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10期|李青松:在車八嶺森林里(節選)
李青松,生態文學作家。畢業于中國政法大學法律系,長期從事生態文學研究與創作。主要代表作品有《開國林墾部長》《北京的山》《相信自然》《穿山甲》《貢貂》《萬物筆記》《粒粒飽滿》《一種精神》《茶油時代》《大地倫理》《薇甘菊:外來物種入侵中國》等。曾獲新中國六十年全國優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北京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呀諾達生態文學獎。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第六屆、第八屆魯迅文學獎評委。
在車八嶺森林里(節選)
李青松
你的行動會帶來改變,你需要決定帶來怎樣的改變。
—— 珍·古道爾
一個人與車八嶺
嶺疊著嶺,山疊著山。
森林疊著森林,云霧疊著云霧。
忽隱忽現的車八嶺是一個符號嗎?它代表著什么?或許,著名生態學家徐燕千教授寫下的八個字,道出了車八嶺的價值和意義。這八個字是——“物種寶庫,南嶺明珠”。
置身車八嶺森林中,我才深切地感受到森林的豐富性和多樣性意味著什么。是的,森林不是簡單的樹木個體相加之和,也不是喬木和灌木獨有的世界。在這里,我看到的都是細節,看不到整體,甚至連整體的影子也看不到。茂盛的藤蔓植物,攀附纏繞在高大的喬木樹干上,也把周圍的植物連到一起,纏成一團。喬木的底層是蕨類植物隱秘的角落,隱隱約約的暗影深處潛伏著頭緒混亂的蛛網,總有大大咧咧的昆蟲觸網就擒,成為蜘蛛口中的美食。喬木的膝蓋之下讓給了灌木,灌木樹枝上懸掛著苔蘚織成的垂簾,幽蘭之香誘得螞蟻在腐葉上亂竄。細碎的陽光在樹葉間閃爍,時不時會有噼噼啪啪爆響,由近及遠,或者由遠及近,那是花面貍踩在枯枝、敗花、殘果等東西上發出的聲音。最警覺的是氣根,它日夜不歇地豎著耳朵,聽風聽雨聽鳥鳴——噓,這一切似乎都是前奏。真正的主角——白鷴——出場了——啊嘟嘟!啊嘟嘟!啊嘟嘟!
唉,面對生命的豐沛、鮮活和繁盛,語言是那么枯澀。
我似乎悟出了點什么——是不是豐富性和多樣性,以及可持續性,才能創造穩定性呢?
車八嶺森林將自身的層次和復雜結構,與空氣和土地之間相互作用的物理定律巧妙結合,使得物質與精神共生。那物質與精神共生的縫隙里,便生長出了故事——關于人與自然,關于保護與發展,關于未來與我們自己——對,就是這樣的故事。
車八嶺何意?在車八嶺期間,我曾向當地朋友饒紀騰討教。饒紀騰說,車八嶺跟“車”無關,跟“八”無關。我瞪大眼睛看著他,那跟什么有關呢?饒紀騰操著濃重的客家話,并拖著長長的尾音言之,跟油茶有關,跟柏樹有關。聞之,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饒紀騰繼續說,車八嶺保護區里有居民一千三百人,基本都是瑤族和客家人,瑤族人和客家人有種油茶的傳統,故此,有一說,車八嶺很可能就是“茶爬嶺”——即為種油茶要爬山上嶺的意思。另有一說,因山嶺上遍布油茶和柏樹,車八嶺也可能是由“茶柏嶺”諧音演變而來的。有沒有第三種說法呢?我繼續追問。有的。饒紀騰笑了,說,在客家話中,“茶”“車”同音,“爬”“柏”“八”同音,第三種可能,車八嶺或許就是“茶爬嶺”或者“茶柏嶺”的簡寫。我忽然想起,剛剛在保護站看到的值班記錄上把“摩托車”寫成“么托車”,便笑了,呃,此種說法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前,車八嶺所在的廣東始興縣是南方重要的木材生產基地,縣里六成的財政收入靠木材生產——號稱“木頭財政”。當時的始興縣,是當之無愧的廣東省木材產量第一大縣。其間,始興的森林資源幾近達到毀滅的程度。
大自然并非永遠任人宰割。
災難降臨了,墨江洪水把千年古城泡在一片汪洋之中。農田被毀,房屋倒塌,上千口人無家可歸。洪水過后,連續三年干旱,全縣受旱面積達八萬畝,占全縣耕地面積的百分之四十三。山林里蟲災肆虐,濕地松、毛竹和杉木的葉子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被害蟲吃光了。
這是怎么了?
那天夜里,一個叫劉創的人做了一個夢——始興變成了沙漠,而他自己成了茫茫沙海中牽駱駝的人。駝鈴叮咚,嚴酷的烈日炙烤著他和這支疲憊的駝隊。沒有綠洲,沒有村落,除了沙漠還是沙漠。嘴唇干裂了,饑渴難挨。
“水呢?水呢?”
“水在這兒。”媳婦把他搖醒,遞給他一杯清茶。劉創咕嘟咕嘟喝下去,揉了揉眼睛。
當時,劉創是始興縣委副書記,兼林業局黨組書記。
劉創披衣起床,在林業局的一份有關亂砍濫伐林木情況的報告中,提筆寫了這樣一句話——汝要吾命吾不管,爾要吾樹爾難逃。
清晨一上班,他就召開林業局有關人員參加的緊急會議,拳頭往桌面上一擂,吼道:“殺幾只雞給猴看看!”
雞不找,自來。而且是有背景的“雞”。
一批亂砍濫伐的大案要案,在劉創兼任縣林業局黨組書記剛剛幾個月的時間就得到了處理。接著,在他的倡導下,始興縣人民法院林業審判庭成立,又一批亂砍濫伐分子被押上審判臺。
始興老百姓驚愕了。
遏制和打擊能夠奏效一時,但提高老百姓的綠色意識,把森林資源保護得更好,為子孫后代造福,才是林業發展的真正目的。
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如果說始興的山林已經殘破不堪的話,那么車八嶺的樟棟水或許是最后一片凈土。
“這塊地方,說什么也要保住。”劉創專程趕往省城找到他的老師徐燕千,“有什么辦法,老師?”
聽了劉創的一番述說,徐燕千也是憂心忡忡:“沒有什么高明的辦法,只有建保護區了。”
當時,全國還沒有幾處保護區。徐燕千把保護區的概念、功能及意義和世界保護區的發展情況,像當年講課一樣給這位特殊的學生講了整整一上午。
回到始興,劉創提出了在車八嶺一帶建保護區的主張。不想,各方面嘩然。
有人說:“不砍木頭,錢從哪兒來?”
有人說:“生態保護是明天的事情,要緊的是今天日子怎么過。”
劉創的身份,不允許他發表什么無聊的意見,他正好也不是一個愿意說很多話的人。
但是,他把聽到和看到的事,都裝進了腦子里。他想,與其這樣喋喋不休地爭論下去,倒不如先干起來再說。他與當時的縣委書記凌海洋悄悄交換了意見,凌海洋說:“我同意,就這樣搞!”
次日,車八嶺的公路兩端,一頭有了一個關卡。兩個關卡就像兩把鎖,緊緊鎖住了山門。
畢竟這是強硬的行政命令,要想讓方方面面的人接受保護區這個概念和事實,還得請專家出面。命令可以壓制人的行為,但不能壓制人的內心。人的內心只接納科學。
“徐老師,請您親自到始興講一堂大課吧!”劉創再顧華南農業大學那棟芭蕉葉子掩映的小樓。徐燕千哈哈大笑:“我這桿老槍,決不會你給我裝什么我就放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有自己的看法。我得先去采集標本,調查研究之后才能講這堂課。”
劉創說:“就依你。”
一個月的時間,老教授風餐露宿,歷盡艱辛,足跡遍布始興縣的山山水水,寫出了《揚長補短發揮優勢,建立始興良好的森林生態系統》的學術報告,洋洋萬余字。
在華南農業大學的家中接受采訪時,老先生說:“講課那天的場面真令人感動。全縣的行政機關停止辦公一天,聽報告的有五百多人。縣委書記凌海洋、副書記劉創和縣里的其他領導坐在第一排。我搞一輩子林學研究,講過上萬次課,只有在始興見到了這種場面。”
老教授從書屋里找出了那份已經發黃了的講稿,輕輕翻動著說:“當天晚上,縣委召開常委擴大會議,開了整整一夜,最后意見統一了:建立車八嶺保護區,停止一切林木采伐活動。”
末了,老教授嘆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說:“車八嶺自然保護區能有今天,劉創功不可沒。”
聽了老教授的一番話,我沉思良久。那種決定歷史的決策往往發生在某一天或者某一時刻,但它決定性的影響卻超越了時間。
杉皮寮 山螞蟥 竹笛子
“我一輩子只干了這一件事。”饒紀騰說,“車八嶺的山水草木我都很熟悉。八十年代初期,自然保護工作是一項全新的事業,富有挑戰性和探索性,沒有前人的先例可循,外國的經驗鑒于國情的不同,又難以照搬。我參與并見證了保護區的建設與發展。”
某日,我走訪了饒紀騰。談起車八嶺保護區建立初期的一些事情,他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
“你看看,你看看,已經褪色了。”饒紀騰翻箱倒柜,找出了當年的幾張老照片,指給我看。我接過照片,仔細端詳著,那是幾張黑白老照片——照片已經打卷兒了,畫面不是很清晰,并且已經被歲月剝蝕得斑斑駁駁了。
我禁不住感慨萬端。
我說:“講講當年吧!”
這幾張老照片喚起了饒紀騰對當年的回憶。他說:“所謂的保護區,在當時其實是兩個林場合并的產物。兩個林場是指車八嶺林場和樟棟水林場,合并后叫保護區管理所,牌子掛在樟棟水這邊。當時,路不通,電不通,林場原有的舊房子已經坍塌一角,漏風漏雨,不能再用了。沒有路沒有電暫時還可以湊合,但沒有辦公和住宿的地方,就等于保護區管理所只是空有一塊牌子。怎么辦呢?先解決房屋問題。”
早年,林場時期營造的一片杉木林已經是過熟林(超過了采伐年齡)了,正好采伐下來派上用場——造杉皮寮。杉皮寮就是用杉木、杉皮、芭茅、泥土等作為材料,混合結構建造的窩棚,或者叫簡易房子。饒紀騰說:“我們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把杉皮寮搭建起來了。這種杉皮寮雖然是簡易房子,卻也遮風擋雨,冬暖夏涼。一共搭建了兩棟杉皮寮,一棟住男人,一棟住女人。”
據饒紀騰回憶,初建之時,保護區管理所有七十余號人,基本都是“燃燒著激情和熱血”的青年人。六成是男青年,四成是女青年。由于保護區條件艱苦,山外的青年人不愿找保護區的人處對象。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饒紀騰不得不面對——這些男女青年找不到對象,怎么辦?于是,饒紀騰大膽決定,鼓勵保護區適齡男女之間談戀愛;同時,報請上級有關部門,出臺了一項“硬性”措施——如果一方是臨時工,可以解決轉正問題——入職成為保護區正式職工。好家伙,不到半年時間,這項溫情的措施就使八對男女青年成家。人在哪里,家在哪里,心就在哪里。心在哪里,哪里就有生活的邏輯和意義。
當時,杉皮寮里人睡的都是通鋪,中間一條窄窄的過道,晚上頭對頭睡覺。深夜,杉皮寮里的男人們,打呼嚕的、說夢話的、咬牙磨牙的、嘟嘟放屁的,總之,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和異味,充斥在杉皮寮里,好不難聞,好不熱鬧。
遭受蚊蟲的困擾就不必說了,最難防的是毒蛇。半夜里,毒蛇常常溜進被窩里,與人共眠。而天剛麻麻亮,蛇又悄悄溜出去了。
白天巡山或者野外作業時,被山螞蟥叮咬已經司空見慣。山螞蟥是一種喝血的毒蟲,在山間行走,身體裸露的部位很容易就被它叮上,毫無知覺,等發現時,它一準已經叮出一攤血了。河畔溪邊,喬木林里,灌木叢中,芒草葉子上,到處都有可能潛伏著山螞蟥,防不勝防。
防不勝防也得防。饒紀騰請來有經驗的“山里通”,教大家一些防山螞蟥的方法——把褲管扎緊,衣服袖口扎緊,戴上有頭罩的帽子,避免身體各個部位裸露,多多少少,也是起些防護作用的。而一旦被叮上,也不用太緊張,用煙頭去戳,它就松口了。然而,山林里吸煙是大忌。用煙頭戳,擔心引發火情,于是就被禁用了。后來,無意中發現山螞蟥怕堿性的東西,就制作了許多小堿包——布袋子里裝上面堿,袋口扎緊。野外作業時,就把小堿包帶在身上,遇到山螞蟥叮咬時,就用小堿包輕輕戳一下,山螞蟥就啪嗒一下掉地上了。
杉皮寮四周撒了許多草木灰,還有一些硫黃之類的東西,蛇和山螞蟥等,也就避而遠之了。
也有斷糧吃不上飯的時候。夏天,遇上了發洪災,廚房里存放的糧食和蔬菜都給沖跑了。一下沒有了食物,生活物資不能及時補充——得活下去啊!饒紀騰就發動大家挖野菜、采蘑菇。蕨菜、野韭菜、灰灰菜、苦菜、野莧菜,花菇、草菇、雞頭菇、見手青,等等,只要是能吃的,見什么采什么。可是,食用過量的野菜和蘑菇,又造成了一些人食物中毒。幸好有人采來草藥,以毒解毒,才沒有造成生命危險。
夜晚照明,起初用的是煤油燈。后來,就買了一臺柴油發電機,每晚自己發電照明。那臺柴油發電機往回運時,用的是一輛拖拉機,但拖拉機只能開到山腳下,當時進山的路沒通。怎么辦呢?就組織了八個小伙子,每四個人一組,輪換著抬,生生把那臺柴油發電機抬進山里,抬到了保護區杉皮寮這里。
抬柴油發電機的過程中,還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竹叢中突然出現一只鬣羚,看到人抬著的“怪物”不知所措,結果躲閃不及,一下摔落懸崖,造成嚴重骨折而斃命。那只摔死的鬣羚被制作成標本,至今還存放在車八嶺自然博物館里。
“那時你們有什么娛樂生活嗎?”我拿著發黃的老照片問。
“哪有什么娛樂呀!”
忽然間,饒紀騰似乎想起了什么。接著他又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件樂器——笛子。那是一支竹笛子,表面斑駁,暗淡無光。
我不解地問:“你會吹嗎?”
“當然。”饒紀騰擦去笛管上的灰塵,把一塊笛膜貼在笛孔上,就吹了起來。
“可以呀!”我由衷贊嘆道。
饒紀騰用手摸摸嘴角,大口喘著氣說:“不行了,不行了,上年紀了,氣短了。”他說,“當年,就是用這支竹笛子給大家晚上吹曲子聽,算是娛樂生活了。”
“今天為何要吹《九九艷陽天》呢?”我問。
“這是《柳堡的故事》的主題曲,我非常喜歡。”饒紀騰說,“我記得當年電影隊進保護區,放的僅有的一場電影就是《柳堡的故事》。放電影那天晚上,柴油發電機出了三次故障。可是,大家仍然歡天喜地,興致不減。”
竹笛子是饒紀騰當年自己做的。盡管略顯粗糙老舊,但畢竟是那個時代留下的物件呀。竹笛子見證了歷史,也見證了創造歷史的人。
建立車八嶺保護區的第一代人,是懷著理想和使命來到這里的,他們對生態和社會的認識,自然與當下的青年人不同。這片土地和森林中,有他們的血汗與眼淚、豪情與困苦、堅韌與茫然、追求與夢想,他們對車八嶺特有的情感,是如今的年輕人所無法理解的。當年,雖然物質條件差、生活艱苦,但苦中也有快樂,也有愛情,也有幸福。
一九八八年之后,保護區路通了、電通了、電話有了,白色的辦公樓和宿舍樓也有模有樣地矗立在山間一塊平壩上,這個掛著“國家級”牌子的單位,像個單位了。這時,饒紀騰和他的同事們,也漸漸有了底氣和自信。
老虎鄧傳奇
在中國,著名的打虎英雄有兩個,一個是武松,一個是楊子榮。武松打虎之前喝了十八碗酒,酒壯武松膽,武松用拳頭生生打死了那只“害了許多人性命”的“吊睛白額大蟲”。楊子榮呢,打虎之前沒喝酒,打虎用的也不是拳頭。楊子榮假扮胡彪去威虎山剿匪的路上,在林海雪原中偶遇老虎,于是扣動匣子槍的扳機,啪——啪——啪——三槍將老虎打死。他以打死的老虎和“聯絡圖”做投名狀,騙得匪首“坐山雕”的信任,進而,智取威虎山——同隨后趕來的曲波等戰友們,將“坐山雕”及眾匪徒一網打盡。
然而,武松和楊子榮不過是文學作品中的打虎英雄,現實中的“打虎英雄”是什么樣子的呢?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有一位“打虎英雄”,在車八嶺及粵北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的名字叫鄧仕房,綽號老虎鄧。隨著這位“打虎英雄”的謝幕離世,車八嶺是否還有華南虎棲息活動,也就成了一個謎。
我在一張舊報紙上,見過老虎鄧的照片。
老虎鄧個頭不高,也不強壯,僅有一米六八,相貌平常。照片上的他,身穿粗布條格絨衣,站在家中窗前,雙手端一桿獵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正在向著前方的目標瞄準。估計這張照片,是應人要求擺拍的。不然,“打虎英雄”怎么會在家中拿出獵槍做射擊狀呢?抑或是對過去歲月的懷念嗎?
饒紀騰告訴我,他曾去“打虎英雄”家里專門拜訪過老人家,老虎鄧給他講過許多打虎的故事。
媒體報道說,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七年,十年間,老虎鄧共打死一百零六只老虎、一百六十頭野豬、七十只豹子。饒紀騰一直存有疑問,他當面問老虎鄧:“當時的車八嶺及南嶺一帶有那么多的老虎嗎?”
老虎鄧與老伴交換一下眼神,說:“其實,我只打死過四只老虎,那些都是記者亂寫的。”不過,也有知情人私下悄悄告訴饒紀騰,老虎鄧打死的老虎絕對不止四只。或許,老人家心底存有某種顧慮,不便說出確切的數字吧。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車八嶺及粵北一帶老虎猖獗,一只老虎先后吃掉了二十八個人,其中還有一名帶槍防身的鄉長。一時間,談虎色變。當時,部隊出動了一千多人搜山多日,無功而返。可是,過了幾日,又有四人命喪虎口。
老虎鄧受命除害。他追尋多日,搞清了那只老虎的活動規律。于是,他在山路上設下了大號的弩機關,蹲守了三天三夜,終于獵殺了那只老虎。弩,是一種致命武器,主要由弩臂、弩弓、弓弦和弩機組成,射程可達六百米,殺傷力強。然而,弩只是一個發射裝置,真正要老虎命的是弩機發射出來的箭。箭頭是涂了毒藥的——箭毒木的毒液。暗影中,老虎鄧站起身來上前觀看,那只被弩射中的老虎,奄奄一息。他翻動虎頭反復查看發現,此虎年老體衰,牙齒松動,銳氣盡無。
隨后趕來的民兵,將老虎四肢用繩索綁緊,中間用杠子穿上,四個人將老虎抬下山來。用臺秤稱重,這只老虎體重二百四十斤。
老虎鄧心情復雜。
老虎鄧說:“它已經很難再捕到野豬、麂子等獵物了。為了活下去,它不得已才把目標轉向了容易捕食的人類。它都是事先埋伏好,乘人不備從后面發動襲擊的。”
老虎鄧深諳老虎習性和捕食規律。他對饒紀騰說:“老虎一般不主動攻擊人,除非它被人類傷害過,或者年老體衰取食艱難,也會被迫成為殺手。”
原廣東軍區韶關軍分區曾授予老虎鄧“民兵英雄”稱號,還送上一面“當代武松”錦旗。一九六〇年,原廣東省軍區授予他“特等民兵英雄”稱號,獎勵一支五六式半自動步槍。不過,這支半自動步槍他從來沒有用過。后來,他把這支半自動步槍上繳當地武裝部。
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野外的華南虎越來越少,少到在野外已經很難看到它的身影了。一個聲音說,華南虎或許滅絕了吧。這成了“打虎英雄”的心病,他為自己的打虎行為深感愧疚。
此后,“打虎英雄”徹底放下獵槍和弓弩,加入野生動物保護行列中來。他數次被華南虎科考隊征調,作為科考隊員,尋找華南虎。一九八六年,他來車八嶺尋找華南虎時,寫下八個字:八嶺藏虎豹,棟水蓄山珍。這八個字至今保留在車八嶺檔案館里。一九九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在車八嶺天平架,老虎鄧與李石周、劉愛強等科考隊員發現華南虎新鮮掛爪多處。媒體報道后,引起了轟動。
隨后不久,在車八嶺密林里采松脂的民工何志水、何成上、周唐生等人,某晚剛要在車八嶺大尾坑的蠟樹園工棚睡覺時,聽到不遠處有動物吼叫。嗷——嗚嗚嗚!嗷——嗚嗚嗚!嗷——嗚嗚嗚!一時驚嚇不已。雙腿發抖的何志水從工棚里探頭向外邊張望,只見月光下的山間小徑上,蹲坐著一大一小兩只動物,前面的小動物身高約有一米,后邊的大動物身高約一米二,不斷發出低微吼聲——“是老虎嗎?是老虎嗎?”
惶恐中,何成上和周唐生也跟著向外張望,嚇得舌頭都快僵住了——“老虎老虎!老……虎虎!”“老虎!老……老……老虎!”他們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約半小時后,兩只老虎隱入森林。何志水三人一夜未眠,天剛麻麻亮就逃下山了。
事后,經老虎鄧辨認腳印和掛爪,那一大一小的兩只動物,確為一成年華南虎和一年幼虎崽。
二〇〇六年十月起,華南瀕危動物研究所派出華南虎調查隊再次進入車八嶺及粵北地區,尋找華南虎及其他珍稀野生動物。調查隊雖然找到了豹、黑熊、短尾猴、海南虎斑鳽、鴛鴦等珍稀野生動物,神秘的華南虎卻杳無蹤跡。
饒紀騰告訴我說:“老虎鄧已經去世十幾年了。期盼王者歸來,是老虎鄧生前未了的心愿。后來,他的一個兒子也成了自然保護工作者。”
華南虎,處于整個食物鏈頂端,它是生物鏈條的控制器。一只華南虎的活動范圍通常在四十平方公里到四百平方公里之間。百獸之王的存在,對某個地域來說,意味著森林生態系統的穩定和平衡。
“不必急于要一個結果。”饒紀騰語調緩慢地說,“自然的事情還是要由自然自己去解決。后來,保護區改變了思路,不再動用人力物力去尋找華南虎了,而是做好保護工作,創造一切條件,把森林的還給森林。只要敬畏自然、尊重自然,不折騰它、不打擾它,讓自然休養生息,整個生態系統形成之后,生態鏈條自然就會建立起來。我堅信,華南虎的身影在車八嶺重現,只是時間問題。”
野豬的故事
戴金彪,亦被喚作“彪哥”,車八嶺社區護林隊隊長。彪哥,一九七〇年九月十九日出生,是車八嶺當地人。小時候,彪哥是一個霸蠻彪悍的少年,人送綽號“坐山雕”。由于經常干些惹是生非的勾當,初中沒畢業就輟學回家務農了。后來,有個招聘機會,就當上了村里的護林員。
他喜歡這項工作,每天看山看樹看果看鳥看風景,天下哪有這樣的美差呀!若干年前,由于盡職盡責,護林表現出色,他被保護區聘為社區護林隊隊長。彪哥手下有五名護林員,配的裝備有:每人一部摩托車、一部手持北斗巡護終端機、一個手電筒、一個打火把、一個軍用水壺、一件防雨衣,等等。平時,護林員各自負責本村山場護林及防火工作,每個月的月底,彪哥把大家召集到一起開一次例會,交流信息,查缺補漏,并安排下個月的重點工作。
彪哥每天都記巡護日記,諸如時間、天氣、巡護方式、巡護地點和路線,以及巡護過程中發現的一些情況,都要在日記中記錄下來。特別是對有無偷砍盜伐林木和非法獵捕野生動物的情況,要做重點記錄。
我見到彪哥那天,他穿一身迷彩服,頭戴迷彩帽,很是威武。近觀之,彪哥面部黝黑,鼻梁堅挺,雙目炯炯有神。
我問他:“護林員的日常巡查都涉及什么事情呢?”
彪哥笑了,說:“那涉及的事情可多了。”他摘下迷彩帽放在桌子上,捋捋頭發,繼續說,“往大里說,就是保障森林生態安全,維護生物多樣性及生態系統穩定。”
我說:“不往大里說,說點具體的。”
彪哥想了想,說:“具體來說,我們的眼睛不是每天盯著草木鳥獸,而是盯著打草木鳥獸主意的人。通過巡查,在第一時間掌握資源動態變化情況,制止亂砍盜伐林木、濫捕亂獵野生動物、毀林開荒、亂采濫挖野生植物以及非法割采松脂等破壞行為,處置職責范圍內的相關問題。”
我說:“還是有點大。能不能講點你巡查時遇到的難忘的事情?”
“難忘的事情?”彪哥一拍大腿,說,“差點忘了,那就說說老虎吧。”
彪哥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那時保護區還沒有成立),村里有村民還用鐵夾子夾到過老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彪哥在山里燒炭,晚上住在窩棚里,夜里經常聽到虎嘯。
嗷——嗚——
嗷——嗚嗚——
嗷——嗚嗚嗚——
彪哥說,深夜里聽到老虎的叫聲,人嚇得要死,那感覺地皮都在抖動,樹枝樹葉亂顫。白天,在小溪邊,他也發現過老虎的爪印,有盤子那么大。樹干上也有老虎留下的掛爪。樹下有老虎捕獵水鹿的痕跡,灌木叢中一片狼藉,現場留有老虎吃剩下的水鹿四蹄,芒草稈上掛著水鹿的毛發,落葉上是一攤一攤的血漬。
那是何等慘烈的場面呀!
“除了老虎,還遇到過別的野生動物嗎?”我問。
“多了,最常見的是野豬。”他說,“哈哈哈!野豬居然能爬樹,我親眼所見。”
某日巡查時,彪哥遠遠看到一頭野豬正在偷食果園里的柑橘。那頭野豬全身擁有棕色的厚而長的鬃毛,仿佛披了一層鎧甲。只見那棵柑橘樹搖搖晃晃,野豬前腿及前蹄搭在樹丫上,后蹄緊緊蹬住樹干的樹瘤處,用獠牙鉤住果子,不斷送進嘴里,吧唧吧唧,嚼得貪婪,汁水橫流,好不歡喜。
野豬繼續折騰那棵柑橘樹,搖搖晃晃,樹干的表面被它的前蹄和獠牙劃出一道一道的傷口。也有一些果子被搖落在地上,滾來滾去,有的表皮破裂,有的摔成泥,有的完好無損。
一只鳥飛來,落在旁邊,翹著尾巴,跳躍著接近地上的果子。它先是打量四周,排除了危險,然后開始猛烈啄食果子。它吃飽后,呀呀呀叫了幾聲,引來了另一些鳥。
于是,柑橘樹下爭搶果子的大戰便開始上演。野豬被這些吃相難看的鳥搞得心煩意亂,便跳下柑橘樹。巧的是,前蹄落地那一刻,正好踩到了一條毒蛇。當時那條毒蛇正準備偷襲啄食果子的鳥呢。野豬用獠牙一挑,三下兩下,就把毒蛇吞進嘴里,嚼得嘎嘣脆。它嘴角流著口水,揚長而去。
我說:“野豬吃了毒蛇,會不會中毒而死呢?”
“不會的。”彪哥說,“野豬的胃具有解毒的功能。只要野豬的嘴巴沒有傷口,毒蛇的毒液就進入不到血液里。吞下的毒蛇毒液,用不了一會兒就被野豬胃里的酶分解掉了。”
我陷入了沉思。
在車八嶺,野豬的數量巨大,根本的原因恐怕還是森林生態系統趨于穩定,生物多樣性的結構日趨完美吧。彪哥告訴我,野豬有三大特性。一則野豬雜食,草根、樹根、漿果、堅果、花莖,基本上啥都吃,更喜歡吃腐肉,食物種類豐富。二則野豬適應能力極強,無論是高山,還是草地、灌叢、濕地,都能夠生存。三則野豬繁殖能力驚人,通常一頭母野豬一年產兩胎。懷胎四個月,一胎可產四只至十二只小崽。算一算,一年兩胎能產多少只小崽,大體就知道了。
野豬的視力遠不及它的嗅覺發達。它看不了多遠,但聞得相當遠。相當遠有多遠呢?根據彪哥的經驗,二三十米開外的氣味,野豬肯定能聞到。對人的氣味,野豬特別敏感。這就是明明知道某座山上有野豬活動,但就是看不到野豬的原因——它遠遠就聞到了人的氣味,早早就溜走了,或者隱藏起來了。地下面一兩米深處有沒有東西,它聞一聞就知道。比如,積雪中的橡子果、核桃、板栗,土壤內的老鼠、地蜂、蚯蚓、螞蟻,腐殖層下的春筍、松茸、菌子等,野豬通過聞到的氣味,就能準確定位,進而用嘴巴把它們拱出來吃掉。
野豬喜歡蹭癢癢。據彪哥野外觀察,野豬蹭癢癢一般選擇松樹樹干,并且是傾斜的樹干居多。選定某棵松樹后,野豬先咬破樹皮,使松脂流出,然后就將身體貼上去開始蹭,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舒服極了。一方面,松樹皮粗糙,舒筋活血,解癢;另一方面,野豬身上滋生了很多螨蟲、蜱蟲等寄生蟲,松油子(松脂)的氣味可以除蟲驅蟲。此外,蹭癢癢時,野豬把松油子也涂到了豬皮上,可以使豬皮增厚增韌、增硬增強,這是防寒需要,也是御敵避險的需要。早年,有獵人用陷阱獵得一頭兩百多斤重的野豬,宰殺后,抬回家褪毛處理時發現,這頭野豬的豬皮上遍布彈痕,仔細數數,竟有三十三處之多。剖之,從豬皮里生生取出七粒子彈。那些子彈被肉瘤包裹著,已經同豬皮長在了一起,成為一體了。想想看,這頭野豬真是歷經劫難啊!或許,每一次都是因那層又厚又硬又強的皮,子彈無法擊穿而使其脫險。
冬至前后,是野豬的發情期。其間,公野豬滿腦子就一件事——交配。發情期的公野豬滿嘴激素泡沫,智力基本降至零。它會忘記覓食,忘記蹭癢,忘記安全,直至母野豬滿足它的要求,完成那項使命,它的各個方面才會恢復正常狀態。
獠牙是公野豬的標志符號。獠牙是在嘴巴兩側翹著長出來的。獠牙是公野豬的利器。進攻或者打斗時,寒光閃閃的獠牙便派上用場了。挖掘及拱土取食時,獠牙相當于鏟子,能掘能挖、能挑能揚。
一般而言,體重超過兩百斤、獨來獨往的公野豬被民間稱為“獨公”。獨公相當謹慎多疑,走路時“一聽二看三慢四通過”,從不走大路,從不走回頭路,也不輕易靠近村莊。走路時聽到響動或者聞到異常氣味,就會突然轉頭。它時刻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和戒備。遇到柴堆、橫木、反光的東西,會遠遠繞行。獨公能預知天氣——冬天,它若有叼草做窩的行為,就意味著三天后要下雪了。
獨公能長到五六百斤,壽命能達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它能生存下來,能躲過一次又一次的獵殺和劫難,全憑自己的謹慎多疑和生存智慧。獨公遵循的原則,一曰不從眾,二曰懷疑一切,三曰事緩則圓。
野豬的生態價值是不可替代的。野豬的翻拱行為增加了土壤中原生生物的多樣性,提高了土壤的固氮能力。它翻滾過的泥塘滲水率下降,為旱季鳥類和小動物提供了取水地。它是豺狼虎豹的獵物,它在覓食和行走的過程中傳播了大量植物的種子,說它是“播種機”,一點也不為過。
三天后,在一片油茶林里,彪哥又遇見了那頭野豬。這回它不是在偷食果子,而是在吭哧吭哧拱食地蜂洞里的蜂蛹。地蜂哪里肯讓呢?它們瘋狂地發起反擊——毒刺亂箭般刺中野豬的嘴巴,痛得它嗷嗷直叫。野豬逃之,在遠處的溪邊找到一種植物,便在嘴里咀嚼起來。而后,它將咀嚼的糊糊用嘴巴涂抹到溪邊的爛泥上,再將長嘴巴插入泥中。不多會兒,嘴巴上的紅腫就消除了。接著,它一頭倒下去,背部朝下,四蹄朝天,在爛泥中打滾,反反復復。好家伙,那層“鎧甲”又加厚了一層啊!
“野豬咀嚼的是什么東西?”我好奇地問。
“野芋荷!”
“此物能化解蜂毒?”
“是的,它的汁液能化解蜂毒。”
“嘖嘖嘖!”
看來,最偉大的藥方不在李時珍的《本草綱目》里,而是在大自然中。
彪哥一家四口人,媳婦叫黃也英,兩個人從小青梅竹馬,經常一起玩過家家。彪哥管黃也英叫英子。他說,英子十八歲時,他才第一次拉她的手。白白的,綿綿的。那一刻,他緊張得呼吸急促,心差點沒跳出來。婚后生的兩個兒子,如今都在城里上班了。作為護林員,彪哥每個月的工資兩千五百元,年底還有績效獎金四千三百元。彪哥工資不高,要想養家糊口,過上寬裕一點的生活,還要另謀營生貼補家用。好在彪哥有釀酒的手藝。
休假期間,他就釀酒。他采用原生態的傳統釀酒法——燒柴火,架鐵鍋,上籠蒸。劈柴填進灶口,風箱呼呼鼓吹,火就燒得旺旺的了。燒鐵鍋蒸米,自然發酵,生生就釀出了多種度數的白酒。從清晨到傍晚,釀酒坊里熱氣騰騰,酒香彌漫。
彪哥釀酒所用的糧食是旱稻米。旱稻是瑤民種植的高山農作物,處于半野生狀態。從種植到收割,不用澆灌,不用施肥,不用除草,更不用殺蟲。旱稻根系發達,具有耐旱耐熱抗病蟲的特性。
彪哥說,季節、氣溫和空氣是影響酒發酵的重要因素。他一般在每年十月份釀酒,發酵一個月時間。彪哥釀出的酒,裝缸里再經過一些時日的“養性”之后,就芳香濃郁、口味誘人了。
價格呢,六十度的三十元一斤,五十度的二十元一斤,四十五度的十五元一斤,四十度的十元一斤,三十度的五元一斤。喝過的人,都說好。
“釀酒收入怎么樣?”
“這個我還真說不清楚。”彪哥笑著說,“英子管賬管錢。”
彪哥出去巡山時,黃也英在家負責銷售。廣州和韶關那邊的人,經常專門開車來釀酒坊買酒。
在車八嶺期間,我也探訪了彪哥的釀酒坊。釀酒坊位于他家后面,青山與青山之間的三條小溪的交匯處。翠竹掩映,鷗鳥翩翩。
哎,一進門就酒香迎面啊!
穿山甲秘影
白天深藏夜里行,
身披鎧甲背微隆。
強爪掘洞捉蟻蟲,
蜷球示弱御敵攻。
在車八嶺期間,我在筆記上寫下這首關于穿山甲的打油詩。車八嶺的森林里還有穿山甲嗎?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或許有吧。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日常語言中,穿山甲還時不時在車八嶺出現。比如:“你這個家伙有一顆穿山甲的腦袋——會鉆啊!”比如:“聽他講話,怎么像穿山甲走路似的——空空洞洞。”再比如:“好家伙,該來的全來了,簡直是穿山甲下坡——大團圓啊!”
第六感告訴我,車八嶺某個隱秘的角落,一定還有穿山甲活著,并且出沒于林間。只不過遇到它,還需要運氣和時間。
穿山甲既無辜又脆弱,性情溫和,它可能是自然中最內向的族群。它熱衷深夜做自己的事情。每當受到威脅或者攻擊時,它就會把自己蜷成一個球,靠鎧甲般的鱗片保護自己。雖然這樣可以抵御天敵,但也很容易成為盜獵者的目標,被輕而易舉地捕獲。
荷蘭探險家林斯霍滕曾在自己的旅行筆記中寫道:“這種動物(穿山甲)身體覆蓋著拇指寬的鱗片,比鋼鐵還硬。被打擾時滾成一個球,無法用武力或者工具撬開,只有它安靜時,才慢慢展開,然后,惶惶然逃掉。”
然而,穿山甲幾乎無處可逃。
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
穿山甲是世界上被捕殺販賣最多的物種之一。據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統計,二〇〇四年到二〇一四年間,至少有一百萬只穿山甲被捕殺販賣。穿山甲及其附屬產品用于商業和國際貿易歷史悠久。二十世紀初時,合法與非法形式并存,大量穿山甲被捕殺。隨著《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問世,穿山甲貿易被禁止,但走私情況仍然很嚴重。盡管穿山甲在主要出口國,如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和泰國是受保護的物種,但出于商業目的的走私還是屢禁不止。
走私活動極其隱秘。
走私的最終目的地是美國和墨西哥。一旦進入北美,穿山甲皮就被制成皮革制品,包括手袋、皮帶、錢包和靴子,用于批發和零售。
于是,全球的穿山甲資源遭受了難以想象的毀滅性破壞。
針對穿山甲的生存困境和瀕危狀況,英國生物學家古道爾說:“你的行動會帶來改變,你需要決定帶來怎樣的改變。”
十八世紀,歐洲一些書籍中描述的穿山甲,既是邪惡的,又是無辜的。一方面,它“被激怒時”張開的“可怕鱗片”和“帶尖刺的爪子”,能夠掘開稻田和歐洲貴族房屋的地基;另一方面,它蜷縮起來,就像一枚彈道導彈,那層堅硬的“鎧甲”,“任何箭都射不穿它”。
也許,正是基于這些特性,英國著名野生動物學家查蘭德說:“穿山甲是最迷人的野生動物。它還有很多謎團有待解開,為了確保它的未來光明,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想,在動手為穿山甲做很多事情之前,還是有必要先了解一下穿山甲。
穿山甲具有獨特的生存技能,是打洞的高手。它的洞有兩種,一曰棲息洞(居住洞),一曰覓食洞。穿山甲棲息的洞,一般都是在背風向陽的山坡上。洞口較干凈,因為樹枝樹葉或者芒草之類被它拖進洞里做窩了。然而,有些東西它是無法清理干凈的,那就是蚊子、蒼蠅和牛虻。由于穿山甲腥氣太重,蚊子、蒼蠅和牛虻很容易聞到它的味道,便從四面八方飛來,成群聚集在它的洞口,享用腥氣。
而有經驗的護林員,往往根據這種情況來判斷洞里是否有穿山甲。
穿山甲屬于白天睡覺晚上出來活動的動物。它沒有牙齒,舌頭細長,能伸能縮,且帶有黏性唾液。覓食時,它通過地下傳出的聲音和熱度來判斷螞蟻或者白蟻的存在。它的嗅覺也極為靈敏,通過氣味也能找到食物。
穿山甲的尾部肌肉發達,尾巴有時作為 棍棒,有時作為繩索,用來反擊捕食者。以弱示敵,是穿山甲的生存策略。車八嶺老輩人講,民國初年,車八嶺土匪猖獗。某天,有土匪發現了一只穿山甲,便用土槍的槍托敲擊它的頭。盡管穿山甲蜷縮了起來,抱成一團,但還是被槍托敲擊得昏厥過去。那土匪把昏厥過去的穿山甲像掛布袋一樣掛在脖子上,準備帶回據點,宰殺吃肉。誰知,那只穿山甲只是假裝昏厥。當土匪在山路上行走時,它一點一點發力,不知不覺中,將尾巴纏繞到土匪的脖頸上,形成“繩索”并逐漸收緊,生生把那土匪絞死了。
在車八嶺,早年也有豹貓被穿山甲絞死的事情發生。兇狠的豹貓襲擊穿山甲,卻被穿山甲反制。當有人發現斷氣的豹貓時,穿山甲的尾巴還像繩索一樣盤繞在它的脖子上不肯松開。
據說,馬來語中,穿山甲也有“滾成一團的東西”的意思。平時,四腳行走時,穿山甲尾巴時而筆直地伸出,與地面平行,時而落在地面上,一曳一曳,留下拖曳的痕跡。當兩腳行走或攀爬時,尾巴也起支撐或者維持平衡的作用。它能爬樹,也有好水性。爬樹時前爪抓住樹干,尾巴助力,到達一定高度了,就用尾巴纏繞樹枝,把自己掛在樹上,優哉游哉。下樹呢,或者頭朝下,滑落下來,或者干脆抱成一團,把自己摔下來。入水里呢,一般是穿山甲迫使鱗片縫隙間的螞蟻或者白蟻出來的計策——在水中張開鱗片,螞蟻或者白蟻就紛紛浮到水面了,繼而,再用舌頭唰唰唰擒之。
穿山甲前腳的爪子是打洞的利器。無論螞蟻或者白蟻的巢穴在地下藏得多深,它都能憑借強健的前爪打洞,掘開土層,將鼻吻插入洞里,用長舌將螞蟻或者白蟻粘出來舔食。通過掘洞,穿山甲可以影響土壤的有機物周轉率、通風率和礦化率。它就像一個攪動器,能把土壤分層,也能把土壤混合,能使土壤透氣,也能使土壤滲水。
“無洞不居,無洞不食”正是穿山甲的有趣之處。由于它自我調節體溫的能力差,所以居住和覓食必須在洞穴里進行。洞穴為穿山甲提供了身體所需的穩定溫度。
在覓食洞中吃飽后,穿山甲就會返回棲息洞里歇息睡覺,絕不貪食。也許,穿山甲知道,吃得過飽比吃得不夠還難受。在自然界,穿山甲或許是最自律的野生動物了。穿山甲覓食是有自己章法的,頭一天沒吃完的洞穴,它次日傍晚繼續來此,接著舔食剩余在蟻穴里的螞蟻或者白蟻。
其實,穿山甲自己也不知道,它返回洞穴的過程最容易暴露行蹤——它掘開蟻穴時,渾身甲片的縫隙里弄得全是泥土,返回的途中,它一顛一顛的步履,就會把甲片縫隙里新鮮的泥土不斷地顛落下來。沿著那些顛落的泥土,就可以找到它棲息的洞了。
穿山甲棲息的洞穴只有一個。
覓食洞比棲息洞淺,但數量多。穿山甲覓食洞穴一般每年要打七十個至八十個。這些覓食洞穴,通往地下三四米深,甚至十余米不止。進入洞穴覓食的穿山甲往往在洞道內筑起一道土墻,起到麻痹或者阻擋捕食者的作用。而在洞穴頂部,是一定要留下一條小空隙的,那是通風用的。
通常七天到半個月,里面的螞蟻或者白蟻吃得差不多了,洞穴就會被穿山甲廢棄掉。這些廢棄的洞穴具有重要的生態價值。蟒蛇會鉆進去冬眠,花面貍會借宿歇腳,正好不用自己打洞,省了力氣。松鼠也高興無比,干脆把這些廢棄的洞穴當成了倉庫。于是,便把松果、橡子果搬進廢棄的洞穴里,囤積食物。豹貓呢,就利用這些洞穴潛伏起來,等待獵物經過時,從洞穴里騰躥出來,捕殺獵物。
穿山甲處在獨特的生態位上,具有不可替代性。
穿山甲被稱作“森林衛士”,因為它能控制螞蟻和白蟻的種群數量,而那些不會打洞或者打洞能力低下的動物,往往要依賴它廢棄的洞穴,才得以熬過冬天。
自然界的生物,各自都在進行著自己的努力,但又無法擺脫對其他生物的依賴。沒有其他生物的幫助,任何生命或者物種都沒有機會生存下來。當我們試圖單獨分離出某一物種時,就會發現它與生態系統中的其他物種的聯系是那么緊密,根本無法分離。
然而,穿山甲是孤僻的。穿山甲沉默不語,總是獨來獨往。即便遇天敵襲擊,驚恐萬狀,它也從不叫喚發聲,而是本能地縮成一團,以不變應萬變。
它每胎通常產一崽,產兩崽的情況少之又少。出行時它把小崽背在尾巴上,一顛一顛地前行。面對危險,穿山甲會將小崽蜷縮在身下或者用尾巴卷成一個卷兒,四肢緊抱,誓死不放。
非洲坦桑尼亞南部高山地區的桑古人,把穿山甲視為圖騰,相信穿山甲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他們認為,在山林里遇到穿山甲是幸運的事。桑古人還利用穿山甲進行占卜,預測未來。例如,在占卜儀式上,如果穿山甲朝一堆谷物移動,就預示著來年是個豐收年;如果穿山甲一動不動,眼睛里似有淚水,或是表現出“哭泣”的狀態,那就非常糟糕——將有壞事情發生。
然而,在瑤族人的祖訓中,恰恰相反。早年,在車八嶺深處的瑤族村曾流傳著這樣的諺語——狗來富,豬來窮,穿山甲來了穿麻布。
在瑤族山民看來,穿山甲是介于生死之間的野生動物——它是與死亡聯系在一起的,如果穿山甲跑到誰家中,就預示著這戶人家要遭受厄運了。瑤族祖先認為,穿山甲是夜里活動的動物,而夜里活動的動物是與鬼和魂靈為伍的。何況,穿山甲吃螞蟻和白蟻。螞蟻、白蟻哪里最多呢?當然是墳地里,腐朽的棺木最容易滋生螞蟻和白蟻。
瑤族祖訓規定,禁止女性觸碰穿山甲。即使看見了穿山甲,也要回避。在瑤族祖先看來,這種神秘的精靈具有控制人的生育的能力。家里有穿山甲闖來,該怎么辦呢?瑤民往往就請來巫師作法,并在穿山甲的尾巴上系一條紅布,將其放生。
也許與瑤民的這些禁忌有關吧,車八嶺山區曾經是南嶺山脈中,穿山甲種群最重要的棲息地和分布區。
二〇〇六年至二〇〇八年間,車八嶺保護區承擔了一項國家林業局下達的穿山甲專項調查課題。用三年時間,課題組通過布設二十條樣線,并結合紅外相機拍攝及社會走訪調查發現,保護區內仍有穿山甲的新鮮洞穴存在,并有三十九只穿山甲在三角塘、丹竹坑和梁橋坑一帶活動。
這無疑是可喜可賀的消息。
然而,近些年,護林員在野外的確沒有發現穿山甲的新鮮洞穴,更不要說遇到活體了。
什么原因呢?課題組組長、野生動物專家宋相金分析說,在保護區內,穿山甲被盜獵分子非法捕殺的可能性很小,應該主要是自身繁殖能力低下,加之生境的改變,以及保護區周邊農事活動中,大量化肥和農藥的使用造成的土壤和環境污染,使得穿山甲的生存條件受到破壞。
或許,我們還不能僅用數據來描述穿山甲的現況,要知道,這個世界的許多秘密存在于數據之外。忽然,我想起了達爾文說過的那句話:“能夠生存下來的物種,不是最強悍的,也不是最聰明的,而是最能適應變化的。”
同別處的森林一樣,車八嶺森林的演替變化真實存在著。監測數據顯示,變化不是同樣的,也不是均等的。有的變化是直線的,有的變化是曲線的。有的變化是周期性的,有的變化則不是。有的變化若干天就可以完成,有的變化則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并不明朗。有的變化符合邏輯,有的變化令人驚喜和意外。
某些生物不得不適應變化而生存,甚至它可能就是變化的產物。然而,我們并不知道——的確,我們并不總是知道——哪種變化是致命的,哪種變化是溫情的,哪種變化正是某種生物所需要的。
穿山甲不能適應自然生境的變化嗎?一個值得注意的令人費解的現象是,森林里的螞蟻和白蟻明顯增多了。螞蟻、白蟻是車八嶺森林里最尋常的生物了。它們能蛀空枯木和朽木,在土壤里或者巖縫間打洞,建造巢穴。
螞蟻和白蟻是有害生物嗎?也不盡然。它們扮演著生態系統分解者的角色。它們食野果、樹葉、菌子、芒稈、草莖,以及各種昆蟲尸體。它們既是雜食者,也是食腐者。群居的白蟻和螞蟻任勞任怨,勞作不歇。它們能夠清除死亡的植物組織,并且通過與腸道共生的微生物,消化植物組織的主要成分——纖維素和半纖維素,實現生態系統的能量循環。它們可以部分起到地下微生物所起的作用——促進土壤的活力和呼吸。
螞蟻和白蟻是森林里生物鏈條的重要組成部分。野豬、獼猴、白鷴、環頸雉等雜食類野生動物,幾乎都食螞蟻和白蟻。有生物學家說,如果沒有螞蟻和白蟻,森林生態系統就會面臨崩潰。
然而,螞蟻和白蟻的種群數量失去控制也是個問題。它們的繁殖和生存能力超強。我在車八嶺行走時,視野之內的螞蟻包和白蟻穴隨處可見,只要掘開,就有滾滾如沸水般的蟻群涌出。
穿山甲不缺食物呀,它怎么就不見蹤影了呢?
看來,自然界的未解之謎,永遠超出我們的想象。
白鷴 白鷴
白鷴,白鷴,白鷴。
白者,白色也;鷴者,從閑從鳥。白鷴,是一種鳥,但它不是尋常的鳥。它是車八嶺森林里極具標志性的鳥。鷴,是一種狀態;鷴,也是一種境界。白鷴,乃車八嶺之魂也。李白沒有到過車八嶺,但李白最喜歡的鳥卻是白鷴。他曾作詩:“請以雙白璧,買君雙白鷴。白鷴白如錦,白雪恥容顏。”以一連串的白——豪邁的白,盛贊白鷴的白。在李白看來,白鷴的白,甚至勝過白雪的白。
在一定意義上說,白鷴的白具有某種神性的意味。至少這樣一些詞匯應該跟白鷴有關——吉祥、圣潔、幸福。它,高潔而嫻靜,婉約而優雅。一縷黑色冠羽披于腦后,酷酷的“大背頭”頗為有趣。它面部燦若朝霞,脖頸颯爽前挺,勾魂兒的眼神里,總是帶著幾分高冷的意味。上身和翅膀皆為白色的羽衣,背上蕩漾著黑色波紋,一直延伸到尾羽,再延伸到尾尖而消失。腹部是濃重的黑色,與上身和翅膀的白形成強烈反差。雙腳呢,則是出奇地紅,奪目閃亮。
白鷴,用自己生命的故事呈現了白的視覺沖擊力和白所生發出的萬千氣象。
在我們這個星球上,沒有任何一種生物能像白鷴那樣,把白黑紅三色巧妙地結合在一起,黑歸黑,紅歸紅,白歸白,并且黑不壓白,紅不拖黑,白就白得干干凈凈。我在想,白黑紅三者是什么關系?白下是黑,黑上是白,黑白之外,紅在兩端只是那么一點點。黑可以忽略,紅也可以不計,然而,白在白中則是更美的白了。
但,黑和紅怎么可以忽略不計呢?極致的黑和極致的紅,其實是在制造強烈的反差,進而襯托極致的白呀!
平日,白鷴覓食活動以行走為主,只有遇到緊急情況,才騰空而起振翅飛翔。在空中,它長長的尾巴宛若仙子柔曼的紗裙,飄逸的翔姿帶給人無盡的遐想。
仰首觀之,令人迷醉。
在車八嶺,與華南虎、穿山甲相比,白鷴的種群數量正在呈穩步上升的態勢。
保護區辦公室秘書李慧華告訴我,有很多次,他站在保護區辦公樓的窗前,就能看到對面山坡上有白鷴簌簌跑動。有時三五只,有時十幾只。偶爾,白鷴還向辦公樓這邊張望幾眼呢。
在車八嶺,白鷴亦被稱為“碰不得的鳥”。有兩件因白鷴發生的事,車八嶺瑤族村村民及遠近的山民永遠忘不了。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當時,國家還沒有頒布《野生動物保護法》,車八嶺保護區也還沒有成立),瑤族村一莫姓村民,用一張網捕獵了一只白鷴,拎回家紅燒下酒吃掉了。正月里,女兒出嫁,迎親車隊披彩掛紅,鼓樂喧天。想不到的是,當車隊行駛到山路上,一只白影從車隊上空唰地掠過,瞬間消失。隨后,偏偏新娘所乘的轎車發生車禍,結果導致新娘四根肋骨嚴重骨折。緊急送醫院救治,光是手術費和醫藥費就花掉巨資。
喜劇成悲劇,就發生在眼前。一時間,瑤族村村民“談鷴色變”。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新出生的細崽(后生)沒有經歷過那些事,便又心生邪念打起白鷴的主意。
砰!砰!砰!槍聲劃破了森林的寂靜。
二〇一二年二月十三日下午,瑤族村細崽晁某保,伙同晁某明用土槍在保護區三角塘獵得一只白鷴和六只赤鷴。兩名不法分子拎著獵物準備逃離時,被聽到槍聲迅速趕來的森林公安干警當場擒獲。法院審理認為,主犯晁某保犯有非法持有槍支、彈藥罪,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情節嚴重,數罪并罰,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從犯晁某明,也得到了相應處罰。
判決結果一經公布,又一次引起震動。什么?不就是打死幾只鳥,竟然要坐三年牢獄?是的,法對非法說不。法是人制定的,但法保護的不光是人。
一個社會,當法把人當人、把生命當生命的時候,不能不說,這個社會的文明又向前邁進了一步。
自此,在車八嶺民間,白鷴真正成為“碰不得的鳥”了。近些年,白鷴的數量明顯增加,棲息地面積也在漸漸擴大。
護林員在日常巡護過程中,看到白鷴已經不是什么新聞了。去年秋天,彪哥在葉坑執行巡護任務,當他坐在一塊石頭上小憩時,不經意地發現,小溪邊一面山坡上全被“殘雪”覆蓋了——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季節不可能有殘雪呀!原來那是一群白鷴正在覓食。
那些白鷴安靜悠然,也不吵,也不叫,也不鬧,只有腳爪踩動落葉發出的沙沙聲能讓彪哥感覺到,它們竟然近在咫尺。
彪哥仔細數了數,一共有五十三只。這是他有生以來看到的最大的一群白鷴了。之前,一二十只常見,但這么大一群還從來沒見過。往后見到的,能不能超過這個數?不知道。彪哥瞪大了眼睛。
白鷴常棲息于車八嶺的常綠闊葉林或者針闊混交林中,尤其是米錐林。要說食物嘛,米錐果和紫楠果子是它的最愛。當然啦,白鷴也食植物的嫩葉、幼芽、花朵、嫩莖、漿果以及苔蘚等。雌鳥在孵化期,也食甲蟲、蝸牛、螞蟻和蚯蚓等,補充一些必要的蛋白質。
米錐果是白鷴的主要口糧。米錐林生長茂盛的地方,一定有白鷴的棲息活動。米錐果,也叫錐栗、錐子、追子、圓子。米錐果的外面長有一層刺殼,白鷴啄食時,要啄開這層刺殼。米錐果看起來像板栗,但比板栗要小得多。每年十二月,米錐果從樹上自然脫落,白鷴就成群在米錐林出沒食之。
早年,山民常來林中撿拾米錐果,用帆布袋裝得滿滿的運回家,去殼后用米錐果仁煲雞湯,或者燉排骨,或者燒鴨燒鵝,皆為美味。也可用來打糍粑、做豆腐。干枯的米錐樹干或者枝丫處最容易生長冬菇(下雪時長出的蘑菇,叫冬菇),山民就根據米錐樹的這一特性,經常用砍刀砍掉一些米錐樹,然后在樹干上割“刀花”——“X”“X”“X”。次年冬天,割“刀花”的地方就會長出冬菇。不過,有了保護區之后,這些行為都被禁止了。
白日里,白鷴在米錐林間覓食。黃昏時分,便飛到樹枝樹丫上準備過夜。在樹枝樹丫上停穩后,白鷴就伸長脖子,東望望西看看,確認周圍是否存在危險。
通常,一只白鷴落在一株樹上過夜,有時候也會一個群體或者一個家族居于同一株樹上。它們的腳爪緊緊抓握樹枝樹丫,相互靠攏,排成一條直線。也許,這樣更有安全感吧!清晨,它們醒來后便一只一只相繼落到地面,開始新的一天。
夏天酷暑期,白鷴選擇在溪邊覓食活動。白鷴怕熱,也愛干凈,一般覓食一兩個小時后,就到小溪里洗一次澡,驅除蚊蟲,梳理羽毛,把自己搞得漂漂亮亮再去覓食。在車八嶺森林中某條溪邊的某塊石頭上,如果發現有一攤一攤的新鮮水漬,卻找不到原因,那一定是白鷴在這里剛剛洗澡上岸,站立石頭上抖落水珠留下的痕跡。
白鷴的領地和疆界意識較強,輕易不進入陌生地域活動。覓食多是在巢域范圍內,每日的活動路線和覓食地點都比較固定。吃飽后,就站在原地歇息或者梳理羽毛。心情愉悅時,白鷴間也會打斗嬉鬧。
在車八嶺森林中,白鷴也有許多自己的朋友。比如,赤鹿、黃腹角雉、勺雞等。白鷴在捕食時,赤鹿經常站在高處放哨。一旦發現有豹貓埋伏或者其他天敵,就立即發出警報——嘔!嘔!嘔!設法幫助白鷴逃跑。
白鷴的巢是筑在樹上,還是筑在地面呢?彪哥明確告訴我:“筑在地面,或者芒草叢中,或者灌木叢中,或者刨開腐葉層掘一個坑,就當巢了。”
彪哥向我展示了幾張白鷴巢窩照片。那都是他巡護時發現,并用手機拍攝的。只見白鷴的巢窩相當簡陋,芒草、樹枝、羽毛等材料胡亂組合在一起,就是它的巢窩了。巢窩只在產蛋和孵化期用。三月間,白鷴一般產蛋五六枚,個頭比雞蛋略大一些,有青色的,也有白色的。無論是青色的還是白色的,皆有密密麻麻的斑點。小白鷴破殼出生后,巢窩就基本廢棄了。
白鷴喜歡成雙或者家族集群活動。白鷴生性機警,膽小怕人。但是,對于穿迷彩服的護林員的面孔,它們似乎已經熟悉了。看到他們,它們很少逃遁,而是照舊覓食,有時也抖抖翅膀,算是打過招呼了。
白鷴之間的交流,主要通過叫聲進行。彪哥深諳白鷴的語言,根據不同的叫聲,他能聽懂白鷴要表達的意思。
啊嘟嘟嘟——呼喚同伴或者家族,這里有吃的,趕緊來呀!
啊——啊——啊——預警信號,意思是此地有潛在的危險,或者危險即將發生,趕緊撤離呀!
嘟嘟吱——嘟嘟吱——嘟嘟吱——同時伴有激烈的“打蓬”(高頻率地振動翅膀)動作,這是發情期求偶的叫聲。
白鷴是能夠患難與共的鳥類,從不輕易拋棄同伴或者幼鳥。在車八嶺期間,饒紀騰曾向我講起他親身經歷的一件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帶人在保護區搞野生動物資源普查時,用望遠鏡看到了一個“白鷴斗豹貓”的場面,實在令其震撼。
一群白鷴與一只豹貓正在山谷里搏斗,兇狠的豹貓咬傷了一只白鷴。為救出受傷的白鷴,白鷴們用嘴啄、用翅膀拍打,搞得豹貓暈頭轉向,無從下口吃掉那只受傷的白鷴。空中羽毛亂飛,現場一片狼藉。終于,白鷴們救出了受傷的白鷴。眾白鷴展開翅膀組成一堵墻,把豹貓圍在中間,而另一只力大體健的白鷴,乘機叼起那只受傷的白鷴,撲棱棱就飛離了現場。可是,對于白鷴來說,受傷的白鷴也實在是不輕,叼著它,飛十幾米遠就不得不落地,歇一下再飛。就這樣,飛起落下,飛起落下,而嘴里始終叼著受傷的白鷴不松口,飛呀飛呀飛呀,直到飛進森林,消失在饒紀騰的望遠鏡里。
突然,饒紀騰的耳畔呼啦啦一陣翅膀振動的響聲,圍堵豹貓的白鷴們哀鳴著飛起,朝著密林飛去。
哦,愛與美,原來也是有高度的呀——白鷴的翅膀所能達到的高度,就是愛與美的高度。
饒紀騰久久愣神,眼眶濕潤了。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