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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大豆至簡
    來源:文學報 | 宋揚  2024年09月29日16:54

    我幽暗而冷寒的舊日生活曾被一粒粒黃燦的豆子照上一抹暖光。我們宋家壩人說的豆子,只指大豆。那些年,在宋家壩,豆子只是大米、玉米、紅薯之外可有可無的陪襯,并沒有獲得成行成排大規模播種的機會。肚里葷腥少,鄉親們對稻谷、紅薯、玉米的需求量大,豆子產量低,又不當頓,只能在稻田邊的田埂側或玉米地的邊邊角角見縫插針零星點上一些。

    稻谷漸黃的時候,豆莢慢慢鼓起來。忍不住饞嘴的可以開始剝青豆吃了。此時的豆子,清嫩之豆香氣最為濃郁,用來燒豬肉、燒雞最合適不過了。第一批青豆上市,其價錢都快趕上豬肉了,我家自是舍不得輕易吃青豆的,母親把青豆一粒粒剝下來,背到鎮上賣給吃得起的人家,母親也兼賣其它蔬菜——茄子、生姜、黃瓜、南瓜……她心疼我和妹妹正在長身體,賣掉青豆,有時也割回兩斤豬肉,用來炒青椒。如果恰逢雨天,生意不好,青豆沒賣完,我和妹妹就也能吃上心心念念的青豆燒肉了。

    收走稻谷,砍掉玉米稈,配角兒豆稞儼然成了深秋田野的主角。秋風吹,百草黃,豆葉漸枯,一粒粒飽滿的豆莢只等時間賦予它們深沉,賦予它們金黃。找個晴朗的日子,母親把豆稞從田埂里一窩一窩拔起來,背回家,讓它們平躺在院壩里曬太陽。連續幾個響日頭,豆子在豆莢里收縮變小,一翻,能聽到豆子在滾動,嘩嘩響。有的豆莢已被曬開口,“啪嗒……啪嗒……”,連枷聲起,無數豆粒在空中飛舞,它們終于見到了屬于自己的第一抹秋陽……

    母親把曬干的豆子收攏來,裝了小半蛇皮口袋,小心埋進谷倉里的谷堆中,她要用谷子的干燥保障豆子不回潮,不被蟲蛀。這些豆子,將在臘月二十八九派上大用場。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八的晚上,母親從谷堆里刨出那小半袋豆子,擇了擇,挑出兩碗留作種子。剩下的,洗干凈了,通通倒進大盆里,泡上清水。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幾家共同出錢找老石匠,他鑿的那塊大磨盤,一下子熱鬧了起來。磨盤放在表嬸家的屋檐下——只有她家的房子是寬屋檐,下雨也淋不著。大家端著頭晚泡好的豆子,挑著一副準備裝豆漿的空桶。往磨盤心添豆子的掌勺工作,大人們不放心交給我們小孩子操持。勺中豆多豆少、水多水少,全靠經驗,還得手快——推磨人的節奏幾乎是恒定的,掌勺的稍慢,被快速轉動的磨桿打斷手的可能都有。這樣危險且精細的活兒,自然只能交給心靈手巧的女人們。磨盤“嘎吱嘎吱”的單調韻律中摻著大人們爽朗的笑聲,小孩子們在磨盤旁的院壩里玩彈珠,打紙煙盒,真真假假地干仗……直到所有豆子都推完了,各自回家去。

    豆漿挑回家,用紗布濾掉豆渣,立即上灶煮豆漿。父親把豆漿翻進鍋里,漿水一開,母親舀出兩大碗,兌上過年才買一些的白砂糖,招呼我和妹妹趕緊熱熱地喝下。多年后的今天,豆漿早已是最稀松平常的早餐之一,但我固執地以為后來喝過的所有豆漿都遠不及那些年母親做的豆漿的萬分之一,大概是因為那豆漿里有母愛的滋味,有鄉親們的歡聲笑語,有時光遠去的背影,還有那些澀滯生活中的點滴光澤。

    豆漿不再翻滾時,父親減去了灶膛里多余的柴禾,母親開始往鍋中均勻抖灑石膏水。不一會兒,鍋中那一汪原本黃白的豆漿慢慢變得淡綠清澈了,松松散散的豆花也魔術般沉淀析出。母親輕輕舀出一小盆白玉般的豆花。此時,柔弱的漿水,已經站立成挺拔的姿態。這座白玉一樣的小山,就是我們的午飯。母親雙手捧起一個筲箕,在鍋中反反復復不輕不重地按壓,壓實了,抄起菜刀橫平豎直走幾刀,那些豆花兒又蛻變成一方方豆腐。父親早已準備好一塊新抹布,攤在大筲箕中。母親撈出豆腐塊兒,把它們逐一平鋪在抹布上,那一方方“白玉”似乎瞬間明亮了四壁黢黑的廚房。

    豆漿和豆花兒都只是“一頓鮮”,豆腐才是老家餐桌上經久抵事兒的。豆腐切片,菜籽油燒燙,煎成“兩面黃”,能放十天半月不壞,做蒜苗回鍋肉時放上幾片,若綠錦上添金花。豆腐不煎,哪怕只是與白菜一道做成素湯,也一清二白。豆腐也舍不得全吃完,父親還要留下一些做紅豆腐。把大塊的豆腐改刀,鋪在洗凈曬干的稻草上,再蓋上一床厚棉絮,不出幾天,毛茸茸的白絮便爬滿了整個豆腐。父親用筷子小心夾起霉豆腐,先過白酒,然后放進調配了鹽巴、花椒面、辣椒粉的盆里輕輕滾幾圈,一塊乳白的霉豆腐就成了紅豆腐。裝壇,摻入熟菜籽油,密封好,等過年的臘肉吃盡,蔬菜也青黃不接時才取出一兩塊,聞著臭臭的,一筷頭進嘴,卻奇香無比。如果保存得當,一壇紅豆腐能緊緊巴巴對付大半年,它恒久為我家大半年寂寥而寡淡的白飯著色,讓生活多出聊勝于無的微弱色彩——父親最是懂得普通人家過日子需細水長流的生活秘笈。

    偶爾,也有敞開肚皮吃豆子的時候。外婆家在我們宋家壩上頭的泡桐崖,不遠,但那里地勢高,渠水難上去。外婆家與我家恰恰相反——她家田少地多。地多,點的豆子就多。記憶中,每年冬天,外婆總要喊我們去她家磨兩次豆子,不做豆腐,只為飽飽吃兩頓嫩豆花。父親和母親忙完一天的活兒,夜幕降臨了,才背著新碾的米匆匆趕去。昏黃的油燈下,外婆、舅媽、母親有一搭沒一搭拉著家常,父親和舅舅慢悠悠喝著土酒。老八仙桌上,滾燙的豆花冒著白氣,涼了,端進廚房燒滾了再端出,接著吃……煙火暖身,豆花暖心,渾然不覺間,屋外已是白霜滿天。離合悲歡人間事,如今外婆早已辭了人世,舅舅因車禍離開了我們,我與表弟也都離開了故鄉。關于豆花的往事就像一部蒙塵多年破損不堪的電影膠片,我無數次努力試圖修復出兒時清晰的影像,到頭來才發覺都是徒然。

    去年回老家時,我從表嬸家門口經過。不經意間,我又看見那個老磨盤,它半陷在表嬸家門前的自留地里,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豆子與它親近,它干縮著,蜷曲著,四野的苜蓿、刺苞、絡石藤黑潮一樣漫過來,幾乎就要將它完全淹沒了……

    汪曾祺先生說:“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人間可大,人間可小,最溫暖人心的那一碗還得是故鄉的煙火,母親的煙火。心間事,舌間解,人間至味是清歡,那青豆炒肉、那甜豆漿、那嫩豆花兒、那能把一碗寡淡的白飯點綴成似錦繁花的紅豆腐,無以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