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見檔案看作為外交官的李金發
不少作家有多重身份、多種面目,作家身份而外,有的致力于政治,有的擅長經營企業;有的表面兇惡但心地純良,有的假裝和善在關鍵時候卻顯出本性。這樣的多重身份和多種面目往往在檔案里有更為直觀透徹的呈現。李金發即是一例,他作為中國現代象征派詩歌的開山鼻祖,以詩人身份為人所熟知。李金發慣用新奇晦澀的意象和格調表現對人生命運的感嘆,追求虛幻美,被稱為“詩怪”。周作人在《微雨》出版導言中稱贊其詩“國內所無,別開生面”。值得注意的是,他在經歷了青年時期的創作高峰和抗戰時期的風格突破后,詩歌生涯陡然收束,轉而投向了外交界。這段經歷讓我們得以窺見李金發生命的另一種底色,他從朦朧晦澀的詩句中跳出,隨即身陷官場漩渦,政治的殘酷性塑造也呈現了一個詩人在沉重的現實引力下復雜的生存狀態。然而關于李金發的這段外交生涯,相關研究者往往語焉不詳,一手文獻的缺失是其主要原因。我在檔案館里找到了作為中國駐伊朗大使館一等秘書李金發的數份檔案,藉以從中管窺作為外交官的李金發形象,深入認識另一個李金發。
一、“束裝放洋,如出樊籠”
1941年,李金發經時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部長郭泰祺介紹,前往重慶擔任外交部歐洲司第二科專員。關于這一點,他曾在《答痖弦先生二十問》里有所回憶:“因為在上海租住郭泰祺的洋房,所以與他一家都很熟。在重慶他鬧桃色事件那年,我偶然談起欲再回外交部工作(在武漢時曾在陳友仁部下工作很短的時期),他毫無難色地請我去做專門委員。當時他沒有‘你原來是藝術家’的念頭,在歐洲司第二科辦事,其實是人浮于事,無事可辦可。”但政府機關中衙門式的單調無聊生活讓他倍感疲倦。于是他在1944年入復興關中央訓練團受訓一個月后取得了外放出國的資格,后經多方活動競爭到駐伊朗大使館一等秘書的職位。根據臺灣“國史館”藏民國31年5月11日至民國37年5月3日駐亞洲領事任免案第八卷中記錄,1945年2月22日,外交部正式“呈請國府任命李金發,免王念祖”。這是自他少年時期留學法國后,再次得到外出做長途旅行的機會,同時還能享有外交官豐厚的物質條件和薪資待遇,心情正如他自己所言“束裝放洋,如出樊籠”。
李金發一家自1945年1月4日從重慶出發,途經印度加爾各答、新德里等地,于同年3月22日抵達伊朗德黑蘭車站,然而并未有預想中的駐伊使館工作人員前來迎接,風塵仆仆的一家三口只好自行叫車前往使館。到達使館后他才了解到伊朗公使李鐵錚已于前一天到伊拉克公干去了,三等秘書呂式倫代理館務。李金發雖是前來擔任一等秘書,按慣例也得等李鐵錚公干返回才能正式就任。李金發認為這是李鐵錚對自己的一次“暗算”,其目的是不讓李金發一到任就當代辦。因為按當時的外交慣例,公使不在,則由一等秘書代理館務。李金發曾在阿瓦士給李鐵錚發過電報告知火車到達日期,而李鐵錚故意在火車到達前一天出發公干。在此期間,他只好處于十分尷尬的境地中。這是李鐵錚對初來乍到的李金發的第一個下馬威,也為后來二人不合埋下伏筆。
直到后來李金發才知道李鐵錚對他們在沿途多逗留了時日,且未曾向伊朗使館報告行蹤感到不滿,覺得有損自己公使尊嚴。李鐵錚原本在外交部做簡任秘書,1942年5月起擔任國民政府駐伊朗公使,1943年又兼任駐伊拉克公使。1945年3月12日,李金發到達伊朗前,在李鐵錚的竭力爭取下,外交部“將駐伊朗公使館升格為大使館”,李鐵錚也由公使升任為大使。在短短幾年內晉升速度如此之快,由此可以看出,李鐵錚在官場中的手段比初涉政界的李金發要高明許多。彼時中國駐外使館內勾心斗角的不良風氣同國內沒什么兩樣,李鐵錚早已將駐伊使館三等秘書呂式倫、雇員海維諒拉攏為心腹,而對于不愿進入自己陣營的職員則百般刁難使壞。李金發從一開始就與李鐵錚有了矛盾,自然不肯與其為伍,兩人的關系便進一步惡化。李金發在后來的回憶文章中稱李鐵錚擅長于“暗算”和“缺德”。幸運的是,不久之后,李鐵錚想要謀取莫斯科大使的職位,于是回國活動去了,李金發在此期間代理館務。
二、作為外交官的李金發
這時候的李金發不僅負責管理館內事務,還需要向國民政府外交部匯報涉及伊朗經濟、政治、軍事、國際關系等多方面的情況。關于這一點,他在自傳文章中寫道:“我每月對中東局勢的分析報告,我敢說稱為專家,亦無愧色。”檔案文獻的發掘為我們了解李金發彼時的工作提供了更為直觀的認識。1946年1月16日,他向外交部情報司發文:“一、此間左派報紙盡力攻擊駐美大使,謂彼非伊朗代表而系世界帝國主義之保護人;二、聞ZIA昨被政府以飛機運往巴勒斯丁,左派對此流徙處分表示過輕;三、伊朗成立最高經濟委員會以增加生產消費,提高生活水準;四、蘇軍繼續撤退,惟恐系移動性質,從未出伊朗國境。”同年4月22日,外交部再次收到李金發發來的電文:“傳聞伊中央軍與亞塞拜然省軍在邊境大起沖突,死百余人。軍事當局雖加否認,但首相宣稱政府正調查真相及軍隊嚴守原防,勿作一切自相殘殺行為,以和平辦法解決懸案。發言人稱亞省問題純系內政問題,無須待蘇軍全撤始行談判解決。”他在伊朗也寫了一些介紹伊朗文化和風俗的文章供國內讀者了解伊朗、了解中東,如發表在《文壇》月刊上的《近代波斯文學》,較為詳盡地向讀者介紹了伊朗的文學狀況,還有《奇異的婚禮》介紹了伊朗的婚姻習俗。這可能既是出于好奇,也和作為外交人員的敏銳性有關。包括后來在被調往伊拉克做代辦時,他有三次前往伊拉克大學演講中國政治問題,并在報紙上發表宣傳中國抗戰的文章,這些都是作為外交官的李金發的本職工作。
在盡心處理本職工作的同時,在此期間,他了解到李鐵錚公然訛索勛章、貪污受賄、損公肥私、侵吞公款的惡劣行徑,李金發在后來的回憶錄里寫道:“如電報費,是以伊幣支出,收人則為官價美金,其他辦公費的多余(極力節省,連有公使館頭銜的信紙都沒有),及各種發財貪污的機會多得很,平日寄公事返重慶,則托英國大使館的郵機帶去,以省郵費,公文又不加火漆封固,什么秘密亦給人偷看了。”“他(李鐵錚)報告外交部,伊京天氣酷熱,外交團多到山間去避暑,故望能有經費,租一別墅,為全館人員避暑之用。果然言之成理,得到幾千美金,他租了一小房子在山下,為一家人享用,使館同人有誰能叨光?……他以外交官身份買新汽車免費入口,然后轉賣出去,至少可盈余千把美金,于是他的財富在幾年內就相當可觀了。”李金發在掌握了一定證據后,就發動館內其他人,由自己領銜,與除了呂式倫、海維諒以外的四五名館內職員于1946年5月14日呈告國民政府:“為呈報李大使鐵錚公然欺騙本國及駐在國政府,訛索勛章,大失國體,侵吞公款,請予懲辦,以伸正氣而肅官箴。”但控告的呈文寄往重慶后一直未有回應,彼時,李鐵錚已被任命為新任泰國大使,政府亦并未因控告而收回成命。
李金發檢舉一事,原因可能是很復雜的,一方面,他有著深沉愛國心,在越南逃難的經歷讓他目睹底層人民的沉重苦難和顛沛流離,而見證了李鐵錚中飽私囊的行為后,自然充滿鄙夷,希望能伸張正義,維護國家的尊嚴;另一方面,從個人利益出發,李鐵錚對于自己的排擠和打壓或許也是他選擇檢舉的原因之一,而其他人的支持也許是政治斗爭的妥協,因為當時李鐵錚并不在駐伊使館,如果反對作為當時一把手的李金發有可能會侵害自己的利益。總之,官場當中的博弈有太多的考量和權衡。
其實,李金發深知“中國腐敗的官場都是官官相衛的”“控告上司是中國政治上最危險的愚行”,檢舉能否成功與李鐵錚背后的靠山有很大的關系。可他依舊選擇檢舉這種方式,不僅是出于強烈的愛國心,更透露出他雖然了解民國官場的運作模式,卻對此時已腐敗至極的政府機關抱有幻想,對政治斗爭的殘酷性認識不足。可以說,他一直都在對國民政府的失望與希望中游離。所以他最后并沒有跟隨國民黨逃往臺灣,也沒有回到大陸,而是前往美國。“天地玄黃”之際的選擇在當時已埋下伏筆。控告事件發生后,“多少識相的朋友,都知道這是做官的大患,不敢再與我們往來”,李金發感嘆“社會沒有正義感,自古皆然,于今為甚耳”。
三、從德黑蘭到巴格達
1946年6月,李鐵錚重回伊朗使館擔任大使,想叫李金發吃些苦頭,于是向外交部建議將他調到條件更為艱苦的伊拉克使館做代辦,李金發則懷著被排擠的心情離開伊朗。
值得注意的是,根據臺灣“國史館”藏民國35年1月10日至37年3月1日的中央機關公務員違法瀆職檔案,李金發在1946年7月13日向外交部補述了李鐵錚的貪污劣跡,這一次舉報的原因可能是與李鐵錚斗爭落敗心有不甘,想再做爭取,也可能是出于愛國心,不愿看著這樣的貪官逍遙法外,亦或是兩者都有,結果不出意外仍然是不了了之。據李金發在《巴格達的素描》中所述,他在離開伊朗前往伊拉克的飛機上,“油然生去國懷鄉之感”,失意之苦可以想見,巴格達的煙塵滾滾緘默了掙扎于復雜人性與現實陰暗面的痛苦失落,留下的只有黯然妥協與無奈。他在駐伊拉克使館代辦的任上“香檳橋牌消磨盛年”,但也盡職盡責,“為中國使館一洗寒酸氣”,一直干到1950年,國內政局驟變,于是舉家搬到美國,經營起了農場。從此徹底與外交政界告別,走上了從商的道路。
正如金星在《從重慶到德黑蘭:1945年李金發的赴伊之旅》里所說:“李金發在國民黨重慶政府任職的檔案或許在第二歷史檔案館中會有存留,尤其是在兩伊期間每月發回重慶方面的局勢報告依然是李金發文獻中‘待發掘’的部分。”由此可見,利用檔案的特殊性、較高的可靠性可以幫助我們更好的了解作家的多重身份,從而有助于對其進行更加全面的研究。本文以新見檔案豐富作為外交官的李金發的形象,為李金發域外文獻的搜集工作提供線索和支持,同時李金發與李鐵錚的政治糾葛也表現出國民政府內部的腐敗無能,為研究民國時期的政治面貌提供佐證。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二史館’藏創造社作家檔案整理與研究”(21CZW041)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