了下時間。雖然聽不見他們說了什么,但時長是能說明一些問題的。
我正準備穿過客廳,聽到我爸和老袁在分析老妞。
我爸說:相當聰明的一個人!她要是出生在城市,絕對能混出點名堂來,可惜沒生對地方,身子又弱,不堪勞動,弄出一身病。
老袁說:病病歪歪活千年,沒病她興許還活不到這把年紀。
有道理,據(jù)說孩子她媽出生后的第三年,就再沒下過地,成天躺著。躺了好幾年后,才開始偶爾起床給大家做頓飯。
好好待她吧,家有老,是塊寶。你看她適應得多好,沒幾天樓上樓下都混熟了,不像是新搬來的,像在這里住了很久。
她這方面是很厲害,跟任何人都搭得上話,連你家小袁都搭得上。丑話說在前頭,小袁要是沒什么效果,不要怪她,畢竟她和孩子隔著好幾十年呢。
我不想再聽下去,徑直從他們中間穿過。剛一走出大門,就聽見我爸說:又一個不愿跟大人說話的。
我決定騎自行車追出去看看,萬一碰上他們,可以擦身而過,避免尷尬。
沿著他們出發(fā)的路線往前走,一直走到盡頭,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只好往回騎。他們不可能走那么快,我想,應該是在某個地方歇下來了。
一條通行貨運列車的鐵軌的岔路口附近,有個廢棄的三角形空地,地上長滿半人高的雜草。仔細一看,一老一小正坐在草地上,小袁還吃著雪糕。
真想走過去聽聽他們在說些什么,又怕干擾到老妞正在進行的工作。正為難,這兩人站起來了,我趕緊藏好。老妞扶著她的助步車,小袁走在助步車一側(cè),一只手搭在車把上,似在幫老妞把握方向。
他們往另一條路走去。那不是通往小區(qū)的路。過了一會兒,我看清了,應該是三灣鎮(zhèn)中學的宿舍區(qū),因為斜對面就是三灣鎮(zhèn)中學的后門。
兩人在門口停下來,小袁偏著腦袋對老妞說話,又抬手指點。老妞聽了一會兒,就撇下小袁,扶著助步車一個人往里走去。
約莫過了十幾分鐘,老妞出來了,身邊還跟著一個中年女人。她不時地伸出手來想要幫老妞,卻被老妞搖手拒絕。
小袁看到他們走過來,嗖嗖幾步往旁邊躲了起來。老妞沒看到小袁,似乎吃了一驚,但她不慌,抬手跟中年女人告別。中年女人大聲說:放心好了,奶奶,讓他明天一早來學校找我,為這點芝麻小事就不上學,我是萬萬不會答應的。他要是不來,我就到他家里去把他拽出來。
小袁及時出來接上了老妞,老妞扶著助步車的右手抬起來,不停地做手勢,不住地說。小袁的頭微微低著,十分溫順。
走了近一半路程,為了解救小袁,我決定露面。我完全可以裝著偶遇嘛。
我敲著自行車鈴鐺,大聲嚷嚷著沖過去。
好巧啊,你們這是從哪里來的呀?
放走小袁,我假裝什么都不知道,問她:有進展嗎?你膽子也太大了,竟敢插手青少年問題。
你別管,反正我?guī)退鉀Q了,老師讓他明天就去上學,否則就到家里來把他捉過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嘛?
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跟小袁發(fā)過誓,我誰都不告訴,他爸媽也不說,反正他明天會去學校,老師會幫他處理好的。
挺厲害呀,透露一點嘛,我保證不說出去。
不行,我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善于保守秘密。
如果你不出面,這事最終會怎樣?
不好說,也許他真的就不去上學了,所以人一定要有個說心里話的地方。心里有話不說,最容易出事。
回到小區(qū),老妞既沒去老袁家復命,也沒在家里提起這事,就像她根本沒接手過這事一樣。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老袁一臉興奮地跑上來,告訴老妞,孩子上學去了。老妞用一把木梳用力刮著頭皮,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沒看錯,孩子本身是個愛讀書的人。你聽我的,從現(xiàn)在開始使勁給他攢錢,這孩子讀書會讀出名堂來的。
老袁笑瞇瞇地回去了。
晚上,我們躺在各自的床上,我內(nèi)心的傷痛和焦慮再次涌上來,可我卻什么都不能說。何必說出來影響別人的情緒呢?
老妞突然說:你知道上次我去找小袁的老師時,她在干什么嗎?一個人在玩撲克牌。盡管是老師,也很孤獨呀。
我趁勢問:你感到孤獨嗎?說真心話。
應該說,年輕的時候,有那么幾年,還是不孤獨的。
你是說,有愛情的時候嗎?難以想象沉浸在愛情中的外公是什么樣子。
他這個人,沒有那種東西,羊啊、牛啊、貓啊、狗啊,這些動物都有,但他就是沒有。舉個例子,我生你媽媽的時候,有天吃飯,咬到一塊骨頭,大概是缺鈣太厲害了,居然把一顆牙給咬碎了,疼得我整個頭就像被炸成了幾塊一樣。我疼成這樣,他居然眼睛都不朝我瞟一下,專心一意吃他的飯。
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我覺得沒有,我倒希望他在外面有人呢。有了人,他的心情大概會好一點,我也能連帶著感受到一點點友好的氣氛。
那你想過離開他嗎?
周圍的人都跟他差不多,離開了又能怎樣?
如果有個跟他不一樣的人出現(xiàn),你是有可能離開的,對嗎?
老妞沒了回應,大概是睡著了。我在想,幸虧老妞年紀輕輕就得了病,否則,她是很有可能變心的,因為跟外公相比,她的內(nèi)心世界豐富得多,也會表達得多。如果她健健康康、能跑能跳,說不定就會遇上跟外公截然不同的人,說不定就會推翻面前的生活。說起來都是外公的幸運,老天保佑他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妻子,同時又是一個行動不便的妻子,這等于給了他一顆最飽滿的種子,端端正正開在他的院子里,外人無法欣賞它的美好。
老妞來到三灣鎮(zhèn)才半年多,就傳來了外公去世的消息。舅舅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們一家都還沒起床,率先爬起來接電話的是大妞,她的聲音像驚雷一樣滾遍了每個房間。
爸爸?什么時候的事?他幾點睡的你不知道?我沒責怪你,我就問一下不行嗎?好了好了,我們馬上過來。
大妞推門進來的時候,老妞已經(jīng)從床上坐起來了。
早上哥去他房間,問他為什么頭天曬在外面的煙葉沒有收進來,在外面露了一夜,潮得都能滴水了。喊了三聲都沒應,一摸,身子已經(jīng)硬了。哥說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走的。可憐的爸爸,當時不知道有多難受,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不會的,大概是從夢中走的,很多人都這樣,沒有痛苦,這是他的福氣。
快點收拾,我們馬上出發(fā)。
我不去了,他不是說過嗎?不要把信我,他不想讓我去。
亂說!這時候咋這么聽他的話呢?快點準備,我去請假。
最終,出發(fā)的時候只有我們一家三口。老妞賴在桌邊,一只手抓住桌沿,似乎擔心大妞過來拖她走。
僵持了一會兒,爸爸說:我們先走吧,別誤了車。她不去也說得過去,畢竟是病人嘛。
憑什么!又不要她做任何事,就跟著走一趟,去送他一下也不行?太無情無義了。
大妞一路哭著上了車,說:替我爸不值!養(yǎng)了她一輩子,到頭來是這種下場。
爸爸說:我們老家有個說法,兩口子一方死了,另一方不能送終,要是送了,就找不到下家了。
她還想找下家?大妞尖叫起來,都黃土埋半截了。
我只是猜測,也許不是這個原因。
她敢找下家,我就敢當著大家的面給她叉出去!大妞壓低聲,咬牙切齒。
按說不至于呀,他們之間是不是發(fā)生過什么事啊?你這個當女兒的一點都不知道?
從來沒聽見他們吵過架,也沒見他們有說有笑過,大家不都是這樣嗎?
大妞格外掃了一眼爸爸,爸爸立即扭過頭去,看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貧瘠風景。他是個害羞的人,不好意思被當眾提起私事,畢竟客車上還有其他乘客。
一口黑棺材,質(zhì)地粗糙,油漆厚薄不均,擱在舅舅家門口一個油布棚子里,附近坐著一個人,擺了張小桌,桌上放著一本簿子、一支筆。客人并不多,偶爾來一兩個,棺材前燒把紙,點一炷香,磕頭作揖,然后就來小桌邊送份子錢。燒掉的紙也是人情的一部分,也要工工整整記進簿子里。都是舅舅家的熟人朋友,日常隨禮支出過許多,這次都過來還人情賬。
大妞扶著棺材,大聲唱哭,動作很大,眼淚卻不多,都是氣氛害的,哭泣是很私密的事情,除非意外事故,很少有人能當著眾人放聲大哭,何況還要配上“臺詞”,但大妞此刻必須大哭一場,最好哭得感天動地,惹人淚下,直到大家都感覺再也不能承受她的號哭和痛苦了,一起過來架住她、勸慰她,以防她悲傷過度暈死過去。事實上我覺得她的狀態(tài)離暈死還無比遙遠。爸爸不必哭,一臉凝重地打量棺材,非要找出施工質(zhì)量問題似的。我試了兩次,終于拿掉蓋在外公臉上的黃紙,我想,來都來了,得看他最后一眼。
本來就很陌生,這時更陌生了,僵硬讓他的頭部有種石化的錯覺。跟火葬場不同,這里沒人替他化妝。我試著碰了一下,徹骨的寒冷嚇了我一跳,這種冷太奇怪了,比冰塊還要冷,還要重,還要不可逾越。
眼看大妞被那些人勸好了,舅舅馬上過來跟她商討喪葬事宜。大妞都點頭:你盡管辦,給他辦得熱鬧點,費用的事,我們倆分攤。
我真沒想到,她竟然不來送終,說是爸不想讓她來。
是這樣的,爸之前也說過,不讓那個女人來。他們倆,這輩子真的結(jié)下仇了。
到底是為什么呀?
等事情辦完了,我們再聊。
舅舅跟大妞長得可真像,只是一樣的五官長在不同性別的兩張臉上,怪異得讓人難為情。舅舅還特別愛笑,逢人就笑,開口就笑,哪怕正在替父辦喪,臉上仍然綻開一抹傷感的笑意,你可以說它是親切感,也可以說它是巴結(jié)感,甚至可以說它……有點奴才相。當然,我這么想是不對的,對舅舅尤其不公平,畢竟,舅舅是入贅過來的,幸虧他為人好,深得這家人的信任,加上隨著孩子的漸漸長大,上輩人一天天老去,自然界的推陳出新為舅舅贏來了當家做主的局面。現(xiàn)在,他已十足是這棟兩層小樓的一把手,無奈他的表情跟地位有點不匹配。
舅舅的兒子跟我親近不起來,他在外面討生活,得知我大學畢業(yè)后回到了三灣鎮(zhèn),至今無著無落,同情地看著我。我說我只是暫時性的休整,思考一下未來的路到底該怎么走。他一笑:為什么要在三灣鎮(zhèn)思考?
打個比方,準備游泳的人最好站在水池邊思考,因為一旦入水,就要全力以赴跟水搏斗。
他又是一笑:為什么要思考?思考了又有什么不一樣?不就是找個地方打工嗎?
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先考慮考慮。外婆也勸我不要著急。
你還聽她的話?一般來說,大我二十歲的人說的話,我會假裝沒聽見,因為五歲就是一個代溝。
我發(fā)現(xiàn)他正好大我五歲,按他的邏輯,他的意見對我毫無參考價值。但我還是想盡可能多地了解一下他的生存狀態(tài)。我問他在做什么工作,他想了想說:算是物流吧。
他的樣子似乎拒絕講清楚他的工作。作為回報,我還是說了自己的想法:我也許會自己創(chuàng)業(yè)。
在三灣鎮(zhèn)創(chuàng)業(yè)?他一臉的不可思議,三灣鎮(zhèn)有什么業(yè)可創(chuàng)?要創(chuàng)業(yè)也要去大城市啊。
也許我想先在小地方練練手。
越是練手,越要選在大城市那種風浪大的地方。
小地方試錯成本低呀。
小地方根本沒市場,能試出什么錯?你想做哪一行?
他真會步步緊逼地打擊人,我已經(jīng)沒興趣跟他細說了,趕緊岔開話題:對了,你對外公了解多嗎?他跟外婆感情不太好,對嗎?不然為什么到死都不想見外婆?
我對他完全不了解,也沒興趣了解,仔細一想,我好像就沒有跟他說過什么話。說難聽一點,人老了就跟一件家具差不多。我們將來也一樣。
我有點難過地移開視線,但我不知道是在為誰難過。外婆在我們那邊可是非常活躍的,連鄰居都混熟了。
第二天是儀式感最強的一天,廚師班就位,響器班子請來了,看墳場的風水師正在山上做最后一次勘查,抬棺材的八大金剛扛來了兩根抬棺專用杠子,禮炮師傅正在往銃眼里填火藥,每來一個客人就響起一陣鞭炮,每向前推進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就鳴禮炮三響。一切儼然是大戶人家的做派,這個時候舅舅反而不忙了,他像個大將軍,所有的活都分派給了下屬,他只需端坐帳中,等候?qū)傧逻M來稟事就成。
十點多的時候,來了一個婦女。她沒有像其他客人那樣先去棺材前燒紙磕頭,更沒有掏出錢包去登記她的隨禮,而是徑直往大門里走,說:我找這家主事的人。
我主動站出來,將那個婦女帶到舅舅跟前。舅舅似乎認識她:你還來送他一程?
不,我有事找你。婦女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遞給舅舅,說,我不說,你自己看。
舅舅臉色變了:什么時候的事?
上面寫有日期。
我怎么知道這是不是他的筆跡?我從沒見過他寫字。舅舅側(cè)過身瞟了我一眼,說,你去忙你的,這里沒你的事了。
我聽話地走開,卻悄悄折了回來,藏身在他們背后。
這就是他的筆跡,不然我不會這個時候來找你,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沒法證明這是他寫的欠條。
我可以找到證人,還不止一個。
女人想要拿回紙條,舅舅手一抬,躲開了她。
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喊出來?
這下掐住了舅舅的七寸,他想了想,把紙條還給了婦女。
老客戶了,就不能給他免了這一單?
他寫字條的時候還沒死嘛,他要是不給我留字條,我就免了。我是個非常尊重文字的人。
你尊重個鬼文字!你眼里只有錢,人都死了,你還來找他要錢。
別這么說呀大哥,既然要盡孝,就要盡到底,否則他到了下輩子,還是欠我的錢,聽說過怎么還來生賬的嗎?變成雞給我下蛋,變成豬殺了給我吃肉……
舅舅的臉慢慢紅了。婦女知趣地停止說話,只伸出手,捻了幾下手指。舅舅把手伸進口袋。
婦女接過錢,把紙條塞給舅舅,轉(zhuǎn)身就走。
舅舅原地站了一會兒,慢慢走向棺材,一動不動地在棺材邊站了一會兒,把手伸進去,似乎在整理什么東西。我想,也許他把那張紙條塞給外公了。
守靈到下半夜,只剩了幾個至親,廚師端來夜宵,還有酒。舅舅對大妞說:你也喝點吧,下半夜很涼,喝點酒取暖。大妞聽話地拿起了小酒杯。
兩杯酒下肚,舅舅說:她不來是對的,她要是來了,今天這里有架吵。
他們一輩子沒吵過架,現(xiàn)在更沒什么可吵的了。
是我要跟她吵。她太狠心,她懲罰了他一輩子,到老到死,都沒解除對他的懲罰。
他怎么了?
我見過他們打架,他把她從外面拖進來,騎在胯下打。她逃脫了,瘋子一樣往外跑,他抓起一條扁擔像投飛鏢一樣投過去,她倒在地上,被他拖進屋來。她絕食,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眼看就要死了,他敲開她的嘴,給她灌米湯。再后來,她生病了,他們倒不打了。不打架,家里就沒聲音,大白天,家里也像深更半夜,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那時還小,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記得這幾個場景。
大妞呆呆地看著舅舅。
你可能不知道,在你之后,我們還有個弟弟,好像沒活幾天。我印象中就沒聽到過他的聲音,他一直在睡,不是睡就是被抱在懷里吃奶。那孩子要是還在的話,現(xiàn)在應該也當上爸爸了。
天哪!我從來沒聽說過,你知道的比我多多了。
我還記得一個場景,媽坐在床上,包著頭巾,正在吃一碗紅糖雞蛋。記得她還問我要不要吃,我聞到雞蛋里有很濃的胡椒味,就沒吃。我討厭那個味道。
沒錯,那就是坐月子吃的。那孩子多大死的?
舅舅咬著一塊帶肉的骨頭,奮力扯下一塊,用力嚼啊嚼,不咽下那一口他就沒法說話。大妞充滿期待地望著他的嘴。
好像沒出月窩。舅舅終于咽下了那塊肉。
正常,那時候的新生兒成活率本來就不高,她生了三個,活下來兩個,已經(jīng)不錯了。我們的媽其實是個很隨和的人,她現(xiàn)在在三灣鎮(zhèn)混得很不錯,周圍的鄰居很快就認識了她,她好像跟誰都能聊上幾句。
她只是跟我們爸爸聊不來。
夫妻不都是這樣,有話要留著跟別人說,自己人就只有吃喝拉撒。
舅舅看了大妞一眼,不再說話了,兄妹倆對父親的追憶到此結(jié)束。
趁著周圍沒什么人,我悄悄來到棺材邊,站在當時舅舅站的位置,我想看看舅舅到底把那張紙條放哪里了。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僅僅只是好奇,我知道那是一項不太體面的開支。說來慚愧,越是不體面的開支,我越想一窺究竟。
首先是去摸外公的上衣口袋。沒想到那么冷,又硬又冷,那衣服不像是穿在人身上,而是罩在人形冰山上。
口袋里沒有。難道在身子下面?我用指尖碰了碰,好冷,好沉重,如撫摸到北極冰川,不敢往下探了。正要抽回手,碰到了放在身體一側(cè)的更加冰冷的手。等等,為什么有點刺刺的感覺?定睛一看,手指與身體之間,似乎壓著異物。我鼓足勇氣插進一根手指探索,我的媽呀,那個地方已經(jīng)不是冰冷,而是火燙了。咬緊牙關(guān),斷然摳出,真的是個紙團,趕緊握在手心,仿佛握了一塊千百年的冰塊。
我匆匆撤離,走進室內(nèi),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紙團像是凍住了一樣,極難展開。
今欠到
陳桂芳現(xiàn)金五十元,一個月后歸還。
立據(jù)人:廖明貴
做法事的人開始繞著棺材吹吹打打地唱,我已沒有機會給外公還回那張紙條。至少此時不可能,只能藏在口袋里,見機行事。
沒想到我再也沒有機會走近棺材,因為接下來的儀式密集,一項接一項。天剛亮就出殯,這是風水師看好的吉時。我把紙條團成一個小球,混在最后泣別的人群中,計劃趁人不備投進棺內(nèi)。事實證明這個想法純屬自作多情,因為當我這么想的時候,四個壯漢徑直來到棺材邊,抬起棺材蓋板,穩(wěn)穩(wěn)地蓋好。封棺時刻到了,他們拿起定制的黑鐵抓釘,一錘一錘狠狠地將抓釘釘了進去。封棺之舉深深震撼了現(xiàn)場所有人,大家一起大放悲聲,連我都忍不住落下淚來。透過淚簾,我在想,也許我無意中做了件好事,沒有讓外公帶著塵世的欠條下葬,如果真有陰間,誰知道那邊會怎樣結(jié)算他這筆賬。
回家當晚,我很早就上床了,老妞自然也是躺在她的床上。我們中間只隔著一張小桌的距離。
我故意不吱聲,等著她來問我喪事細節(jié)。我知道她會問的,從我們進門開始,她的眼神就泄露出了她的隱秘愿望。
他躺在棺材里的樣子,不難看。我終于同情老妞了。
他睡覺了是不難看,他閉上眼睛比睜開眼睛好看。
很隆重,很熱鬧,出殯的時候我看到舅舅哭了,沒出聲,眼淚一個勁地流,揩也揩不盡。
她嘆了口氣。
有個女人去找他,不對,去找舅舅。我堅持不住了,終于說到了我最想說的事情。
當?shù)氐呐藛幔克姆磻徊灰粯印?/p>
不知道,應該是吧,不像是老家那邊的女人,因為她身上沒有長途跋涉的痕跡,像是從附近哪個地方輕輕松松走過來的。
接著說呀!她忍不住叫起來。
他都這么大年紀了,還有欲望嗎?
別亂說,有些話不是小姑娘隨隨便便就可以說的。
那我就不說了。
過了一會兒,她生氣了:最討厭說話說半截!
是你不讓我說的呀,好吧,我全都告訴你。我覺得他在外頭亂采野花,最后一筆錢還沒付,打了個欠條,人家聽說他死了,就找上門來問舅舅要錢。
她一臉震驚地看著我,很快就垂下了眼皮,故作輕松:人快死的時候,就是會做一些反常的事情。
我偷聽過那個女人和舅舅的對話,不像是死前的反常之舉。我又看了她一眼,變得小心起來,接著說,不過,為什么那個女人要對舅舅提到“盡孝”兩個字,叫他要盡孝就盡到底?
老妞本來是半躺著的,現(xiàn)在整個人滑進了被窩。
難過了吧?是你自己非要問,我本來沒想跟你說這些。
我為什么要難過?死的是他,活下來的是我,我有什么好難過的。
這么想也對。
想來想去,我沒向外婆展示那張已經(jīng)被我捂成常溫狀態(tài)的紙條。借著上衛(wèi)生間的機會,我將那紙條撕碎,沖了下去。
外婆顯然還不想睡,不住地弄出些細碎的聲音。我故意不說話,等她先開口。
他們給他穿了什么衣服?普通衣服還是壽衣?
不知道,有點像長袍馬褂那種。
那就是壽衣。
女式壽衣什么樣的?我不禁想到老妞。
款式差不多,顏色不同。
你將來會跟他葬在一起吧?
死了,就是一堆垃圾,隨便你媽怎么處理這堆垃圾。
正當我迷迷糊糊的時候,突然聽到老妞吸鼻水的聲音,猛地一下驚醒過來。她在哭泣。實在想不通,為什么她如此傷心,卻不愿去現(xiàn)場跟他告別。
聽了一會兒,我悄悄起身,爬到老妞床上去。
沒想到這么大年紀的人還會哭,還有眼淚,還有細細的嚶嚶聲,像個皮膚松弛、骨頭變形的大姑娘,叫她老妞真是叫對了。
好了,他只差一年就八十歲了,已經(jīng)比大多數(shù)人活得久了,人家都說這是紅事。
我不是為他。
那為誰?傷心你成了寡婦?
你不懂啊孩子,這么多年,我的眼淚都流干了,我的心都疼得穿孔了。等我死的那天,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我不告訴任何人,只告訴你,我們倆有緣。
第二天,我以為經(jīng)過了一個傷心之夜,她要多睡一會兒,沒想到她起得挺早,且精神頭十足。她說要去市場看看粽葉,快到端午節(jié)了。
我決定陪她去,萬一她因為昨晚沒睡好,倒在路上怎么辦?路上,我取笑她:還以為你會在心里服幾天喪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早上一覺醒來,突然覺得心胸開闊,渾身是勁。
也許你的生活剛剛完成辭舊迎新的儀式。
妞妞,你說話真貼心,我們倆在一起真好。
路邊幾個賣粽子的人吸引了她,老妞撇下我,蹲下去察看。粽葉碧綠,吐露清香。老妞挨家問了價格,最后才盤算著說:這東西我也會做!我還可以比他們包得更好看,價格也可以比他們便宜一點。
如果你比他們賣得便宜,他們恐怕會上來打你哦。
不在他們面前賣,換個地方就惹不到他們了。
這里才是最熱鬧的市場。
酒好不怕巷子深。東西做得好,人家尋也要尋過來。
老妞,這個想法不錯呢。我突然有了些想法,說,粽子只是季節(jié)性產(chǎn)品,我們還可以做些季節(jié)性不明顯的東西,比如餃子。我們不做熟食,只賣生鮮餃子。
對呀對呀,你忘了嗎?我早就跟你提到過,做飲食比做理發(fā)好,尤其專為懶人服務(wù)的飲食。我知道你不大會包餃子,我來,我負責制作,你負責送貨。
好啊,等會兒我回去設(shè)計個網(wǎng)店。
不要開店,八字還沒一撇呢,開什么店?提都不要提,先悄悄地從身邊鄰居熟人開始,試試人家反應如何。
就這樣,我們本來只是想出來買粽葉的,結(jié)果買了一堆面粉和肉,以及一些做餃子餡的蔬菜。
我知道我們的生意從哪里開始,你媽不是有幾個麻將搭子嗎?她們打麻將打到興頭上,誰都不想下桌子做飯,正好煮餃子吃。
回到家,立即動手準備起來,剁肉餡由我負責,老妞負責準備調(diào)料。她把生姜和小蔥切細,泡進水里,再使勁揉搓,擠出黃綠色的姜蔥汁。原來這還不是調(diào)料,只是用來腌肉餡的。我不理解:你平時不是這樣做的,平時我看你都是切成末,直接拌到肉里去的。
賣出去的東西,當然要講究一點,要比一般人家做得好吃,否則人家會說,還不如我自己做的呢。
你說出了一個真理。
什么真理,不過是做事的道理。
鑒于這個道理,老妞特別檢查了我剁的肉末,四根手指沿著一個方向打圈,打了無數(shù)圈后,肉末中間出現(xiàn)了一些筋筋絆絆的東西,她用手一一擇除,竟擇了一大堆東西出來,肉餡變得好看多了。這是我們家廚房平時沒有的程序。
被你一通折騰,一斤肉只剩下六七兩了。這么算下來,我們會不會虧本啊?
賣不出去的話,虧得更多。既然想開店,就要圖長遠,暫時有點小虧不要緊,時間長了,慢慢就彌補過來了。
兩個多小時后,第一批餃子成功包出,我和老妞先煮了兩只嘗了嘗,真的是鮮香無比,我們家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餃子。老妞把它們裝在一只托盤里,上面蓋著保鮮膜,讓我端去麻將室那邊。
那邊有煤氣灶,你當場煮給她們吃,告訴她們,這是你親手做的,請她們幫你嘗嘗味道如何。如果好,我們就繼續(xù)做;不好,再回來改進。
你意思是,這一單不是賣的,是送給她們吃的?
當然,她們肯賞臉吃就不錯了,吃完了夸你做得好,還想明天繼續(xù)吃你做的餃子,你才有做下去的資格。
等等,大妞不是在那邊嗎?給她打個電話,讓她在那邊先給我鋪墊一下?
千萬不要,你聽我的,就是要搞她個措手不及,才有效果。
幾乎完全照著老妞的交代,我在麻將室進行我的開場白,最后一句話還沒說完,那幾個阿姨就撲了上來。她們甚至暫時放下了手中的麻將,一起幫我煮餃子。大妞一臉茫然,不住地看我,我假裝忙碌,故意不去睬她。很快,餃子煮好了,毫無爭議地,我收獲了一邊倒的夸贊。
等她們吃完了,我開始說明原委。
現(xiàn)在,我要請阿姨們回答我一個問題。如果我開一個線上手工生鮮餃子店,同樣成色的餃子,只需要打個電話,立刻現(xiàn)做現(xiàn)包,送貨上門,絕對不是進過冰箱的餃子,你們覺得會有人買嗎?
有,肯定有。我就買,我一定買。這么好吃的餃子,比我自己包的好吃多了。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