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文學》2024年第9期|張遠倫:黔江行吟(組詩)
溪畔曉荷之夜
半邊月亮懸在山脊線上,另一半
被我掰開,給了小溪
那淺淺的一潭,向我證明
山溪水完全可以清洗半個星球
枯荷側立,田里暗影像我
正在內心用脈紋畫虛像
每個緩行的陌生人都是一種幻覺
弄不清他們會去春夜里取什么
在此,你可以像鵝卵石那樣沉睡一晚
也可以像海水那樣醒一輩子
進蒲花暗河
風會向一叢蒲花詢問:河流去了哪里
它偏了偏頭
只暗示了春天的方向
順著它,我能走到去年,昨天
和上一個話頭
逆著它,我能走進白天里的夜
和眼里的蒼天
水太自洽的時候,會呆在船里
懸崖太安靜的時候
會藏在青龍偃月刀里
總有一個時刻,我們不需要上天
和經卷里的微光
并感到宇宙的搖晃,和一圈漣漪
的蕩漾,是一模一樣的
濯水廊橋上
我用兩條河加寬了自己
用一座風雨廊橋,加固了肋骨
你若有意
沿著我的八百里山川走一走
定會在此停一停
數一數,看哪一個步點
踩上去正中我的靈魂
并發出驚叫的吱嘎聲
近黃昏了,我在圍欄邊躺著
仿佛臥榻之側有兩個唐朝
和數不清的王維
總是在夢境里刪除朋友
于是,我一直奮力拉拽著落日
雙生橋上蕩起春天
幾個意思
你若想好了,可以活兩回
愛寫詩的話
可以讓你從獨子變成雙胞胎
要是能用河水的咕嚕聲
說出祝福語
你會在此岸和彼岸
誕生兩次
還有一個意思我不想泄露
你若是遠足的獨行人
說了也沒用
阿蓬江上的野鴨
有時會被誤認為鴛鴦
尤其是衣著華麗的公鴨
通常是驕傲的
喜歡獨處
和大群母鴨保持著一個轉身的距離
它佯裝看不見族類
以此標榜為遺世獨立的貴族
起飛時,低低地
緩緩地,發出撲騰的聲音
卻在某個瞬間突然消失
我在二十年后
才再一次看到它:是那只
隱身的那只
我差點叫出聲來,張著嘴唇
卻不知該喚它為老伙計
還是小娃兒
十三寨聽鳥鳴
先是雞鳴,接著是鳥鳴
不算盛大
剛好我的耳蝸裝得下
噓,別出聲
讓竹雞把它的話說完
似寒喧問候
也似逐客令
讓我留下來,還是滾蛋
一只鳥說了算
我躡手躡腳沿溪畔行走
像是要藏起所有野心和傲骨
它們才會在短暫停止后
又放聲朗誦起來
我聽懂了:唧唧,天晴了
我們去啄太陽
漫步后壩野徑
有人想單純地在樹上開花
像野櫻桃花
或是木姜子花那樣
有人想疼痛地結果
像火棘籽
或是牛網刺片那樣
有人去南坡迎迓日出
看天穹怎樣孵出一枚神鳥蛋來
我則去北坡等雪
有人叫我:快走
不要在癸卯冬待久了
的話茬早已去了甲辰春
趕緊邁開腳,并用黃荊條
把自己滯留的靈魂
鞭笞了幾下
野徑突然自我迷失
盡頭里云霧深深
喊幾聲,掉落一地群星
在十三寨偶遇兩只喜鵲
我的嗓子沙啞了,喜鵲沒有
我的翅膀收攏了,喜鵲沒有
想說更多的話
想飛更干凈的天空
我已做不到了,喜鵲都能
它用白羽藏巧,用黑羽守拙
我調試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和動作,仍不能
扮演林下賢人和南山智者
喜鵲一雙,仍舊能
從春分中穿出,又飛入春分
它倆占領了人類的吉日
而把證婚人拋在溪邊
我的鳥語生疏了,喜鵲沒有
我的引力消失了,喜鵲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