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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武當山記
    來源:文匯報 | 舒飛廉  2024年09月30日08:22

    武當山在湖北之北,襄陽之西,十堰之東,主峰名叫天柱峰,有金頂,太極宗師張三豐來游,明成祖朱棣所筑,巍巍乎,煥煥乎。我中年以后,特別想再去爬爬武當山,自己開車也好,坐動車也好,在清溪潺湲的老營鎮上住住,再去烏鴉嶺的賓館住住,風雪之朝,紅霞之晨,由群鴉哇哇的南巖出發,而一天門,而二天門,而三天門,在蓊郁的林木間,曲折的山道上,揮汗如雨,走走停停,三個小時?以我這樣的腿腳與精力,恐怕得打算四個多小時了,然后登上紫禁之巔,放眼遠眺,山后是青山如筆架,山前是水庫如銀盆。我猶猶豫豫,磨磨蹭蹭,上課,寫論文,趕稿子,都是理由,你開始找理由時,理由就像深山老林里的蘑菇,嘟嘟嘟往外冒。這么忙,算了,算了,等春暖花開?暑假去消夏?秋天有紅葉?冬天走印著霜的石階也很不錯?明年,明年唉。如此循環往復,哈姆雷特般的拖延,要是我還在做“木劍客”,想去列三豐真人的門墻,恐怕早被他在紫霄宮的小廣場踢翻跟頭,想以“飛廉”追隨朱棣大元帥打江山,也早被他命刀斧手推出燕軍轅門斬了。

    心動,幡就動,回應就來了,所以今年六月初,十堰的散文家段吉雄電話召我作筆會,我高興地答應,心里想,莫非是武當山的山神與丹江口的龍王,因為我發愿的次數太多,不勝其擾,悄悄掖胡子撩袍子,爬進他們融媒體大樓的窗戶,將我的名字增補到名單上?筆會小組十余人,有武漢來的吳佳燕、曹軍慶老師,十堰本地的作家,吉雄以外,還有庹明生、李興艷、魏榮冰、冰客、蘭善清、楊蕭瑟諸老師。白天他們領著我們走東走西,晚上我在酒店的臺燈下讀他們贈閱的新書,吉雄是《一條河流的走向》,魏老師是《一寸光陰》,冰客老師是《漢江書》,庹老師是《無從說起》,文辭繁盛樸茂,都是誠摯耐讀的“家鄉書”。我覺得他們才是真正的諸山山神,諸河龍王,在為山河人民傳神寫真。由北京來的作家是朱零、邱振剛、郭宗忠、楊菁、李金明、陳奉生諸老師,楊菁老師執教于中國戲曲學院,老家是本地鄖陽人,我們席間開玩笑,說她的時間就像丹江水一樣,一半分給京師,一半分給地方。其時是丹江口水庫調水進入北京的第十年,筆會名曰“南水北調中線工程通水十周年暨京堰對口協作十周年文學采風活動”,北京的老師們喝了這么多年的丹江清水,現在是該向他們討還文字債了。

    我們先是在武當山下的十堰市各縣區活動。張灣區的黃龍灘發電站,灘前的河流是漢水的支流堵河,發源于神農架,經由房縣洶涌奔流而來的。方灘鄉移民安置村,青山綠水間建有特別好看的鄉村書店,書店屋頂像克萊因瓶一樣席卷落地,上面覆蓋著青瓦。京能熱電公司,它以巨大的數字化煤電機組,悄無聲息地用熊熊暗火,將煤炭轉化為蒸汽,令十堰成為秦嶺以南罕見的冬天供暖城市,行走在機組的鋼鐵結構之內,看到工程師們以鼠標液晶屏驅動這一鋼鐵龍宮運作,我覺得這是蒸汽朋克的迭代版本。我們在茅箭區的東風商用車體驗中心,停留了特別長的時間,自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共和國的第二汽車制造廠在武當山下落地生根,經幾代數以萬計技術工人的奮斗,東風汽車自這座山城駛向世界,展廳里以實物與視頻的形式,展示著諸色車型的演進,是汽車的史詩,也是汽車人的史詩,也是這個城市的鋼鐵史詩;我特別喜愛陳列在展廳一角的發動機系列,最新的商用車發動機,有普通冰箱大小,零部件耦合,線路勾連,特別漆成朱紅顏色,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仿佛是蛟龍之心,有無極生太極一般混沌而澎湃的原力,誰說工程師不懂詩呢?這是他們用鋼鐵造出來的瑰麗意象,是《離騷》與《天問》一般的詩篇。

    接下來的行程是鄖陽區青龍泉社區,龍韻村,鄖西縣奧維公司,普利斯公司,楊家灣村智慧綠谷,安家鄉童話谷,天空牧場,雙子樓七夕電商產業園,在牛郎織女傳說與女媧傳說流傳的深山,這些現代化的數字光電場域,令人印象深刻。二十多年前,我曾有機會來這些漢水上游的縣城,它們給我留下邊城一般的記憶。我去過一位年輕民辦教師主持的小學校,六七十個孩子,擠在一間大教室里,分屬于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不同的學段,老師給他們分別上語文課與數學課。我還去拜訪過這位老師村中的家,他很多家具,都是用泥巴與石塊壘起來的,現在這些貧寒的鄉村與中世紀的小城,都奇跡般地煥然一新,好像從前是牛郎的村塆,現在是織女的天宮,一位新女媧在按天宮的圖紙造出城市。丹江口水庫的“滄浪之光”果然令北京來的客人興奮不已,藍天白云下,游船載著我們來到庫區的中央,四周青山遙遙在望,列列如環,風浪里,主人們用取水器在湖心里打水,賜給我們喝,首都的作家們難免要多飲幾杯,是源頭的丹江水明澈,還是流淌千里赴京的北調水分外甘甜?老師們實踐出真知,可得好好地舌游辨析一番。當晚是在丹江口“不夜城”碼頭看節目,由北京來的演出團隊剛剛完成情景話劇《夢回均州》——對,丹江口市的前身是均縣,當日筑壩興建水庫,漢水邊的均州城搬遷一空,淹沒在庫區中央,恐怕是被龍王撿去做了現成的龍宮。話劇講述的是均州人潛水返回老城區,尋找家園舊井的故事,那里曾是他們人生的起點。

    第二天早晨,我們即由新均州丹江口市出發,坐中巴車去四十多公里之外的武當山鎮。由武當山鎮的游客中心進入山道,三十多公里后到達瓊臺索道站,乘坐纜車,十余分鐘登上天柱峰,在陡峭的石級上扶著鐵索攀登半個小時左右,即可進入紫禁城,到達海拔一千六百余米的金頂,撫摸由一對銅鶴守護的翼翼金殿上的銅柱。我們登上金頂的時候,大風剛好吹散了四周的白霧,站在金殿與父母殿之間的平臺上,可以遠眺四周嵯峨崢嶸的群山。往西看,由神農架綿延而來的峰巒,龍騰虎躍,簇擁在夏日正午的陽光下,雄奇俊秀,披樹牽云,卓爾不凡,正是“七十二峰朝金頂”的氣象,每一個峰頭,都像火苗上燎似的,據說這樣的“火”勢在雷雨天金殿“雷火煉殿”時會達到頂點。向東看,太極湖波光粼粼,閃耀在山麓,太極湖之外,便是煙波浩渺的“小太平洋”丹江口水庫。我想如果均州還未淹沒,我們的目力也足夠的話,一定可以掉頭向北,看到漢水邊的那座名城,城中白墻黑瓦,長街曲巷,人流往來,車水馬龍。八百年前三豐真人由北方游歷到均州,大概就是由這處人間紅塵里出發,棄舟上岸,沿著崎嶇的山路,竹杖芒鞋,老營一日,烏鴉嶺一日,天柱峰又一日,艱難地爬到山頂,俯看群峰與江漢的。他自北向南,自江水而到火苗似的山峰,特別是由烏鴉嶺到天柱峰回環曲折的山路,可能會令這位內丹大師印證“抽坎添離”“河車搬運”“未濟而既濟”金丹之道,他居止在此,身游以證仙,豈不妙哉。如果三豐真人是“一個人的修行”的話,后來朱棣則發動了數萬名工匠,花掉十四年的時間,以巨木大石來建立道觀,召道士建醮許愿,以證他真武大帝的不死之身。由均州城靜樂宮出發,到武當山腳下的玉虛宮,山道上的紫霄宮、南巖宮,由南巖宮出發,經諸天門,太和宮,進入紫禁城,能工巧匠們將三豐真人的內功法訣,變成了宮室與神道。我與吉雄老師討論,為何朱棣南修武當十余年,不親自來爬爬武當山呢?后來我猜想,大概他作為皇帝的身體,白天在北京皇宮里操勞,另外一個身體,則是晚上夢游來到這里,往來在神道連接起來的宮觀,山景之美,月色之好,他流連忘返也不一定。

    三豐真人修仙的愿力在此,朱棣分身做“真武大帝”的愿力也在此,群山拱伏,水火既濟,所以金頂是一個發愿的好地方。今天金頂的游客也不少,川流不息地去殿前向供奉其中的真武大帝許愿,因為恰逢高考一周,很多是考生的父母,鞠躬敬香,殷殷其意,估計威鎮北方的真武神,這幾天得兼任起文昌帝君的工作,將211、985之類弄明白。我記得以前來登金頂,兩邊石梯的鐵鏈上,累累掛滿銅鎖,數以千萬計,銅鎖上刻滿祝語,現在這些銅鎖好像都被取走了,不知道那些將祝愿切切刻寫出來、掛在山頂上的人,他們愛恨交纏、顛倒夢想的心愿,后來都實現了沒有。我們呢,我們爬上山頂,來俯看過去一周在武當山周邊留下的蹤跡,我們的心愿大概是去理解這片正在現代化的山區。數十年來,這個地區現代化的愿景如何?三豐真人以身體“離火坎水”的修行來理解武當山,朱棣大興土木,以神道宮觀將真人的功法具象化,以求解脫與長生。眼下新的十堰人,他們建設水庫、電站、汽車廠,不舍晝夜,歷盡艱難,丹江口的清波,東風公司蛟龍丹心一般的發動機,其實也是在離火坎水、未濟既濟的路徑上,他們的夢想,借由“一汽”傳承而來的“解放”之義,科學之路,比三豐真人與朱棣修仙得道之夢,完成度可能還要更高一些。

    我的發愿呢?人到中年,來認真爬爬武當山的愿望,通過這一次匆忙的索道纜車的登山之旅實現了嗎?蘭善清老師講他少年時,常常背著書包,由山腳的老營步行去金頂,每一次都需要好幾天的時間。以前我也常常看到由漢中、南陽、荊襄來敬香的老人,他們由明清的神道慢慢走來,走進各處宮觀,而后來到金殿前。庹老師、楊老師他們記者出身,更是來過武當山無數次,山中各處山峰、溪流、牌坊、宮室,皆了如指掌。我先后來十余次武當山,年輕時做武俠雜志,為沾一點三豐真人的仙氣,常與作家們在此碰面,索道往返,登高看山,打卡而歸。這一次好像不太一樣,由鄖陽、均州來,由水庫、電力的現場來,由人間的煙火中來,由現代化的進程中來,坐大巴,出索道,在人稠廣眾里,打開手機上的計步軟件,慢慢向主峰攀爬,不求神,不羨仙,熙熙乎,攘攘乎,吾從眾,體驗不錯,比在后山山道上獨自折騰四五個小時,與已經不太利索的腿腳搏斗,也許別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