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鋒:駱駝祥子為什么沒有姓
最近重讀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發現了之前沒有注意到的一些頗具趣味的問題,打頭一個就是駱駝祥子為什么沒有姓。老舍貌似已經清楚地給了答案:
我們所要介紹的是祥子,不是駱駝,因為“駱駝”只是個外號。……自從一到城里來,他就是“祥子”,仿佛根本沒有個姓;如今,“駱駝”擺在“祥子”之上,就更沒有人關心他到底姓什么了。有姓無姓,他自己也并不在乎。
但李國華在《北京文化的歌者——老舍傳》(94頁)中并不滿足這一解說,他敏銳地發現:
《駱駝祥子》幾乎給所有比祥子適應都市生活的人物都取了姓,如劉四爺、曹先生、孫偵探、阮明、高媽等,而與祥子類似的二強子、小福子則無姓氏。這說明“再生”前后的祥子并未適應新的人際關系網絡,甚至可以說并未進入新的人際關系網絡,因為“他的眼仿佛是老看著自己的心”,“在新的環境里還能保持著舊的習慣”。
在李國華發現的基礎上,或許可以將《駱駝祥子》中的人物分為三類。有名無姓的:祥子、二強子、小福子、小馬兒;有姓無名的:劉四爺、曹先生、高媽、左先生、孫偵探、老程、馮先生、陳二奶奶、夏先生、夏太太、楊媽;有姓有名的,只有一個:阮明。當然,或許還可以說有第四類,無名無姓的:洋車鋪主、光頭的矮子車夫、小馬兒的祖父等,這些都是故事中的龍套,無足輕重。
名是每個人的獨特標志,有了名,才好稱呼,直呼其名,一方面是不客氣,另一方面是親密,常用于地位相等的一伙人。姓是傳承而來的,標明社會的親緣結構,一方面是客氣,另一方面是尊重,平常社會中稱呼人最常見的表敬方式是“姓+尊稱”,如:曹先生、夏太太;還有“姓+職業”,如:孫偵探;“老+姓”也是親密關系中的一種表敬方式,如:老程。反過來說,有社會地位,姓才有用途。從這個角度上,我們或許可以看到老舍不給祥子冠姓與魯迅《阿Q正傳》的互文關系。阿Q炫耀自己是趙太爺的本家,結果——
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約未必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里,也不該如此胡說的。此后便再沒有人提起他的氏族來,所以我終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以祥子的處境而言,從始至終沒有機會用到“姓”,就不必費事了,也沒有人會尊稱“二強子、小福子、小馬兒”,他們是一伙兒的。老舍在小說敘事時采用了第三人稱視角,也就是用“祥子”的“內心狀態觀察到地獄究竟是什么樣子”,因此,其他跟祥子發生聯系的有社會地位的人在交往中沒有必要讓他知道名字,他們跟祥子不是一伙兒的,中間分明隔著一層。
耐人尋味的是“阮明”,為什么只有他姓名齊全?仔細考慮一下他在全書中的行為,先是偽裝革命跟曹先生套近乎,但被給了不及格的成績后氣急敗壞,舉報了老師,之后做了官,腐化墮落,缺錢后就偽裝革命換來津貼,在組織洋車夫時認識了已經徹底墮落的祥子,最后被祥子出賣。這樣一個人,跟祥子這樣的一種社會交往,讓祥子或者說老舍,沒辦法將之歸入“二強子、小福子、小馬兒”一類,總不能去掉姓,叫他阿明吧?也不可能放到“曹先生、孫偵探、老程”那一群,不管是叫阮先生或者老阮都很別扭。所以阮明出現了大約八十次,都是姓名在一起。換個角度,從阮明出發,他也是騎墻的,隨風倒的,需要革命津貼時要跟車夫套近乎,當官享受時就擺架子顯身份,角色在兩個群體中切換。臨了,老舍借看客的視角再次諷刺了阮明:“有的人真急了,真看不上這樣軟的囚犯,擠到馬路邊上呸呸的啐了他幾口。”有意思的是,這里的“軟”跟“阮”同音,或許老舍就是在用諧音梗,而名字“明”似乎是反諷了,這個革命投機人哪有一絲光明,如何算得上明白呢?其他有名字的人物,對照他們的命運,窮困潦倒而逼女為娼的二強子談什么強呢?二強子的女兒小福子一生悲慘,最后沒有熬到祥子去找她就自殺了,跟福字沾不上半點;主人公祥子在差不多三年多的時間里就變成了末路鬼,也根本沒有什么吉祥的意味。
或許有人注意到,其實還有另外一個人也是姓名齊全,那就是虎妞。虎妞姓什么?她是劉四爺的獨生女,自然姓劉了。但跟阮明的姓名齊全不一樣的是,全文有大約三百六十四處“虎妞”,四十六處“虎姑娘”,但沒有一處是“劉虎妞”。也就是說,虎妞的姓是隱藏在后面的,需要挖掘,而虎妞的名則是擺在明面上且貫穿始終的。如果忽略跟劉四爺的父女關系,虎妞就跟祥子一樣了,沒有姓。事實上,虎妞跟祥子走到一起,“一條繩拴著兩螞蚱”,也是以跟劉四爺脫離父女關系為代價的。虎妞失去了姓,就滑到祥子這一層了。
虎妞鬧到父女決裂的田地,正應上了兩虎相斗的慘烈。父親出場是這樣的:
劉四爺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彎,拿起腿還走個十里二十里的。兩只大圓眼,大鼻頭,方嘴,一對大虎牙,一張口就像個老虎。
女兒亮相也非同一般:
她也長得虎頭虎腦,因此嚇住了男人,幫助父親辦事是把好手,可是沒人敢娶她作太太。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樣,連罵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時候更多一些花樣。
雖然虎妞跟祥子結婚了,但二者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一個是虎,另一個是駱駝。拉車超越了抬轎和騾馬大車,代表了技術進步,但是,“一個人拉著另一個人,這一景觀也成為落后與剝削的象征”[戴維·斯特蘭德,轉引自劉禾《跨語際實踐》(修訂譯本)]。在趕騾馬大車的車夫眼里,洋車是“使人降級為動物的討厭的洋玩藝”。因此,駱駝作為祥子的外號強烈蘊含了這些寓意。我們可不能簡單地相信老舍所言:“我須以車夫為主,駱駝不過是一點陪襯,……而駱駝只負引出祥子的責任。”駱駝作為祥子的外號,在書中使用時都是在貶損的語境中,如最后一章——那穿紅衣的鑼夫,與拿著綢旗的催押執事,幾乎把所有的村話都向他罵去:“孫子!我說你呢,駱駝!你他媽的看齊!”
從祥子自己眼里來看(當然也是老舍的意思),“虎妞穿著紅襖,臉上抹著白粉與胭脂,眼睛溜著他。他不敢正眼看她。她也是既舊又新的一個什么奇怪的東西,……像人,又像什么兇惡的走獸!這個走獸,穿著紅襖,已經捉到他,還預備著細細的收拾他。誰都能收拾他,這個走獸特別的厲害,要一刻不離的守著他,向他瞪眼,向他發笑,而且能緊緊的抱住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盡。他沒法脫逃”。駱駝哪里逃得出虎爪呢?
老舍在《人物、語言及其他》中說:“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我們是語言的運用者,要想辦法把‘話’說好,不光是要注意‘說什么’,而且要注意‘怎么說’。”在《駱駝祥子》中,他根據姓、名以及外號的功能,巧妙安排了各位人物的稱呼,明確了他們之間的關系,也預示了他們的命運,耐人尋味,示范了什么是語言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