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錦添:我沒有分別心,只有單純的精進
葉錦添上本書的一次分享會是我主持的,那是2024年的1月,冬天最冷的時候,在單向街書店的“朗園店”,同場的嘉賓還有導演賈樟柯、法國攝影師安娜,那本以攝影為脈絡的寫自己的藝術和人生的書,可以透露出葉錦添的美學傾向和內心世界,那本書的名字叫《凝望》。
分享會那天我問了葉錦添一個問題,關于他在母親去世后他去臺灣工作的事,他回答時,我因坐在他的身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眼角有些閃爍的淚光,現場的觀眾大概看不到,那擋在他的近視鏡片之后——這次分享會距離我母親去世也才數月,我也還在巨大的悲傷里,幾乎夜夜都會夢到她,所以我才特別注意葉錦添書里所寫到的關于父母的話。
他第一本自傳的開頭,還是寫父母。收到書后我沒有馬上看。有一天我的右眼的白眼球毛細血管破裂,不能太多用電腦,我就在書桌前面轉悠,摸摸這本書,看看那本書,就把他的自傳看了。秋天的陽光正好,我把腿搭在窗邊,陽光透過苧麻的細簾照著我的光腿,感到非常溫暖。
這本書的名字叫《葉錦添自傳——向前邁進的日子》。
寫的是現實主義,可也有藝術家的夢幻感
凡為書,必有筆墨優劣。寫書,就是看其文筆。葉錦添的文筆是獨特的。讀他的書,像在一種臆想中飛翔,雖然他寫的是現實主義的事,可也有藝術家的夢幻感。除了父母以外,他寫到哥哥的影響,寫到他的大家族,寫到他中學時對一個女生的暗戀,寫到他怎么走上攝影和繪畫的路,寫到他自己體會到的自己在藝術上的特別之處,寫到他對自己名字的感受,寫到他對于書的喜愛,寫到他如何游走于歐洲的大街上,寫到他為什么喜歡村上春樹,寫到他自己對于張愛玲文學的理解,寫到他在香港、臺灣的電影和舞臺藝術的探索之旅,寫到他心儀的藝術家和他這幾十年的合作伙伴……
他的用詞在我看來依然非常精確,有些人物和場景他只是一兩句話,就可以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想這和他學美術有關,學美術的人,落筆就有圖像,下手就成色彩,葉錦添很懂得均衡,所以他的文字看上去結構松散,似乎飛揚,可還是有他的內部韻律和節奏,不會令人感到冗長。他說他一直有寫作的習慣,在飛機上,沒人打擾的時候,更多時候是在凌晨四點,他覺得那是他狀態最好的時刻,就起來寫,寫完再去上班。
談到村上時,他能充分體會村上的好,我對于村上的狀態和寫作只是覺得他清淺,雖然我也羨慕他把握當代的能力,以及穩定的寫作輸出,可是葉錦添在這本書里總結了他理解和共情的村上。因為合作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改編話劇的原因,我與葉錦添聊過多次張愛玲和她的作品,但聊得都很散漫,他自己說過的話,也沒有他在這本書的文字中準確,一讀就讓我覺得異常驚艷。他用的也遠非是一般的張愛玲研究學者所用的詞,可就是非常對。
“她(張愛玲)封閉在自己天才橫溢的小世界中孤芳自賞,保全了一個全然自我的心靈風景。21世紀,張愛玲異常的天賦被發掘,無數讀者認識到她那獨特的女性視覺——那刁鉆細膩又冷眼旁觀的世界觀,封閉內向又無所不在,她發現的世界顯得尤為珍貴。她確確實實呈現了一個過往時代的精神狀態,通過文字塑造了中國人在這種情況下的反應,以及從傳統不斷轉化到現代的過程,表現了一個非常敏感的心靈遭受的撞擊,以及這種奇特的心理形成的美學狀態,并最終非常詳細地記錄了一個時代的記憶。她飽滿的情思與清晰實際的理智,敏感的個性與斤斤計較的做事方法,讓我想起了林黛玉。我可以想象張愛玲對《紅樓夢》的幻想和她對林黛玉的共鳴感與相異感。林黛玉是某種中國女性心靈狀態的投射,她并不大方,都事事細心,她是能夠進入潛在中國詩意狀態的代表。”
尤其是“她(張愛玲)飽滿的情思與清晰實際的理智,敏感的個性與斤斤計較的做事方法,讓我想起了林黛玉”這句,堪稱知音。
多少人看不到這里面的詩興和真摯,并欣賞張愛玲,而葉錦添是可以的。
文字也許縹緲,但心非常真實
葉錦添的文筆,我一直以來都覺得被低估了,他比一般的作家都寫得好,思考得深邃。這幾年,葉錦添送過我不下四五本他陸陸續續寫過的舊書、新書,有簡體,有繁體,他給我的書,我雖然不保證每一篇文字全仔細閱讀了,但絕對算得上讀過,首先這是個禮貌,其次,當然也是因為我很欣賞和敬佩他,我希望更多知道他內心的藝術想法。
送書時,他總會一聲不吭拿過一本書來,用粗黑色的筆在版權頁上把我的名字簽在左上角,加上兩個大冒號,然后再在整一頁簽上他自己濃墨重彩的大名,笑著遞給我。我一個朋友看到了給我的一本書的簽名說:“葉錦添是不是一個很自大的人,把自己的名字簽得比贈的人大那么多。”我笑說:“藝術家都是比較自我的吧,這是他的簽名習慣,用不上自大這個詞,不過也可能分人。對于他看不上的人,也許他會顯得距離比較遠。”
他的內心其實就是一個頑童,有時候非常鬼馬精靈,只是外人把他當做一個大藝術家,距離遠才看不到。面對合作伙伴時,他就偶爾會露出他非常可愛滑稽的一面,嘿嘿嘿地在壞笑。
我們上一輪話劇演到最后一天,他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一個平衡車,結果在謝幕時,當我在他前面出來,伸臂邀請他從側臺出來時,他就騎著平衡車刷地沖出來,然后在臺上謝了觀眾,又在大家的鼓掌和歡笑里,興高采烈地繞場一周,簡直玩嗨了。到了后臺黑暗處,他笑著對我說,下次我們巡演時,你也搞一個這個。我笑說,那我可搞不來。
由此也可知葉錦添絕不是一個做作的人,他非常純粹,看過他的書的讀者估計也能讀出來,他的文字也許是縹緲的,但是他的心非常真,他的做人和做藝術一樣。他對于藝術的不打半點折扣,有時候也許會被認為難搞,但我們在一起時,我最欣賞他的,其實就是他的這一點。我會覺得這樣的合作伙伴才是舒服的,因為我們都很愿意把一件事做好,所以幾乎我們都能充分地站在對方的角度想問題,在他需要劇本和文字支撐的時候,我也愿意盡量來幫他實現他想要的內容,畢竟他的方向沒有錯,對此我沒有一點心理的糾結。
葉錦添每天的工作安排得非常緊,我們在車里,他還要和國外的藝術家開視頻會,有時候一天結束回到酒店都快十點了,他還要去房間接著開其他遠程的會議。在他的自傳書里,他說他是一個睡眠從來都不足的人,可是他越忙越有能量,不會覺得累。我在旁邊看著,卻覺得他很辛苦,我想他如此辛苦,他的成功也是必然的。
他的這本自傳書,其實最能彌補的,大概就是他現實中給大眾的印象。而文字的能量正在這里。它是一種最真的思想的交流,一個人是什么樣的,他就會有什么樣的文字。
娓娓道來的,更多是他的人生
葉錦添以往的書,都是藝術的闡釋居多,即使讀者不能完全懂也正常,畢竟還要結合那么多作品來思考,且一個人還要與他有差不多的思想層次,文字閱讀能力,才可以吸收,這本自傳書卻可能是個例外,它娓娓道來的,更多是他的人生,這幾乎是沒有距離的。
這本書開始在與家庭、與父母哥哥的深情處,結束在他對于和許多藝術家合作的回憶中,這兩邊都有很重的情感濃度,中間夾著的,是他年少和年輕時艱苦、孤獨的自我探索。
書中葉錦添也曾寫到他去一個叫做色須寺的地方,有幾段感動到了我。比如他寫有一天他整夜因為高原反應頭疼難眠,第二天天剛亮,他就跑出房間,卻無意中遇到了一些藏族小孩向他涌過來。文章的結尾,則是他已經參加完了開光大典,他對自己和眾人的認識,似乎上升了一個層面。他說:“每個人內在都有一個宇宙,于有形無形之間連接在一起,例如因緣,了解到這種聯系,我沒有分別心,只有單純地精進。”
我想這本書就是這樣的一個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