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9期 | 胡世鵬:咒與夜
胡世鵬,生于貴陽,字友三,號墨饕子,齋號畫禪精舍,自幼隨外祖父劉知白習山水畫,兼習書法、篆刻。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美術師。 現為貴州省美術家協會副主席、貴州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導師、貴州省文史研究館特約研究員。作品多次在全國及省市展賽入選、參展或獲獎,作品被國內外多家美術機構、博物館收藏。著有隨筆圖文集《藝·思——胡世鵬的畫里畫外》、連環畫《貴州英烈圖譜·李學章的故事》、《中國當代國畫家作品精選·胡世鵬畫集》、小說《塞壬》等。
愛情是一回事,雖然那些與振蕩一度相關的當下更能印證罪與罰,但這僅是傳說能說得明白的嗎?何況,過程中的人從未想蘇醒。
——艾娜薇
一
“我還活著嗎?”
艾娜薇無法移動麻痹的身體,凌亂的長發被手壓著、纏繞著,海藻般起伏在鈷藍色蕾絲邊的吊帶上。她無法確定睜開的眼看見過什么。反正一抹黑里只要能安慰曾經的遇見,這昏沉的生存和記憶即是兩個永恒有限的時間。
夢是有限的時間。雖然它不能保證到達彼岸,是渡船。
“哦,船……”她笑了,“是有那么一回事,那天,我好像是為一個呆子無法自控……”
她試圖站起來,可整個手臂連同沙發陷入碧綠淺灘海沙般的柔軟中,一著力,那無意識支撐的肌群反將她引向自身的抗爭。
幾分鐘后,艾娜薇暫時不打算動了。微卷的長發纏繞著身體,在月光與燈光的映照下,她光潔的皮膚散發出瓷器般的呼吸。
她想看到一點點永恒,哪怕線隙縫光,從愛的純然向生命的終點釋放。
是那個人,姑且稱作清醒的人,此刻,他又怎樣?痛苦與反思,還是麻木并游蕩?她眩惑,用手指拉住感知里并不陌生的蕾絲。挼挲中,她看見驚濤駭浪里睜大的雙眼,迎著呼嘯的海風向她而來;這無可比擬的狂熱與寂靜在中世紀之后再沒有出現——當十字軍東征帶來的殺戮成為過場片,千年來的局部沖突會因道德的頌揚而止住人性中的尊重與抵觸嗎?而痛苦的本能源自絕望——絕望因他而來。那眼神,也許是光?來自星河,璀璨寂寥,最富力量。
她好奇捉弄她的眼神,更欣賞狂風下變形的臉的肆意扭動。
“哦,愛人,你是我所允許的。別慌,掙扎說明你是在向生活撒謊,你的手,為誰而緊綁?看看吧,腕間已流血,那是世俗的傷口,來自你不敢擁抱的懲罰!不是嗎?我們的初見因血而開始……”
艾娜薇抬了抬頭,汗水濕透的長發黏成一縷縷形如裹尸布的條形物,將她的身體不斷包裹、收縮;漸漸沉入她渴盼的淵藪……那是湛藍天空下香草襲人般的安穩,舒放自在中與妹妹們追打互唱:
愛情不過是用烈度
發酵濕度的歷史
靠近我,當發呆的速度
朝著美顏相機
咔嚓……咔嚓
請不要喚醒我沉酣你的溫度
內存將滿,誰的傷誤
令二維碼掃不出幸福
啊,這甜蜜相伴的玫瑰
在無度的中心漸遠模糊
夏夜的赤腳舞盡了
滾燙的孤獨
在曲線上平衡了詰笑
滋味應了這惡的深度
繞指間掉下蘋果
猜測不到的糖度
記憶是多么可靠,她過目著曾經的喜悅和嬉玩。那礁巖、叢林、瀑泉和淺灘,當然,還有寄居蟹與扇貝共鳴的樂章……哦!示現令她欣慰,這也是此刻讓她在快閃不定的電子音樂節奏中想抓住的歡欲本能。
是什么味道?艾娜薇緊斂眉頭。一股腥臭隱隱飄過,不知是來自對海邊死貝的記憶還是來自她對身體產生的本能厭惡,這是怎么回事呀!
無力、昏沉迫使她放棄了追溯氣味的源頭,她感到自己飄浮起來,黃色的沙塵隱隱幻現正反兩座對立的三角形錐體,像是金字塔。但為什么會對立在這里?怎么它們是透明的?疑惑中她的身體往下墜,速度越來越快,像子彈離膛后很快會命中靶心,她知道她的身體已無可避免地疊加上了這兩個三角錐體。竟然是沙漏!但流的不是沙子,分明是她的血。時間是可以計算的,結束時間減去開始時間乘24乘60乘60。很快,她知道血快流干了。從這頭流向另一頭,沙漏的上端空而透亮,下端實而充裕;她不想再從這端流向另一端,想逃逸這預算好的反復折騰,可這是沙漠,一切都已烘干,包括愛。
濕漉漉的長發也已經干了,緊緊將艾娜薇困住,整個潔白的軀體像被符咒封印。凌亂的長發也快遮蔽她內在性存在向周遭觀看的本能渴求了,她憤怒的同時也覺得滑稽;當然,滑稽現在是不可解釋的,它缺乏放縱的轉換。眼前除了地磚上的杯盤狼藉和耳邊不斷的電音,她內心示現的只剩“離開”的內驅了——顯然這是無望與可憐的。
盡管腦子里亂糟糟一片,各種意象無序播放,但她感到那雙眼睛總在某處控制著她。她對此非常不適,但又不能回避內驅的好奇——非理性的報復。
漸漸地她可以動了,雙腿慢慢往上縮,上半身微屈,手抱著膝蓋,幾乎還原了人類孕育在母體子宮中的原型。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也許將身體縮成一團,懷抱自己的溫度,會感受到萬物永恒復歸所建立的秩序——認可它,我在。我的自身就是其間的組成部分。是啊,如果僅為獲得自我寬恕,這解釋是致命的。或者,因錯誤的經驗抑止自我價值并付諸盲目行動,悲憫成為幻象。
而艾娜薇的誠懇和被糾纏不只是幻象。
她看見窗框邊上那個干蓮蓬,月光與燈光交織照射下它格外凸顯。蓮蓬身上每一道皺紋都有著兩山間的皴裂,破口處,巖漿流了出來,金燦燦,滾燙,淌出一首歌:
昨夜我引燃了一個春天
那是愛人、朋友們的笑靨
可笑的是舞池爆滿
每個人都當了真,以為
可以為所欲為來親吻
來自星球另一端的纏綿
別以為我的眼神會拯救
你腦海中想做的事
這場歡樂派對,僅僅是
我淘氣任性的開始
而開始后我不能自已
控制舞裙朝誰轉圈
感受到了嗎?寶貝的裙邊
高跟鞋上錯抹的口紅
藍色紫色黑色由你定
他們可以令空白暫停
我卻不能沒有選擇權
你們想盡辦法擁有我
但這是極不高妙的謊言
我需要什么,知道嗎?
別以為性能掛鉤金錢
萬惡之源來自心無定所
連豬都不愿拱食的糠面
埋葬著貪婪者的妄念
我痛恨什么,知道嗎?
真理永遠荒唐并無聊
論述者私聊在他的角落
但愿你不會戴著那假面
交流著什么樣的語言
我從沒傷害過你,愛人
夜幕低垂可以長久翩躚
愛可別狹義地當真
我只是在尋找那另一端
而你卻誤會我的酩酊
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場面
如何預防愛的傳染
如何結束這場游戲
當他扣下扳機,倒下的
不是玫瑰離蕊的尖叫聲
正是我為你而舞的起點
……
“艾娜薇……娜薇……”
她恍惚間聽到一個聲音低喚。
“你是誰啊?”她喃喃道。
“噓……我是你的影子,別作聲,否則我將會顧影而死。”
“哈哈哈……哈哈,真可笑!你太當真了,以為自己是美少年Narcissus(納西索斯)嗎?雖然快到水仙開放的季節,可我不是你心中的Freesia(香雪蘭),更非祭壇上的香雪蘭;我是……我是你的末日終結者,屬鼠。”
“別鬧了,娜薇,該回家了!”
“家……我在這里……這里就是家!”艾娜薇的聲流恍惚。
這聲流令她可能想都沒想就敷衍化用了蘇軾說過的那句話——閑者便是主人,作為對來自虛空之中有些溫暖但令她想不了了之的某種感覺的回應。
快半月沒見到德庫斯了,那天,是“雙十一”購物狂歡節。原本不當“月光族”的她,前一晚機械讀秒,終于在“雙十一”到來后清空了購物車里所有的商品。那些是“雙十一”前她精心選擇的禮物:大溪地海水珍珠胸針、天然金珠戒指、藍山掛耳咖啡、淺駝色毛衣、日本生絹、古梅園櫻墨、純狼毫雞距筆,然后還有唇膏、打底褲和個人護理用品。
當她按下指紋識別付款之后,忽然想到那令自己近來不開心的身影,她突然懊惱這一單單滿滿的物件竟然不是特別的需求,為什么購買回來呢?房貸還緊張啊!原來暫時的空虛居然需要用金錢來彌補。除了滿足搶秒之前的期盼,快慰的付出會爽爽地不顧后果,雖然以消費來彌補自己的空虛有時是莫名其妙的報復,而且是非理性的報復,但除此又能怎樣避免自己面對那個“我”呢?
她悵然若失,聲流是蘇格拉底的聲音:“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
“你的價值是‘善’。”
一個聲流回應她。
“我……善?”她迷糊中應出一句,但立即止住了,“我……1、2、3、4、5、6、7、8、9……1、2、3、4、5、6、7、8、9……1、2、3、4、5、6、7、8、9……”
這是她強迫癥式的表述方式。有那么一天,或者,某一時刻,內心的不安讓她的腦海浮現“1、2、3、4、5、6、7、8、9……”這無中生有的聲流,從此,這聲流就逸散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哪怕與德庫斯親熱之際,這強迫癥的咒語都不會消失。
“煩啊,沒見到我無法動彈嗎?想要什么?偷窺,無能的占有欲;征服,無限的心思;勸言,無聊的勾引!當子彈飛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并最終掉向那個命中注定的目標,我內心絕不會是靶心。”她再也不想聽見那道聲流在自己身體四周出現,于是大聲叫道。
長發在艾娜薇的叫喊和掙扎中吱吱作響,像裂帛之聲。陷入肌膚的箍斂感隨著她的抗爭愈加強烈,她感到箍斂感快接近骨骼了,接下來便是斷裂。這柔滑的長發此時并不美麗,美麗的是與肌膚的絞殺——生自頭顱纏繞軀體的自虐。
“好!,去你的!我來自我本身,我有多么歡喜的意愿,你不知道!從我能夠站立起來的時候,大地就是我走向你的第一個接觸之物。雖然脫離母體的本能接觸是生命的初乳,但行走本身不會因艱難而停止。你盡管躲藏吧,這空曠是你障隔魂靈的疆界,除非什么時候你打開一本魔法書,翻錯頁碼遇見我,我將在三千年后等待語音回復!”
艾娜薇的聲音有些嘶啞了,但咒罵之后帶來的多巴胺分泌,反而令她的肌肉漸漸舒緩,血液循環到每一根毛細血管,甚至擴充到了整個房間。
這的確是她的家。
她扭頭看見桌上的素心蘭,花葉交錯中居然有仇英經營空間的感覺。
“哦,實父先生,前年除夕前兩日我正在上海博物館讀著您的手稿呢,您松動暢通的線條契合了您的世界,寥寥數筆便具足完美。而先生那些令人驚嘆的巨作,雖然九朽一罷,卻能始終如一達到心手歡暢,畫我兩忘。這不就是您以手寫心,靈魂與呼吸兩相妙契,宏觀和微觀的統一嗎?”
說著的同時,她也看見了另一個圖形,這是通過葉與葉交叉的空間里看到的。玻璃窗上凝結的水汽,竟是那幅《暴風雪——離開海口的蒸汽船》。隱隱約約晃動著,美麗又狂暴,近乎混沌之中唯見高聳的桅桿上有一面三角形的旗招展著……哦,又是船!……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將古典藝術朝現代化的推進中,原來也產生過這銳利的對比。但這怎么近似奧斯卡·克勞德·莫奈《睡蓮》系列中的水、光、空氣交織下的某種具有意境的情調,還有米友仁《瀟湘奇觀圖》里變態萬層,卻奧妙莫測的沉郁之美呢?
還沒來得及思考,她又在葉片中看到角落里的一堆瓶子,隨意安放卻又意味無窮。喬治·莫蘭迪推敲的極簡負空間就呈現在那兒。
“我的確快完蛋了,這視象疊加綿綿不盡,求之于外容易迷失,求之于內不可諒解。天哪,我看見了什么!空間里每一位大師都能講著自己的話,那么生活中的我們為什么要相互撒謊?”
艾娜薇說著連她都不知道為什么而說的話。她感到自己沒了力氣,但生的本能驅動著她。
她很想誠懇地與德庫斯告別,告別她的朋友們,包括告別自己。不是她不想愛了,實是她在討厭那個所謂的自己——歧忘。
“我們無時無刻不執念著忘與在。我們擁有荏苒的時光,可我只留追憶。我們無時不想到自己,可我是誰?我們無時不在保護自己,噢,連睡著時我們都不會背叛自己,或者,蘇醒之時我們會重復:快,快,快,追上那個自己。哈哈哈……有用嗎?忘是在的投影。正如有是得不到,無是跑不脫。這些不是虛無主義者針鋒相對的意見能滿杯浸泡的。”
“這是你所謂的岔道嗎?”那個聲流忽然出現。
“是,正如萬流歸海,我的血脈終將歸于那里。今夜,我將告別不被允許的‘忘’,從身、意、虛、魂向你靠近。”艾娜薇聲流堅定地回答道。
“靠近我?荒唐!該是靠近你自己吧?”聲流嗤笑她。
“沒有‘我’,你也不是彼岸,‘我’與‘你’不過是電話兩頭煲不完的粥——好景在等,約好重逢!”
不待聲流詰問,她大聲回答道。
她醒了,“德”?
“去你的,我正敞開著嘞,等待你的撫問。如果你能擺脫自身幽隱的束縛,你那僅有的德的價值也會喪失。恰如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自身中的動物,在某個時刻顯現并允許投入另一個生命的庇護原型。”
“原型是什么?”聲流問道。
“它需要你的后天經驗顯影出來。就像你只能投射在我的夢中,卻無法在我的意識里令我感到關懷。特別可恥的待遇是你對美的麻木,麻木的虐待!時間從不會過問美把枷鎖置于誰的心里,它流淌過后的蝕痕無須修復——遺憾共振了發現,而現在,我意外地成熟了。”
“滿意嗎,老禪貓(她對聲流的昵稱)?這是我的回答。”
聲流倏然消逝,沒有再發問。
艾娜薇自信中帶著藐視的眼神望著天花板,上面吊著一盞北歐風格的吊燈,那是艾迪薇送的禮物,她現在正給一家企業當高管,有半年沒見到她了。上次聚會時,是一起吃麻辣燙,當時德庫斯沒來參加,他正在西部參加汽車拉力錦標賽。德庫斯比賽之前還發微信催促艾娜薇為他改裝后的EV09代的賽車車門上書寫“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行書車身貼。艾娜薇邊寫邊笑:“你這娃兒,真把副業當主業了。不好好畫畫,還度陰山嘞,自己的難關度過去了嗎?”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都是往事。懷舊是因那光景令人傷心,愛在最瘋狂的年代,我們的心都認可并裝下了什么!
艾娜薇從沙發上慢慢爬起來,宿醉過后的中樞神經系統功能紊亂引起的不適令她感到乏力,她喝了一大杯水,還想再睡會兒,但窗外透進來的晨曦和車輛轟鳴聲告訴她——天亮了。
二
德庫斯洗完澡,光著身子快速跑到客廳,充著電的手機響個不停。來電是陌生號碼,他在猶豫接還是不接之際,電話斷了。還是不回撥了吧,萬一是詐騙電話呢?還在猜疑中,電話又響了。他皺著眉頭想了五秒后,接通了。
“終結虎哥(德庫斯的微信名),我是迪薇。這是我的新號碼,急死我了,昨晚我姐打電話給我,說了一大堆亂糟糟的話:……什么善啊……閑者便是主人……七忘(歧忘)啊什么的……好像還有告別的話,肯定是醉了。你們鬧別扭了嗎?還是發生了什么……”
“哦,小迪,是你啊。我和你姐好久沒見面了,她說要搞個創作,是她突發奇想的什么哥特風格山水畫,叫我最近別打擾她;正好我也忙,便應了她的吩咐。這不,我上午還準備去保養車呢,打算保養后帶她去西部走走嘞,幫她找找靈感。她怎么又喝高了?你姐啊,太不愛護自己的身體了!你在哪兒呢?要不要我過來接你一起去看看娜薇?”
“好吧,我向公司請個假,在‘清隱’日式料理店門口等你,快點兒哈!”
“好的,馬上來。”
德庫斯掛了電話,匆忙地套上牛仔褲和抓絨黑外衣,頭都沒梳就跑下樓,驅動愛車朝翠柳路的“清隱”料理店而去。
車過City Central Park(中央公園)時,手機又響了,是艾娜薇打來的。
“喂……”
“娜薇啊,沒事吧?還好嗎?我正在接迪薇來看你呢。”
“你接迪薇來看我?看什么看?你覺得合適嗎?我正準備告訴你,我們暫時分開一下,我身體不舒服。這段時間正好可以估量那曾安慰我們的開始,但是生命的縐邊不是你在蝴蝶翅膀上渴盼的效應,沒有振蕩,什么都還沒來得及發生。”
“怎么了?別生氣,我很快就過來。”
“不用了,我買了高鐵票,我會回來見你的。”
她把電話掛了,看著窗外熱騰騰的景象,像莫奈的寫生,閃爍著光與色。但這不是她想要的,她更希望看到的是巴爾蒂斯,至少漸漸模糊的視象在此刻可以朝內平面述說她的需求。她想乘車之前聽一首歌,順口叫道:“天貓精靈……”
“主人您好,請問有什么吩咐?”智能音響回應她。
“放一首流行音樂吧。”
“好的,主人。這就為您播放來自Lady Gaga/Ariana Grande的單曲Rain on Me。”
音樂響起了:
I didn't ask for a free ride,
我無意不費之惠
I only asked you to show me a real good time,
我只渴求及時行樂
I never asked for the rainfall,
我從未祈求過在雨中淪陷
At least I showed up,
我站立在此
You showed me nothing at all,
但你卻視而不見
……
這是一首很出色的House舞曲,艾娜薇聽過好多次,在她作畫的時候常常單曲循環。而此刻,聽著音樂的她并沒有聯想到雨的無情落下,她突然發現自己是打算丟下生活中的不滿與痛苦向外游走的群氓中的那個人。盡管淚水是女人最真心的朋友,獨自痛哭可以盡情釋放身心的疲憊,但現在她無法選擇這個通道,因為她明白最大的敵人是自己。
她暫時取消了去西部的行程,其實她根本不會在網上訂票,日常的旅行都是迪薇幫忙預訂的。剛才打電話給德庫斯只是不想見他,加上昨晚的昏沉折騰,身體很不舒服,她要面對的是自己,再進一步是摳出心中的那條蟲,把它狠狠摔在陽光下暴曬。
冬日的陽光讓大地上的一切格外美好,城市的幢幢高樓在暖冬里也不顯沉寂。人們生活在一起,畸形的消費和不成正比的收入構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地方休閑特色。而當每一個人走到十字路口,卻也不會說這是自創價值標準認定的充氣之城,但會肯定:這兒很有趣。
艾娜薇肯定這是座很有趣味的城市。
她比德庫斯大十二歲,正好一輪。她知道這種代溝讓她和他幾乎不會有什么結局,但德庫斯愿意聽她訴說,也很愛她,不止一次地表白不離不棄的誓言。她從不讓他突破最后的防線,并非不需要肉身的接觸,實在是她想持久保護他,讓他成為懂得愛和創造力都能在孤獨里成全并超越自己的人。
一天,在畫展上,經紀人介紹德庫斯認識了她。他喜歡她長發飄逸的樣子,如同見了美杜莎之眼,寧愿變成一塊堅硬的石頭任風蝕刻,毀朽不悔。
她教他畫,也教他喝酒。德庫斯是個人英雄主義者,他們無所不聊。直到有一回他問:“你怎么看待霍嫖姚?”她回復:“我不會再有,公道會在你身后。”
那天,德庫斯醉了,醒后他到專賣店精心給艾娜薇買了個iPhone 13 Pro Max,在臨別時塞進她手中,然后風一樣地跑入小巷深處。
艾娜薇的手機充不滿電,德庫斯聽說后記在心里,私下買了新機并塞給艾娜薇便跑,這令艾娜薇很不適。她從不接受別人的貴重物品,哪怕是愛著的人。德庫斯最近被合作伙伴騙了,非常拮據。但此舉是為了愛嗎?
德庫斯接上艾迪薇,一路飛馳到了艾娜薇家門口,打電話不接,敲門也不開,等了半小時后只好懊惱地和艾迪薇離開。
“吃點兒什么吧,我餓了。”艾迪薇懶懶說著。
“簡餐吧,‘邂逅濃香’的咖喱牛肉飯套餐味道不錯。”德庫斯建議道。
“隨便好了。”艾迪薇應了一聲。
德庫斯在“邂逅濃香”和艾迪薇談論著艾娜薇的許多事情,同時,他也說出了自己的處境。艾迪薇打算通過朋友幫他渡過難關,這是一頓令德庫斯既高興又振作的午餐。
艾迪薇回公司了,德庫斯打開手機刷朋友圈,看到好友楊朝彤發的一款“明彰”新酒廣告,性價比超高。他想加盟,于是直接打電話過去,三次都沒有接。他決定晚會兒再打過去,現在得先回家:一是烤肉店的方案還不翔實,二是準備解聘“一口研道”店里的一位員工。
德庫斯開車行駛在西二環上,車廂里有股香味,是艾迪薇留下的。這香味隱隱襲來,讓他有點兒不安。不是因為艾迪薇灑過什么香水,這種特殊的氣味記憶來自他對當年同桌女生氣味的熟悉;或者,時光荏苒流逝的種種無須留住,唯有這是無法抹去的,同時也是他痛恨自己并在之后放逐肉身的遺憾。
“這是怎么了?我……這不能聯想,糟哦!”
但是他無法抗拒這種記憶里的感覺,越是想擺脫,那氣味就越往上涌,從肋間神經盤旋到心里,緊箍咒一樣捆綁著心魂。他腦子里反復映現著,雖然這是不能被觸碰的私域,但“我身屬我,無驗是殼。脫盡究竟,無話可說”。他一個急剎,恍然之際,感到心神不寧。他竭力控制某種不該閃現的視象,將頭撲在方向盤上,想讓自己靜下來。
手機響了,是楊朝彤打過來的。
“你好,庫斯,我剛剛發貨來不及接電話,請問什么事?”
“你好,彤哥。我想代理你的‘明彰’酒,可以嗎?”
“好啊,一個是你的那個區域須是空白的,另外就是首批貨達到五十件就行。”
“嗯,沒問題,晚點兒我過來和你談。是到‘風雅鈐韻’還是一起吃個晚飯?”
“一起吃飯吧,約起樂山舅他們幾個,昨晚他還在打我電話說好久不見了。”
“好,一哈見。”
德庫斯結束了通話,想到最近一堆煩惱的事,心里有點兒堵。他弄不懂艾娜薇為什么不愿見自己,兩周前她在畫室里還贊他具備勇敢又禮貌的騎士基本準則:冒險、尊嚴與榮譽。她戲稱他為末日終結虎,開玩笑說他是中世紀穿越過來的,不知道他是戰敗還是凱旋歸來時踏入花田,逐香到了這里。那天,德庫斯想親近艾娜薇,但她不允許。她說:“不要讓我變成化作翼龍的梅綠絲娜!”德庫斯對她的這個約定感到很囧,但又不想失去她。他覺得自己真的好累,這漫長的愛戀真是讓他倍感自己是一名孤獨的騎士在流浪,而十字軍東征真是場最瘋狂的流浪。
那香味還在車廂里彌漫著,德庫斯打開車窗把這氣息吹散,他感到這讓他不安,但又揮之不去。艾娜薇的固執、多變與豐腴成熟重疊在艾迪薇的曼妙、性感和善解人意上,隨著車速的加快,她們的形象漸漸變輕,快到銀杏林時,肢體幾乎變得透明。她們瘋狂地扭動著腰,如同女巫搖轉施展魔法的青銅法器,旋轉越來越快,像“七重紗舞”,在渦流的中心向外急速拋出的熾熱的銀箔遇到硫黃粉后呈現的異彩。當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層色層脫下之后,這最后的尖叫與絕望似莎樂美呈現的身體,在炫目地沖打著他,仿佛泥濘中一路飛馳的車身上濺滿了創傷。但是他需要這美的庇護,正如他渴望一場戰爭對他的試練。
德庫斯決定在晚餐前的這段時間駕車在郊外的賽道上逛逛。他習慣性地調整了座椅高度和方向盤的距離,拉緊安全帶,手握方向盤的3點和9點方向,這是征戰CRC汽車拉力錦標賽的標準戰斗姿態。如騎士出征前握緊山毛櫸制成的神圣長槍,他嚴陣以待,一觸即發!渾濁的眼神瞬間變得堅定,生命的力量急欲涌出,他要征服從遠古以來一直存在的神圣狂想。用輝耀起來的召喚冶煉鋼鐵般的意志,純粹地捐贈給令人感覺無限奢侈的極限。走!手熟練地從自動擋切換到撥片擋位,開啟超級運動模式。右腳油門擠壓的同時,轉速表直線拉高,發動機低擋高轉瞬間爆發出強大扭力,無比契合地直躥出去!給油、打方向、拉手剎,一頓操作猛如虎,在不算寬闊的黃金大道上完美地原地掉頭,半熱熔胎與柏油路面強烈摩擦對抗下散發出隱隱青煙,斯洛文尼亞·天蝎全段排氣爆發出陣陣低吼。
盤山林道一路飛馳,進彎,切彎,出彎。路牌提示,500米處是右急發夾彎。德庫斯像與艾娜薇和艾迪薇姐妹倆較勁一般猛然催油,飛馳在林道的中線,300米、200米、100米、80米……他選擇在直路臨近盡頭時,剎車點極限攻彎!左腳猛點剎車,頓挫感襲來,布雷博卡鉗果斷出擊,靈敏制動,艱難地抱緊發紅剎車片不離不棄。德庫斯先向彎外快速打方向,緊接著迅速反打方向轉向彎心,再反打再修正,車尾瞬間失去抓地力,不協調的車身向懸崖滑去,好險!幾乎同時他右腳無縫補油,動力源源不斷涌出,如圣戰騎士般輸送內力承接這襲來的排山倒海之勢。車身失重、側傾、推頭伴隨著輪胎的吱吱抗議聲已到極致,在刻意制造的失控與可控下一氣呵成——馭車術!順著彎心,尾燈劃出一道美麗的弧。呼……與死神又一次擦肩!教科書般的斯堪的納維亞漂移過彎法上演,一騎絕塵向前駛去。
這是段剛竣工的平坦直路,前后輪剛接觸高速地面的一剎那,強烈粗糙的摩擦凹凸感瞬間消失,平順細膩柔和的路面反饋到車身內。嗬!大直道,我來品嘗你,他右腳狠踩,全油到底,天蝎排氣應景地傳來狂怒咆哮……撥片換擋,1擋、2擋、3擋……6擋,擋擋見紅。白馬化身赤兔,動力催發到頂,推背感陣陣連綿!暴烈而線性,荷爾蒙拉滿,也許這才是男人的刺激!冠軍在賽道,英雄在曼島,雖短暫,已永恒。減速玻璃外的場景由1080P高碼率漸到360P的模糊,由于過于專注,他幾乎忘了一切!
他感到什么也看不見,雨刮下那生命的窗口令他忘了車——而此刻他本身已是車。
“哦,這飛速下的靜止,剎那間的永恒竟有那么一點喜悅。我之所以感受到了我,是因你的緣故。如果不是生命中遇見的種種未知,我又守護著什么?念著什么? ”
德庫斯心流里恍然大悟,他漸漸放慢了車速,朝暮色寒林那邊開過去;遠方是梯田,有水的霜畦映射著光亮,四周充滿了燃燒稻草的鄉野氣味。
該回去了,朝彤和樂山舅他們還等著嘞。返程中,他在路邊發現了一只小流浪貓,于是帶著走了,取名“途途”。
三
畫墻上磁鐵固定的特凈皮料宣紙在這個干燥的冬季顯得格外凹凸難看,著墨處平展朝下,空白處起伏不平,道道隆起的條狀紋朝四個角拉扯而去,像一堆打著的大叉子否定在畫面上。艾娜薇特別討厭那些褶皺之處,補筆復勾在上面非常不方便。她對著墻發呆,那兒是幾幅未完成的色墨混潑法半成品,記不起是什么時候潑寫的,當時的感覺與現在的感覺差距很大。像是忽逢幾位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久別后的初見是驚喜還是無言……久久看著畫面,她一直在吸煙。
“你可以破,使它更完整。進一步是破除無明,在筆魂墨韻中共鳴造化,契合自得。”那聲流突然而來。
“我不是無一筆不在破嗎?從無到有,從一到萬,最終歸復一。”她反問。
“你沒有生命的秩序,不懂得舍。所謂的無一筆不破是形而下的技術,盡管填充了畫面,但沒有生命,它只是你法古人的初果。你的苦悶來自不能有機地銜接物象之外的種種可能,并將這可能在過程中表現出來。顯然你所畫的并不完全是你的心,你逃避著自己,并誤導著自己遠離那個‘我’。怎么做是你的功課,我也沒有良方送給你,唯有靜默地看著你。”聲流說道。
“我也正厭惡自己,計劃開始重新補課。現在的痛苦節點是了熟三遠法后,我有心遠法的靈光一現,卻呈現不出。”艾娜薇說著目前的困境,這是她近來不想見朋友們的真正原因。
“所有呈現,都是妄念。畫面上不要撒謊,正如老婦與少女的疆域不一樣,你如何界分其間的距離?”
“難道不能有詩意嗎?或者,我身在生之前!”
“不脫胎換骨,詩意只是意淫的自我滿足!”
“難道讓我懺悔那漫天謊言里借此生存的累累傷痕嗎?好吧,你是對的,永遠睿智地注視著我,并讓我言屈詞拙。”
“你強調這些有什么意義?一潭清眸映月光,卻尋找光本身!”
艾娜薇正欲再說,忽然看見墻上的畫浮動起來,分不出前、中、遠的關系。混沌間,或者都是,或者皆非,不如莫是,不若無分。水與墨,無非氤氳纏綿,借“我”心以成圖。
“不!這絕非我!流淌的意識里逝去的唯有華年……我這是怎么了?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畫,我的筆,我的心,在述說什么?意?韻?境?”
她快速摁熄手中的香煙,走過去將墻上的畫全取下,塞進紙柜中。
窗外霧蒙蒙一片,只有近景松林和遠山的輪廓對比著咫尺千里的思念,她此刻想與德庫斯共享說不明的喜悅和厭倦,但那娃狡黠又天真的義氣本能使他只有在跟朋友暢聚時才會格外自我認可。算了吧,這當口,與其共享不如自省獨味。
她取了一小勺清水滴在喇叭崖的鸚哥綠洮硯上,緩緩研著“龍劑”陳墨。推移中,墨彩漸漸浮現,她聞到永和七年的那陣氣息,是韻!不激不厲的風流宛然,山蔭道上空翠濕衣……
“但我心在巨然與如蓮老人啊,咋會忽見王右軍?”她脫口而出。
“你畫中有意與境,韻須獨清,但這并不意味著你無韻,你的韻太薄,且流于程式化。師法前賢不能只學結果,重要的是學習那漫長的過程,如有一天,化身造化,你便無處不逢春。”聲流侃侃而言。
“握手已違嗎?”艾娜薇笑著問,隨手將墨錠放在紙巾上。
“不覺得是玩世的自適嗎?孩子,你想證明什么?詩性可以是你的表達,它流動、天真并幻逸,但你筆頭不穩,識見不固,氣血亂溢。生命不能一味地付出和承受,雖然你已淺嘗愛恨情惘和生活中的種種遭遇,但筆不存魂,墨無淋漓,賦彩難妙。盡管廢紙三千,一窗明月下的無眠只能是你功用的必然,你快枯竭了,難道還要自圓那個‘我’嗎?”聲流說著。
“是的,我曾寫過一首《題畫詩》:晝伏夜出畫圖中,廢紙三千墨愈濃。又是殘荷霜欲降,一窗明月伴清風。您認為呢?何況,玩世是一個古老的鐘聲,我聽過并洗耳,耳疾痛到今。自適是在青草地上飲饌善與惡,并用貝殼聽到海的聲音。詩流自心,氣血四溢是我的本能,在不該老到之時你盼我早熟,這不可能!”艾娜薇反駁著,下意識地又點燃了一支香煙。
她吸著煙,順勢躺在沙發上,嘴角左歪吹出一長串煙霧,心中流出一首歌:
噢,永恒,我愛你!
我就是那斯巴達勇士
為了尊嚴和自由
哪怕孤戰到最后
噢,永恒,我愛你!
你就是那群無情繆斯
為了勝利的享受
折我翅傷的號吼
噢,永恒,我愛你!
他是那黠猾的尤利西斯
為了渡劫的玄功
留給世人猜不透
噢,永恒,我愛你!
你卻視而不見
高掛長空
遙望北斗
噢,永恒,哪怕一點點
可以告慰內心的喜悅
穿過沙漠的邊緣
讓我找到你的時候
我們能不能不再
成為星際的守留
噢,永恒,我愛你!
愛你摻假的溫度
愛你老邁的心
如果生命可以延續
我會興奮地喊著
你是我的憂愁
噢,永恒,我愛你!
哪怕有一次偶然
顯出了你的真相
我依然像個嬰孩
吸吮著你的乳頭
艾娜薇唾棄這從高處落下的憐憫,是否來自她的內愿或者內襲,都不重要;她更喜歡的是充滿激情地蔑視自己,并在七個魔咒中逐步肯定那七色彩虹中的混色——白。而這要謹防令人驚嘆的動人口號:“我是孤獨的!”
現在,她又一次陷入柔軟的沙發中,心底漸漸奏出一曲古琴《神人暢》。
下雪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艾娜薇躺看窗外那了然一空的喜悅,高級灰的天空中翻飛舞動的雪花急速落下,很快換了大地的妝;那些平日里討論的細節此刻只剩黑白灰,極簡而真誠,像宋畫彌漫著的幻真氣息,令后世永遠無法猜透。
“千年前的你和現在的你有何不同?那個呵凍援筆作畫的蒙童與你并無區別,細細想一下,那寫生的折枝白梅是否依舊香在手中?筆倦適然的微笑外輪變了元、明、清……或者,你從未缺席,只是身忘其中。”
她驚喜地聽到這是來自先外祖父的聲音,前兩天還夢見先外祖父親炙畫法畫理的場景。
那是一面古墻,外祖父長鋒斗筆在手,濡墨飽毫,先輕膠淡墨悠緩勾寫出長線山體外輪,復而短線皴擦,隨筆隨破隨生發;頃刻間雜樹灌叢隱顯其中,筆肚的水墨在順勢的筆道揮灑下漸而干枯。但見先外祖父筆腰一轉,逆鋒散毫朝上旋走,裹鋒而收,再朝下,吱、呼、唰、唰、唰,寫出前景煙柳三兩株,正所謂“筆所未到氣已吞”。竊愛之際,她看到先外祖父筆尖快速點膠蘸水,以迅雷之勢鋪毫煙雨,隨心而兼寫兼染,縱橫捭闔間氤氳混成,墨氣淋漓,那叫人心魂一振且天成的《織金煙柳圖》定格墻面。艾娜薇夢中高興極了,想看先外祖父設色。先外祖父卻淡然一笑道:“此墻非紙,了卻一樁事。”言畢隨手一揮,畫倏然不見,唯有似青銅斑駁陸離的苔蘚墻面透放著絲絲光亮。天亮了,那正是她宿醉的前一日。
現在她聽見了先外祖父的聲音,害怕失去般地急切問道:“外公,您的法、守、功、化四字訣我有心得如下,您看對嗎?習畫之始,須明‘道’‘技’合一之理。此兩者自始至終契入身心,則法備矣。無筆冢墨池之功,雖懸畫于壁,焉使覽者動情忘機?心無妙識造化之交感無分,豈得‘無極而太極’之本源哉?畫者當涵養‘性’‘氣’之理。‘性’‘氣’清則墨不惡,‘性’‘氣’靈則墨不濁,清即靈,靈即清,循之修之,我用我法,化身千億,合于道。”
“法且不易,化之何急!”先外祖父笑著說。
“可我筆性在手,無論書畫契心古人,莫不衷心。游心林泉,放乎山野。遠取勢,近取質,宏微間幾無不所觀照。難道不能由心而遠嗎?或言心遠比之玄遠、悠遠、邈遠更能暢機入懷嗎?”
“不破而立,能遠嗎?你的心遠法很好,但心與物齊還不是你這個階段的功課。世間種種、人生況味你還沒品夠,不要急!我會一直看著你的成長。就像包餃子,你目前只有皮,沒有餡,空的。”先外祖父言畢,似白云飄去。
艾娜薇望著畫室掛著的巨然《層巖叢樹圖》高仿印刷品,漸漸看到畫中有水汽,不由得嘆道:“異哉!”元之吳鎮如董其昌所言:有出藍之能。此話不虛!至賓虹先生于青城山悟后之變,元氣淋漓,盡顯華滋,大美之氣象也。再至吾先外祖父,幻化丘壑林巒之兆,破而再生,幾歸復于空。正所謂:“拿來即是存在。冬雪漫舞,處處皆我。”
她熟練地翻出畫冊,黃公望《剡溪訪戴圖》與宋人雪景各臻其妙,宋人景繁筆簡,子久景簡筆繁;而靜穆之氣,宋人自丘壑間出,子久自心出之。雪光之異,宋人取頂光,平面亮而立面暗;子久用平光,物象皆可見而于輪廓處分其陰陽。《九峰雪霽圖》亦用此法。平光視物,近于二維半,筆墨從容生發,干濕濃淡并舉,此最宜筆墨之單獨審美,文人畫與畫家畫之分于此肇始乎?《富春山居圖》,披麻皴法之大成,亦大乘也!水墨互生,積而復勾,實是了無用心而法度森嚴,形神兼備,不可仿佛!然此圖苔點之法更妙,平點、圓點、尖點三法并用,宛若天成,落筆而生,狼藉之境渾脫自出。正如司空圖云“情性所至,妙不自尋”者,可得仿佛。子久點法之堂奧,王原祁最至會心處。
計白當黑,知白守黑之典范當數李唐《萬壑松風圖》。天、水、流云、飛泉、樹根之留白慘淡經營,觀之無一處留白大小相同。崇山峻嶺、高低遠近之勢皆由白出;其密不透風、疏可走馬的布局令覽者如臨真景,幾可忘食。《萬壑松風圖》的外輪廓極為嚴整,幾何感強烈,毫無細碎纖弱之病,與漢畫像之極簡渾厚外形相似。
她心里不斷浮現著這些耳熟能詳的畫面,心里不由得一陣冰涼。趣何能妙在法外?難道清湘老人的生存與畫不是鄭板橋先生所羨而以化能詮釋的嗎?板橋先生的可貴印證了大滌子的孤絕,猶如世人模糊了如蓮老人的喜悅。
她反反復復地告誡自己:不要活在祖先的法度里!超越他,看到另外的東西。但那可靠嗎?三葉蟲的封印在巖間梟響,出谷是誰的無望?谷外是多么糟糕的應和!
那是一群鬣狗圈定雄獅的獵場,擾尾掏肛的計劃正式啟動。
艾娜薇在煙霧中嘲笑自己,她長吐一口氣,煙霧隨朱唇一歪,吹向想念德庫斯的方向。
那娃可聚可瘋不可想。徘徊乖戀的難將就,比筆鋒還難調整;自在逍遙的任我行,比貓墻還難扶正;傾心一吐的腸肺,總讓人徹夜忘更。
“你算什么!但你像個人!”她哭了。
……
“娜薇,我愛你。”
她心里曾經一直想聽到這句話,但久等失望的她此時不太需要了。她曾幻想一朵玫瑰里有一千層答案,也許通過臆想可以安慰某一層生命的意義。
她漸漸看到冬山如睡的窗外是拾起松果的寧靜,松聳立,初梅曲盤著陣陣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