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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花》2024年第9期 | 吳湘巖:雁水蕩
    來源:《山花》2024年第9期 | 吳湘巖  2024年10月11日08:19

    吳湘巖,苗族,80后,湖南鳳凰人,畢業(yè)于吉首大學(xué)師范學(xué)院。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參加《星星》詩刊2023年全國青年散文詩人筆會。2022年冬開始學(xué)習(xí)小說寫作,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山花》《星火》《鹿鳴》《大觀》等刊。

    1

    蘇琴最后一次看見馬明是在雁水蕩。那天清晨,河面揚起一層灰蒙蒙的霧,她剛洗完一大提桶衣服,正準(zhǔn)備起身回家時,抬眼便望見站立在水邊的馬明和他背后時隱時現(xiàn)的群山。馬明距她大概三十米開外的樣子,她本想扯開嗓子喊喊的,最終卻莫名其妙地忍住了。

    回學(xué)校的路上,蘇琴迎面撞見了馬良,他的眼睛緊盯著路面,將那張馬臉拉得越發(fā)長了,像哭似的。蘇琴放緩腳步,問他干什么去,馬良不吭聲,繼續(xù)自顧自地走路,不一會工夫就走遠了。直到后來,蘇琴依然不敢相信,兩個大活人明明就在自己眼前,一下子說沒就沒了。馬良和馬明兄弟倆像變魔術(shù)一樣,在那個霧氣氤氳的清晨消失得無影無蹤。

    婁灣小學(xué)集合升旗的鈴聲響起時,蘇琴剛把衣服晾好。她長舒一口氣,將身體伏在宿舍外面的鐵欄桿上。不遠處的操場上,袁必勝正在主席臺上講話,只見他左手叉腰,右手在空氣中指指戳戳,時不時引得臺下一陣哄笑。旋即,她把目光轉(zhuǎn)向圍墻外,學(xué)校旁邊的小河不知幾時漲了水,河水渾濁一片;河對岸的水田里,幾個農(nóng)人正在插秧;更遠處的山坡上,青松和冷杉擠擠挨挨,零星的嫩葉已開始染青。蘇琴想起,馬明每次教到《鄉(xiāng)村四月》那首詩時,都會叫學(xué)生往窗外看,讓大家好好體會詩中的意境。學(xué)生倒并不感到新鮮,因為詩里描繪的就是自己平常的生活,常年泡在風(fēng)景里,也就不覺得身在畫中了。有一次,蘇琴去上課,看見馬明留下一黑板的古詩詞,讓學(xué)生抄在筆記本上,并要求他們每天在語文課前五分鐘誦讀。她不懂詩,她覺得她教的數(shù)學(xué)沒有一丁點兒詩意,但她對懂詩的人充滿了敬意。她父親年輕時是個文學(xué)青年,家里有兩大書柜的書,后來父親去世了,那兩個書柜就成了他的象征。

    連著兩天,都沒有馬明和馬良的消息,第三天,多方尋覓皆無音訊,學(xué)校趕緊報了警。此時,距離他們失聯(lián)已超過四十八小時。馬明和馬良到哪里去了?此前一點征兆也沒有。蘇琴回想起馬明在婁灣小學(xué)的種種過往,感到這一切似乎又是必然的。在旁人看來,馬明刻板十足的生活同婁灣小學(xué)顯得格格不入,他的生活沒有一絲“人間的煙火”。上完課,他就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里,到了飯點才挪出來透透氣,去食堂吃完飯后,又挪回到屋子里。他的窗戶常年被深藍色的窗簾遮住,好像他還過著三點一線的大學(xué)生活,只不過,現(xiàn)在把聽課變成了上課。也不曉得他獨自在屋子里頭,除了看書,都在干些什么,沒人獲準(zhǔn)進去過,除了他的哥哥馬良。在幾乎所有同事的眼里,馬明就是個無趣的人,就是個書呆子。若不是他的哥哥馬良在學(xué)校里擔(dān)任教務(wù)主任,大家都懶得跟他打招呼。

    中午,婁灣派出所來了兩個警察,要進一步了解馬良和馬明的情況。第一個被問詢的就是蘇琴。她心里直打鼓,帶著一張死神降臨般的苦瓜臉走進臨時用作問訊的辦公室。那個中年警察對蘇琴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緊張。他們問一句,蘇琴答一句,年輕警察用筆記本電腦一一記錄下來。整個下午,婁灣小學(xué)的老師們說的都是些雞零狗碎的瑣事,似乎對這起失蹤疑案沒有絲毫幫助。

    2

    馬明第一次出現(xiàn)在婁灣小學(xué)那天,天還沒有完全斷黑。那是盛夏時節(jié),黃昏似乎特別漫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草木和昆蟲混雜的氣味。蘇琴討厭這種氣味,但屋子里又實在太熱,那架扇葉積滿了塵垢的風(fēng)扇刮出暖烘烘的熱風(fēng),讓人覺得溽熱難耐。蘇琴只得忍受著怪味的侵?jǐn)_,端盆涼水澆到走廊水泥地上,然后搬把膠凳,坐在屋外納涼。就是這個時候,袁必勝領(lǐng)著一個拖著一只碩大的黑色行李箱的年輕人,從校門口進來。行李箱的輪子與坑洼的路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響聲。蘇琴看著他倆穿過操場,一群學(xué)生呼一下圍攏上去,但立即被袁必勝的大手趕蒼蠅般轟走了,然后他倆朝教師宿舍這頭緩步而來。袁必勝告訴蘇琴,這是新來的老師,馬良的弟弟馬明,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才生,以后就住她隔壁的隔壁。蘇琴眉毛一聳,面露微笑,仔細盯著馬明看,看得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整個大學(xué)期間,馬明只回了一趟鄉(xiāng)下老家,因此蘇琴并未見過他。他那次回鄉(xiāng)還是因為姑姑病逝——他父母過世早,小時由姑姑帶了段時間,相當(dāng)于他的半個媽。至于馬明為何很少回家,馬良沒有主動說及,蘇琴也不好追問,雖然她和馬良正處于戀愛階段,但還遠沒有發(fā)展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那天,馬良進城開會,交代蘇琴好好招待弟弟。那頓飯兩個人吃得有點局促,蘇琴不停給馬明搛菜,馬明只顧悶頭吃飯,腦袋就差沒碰到桌面了。他囫圇吃了就放下碗,匆匆鉆進自己的房間,整理那口大箱子。

    馬明的房間是馬良和蘇琴事先打理好的,他把一本本磚頭一樣厚的書整齊碼放在桌上,幾乎占據(jù)了整張桌子。那晚,躺在滿是太陽味道的被子里,馬明卻失眠了。而他給蘇琴的第一印象可以說一般般,是一個不問世事的書呆子。

    平時與人迎面撞見,馬明都勾著頭,急匆匆地走,連一句“早啊”“下課了啊”之類的客套話都沒有,包括對蘇琴。后來蘇琴對馬明刮目相看跟雁水蕩有關(guān)。

    雁水蕩其實是一片大的河灣,河這頭是遍布鵝卵石、礫石的沙洲,那頭卻是壁立千仞的山崖。原本湍急的河水到了河灣突然放緩腳步,靠近崖壁的水域汪成一片深邃的幽藍,如萬丈深潭。至于雁水蕩的由來,據(jù)老人們說,從前的時節(jié),曾有成群的大雁在此棲息,因而得名雁水蕩。后來,不知為何,大雁飛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但名字保留了下來。

    對于大雁去留的問題,很巧合,有一次在辦公室,同事們正好討論過,蘇琴也在場。討論過程中,有過爭論,最終大家還是一致認為,是氣候的變化使大雁不用再往南飛了,確切點說,是因為地球現(xiàn)在正在變暖,它們在原地或許不用往南飛太遠,就可以度過冬天了。

    那天夜里,蘇琴上完晚自習(xí)回到宿舍,睡覺前翻看手機,看到馬明發(fā)來的兩條未讀短信。

    第一條:“蘇老師,在嗎?”時間:周二22:10。

    第二條:“可以聊聊大雁的問題嗎?”時間:周二22:12。

    蘇琴想起來,白天討論大雁去留問題時,無意間看到馬明也在辦公室,當(dāng)時他沒插過一句話,沒想到現(xiàn)在卻要跟她聊這個問題,而且是以短信的方式。她感到奇怪。

    她回復(fù):“在,你想說什么?”

    馬明:“你知道大雁為什么飛走嗎?”

    蘇琴:“不知道,今天他們說是因為地球現(xiàn)在正在產(chǎn)生溫室效應(yīng),氣候變暖了,所以大雁飛走了就不再來了,它們不用往南方飛太遠就可以度過寒冬。”

    馬明:“錯。”

    蘇琴:“為什么?”

    馬明:“因為它們不再孤獨。”

    蘇琴:“怎么解?”

    馬明:“每當(dāng)大雁孤獨的時候,它們就會成群結(jié)隊地遠走高飛,也飛到雁水蕩,飛到哪里,哪里就是安頓它們心靈的港灣。這是小鎮(zhèn)詩人王廉說的。”

    蘇琴:“哦。王廉是誰?”

    馬明:“你認識的。”

    蘇琴有些迷惑,她根本不認識一個叫王廉的人,又編輯短信:“王廉到底是誰?”發(fā)了出去。馬明卻沒再回復(fù)。

    真是個怪人,蘇琴想。那之后,她覺得在馬明心里還是蘊藏著一點詩意的,只是掩藏得隱秘,不為人知罷了。漸漸地,蘇琴對馬明產(chǎn)生了憐憫之心。

    3

    那年國慶節(jié),同事們要么回城,要么外出游玩,學(xué)校里就剩下老鄭和馬明兄弟倆,外加不想回家的蘇琴。馬良和蘇琴邀老鄭一塊吃飯,請他做最拿手的血粑鴨。飯桌上,馬良先給老鄭倒酒,到蘇琴時,她連連擺手,表示自己不喝酒。

    “這是糯米酒,不醉人,”馬良信誓旦旦地說,“今天專門趕回村里的老酒坊討的一些,本來都賣完了。”

    蘇琴抿了一小口,沒想到這酒真甜,好喝極了。馬良隨即對馬明說:“你也喝點,別像個小姑娘。”哥哥下達命令,馬明便完成任務(wù)似的一口悶掉。

    老鄭勸蘇琴和馬明不要喝那么急,這酒雖好喝,但后勁足。馬良表示:“沒事的,別聽老鄭瞎說。”果然,蘇琴喝完三杯,臉上早已飛上一塊紅云。她看向馬明,疑惑地問:“你怎么沒事?”馬明訝異地說:“我感覺這不是酒。”

    酒過三巡,老鄭便在飯桌上說開了,不僅對全校同事評頭論足,甚至還談到了馬良和蘇琴的婚姻大事。蘇琴站了起來,說屋里悶熱,出去透透氣,飯也吃得差不多了。馬明也感到無趣,后腳跟了出來。

    趴在走廊欄桿上,馬明問蘇琴:“你覺得我哥怎樣?”

    蘇琴沒想到馬明會有此一問,不動聲色地說:“他很好呀。他對你好嗎?”

    “從小到大,沒有比他更關(guān)心我的人了。”馬明說。

    蘇琴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世,有點傷感:“有個疼愛自己的哥哥,挺好。”

    “我從小到大,都是按照他安排的路線一路走過來的,”馬明似乎在跟蘇琴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的生活似乎被人安排了一樣,不能出一點岔子,哪怕是一點點岔出去的彎路。”

    蘇琴垂著頭,靜靜聆聽。

    “被人安排的生活,你覺得好嗎?”馬明突然問。

    蘇琴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硬生生地像給不聽話的學(xué)生講道理似的規(guī)勸他:“有人幫考慮周全了,自己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沿著那個方向前進就是了,難道不好嗎?”

    馬明沉默。蘇琴耷拉著眼皮,看著整個空蕩蕩的校園,最后她說:“你要多跟人接觸,這個世界很大,不要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為什么回來的?”馬明問。

    蘇琴心里掠過一絲不安,疑惑地問:“你怎么知道我的過去?”

    馬明趕緊解釋:“沒有,是我哥偶爾提起的,說你本來可以留在城里,但主動回到這里,他還讓我多向你學(xué)習(xí)。”

    第二天,馬良敲蘇琴的門。昨晚飯桌上,眾人提議去龍?zhí)了畮焱妫K琴搞忘了,一覺睡到自然醒。看時間,已經(jīng)十點了,連忙起身洗漱。

    “你睡得真沉,我敲第三遍了,都是整點敲的。”馬良給蘇琴備好早粉,招呼她趕緊吃了就走。蘇琴邊吃邊嗔笑說:“那也只能怪你,昨晚那三杯,我是醉到老家了。”

    其實也不能怪蘇琴,因為昨晚那酒,她睡得不算遲,但半夜尿急,起了兩次后竟迷迷糊糊總也睡不著,等睡意再度來襲差不多都聽到雞叫了。

    “老鄭和馬明呢?”蘇琴問。

    “他倆等不及,先走一步了。”

    “那我們得趕。”

    龍?zhí)了畮炀鄪錇虫?zhèn)十八里,馬良騎摩托載著蘇琴,向河的上游奔去。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收割后的稻田里,一個個癱坐地上的草垛像孩童穿著草裙在陽光下沐浴,河面不時有三兩只白鷺在徜徉。

    “怎么樣,爽吧?”馬良加速,得意至極。

    蘇琴攥緊馬良粗壯的腰,貼緊他的耳朵喊:“這山路彎多,安全第一!”她的聲音與風(fēng)擦出火花,“咱們又不趕!”

    “你覺得我弟怎么樣?”這句話馬良憋在心里很久了,平時若正兒八經(jīng)地問,又怕蘇琴難堪,此時索性問了,也許蘇琴明白他的意思,卻不愿回答,也許蘇琴沒聽清,但無論是哪種情況,都可以讓這話隨風(fēng)而逝。

    不料蘇琴卻正正經(jīng)經(jīng)回他:“不怎么樣,是根木頭!”

    “朽木也可雕琢呀,何況這根木頭正值青春年少。”馬良說。

    蘇琴不想再糾纏這個問題,對他喊著,“把好你的龍頭,開好車!”

    老鄭和馬明在水庫堤壩上邊看風(fēng)景,邊聊天,見他們來了,便指引馬良把摩托停到大壩這邊的梧桐樹下,然后一起步行去水庫管理所。行走在大壩上,風(fēng)忽然大起來,一陣陣漫過額頭和臉頰,整個水庫一覽無余。一面是碧波萬頃,目光所及之處,有一些小島棋子似的落入水中,天空明藍,水綠得發(fā)青,有種“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感覺;另一面是幾百米高的懸崖,蘇琴戰(zhàn)戰(zhàn)兢兢朝中間走,即使有堅固的水泥護欄,也不敢靠邊,但可以看見壩底一條幽藍的小溪像尾巴一樣向東蜿蜒流去,兩岸筆直的松林整齊排列,如肅穆的軍隊,山坡上植被以落葉喬木為主,眼見稀疏蕭瑟起來,間雜其中的房屋堆疊如積木。

    大壩那頭幾棵高大茂盛的梧桐樹后面那一幢兩層灰白小樓是水庫管理所。來到管理所門外,馬良說先帶蘇琴和馬明看下風(fēng)景,再坐船逛一下水庫;老鄭表示早已看夠這里的風(fēng)景,要讓年輕人玩得盡興。

    堤壩上那幾棵高大的梧桐衛(wèi)兵一樣,佇立在漫長的時光里,守望著斑駁歲月里的風(fēng),蔚藍天空中飄過的云。梧桐樹下有一涼亭,適合觀景。碧波蕩漾的水面上,成群的白鷺自由徜徉在這青山綠水間,蘇琴好像突然有了幾分隱居于此的沖動。

    因無人開船,所以逛水庫的項目取消。不到下午四點,馬良一行三人便回到了管理所。老鄭和水庫管理員老高早辦好了一桌豐盛的大餐。那一天雖然沒有完成預(yù)定的所有行程,但他們玩得很開心,吃得也很舒心。第二天,馬良想再邀馬明出去玩,馬明卻說他們高中同學(xué)在城里聚會,他不能缺席。直到國慶節(jié)假期最后一天晚上,馬明才風(fēng)塵仆仆趕回學(xué)校。

    4

    國慶節(jié)后的一個周末,馬明突然騎了輛自行車回來。馬良看見了,不屑地說:“這年頭,誰還騎自行車,何況在這山里。要騎騎摩托都好啊。”

    馬明卻不以為意,第二日一早便騎車去了龍?zhí)了畮欤恢钡教炜旌谙聛聿虐橹股黄饸w來。他似乎喜歡龍?zhí)了畮炷莻€地方,每次騎車,都要繞水庫轉(zhuǎn)一個大圈,有意避免跟馬良和蘇琴一起相處。這一點蘇琴早就發(fā)現(xiàn)了,那天,蘇琴問馬良:“馬明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呀,從小膽怯,不太喜歡熱鬧,就是有點孤僻而已。”馬良倒沒感覺有什么異常,“可能是剛從大城市回來吧,有一段失落的過程,等他適應(yīng)了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應(yīng)該會好的。”馬良告訴蘇琴,馬明初入大學(xué)時也不太適應(yīng),一度逃學(xué),還曾被學(xué)校勸退,后來他找到七拐八彎的關(guān)系,最終才幫馬明復(fù)學(xué)了。經(jīng)歷過那次事件后,馬明在大學(xué)里便一帆風(fēng)順起來,甚至拿了三年一等獎學(xué)金。

    “那他為什么還要回來?留在大城市不是很好嗎?”蘇琴問。

    “他在外面肯定混不開。”馬良說,“他這性格你也看見了。”

    “在社會里多滾幾圈就好了,總不能幫他謀劃一輩子吧。”蘇琴說,“何況,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呢。”

    “他有自己的想法?這我還真沒發(fā)現(xiàn),”馬良說,“我提的意見他都樂意接受啊,也從沒見他提過要求或是反對意見。”

    “這你就不懂了,同意不代表沒有意見,也許他是懶得提意見,或是礙于你的權(quán)威,怕駁了你的面子。”蘇琴說。

    “你看,也只有你反駁我的意見,馬明從來沒反駁過我的意見。”馬良說。

    一次,馬明騎車去龍?zhí)了畮旌螅K琴央求馬良也騎車去:“我們看看他除了騎車,還要做什么。”

    馬明騎自行車在前,馬良騎摩托在后,始終遠遠地跟著。山路彎多,倒也容易隱藏。從學(xué)校到龍?zhí)了畮爝@截既有平路,也有緩坡,此外還有繞著山崖的盤山路,一路上馬明都沒有停下來歇息,即使是爬坡,他也沒下車,仍然身子歪歪扭扭艱難地蹬著腳踏板,好像跟山路較勁似的。到了水庫壩上,他在梧桐樹下的亭子里看了一會風(fēng)景,然后繼續(xù)往前騎行,一直騎到水庫盡頭的大葦蕩才停下歇了一會,吃了點東西。后面就是繞一個大圈往回騎了,因下坡路多,中間便不再停,一直騎到學(xué)校方才歇下來。馬良和蘇琴跟了一次,就不再跟了。馬良覺得弟弟是喜歡上了騎行這種鍛煉身體的方式。

    馬明不太搭理人,只有談到書的時候,才聚精會神愿意聊下去。那個周末,晚飯后不久,馬良去打籃球了。馬明總不按時食宿,等蘇琴喊吃飯喊了第三遍,他才慢騰騰從自己房間里挪出來,手里還緊攥著一本書。

    蘇琴順口問:“看什么書呢?”

    “故事書。”馬明好像有意不讓別人看到他的書,把書墊在了屁股下面。

    “那我跟你講個書里看到的故事,你愿意聽嗎?”蘇琴一邊抹桌子,一邊問。

    “隨便。”馬明拿起飯碗,沒有看她。

    “曾經(jīng)有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有一年要評省級三好學(xué)生,分到她們中學(xué)時只有一個名額。那天,班主任找到她,說這個三好學(xué)生的名額今年已經(jīng)定給了另外一個人了,只要她答應(yīng)在公示的時候沒有意見,下一年的那個名額就是她的了。她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第二年,這個學(xué)生滿心歡喜以為三好學(xué)生的名額非她莫屬,但迎接她的將是更加殘酷的現(xiàn)實。”蘇琴停頓了下,“后來的故事你想聽嗎?”

    馬明身體微微一顫,低下頭繼續(xù)吃飯,裝作不動聲色地問:“后來怎么樣了?”

    “沒想到第二天,公告欄里的三好學(xué)生又沒有她的名字,而且她還受到了學(xué)校的處分。”

    “怎么回事?”

    “班主任在她的抽屜搜到了一封情書。”

    “一張紙也說明不了什么。”

    “當(dāng)然,那張紙確實說明不了什么,但是謠言已經(jīng)傳開了。”

    “三好學(xué)生的名額那么重要嗎?”

    “得了省級三好學(xué)生不用考試,可以直接保送。”

    “后來呢?”

    “她不僅丟了三好學(xué)生,也沒臉繼續(xù)待在學(xué)校。其實,即使沒有保送,她也能通過考試考上好學(xué)校,可惜她的執(zhí)念太深了。”

    “再后來呢?”

    “沒有后來了,那年秋天她跳河自殺了。”

    “現(xiàn)在的學(xué)生都這樣脆弱了嗎?這故事我可以編一千個。”馬明說。

    “你說的,哪天你也給我編一個看看?”蘇琴說。

    “花季少女最終沒有走出自己的世界,你確定是這樣的結(jié)局?”聊到故事情節(jié),馬明突然來了精神,竟一反常態(tài),滔滔不絕起來。他甚至跟蘇琴產(chǎn)生了爭執(zhí),原本那個故事結(jié)局不是那樣的,蘇琴違背了作者的意愿,刻意瞎編,目的是營造一種悲劇氛圍,而悲劇往往更觸動人心。

    后來他們是怎樣結(jié)束那場對話的,蘇琴已經(jīng)記不確切了,她只記得那是他們第一次那么酣暢淋漓地交流。

    那晚,直到馬良打球回來,馬明和蘇琴仍然沒有結(jié)束對話。馬良樂見這樣的情景,欣慰地對蘇琴說:“看見了吧,我弟習(xí)慣了后就回歸正軌了吧?他真要認真起來,還真沒人辯得過他。”

    5

    第二年春天,蘇琴和馬良覺得應(yīng)該給馬明介紹對象了。有一次,婁灣小學(xué)邀請兄弟學(xué)校來打籃球友誼賽,蘇琴有意跟一個也參加活動的同學(xué)的妹妹攀談,她之前從同學(xué)口中得知,她妹妹剛參加工作兩年,還沒談男朋友,家里也正忙著給她物色人選。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馬明,跟同學(xué)一說,兩人一拍即合,但卻總是苦于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機會讓他們順其自然地見面。那女孩身材適中,穿著平底鞋,比馬明矮了一個拳頭,在人群里不是特別顯眼,但她喊加油的聲音脆而亮,看得出是個開朗、活潑的人,跟馬明性格倒是互補。應(yīng)該蠻般配,蘇琴想著,于是將她帶到了馬明身旁,盡量讓他們自然而然地接觸。馬明沒有發(fā)覺異樣,他手里拿著書,籃球賽對他而言沒有太大的吸引力,若非學(xué)校要求全體教師都來觀戰(zhàn),他早就鉆進自己的小屋里,管他外面冬夏與春秋了。

    蘇琴正擔(dān)心著那女孩與馬明沒有講話的由頭,中場結(jié)束哨聲響起了。大家的目光都一一從球場回到了身邊,互相交談著球場上雙方隊員的表現(xiàn)。于是蘇琴順?biāo)浦郏o他倆介紹了彼此,他們這才開始留意起身邊的人來。不等蘇琴介紹完,那女孩便搶了話頭問馬明手里拿的什么書。不待馬明緩過神來,她又一把把書從馬明手中搶到跟前,而后端詳著書名,嘴里默念著:《傷心咖啡館之歌》。“你也有很多傷心事嗎?”那女孩不解地問。馬明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你個子也不矮,下半場你上嗎?”她又問。

    “不,我不打球。”馬明慚愧地低下頭,仿佛他的秘密被公之于眾。

    “只會看書?”女孩訕笑著說,“真少見。”

    活動結(jié)束后,聚餐時間到了,蘇琴又有意將那同學(xué)妹妹和馬明安排到一桌。她有意撮合他倆進一步認識,頻頻示意馬明主動給女孩盛飯、倒茶水,沒等馬明反應(yīng)過來,其他年輕男老師早已搶先獻殷勤了。最后,他們似乎為了完成雙方家長交代的任務(wù),倒是互相加了微信,但沒聊上幾句,就將對方打入了冷宮。

    這件事成為馬明平靜生活里的一個不小的插曲。后來蘇琴和馬良時不時給馬明創(chuàng)造與未婚女性獨處的機會,但均以失敗告終。馬明對介紹對象的事很不感冒,后來甚至產(chǎn)生了極端的排斥心理,那是在認識了那個叫王小娟的女孩之后,準(zhǔn)確地說,是在她結(jié)束實習(xí)離開婁灣小學(xué)以后。

    王小娟來到婁灣小學(xué)時,蘇琴剛從二樓辦公室出來,王小娟看見馬明正在操場旁的一棵桂花樹下看書,他的那個世界仿佛與身邊這個煙火繚繞的世界隔了一道高墻,而這道墻是由一本本磚頭一樣厚重的書一塊塊砌起來的。等他發(fā)現(xiàn)身邊有個女孩正看著他的書時,袁必勝和蘇琴都迎了上來,袁必勝介紹,這是新來的實習(xí)老師王小娟,此后一個月跟蘇琴住一塊。他叫馬明趕緊放下書,幫提箱子。馬明感覺手里一沉,箱子重如鉛塊,思考著里面到底裝了些什么東西。王小娟會意地解釋:“這里面多半是書。”蘇琴笑著說:“那你們以后可以多交流交流。知音難覓。”

    王小娟喜歡穿一身素凈淡雅的藍印花布衣服,她跟蘇琴談得來,將另一件藍印花布衣服送了蘇琴。蘇琴倒沒怎么穿。

    王小娟教語文,實習(xí)期間,她喜歡聽馬明的課,跟他討教問題。課后,她對馬明的那些書十分感興趣,時常到馬明房間跟他交流讀書心得,一開始馬明是拒絕的,他更享受獨處的時光,隨著王小娟跟他交談的深入,后來漸漸就同意了。眾人瞧在眼里,都說王小娟是馬明的另一半靈魂幻化成了人形。

    一天,在辦公室,不知是哪個同事不經(jīng)意地調(diào)侃:“咦,你們看王小娟的眉眼,跟蘇琴有點像呢。”其他人還沒回答,馬明突然從門外沖進來,將手里的一摞書往桌子上重重一摔,憤憤地說:“亂講,王小娟是王小娟,蘇琴是蘇琴。”那個同事自知無趣,沒等響上課鈴,便匆匆夾著課本去了教室。

    事后,馬明特別留意了下那個實習(xí)老師的臉盤,真的越看越像蘇琴。馬明悄悄問蘇琴:“王小娟是不是你哪個遠房親戚?”“想什么呢,我哪有那樣的親戚,”蘇琴沒當(dāng)回事地說,“不過,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地球人這么多,長得像的人多了去了。你還跟老鄭像呢,酒糟鼻子、蛤蟆嘴簡直同款,不信你好好照照鏡子。”

    只可惜好景不長,很快一個月實習(xí)期就要結(jié)束了。在王小娟走之前,馬明帶她去了趟龍?zhí)了畮欤钡降诙煲鼓唤蹬R才回來。至于他們在那里玩了些什么,經(jīng)歷了什么,馬明沒說,馬良和蘇琴也不便問。總之,大家看到的是他們開開心心地去,又開開心心地回。蘇琴感到欣慰,此時不用教馬明都會哄女孩子開心了。

    哪知王小娟走后的那年夏天,馬明忽然就聯(lián)系不上她了,打電話停機,發(fā)消息失敗,她就像馬明做的一個夢一樣,待他醒了,她便消失了。后來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她的學(xué)校,學(xué)校回應(yīng),畢業(yè)生的去向無法查找。

    此后,馬明又變回了原來的那個他。他整天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甚至變得更孤僻了。

    6

    馬明第一次離家出走是那年寒假。剛過完大年三十,他就一聲不吭地走了,只給哥哥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只寫了六個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勿找。這不是胡鬧嘛,馬良一整天都在喋喋不休,埋怨馬明還是一副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子脾性。他每天打十幾個電話都不通,看來馬明是鐵了心不讓他找到。一周后,仍沒有馬明的消息,原定于正月初八那天給他介紹對象的飯局只得作罷。馬良想不明白,此事之前他們并沒有說及,不知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蘇琴也表示,她事先根本沒跟馬明透露半點消息,難道是在平時聊天說漏了嘴,恰巧被他聽見?也許就是他誤打誤撞剛好錯過了吧。

    馬良托認識的城里老師幫留意馬明的蹤跡,有一天,一個老師打來電話,告訴他馬明曾到過母校縣一中,還曾出現(xiàn)在城門洞,跟幾個流浪歌手在一塊。問他為什么不回家,哥哥正滿世界找他,馬明說只是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很快就回家,并拜托那位老師給哥哥報平安。過了幾天,馬明仍沒回來,馬良干脆親自來到城里尋找,但馬明好像故意跟他捉迷藏,竟沒了蹤影。

    直到寒假結(jié)束,馬明胡子拉碴拖著一只大箱子回來了。此時,馬良反而平靜了,看著他小心翼翼從箱子里掏出一本本書,不一會,桌子和凳子上漸漸堆成了一座座書山。看著這些馬明視若珍寶的書,馬良說:“這里堆不下了,你拿一些放到我的房里,我留一把鑰匙給你,你要看可以隨時來取。”

    馬明沒有回答,也沒有拒絕,整理完后,他對馬良說:“還有事嗎?”馬良說:“沒事了。”馬明毫不客氣地說:“那我關(guān)門了,我想一個人靜靜。”

    現(xiàn)在,蘇琴是唯一一個還能同馬明說上話的人。馬良對蘇琴說:“也許只有你能勸勸他。”蘇琴有自己的煩惱,本來她和馬良的婚事應(yīng)該是水到渠成的,但由于馬明的消極狀態(tài),被迫暫時擱淺。馬良總是對她說,等弟弟狀態(tài)穩(wěn)定了,自己才能安安心心結(jié)婚。那天,她從城里培訓(xùn)回來,給馬明買了雙回力球鞋,她想叫他多運動運動,至少平時多出來走動,把身體鍛煉好了,精神狀態(tài)自然而然也就變好了。

    蘇琴來到宿舍,發(fā)現(xiàn)馬明房間的燈是亮的,因此沒有先回自己屋,而是向馬明的房間走去。敲了幾下門,沒有回應(yīng),她用力推,門緩緩打開了。蘇琴一眼瞧見鍋里燒的水正潽出來,那些水遇到爐火的瞬間爆裂開來,發(fā)出嚇人的呲呲聲。于是她馬上走上前把鍋蓋揭開,一股沖天而起的蒸汽頓時彌漫了整個屋子,鍋里的面條正肆無忌憚地翻滾著。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馬明就不跟他們一起吃飯了,有時蘇琴給馬明送飯,但他沒怎么吃,很快又送了回去,他寧愿自己吃面,說那樣簡單一點。蘇琴喊了一聲,沒人應(yīng),又喊了一聲,然后忐忑地走進臥室,里面除了堆得到處都是的書,什么也沒有。于是她退出來,先關(guān)了火,把面撈進碗里。就在這時,馬明從外面回來了,手里端著一本燙金封皮的書。馬明沒說話,把書放桌上,坐下來吃面。蘇琴也坐下來,掃了一眼桌上的書,書名是《神曲》,封面上有一個頭戴藍色花環(huán)、后背長著一雙翅膀的天使。天使手里拿著根發(fā)光的棒,頭微微向上抬著,眼睛緊閉,正在向天祈禱,周身綴滿發(fā)光的星星。

    “你身上這件衣服太土,那件藍色的適合你。”馬明突然來了一句。

    “我現(xiàn)在不太喜歡藍色。”蘇琴說。隨后她把鞋子拿出來,叫馬明等下試穿,看合不合腳。馬明邊吃面邊匆匆翻書,好像在尋找里面自己弄丟了的秘密,沒說蘇琴買的鞋子好,也沒說不好。

    那晚,馬良叫蘇琴在他屋里睡。才出去幾天沒回,馬良的屋子就變成了狗窩,地上四處散落垃圾,鼻子里滿是灰塵的顆粒。蘇琴見不得這樣的場景,強迫癥似的要清理干凈,于是拿起笤帚,慢慢將垃圾掃攏到門邊,然后準(zhǔn)備鏟到垃圾桶。正當(dāng)她找鏟子的時候,她的身體突然被馬良從身后環(huán)抱,她感受到了他的渴望。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房間里隱隱傳出細碎的響聲,蘇琴和馬良似乎都聽到了,但誰也不愿爬起來去看看。第二天早晨起來,蘇琴準(zhǔn)備清掃那堆門邊的垃圾,發(fā)現(xiàn)地上有回力球鞋鞋印,她的臉?biāo)查g羞紅了。

    馬明發(fā)覺同哥哥馬良的距離越來越遠了,他又整天將自己關(guān)在囚籠般的屋子里,越發(fā)將生活過得鐵桶一般。

    每逢節(jié)假日,馬明要么騎車去龍?zhí)了畮欤闯鲞h門。同事們雖然感到奇怪,但畢竟每個人想干什么都有他的自由,只要不耽誤工作,也就見怪不怪了。也許是獨居寂寞久了,每次去龍?zhí)了畮欤R明都要聽老高擺當(dāng)年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青春往事,特別是以前建設(shè)龍?zhí)了畮斓氖隆S写卫细叩綄W(xué)校辦事,遇見馬良,夸贊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除了玩手機刷劇,就沒什么愛好了,但馬明這孩子真不錯,對龍?zhí)了畮煲郧暗臍v史很感興趣,還把許多故事記錄了下來。”

    終于,在馬明第二次離家出走歸來后,馬良找馬明徹夜長談,最后表示他們可以回到以前那樣的關(guān)系,勸他不要再出走。馬明不置可否。那個夜晚,他隨手一翻,看到一首題為《風(fēng)很靜——》的詩:

    風(fēng)很靜

    正輕輕越過荒廢的田野。

    它好像

    是那種……青草由于對自身的驚恐

    而戰(zhàn)栗,而不是由于風(fēng)。

    但這溫和的,高處的云

    在動,它仿佛

    大地正飛快地旋轉(zhuǎn)而它們,

    因為了不起的高度,正慢慢經(jīng)過,

    在這寬廣的寂靜中

    我可以忘記一切——

    甚至我難以復(fù)活的生命

    在我贊美的事物里也不會有它的小屋。

    我的光陰,它錯誤的旅程將用這種方式

    品嘗真理和現(xiàn)實。

    讀完之后,馬明似乎感受到一種死亡過后的寂靜。于是他給馬良留了字條。

    那個事先沒有一點預(yù)兆的早晨,馬明和馬良突然失蹤,才使蘇琴重新對馬明過往的生活進行仔細審視,并試圖尋找出隱藏在某個角落里的蛛絲馬跡。

    7

    雁水蕩是聞名全鎮(zhèn)的溺水事故多發(fā)地。馬明和馬良在雁水蕩溺水的可能性不能排除,何況那天河水莫名其妙比平時漲高了許多。現(xiàn)在,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到河里撈人,哪怕是做做樣子。整個婁灣鎮(zhèn)的群眾都發(fā)動起來了,縣里的打撈隊也來了,此時距離馬明兄弟倆失聯(lián)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天,搜索人群從雁水蕩開始,一路往下綿延十余里,搜索了三天,但卻一無所獲。這時候恰逢落了春雨,漲了春水,搜索難度更大了,便只得罷手。

    這起失蹤疑案,在小鎮(zhèn)經(jīng)過一開始的轟動之后,不到一個月,就逐漸變成了有頭無尾的懸案。唯一的安慰是,馬明和馬良被歹徒殺害和溺水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他們極有可能是離家出走了。

    自從馬明和馬良失蹤后,蘇琴再也不去雁水蕩洗衣服了,特別是有霧氣的早晨,她連那個方向都不再去了。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整個婁灣小學(xué)都籠罩在揮之不去的陰霾中,校園里人心惶惶。其中,最感不安的人就是蘇琴。現(xiàn)在她住的那一邊宿舍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的隔壁是空的,房間主人上學(xué)期剛借調(diào)到縣城學(xué)校,因為編制還在婁灣小學(xué),學(xué)校仍為他保留著宿舍;隔壁的隔壁,是馬明的房間,但現(xiàn)在馬明失蹤了,他很有可能,很有可能已經(jīng)……蘇琴不敢再往下想。

    蘇琴想換宿舍,可學(xué)校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房間了。最終,袁必勝安排原本住在另一棟教學(xué)樓樓梯間的老鄭搬到蘇琴這棟宿舍的樓梯間,算是有個照應(yīng)。蘇琴看見老鄭搬了過來,心理上得到些許安慰。

    下午快上課的時候,蘇琴剛要下樓,就看見老鄭拿了扳手,帶了工具,又要去哪里修理什么。她好奇,問老鄭去搞什么。老鄭告訴她,不知為何學(xué)校的水管壞了,沒水了,得趕緊修好,不然全校師生的晚飯就沒有著落了。“肯定又是一幫小崽子搞破壞。”老鄭斷定。

    晚飯時,蘇琴扒拉了兩口就不吃了。她去小賣部買了一堆零食回來,明知道是垃圾食品,卻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零食,她把一攤子垃圾收拾了下,又去找掃帚,準(zhǔn)備將地上零零碎碎的垃圾一并清掃掉,但卻沒找到。過了一會,蘇琴才想起來,前幾天剛把掃帚借給一樓的一個同事了。

    敲了敲門,屋里沒人應(yīng)。老鄭不在家,可能還在哪里排查水管沒水的原因。蘇琴轉(zhuǎn)身正要下樓梯,眼光瞟到掃帚和垃圾鏟都端端正正地斜躺在門外右首的墻角邊上。這讓她頗感意外。

    清掃完屋子,蘇琴就將掃帚和垃圾鏟放回了原處,然后關(guān)上門,再把門上的上、中、下三個插銷拴上。自從馬明失蹤后,不知為何,蘇琴老感覺房間里不太安全,也許是心理作用吧。原本門上除了中間有個暗鎖外,就只有暗鎖旁邊那個插銷,但為求心安,她在門的上部和下部又各裝了一個插銷。不僅如此,后來她又在門后面放了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天知道,危急時刻木棍在她手里能否起到扭轉(zhuǎn)危局的作用。也許,蘇琴想的是:“有”總勝于“無”吧。

    晚上,蘇琴早早地睡下了。半夜,“咚咚咚咚”的敲門聲將已進入深度睡眠狀態(tài)的蘇琴驚醒,她想,會是誰呢?這么晚了。“誰呀?”朦朧中,蘇琴問。沒有應(yīng)答。“咚咚咚咚”的敲門聲仍持續(xù)不停地敲著,仿佛不開門就決不善罷甘休似的。“誰呀?!”蘇琴喊,“到底誰呀?不說就不開門。”

    蘇琴一邊說,一邊穿衣下床,然后挪著碎步,躡手躡腳,慢慢靠近門后,木棍緊緊攥在手中。敲門聲漸漸小下來,直至停止。她小心翼翼地依次拉開房門上、中、下三個部位的三個插銷,猛然將門打開。蘇琴驚出了一身冷汗。她躺在床上睜開眼睛,周圍除了黑黢黢的夜什么都沒有。原來是個夢。她稍稍平復(fù)了一下心情,用枕巾擦著耳鬢、后頸和前胸后背的汗,然后把手放在胸口,輕輕撫摸著,感覺到心臟怦怦地跳動,就像夢里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一樣。她摸出枕頭下的手機,時間顯示4:35,還有兩個小時天亮。

    直到第二天早上,學(xué)校的水管問題還沒有解決。老鄭折騰了一個下午加大半個晚上,仍沒找到原因。他循著水管查了個遍,把每兩段水管連接處都用工具打開。管壁內(nèi)螞蟥一樣吸附著一層濕滑的藻類,有一小股水從里面冒出來,但很快就斷流了。這樣折騰了大半夜,只差水管進水口的地方還沒查看了,老鄭打算第二天一早便去看看。

    那天清晨,老鄭來到河的上游察看水管的進水口,途經(jīng)雁水蕩附近的一片水域,看見河面上漂浮著一層層厚厚的綠藻和油膩膩的垃圾。他像環(huán)衛(wèi)工一樣認真地用木棍戳著河面上的垃圾,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嚇得他手中的木棍飛了出去。

    尸體已經(jīng)泡得變形了,一只手里還緊緊攥著一件褪了色的衣服。經(jīng)過法醫(yī)鑒定,正是失蹤已久的馬良。作為第一個目擊者,老鄭第二天還躺在衛(wèi)生院里打點滴。

    馬良終于有了下落,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意料之外的事。誰都沒想到,他竟是以這樣的方式重新跟大家見面。雖然馬明仍然沒有找到,但蘇琴覺得找到他是遲早的事情。

    8

    馬明的房間被打開。屋子里的一切陳設(shè)整整齊齊,不像很久沒住人的樣子。書桌上的書也規(guī)規(guī)矩矩的,仿佛時刻準(zhǔn)備著等待主人的檢閱。袁必勝吩咐,新調(diào)來的老師入住前,房間里所有的東西,都不能動,要讓蘇琴先處理完畢。

    蘇琴走進馬明的房間,看見桌上放著一本西班牙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書。隨手一翻,書的扉頁上有一行鋼筆寫的隸體字:2007年12月31日王廉購于市新華書店第二門市部。蘇琴翻開馬明的筆記本,扉頁有一行被擦掉的小字,只留下“贈送”兩個字的痕跡。筆記本里面用鋼筆密密麻麻寫滿了詩,落款為王廉。第49頁有個標(biāo)題《黃昏里的綻放》,正文內(nèi)容像自傳體小說。她坐下來,慢慢讀下去。

    合上筆記本,蘇琴想起那個多雨的五月,滿世界都是惱人的潮氣,即使是住在二樓,斑駁的墻壁仍然冒出來無數(shù)小水珠,地板永遠都拖不干的樣子。屋檐下雨水的滴答聲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往耳朵里鉆,像小蜜蜂一樣喧叫著。前一次晾曬的衣服還是濕潤的,新?lián)Q洗的衣服又要用撐衣桿晾在走廊里滿是銹跡的鐵絲上。回到屋里后,她翻箱倒柜地找衣服,能換的越來越少了。她把那件藍印花布衣服從箱底翻了出來,想起馬明說她適合穿藍色衣服的話,心里微微一驚,旋即將它放下。最終她還是穿上了它,因為沒有另外干的適合的衣服穿了。沒想到那次第一個看見她穿藍印花布衣服的人竟是馬明,當(dāng)時她正站在走廊上,看著眼前淅淅瀝瀝的雨幕。連綿不絕、無處不在的雨滴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編織成一張碩大無邊、令人無法逃脫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他們的世界和生活。她正愣神的時候,馬明帶上房門,從屋子里走了出來,他的手里依然端著一本厚厚的書,一轉(zhuǎn)身,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撞了個滿懷。蘇琴漸漸感覺到,馬明的目光變成了一只只手,一種酥麻的感覺瞬間遍布她的全身。她慌慌地轉(zhuǎn)身,迎面看見站在走廊盡頭的馬良。

    想到這里,蘇琴走到了屋外。她長舒一口氣,將身體伏在宿舍外面的鐵欄桿上,整個婁灣小學(xué)就在她的眼皮底下一覽無余了。操場上寂靜無人,暮色像打翻了的墨水瓶,從天邊開始暈染開來。她把目光轉(zhuǎn)向圍墻外,學(xué)校旁邊的河水已經(jīng)快干涸見底了,河對岸的稻田里,農(nóng)人們正在收割稻谷,一片繁忙景象。更遠處的山坡上,零星的楓葉已開始染紅,整片山林日漸蕭疏起來。她思忖著,自己在小鎮(zhèn)里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別人眼里的風(fēng)景,而她身在其中卻毫不自知呢。但她已經(jīng)厭倦了這樣的生活。

    蘇琴甚至一度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忽然有一天,從自己身體里長出一雙翅膀。“每當(dāng)大雁孤獨的時候,它們就會到處飛,去尋找心靈的港灣。”這句小鎮(zhèn)詩人王廉說的話,始終在她腦海里縈繞著。現(xiàn)在,她仿佛看見自己飛上天空,正俯瞰著眼皮底下的小鎮(zhèn),被小鎮(zhèn)包裹著的婁灣小學(xué),還有雁水蕩……然后她調(diào)轉(zhuǎn)方向,拍著翅膀,就像多年前的那群大雁一樣,飛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后來,蘇琴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婁灣鎮(zhèn),就像當(dāng)年馬明兄弟倆悄無聲息地消失一樣,沒有人知道,她是哪個時候離開的,又是去了哪里。

    那天,婁灣小學(xué)的電鈴壞了。老鄭按時爬到三樓敲鐘,掌控整個校園的作息。敲鐘前,他照例點上一根煙抽。青煙繚繞中,他的視線里恍惚出現(xiàn)一藍衣女子,在通往雁水蕩的路上奔跑,她跑得跌跌撞撞,像是即將要見到自己的夢中情郎,又像是被什么猛獸追趕一般。老鄭迅速將手中的煙頭扔在腳下碾滅,然后對了下時間,剛好是下午4點整,集中放學(xué)的時刻到了。隨后,他奮力揚起了手中的小鐵錘,重重掄向那根長年吊在半空早已銹跡遍身的空心鋼管,鐘聲頓時震蕩開來,一浪一浪向四周不停地擴散,沒多久,就漸漸覆蓋了整個婁灣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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