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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4年第9期 | 楊敏:喊月亮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9期 | 楊敏  2024年09月26日07:05

    1

    “伢阿盈!伢阿盈!”

    阿盈剛走進灶房,就聽見有人用傣家話在門口喊。她嚇了一跳,手一抖,差點把泡蠶豆的土缽頭打翻。

    “伢阿盈——”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糯糯的,怯怯的。

    阿盈奓著膽子走到大門口,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牽著個穿土黃色短襟衣的女孩子站在門檻外,看樣子有點眼熟,好像是下寨傣家人。

    “你們找誰?我奶奶已經過世了。”阿盈小聲說。

    “我知道,我們找你媽媽,她在家嗎?”傣家人說。

    “她幫人家栽秧去了……”阿盈遲疑了一下,指了指小姑娘,“我剛才聽她喊‘伢’。”

    阿盈能聽懂簡單的傣家話,伢是奶奶的意思,“伢阿盈”,就是“阿盈奶奶”。大白天里,跑來找死去多年的人,再沒比這更嚇人的了。

    “這是我們傣家的叫法,按輩分,林響叫你媽媽‘奶奶’,她漢話不熟,你不要見怪。”那人解釋說。

    小姑娘迅速看了阿盈一眼,把身子往后縮了一下。

    誤會其實是阿盈自己造成的,對傣家話似懂非懂,才虛驚一場。她的臉有點發燙,慌忙把他們讓進家,一面輕聲問小女孩:

    “你叫林響嗎?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波(傣語:爸爸)告訴我的。”小姑娘用漢傣混雜的話回答她。

    傣家人讓阿盈轉告媽媽,他家定在五月十三栽秧,到時請媽媽去幫忙。猶豫了一下,又說,怕阿盈記不住日子,他還是等晚上再來一趟吧。

    “怎么記不住?五月十三漲大水!”

    “懂得真多!”傣家人扯扯嘴角,第一次露出了點笑容。

    “五月十三是我生日。”阿盈把脊背挺得直直的,再過幾天,她就又長大一歲啦。

    “我該怎么稱呼你?”她這才想起問傣家人。

    “叫我宰弄就可以!一說,你爸媽就知道。”

    “宰弄?哪有那么老的大哥!”阿盈差點笑出聲來。

    男人把事情交代清楚,就要帶著小女孩離開。阿盈按弄溪寨的風俗,禮貌地挽留他們:“你們坐坐,吃過飯再走,宰弄。”

    別扭地喊出一聲“宰弄”時,她撲哧笑了,連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不坐了,要走了。”傣家人說著,回身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小女孩連忙緊走兩步,拉住了父親的手。

    “是要趕回去包粽子嗎?”阿盈用羨慕的口氣問。

    “我們家不包粽子!”傣家人的臉一下子黑了。

    “反正怎么樣,大人們都是對的!”阿盈嘟囔著,指一指小女孩,“哼,不包粽子,不趕花街,她會哭的。”

    “我……我不吃粽……粽子。”小女孩臉色一下子變了。

    小女孩的眼睛里,淚光一閃一閃的,阿盈以為看錯了,再想確認一眼時,傣家人拉著她出門了。

    沒多久,爸爸就回來了。阿盈把傣家人來過的事告訴他,爸爸想不起這到底是誰。落后等媽媽回來了,才把事情弄清楚。媽媽說,那是下寨的巖能,論起來,他們兩家還是老親,阿盈的老太,也就是爸爸的奶奶,是下寨的傣族,和巖能的老太是兩姊妹。

    “這么說,在我身上,有十六分之一的傣族血統?”阿盈捏著手指,在心里默默算了一回,興奮得跳起來。

    媽媽點點頭,笑了。

    “那么,我也能算半個小普少(傣語:傣家女孩子)?”

    “當然!弄溪上下二寨,同吃一溝水,同走一條道,世代下來,免不了沾親帶故。”媽媽說。

    2

    在阿盈的企盼中,端午終于到來了。

    媽媽幫人家栽了半天秧,快中午才回來,換了身干凈衣服,開始泡糯米,剝蠶豆,搨豆沙餡,用草果粉腌制五花肉。大鐵鍋里,開水燒下滿滿一鍋,用來煮上年秋天備下的竹筍葉和新采來的粽葉、棕櫚葉。

    粽子包三種,尖角豆沙粽、枕頭樣大肉粽和灰粽。灰粽也是尖角粽,五個結成一串,只放秧草燒成的灰末,吃起來有股草木的清香味。大肉粽包了七八個,單只幫媽媽弄捆粽子的棕櫚葉,就要費大半天工夫。阿盈樂意做這個活,她小心地把棕櫚葉撕成細絲,一根接一根結起來,繞成皮球大的一個線團子,整個過程,像是做游戲。阿盈長大了,做事情從容了許多,不再像往年,剛把糯米弄撒一地,又一腳踹進裝粽葉的大錫盆里。

    媽媽在大粽子里放了長條臘肉和五花肉,還撒上許多蠶豆。她利索地一層筍葉、一層粽葉地墊好,鋪上糯米和餡料,兩頭那么一折一裹,再牽著棕櫚線球,一道道從一頭緊緊地纏繞過去,線球在水桶里骨碌碌滾動。末了,再用一根棕櫚繩把兩頭系好,一個枕頭粽就包好了,整個過程,像給剛出生的嬰兒裹小抱被。

    阿盈把水淋淋的粽子往肩上一掛,像背著個大挎包。

    “快放下,衣服弄濕了。”媽媽說她。

    “媽媽,媽媽,今年是給哪家送粽子?”阿盈背上去就舍不得摘下來了。

    “唉,好人不在世啊!”媽媽停下手,發了一會兒怔。

    “我知道,我知道,送冬冬家。”阿盈興奮地叫起來,“我要背著這個粽子去送給冬冬,他奶奶剛過世,今年他家不能包粽子……”

    話沒說完,被媽媽喝住了,人過世是件悲傷的事,怎么能用這樣的語氣來談論呢?

    送人粽子,要送生的,當年有亡人的人家,雖然自家不包粽子,但別人送來的粽子,必須用自家的鍋煮熟。這是弄溪寨的風俗,端午這天,每個人家都必須用粽子“壓鍋”。

    粽子包好了,阿盈肩上胸前,挎滿了大大小小的粽子,陪著媽媽去冬冬家,她牢記著媽媽的囑咐,今天是冬冬家的傷心日子,要閉緊嘴巴,不說不笑。

    送了粽子回來,媽媽又從大鐵鍋里撈出幾串粽子,一個大粽子、兩串尖角粽和兩串迷你五彩粽。阿盈見媽媽徑直走出家門,連忙問:“你去哪兒?”

    媽媽頭也不回地說:“送粽子。”

    “去哪家?去哪家?我也要去!”阿盈一陣風攆上媽媽,突然又驚叫起來,“還有哪家死了人?我怎么不知道?”

    “一天到晚喜鵲一樣,安靜不得個狗吃早飯的時間。”媽媽任由阿盈拽著袖子,無奈地搖著頭說,“跟你說多少次了,這不是什么好玩事。”

    “那到底是去哪家嘛!”阿盈小聲地嘟囔著。

    “下寨。”

    一聽下寨,阿盈猶豫了。平時爸爸媽媽有事到下寨的時候,十回中有九回她是不敢跟著去的。

    上寨和下寨之間,隔著一大片繁密的竹木林,當中有一棵古老的大青樹,據說五百年了,七八個人才圍抱得來,是傣家的“社樹”,樹身纏滿了棉線,插著竹篾編成的籬笆罩子和五彩小旗。整片林子就叫“社樹林”,那里是傣家人最神圣的地方,四面用火山石的亂石堆砌,輕易不允許人踏足,里面竹木瘋長藤蔓糾葛,終年枯葉堆壘,陽光不透。

    阿盈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攆上了媽媽。到社樹林邊時,她埋著頭只顧跑,不敢抬頭向前后左右張望。隧道一樣的林間小路真長啊,盡頭的微光總是離得那么遠。想到媽媽就在身后走著,她心安了一點。終于走到林子邊了,她一下子從黑暗中躥到亮光里,又不住腳地跑了一會兒,離得遠遠的,站在一座傣家竹樓前等媽媽。媽媽不急不慢地,從林子里從容走來。

    穿過竹林邊的幾條石巷子,她們在一個竹樓前停下了。沒有大門,墻坎上嵌著一道柵欄,欄桿是打開的,阿盈跟著媽媽走進去。院子里清涼得很,一個很大的佛手瓜架子,角落里栽著梔子花、緬桂花、杧果樹和芭蕉樹,梔子花和緬桂花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聞起來像酒釀一樣,仿佛要把人酥倒。

    聞聲迎出來的人,讓阿盈吃了一驚,巖能宰弄!

    今天見到的巖能,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很多,那擰緊的眉心,努力牽引著的嘴角,都顯示出,這個人正被一種巨大的悲痛壓覆著。

    受漢人影響,下寨傣家人的竹樓,也設了堂屋和廊陰,單獨在左右兩邊起了兩個廂房,專門用來做灶房和圈養牲口。牲口房用竹欄桿圍著,灶房以竹篾編織的花籬笆為壁,里面設了火塘,也有一個嵌著鐵鍋的小灶臺,后面散落著亂柴火,是那種干枯的樹杈枝丫。

    阿盈見鍋里堆滿了粽子,看上去冷火秋煙的,她悄悄把手伸進去試了試,水是涼的。

    “巖能,怎么還不燒火煮起來?”媽媽溫和地問。

    “煮它做什么,大家硬要送來,推不掉么,隨它放在那里是了。”巖能神情漠漠地說,帶著傣家人講漢話時,那種獨特的夾舌音。

    “煮粽子壓鍋,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風俗,悖逆了,對家里不好。”媽媽說著,轉到灶后頭去,理出幾根細柴塞進灶眼,引燃一段松明子,用火鉗夾著,小心地送進灶眼里。

    青煙從灶眼里涌出來,不一會兒,連鐵鍋縫里也絲絲縷縷地冒起青煙。看火燃起來了,媽媽又問巖能,家里的大蒜在哪里,有沒有雞蛋鴨蛋,拿來一起煮上。

    “阿拜,不怕你笑話,我日子真不想過了。”巖能凄然地笑了一下。

    “瞎說!”媽媽輕輕喝了一聲,“林響還那么小,你們更要好好過下去。”

    阿盈在旁邊看著,覺得又害怕又難過。她想:“他們家是出了什么事嗎?到底是誰不在了?”

    在媽媽的催促下,巖能到堂屋找來一把風干的大蒜,又搜出十幾個雞蛋,媽媽把它們清洗了一下,放進粽子鍋里,一邊放一邊念叨:粽子鍋里煮雞蛋,煮鴨蛋,讓巖能和林響吃了么,一年到頭清清吉吉,不生瘡,不頭痛。

    阿盈心里有許多疑惑,張了幾次口,都被媽媽用眼神制止了。媽媽這會兒又給了阿盈一個警告的眼神,轉頭問巖能:“小林響去哪里了?”

    巖能說了一聲在呢,走到灶房門口,對著院子喊了一聲傣家話,見沒有回應,他又嗚嗚啦啦說了一串,其中夾雜著幾個字,是那天嚇阿盈一跳的“伢阿盈”。她好奇地跟著走到灶房門口,順著巖能的視線望過去,那邊杧果樹上,一陣枝葉亂顫亂響,林響從樹上梭了下來。

    她很不情愿地走過來,阿盈熱切地叫了一聲:“林響。”雖然只見過一次,她覺得她們已經是朋友了。林響不答應,咬著嘴唇默默走進灶房。

    “叫人啊!”她爸爸說。

    “伢阿盈——”林響輕輕叫了一聲。

    “她怕見人,尤其今天,來一個人,就難過一次。小娃娃家,受不了,躲到樹上去了。”巖能解釋說,把林響拉到身邊,把她頭發上的樹葉和蜘蛛網摘下來。

    在林響身上發生的悲傷事情,阿盈似乎想到了。她站在林響的角度想了一下,確實每來一個送粽子的人,就會提醒林響,人家是為什么來的,假如對方再對她說點同情的話語,就像媽媽現在寬慰巖能宰弄那樣,那確實是讓人難以接受。

    阿盈不怪林響冷淡,取下自己胸前的小五彩粽,走過去說:“我媽媽包的,系了廟里求來的五色線,可以辟邪消災,保佑你平安。”

    林響的眼睛亮了一亮,她猶豫了一下,接過去輕輕地說:“謝謝你!”

    “等煮熟了再戴。”阿盈說。

    林響點點頭。

    阿盈問林響,明天去不去趕花街。弄溪寨的端午,就是兩件事,趕花街和包粽子。今天晚上,媽媽會給阿盈做小艾葉荷包,逛花街的時候戴,她想送給林響一個。

    林響看看她爸爸,搖了搖頭。

    “去嘛,去嘛,我們一起,我和媽媽明天來叫你。”阿盈拉著林響的手說,不知怎么的,她希望能和林響成為好朋友。

    “花街她就不去了,街上人擠得很,要把人擠丟的。”巖能拒絕道。

    又來幾個送粽子的女人,年長的戴著深色高包頭,年輕的,發髻上插著梔子花,身上穿著鮮亮的短襟衣和長筒裙,每個人手里提著大串小串的綠色粽子,沒進門就“林響林響”地喊開了。

    3

    雨水順著瓦溝淌下來,在檐前形成一道清亮的簾子。阿盈坐在廊陰上,透過雨簾望著迷蒙的天空發呆。

    已經過了晌午,她放學回來,家里一個人也沒有,跑進灶房看看,鍋里空蕩蕩的,沒有給她燉下的飯菜。灶房里的幾根梁柱上,高低錯落地敲著些釘子,上面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粽子。她心里猶豫著,是蒸小粽子吃,還是直接拆一個大粽子,切下幾片煎熟了吃。

    雨一直下個不停,雨簾的冰珠砸在廊階上,濺起點點水花,有一點恰好彈到了阿盈眼睛里,她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天是漏了嗎?”阿盈想。她從廊陰的一側上了樓梯,走到東廂房樓頭,從那里的檐角,望得見緬箐山和大半個傣家寨,還有寨子前面連綿成片的煙雨梯田。新秧點點,到處一片煙,一片綠,許多披著蓑衣的人散落其間。阿盈仔細搜尋著,無法辨清媽媽究竟在哪一擺田。

    “阿盈,阿盈。”樓下有人叫她,是媽媽的聲音。

    扶著欄桿一看,樓下兩把小花傘,遮著兩個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在院心移動。上了廊階后,雨傘往下一偏,林響一張白色的小臉露了出來。

    阿盈忍不住“咦”了一聲,迅速跑下樓,林響已經把一個精巧的小竹簍放在桌上,從里面拿出幾片芭蕉葉包著的東西。

    “小懶人,果然被我猜中了。快過來,林響給你送飯來了。”媽媽說。

    芭蕉葉被一個個打開,有米飯、牛肉干巴、辣椒舂小魚、白露花煎雞蛋、折耳根涼拌樹毛衣,襯著碧綠的芭蕉葉,清清爽爽,引人口水。阿盈顧不上找筷子,直接用手抓著吃起來。

    “這是傣家菜,不是景頗菜,抓起來就吃。”媽媽笑罵一聲,到廚房給她拿了筷子來。

    阿盈狼吞虎咽了一會兒,才放慢了速度,停下來問媽媽,怎么中途會轉回家來。

    媽媽說,林響家的秧草備少了,不夠捆秧苗,她回來拿一把。林響為了給阿盈帶飯,還非得親自送來,差點和她爸爸爭執起來。

    “這孩子,話不多,倔著呢。”媽媽說。

    “宰弄為什么不許阿盈來?”

    “雨大,怕是擔心她淋雨跌倒。”媽媽說,“他們傣家話,我聽得半懂不懂。”

    阿盈問媽媽,可不可以讓林響留下,反正大人們都栽秧去了,她回家也是一個人。媽媽說好。林響卻在猶豫,“爸爸不讓我待在外面。”

    “沒事的,一會兒我跟他說,雨晴點你再回去。你看雨越下越大,傘擋不住,你出去會淋濕的。”媽媽拿著秧草匆匆走了。

    “你怎么想起要給我送飯?”阿盈感激地問林響,這么合胃口的飯菜,阿盈好久沒吃到,就只差把芭蕉葉都一起吞了。

    林響調皮地眨眨眼,用漢話一字一眼地說:“你說的,五月十三漲大水。”

    “哎呀,今天是我生日!”別說爸爸媽媽,連她自己也忘記了。

    林響告訴阿盈,今天她家的飯菜,是一個傣族阿拜幫忙做的,她放學回家,正趕上栽秧的人們從田里回來吃飯。上寨和下寨各有一個學堂,隔年招生,四年級以前,孩子們都在寨子里上學。阿盈很好奇傣族學堂怎么上課,拉著林響問這問那,林響都答不過來。

    阿盈帶林響去她樓上的房間,給她看自己收藏的一些小零碎寶貝。兩個人正玩得開心,林響的爸爸突然來了,一句話也不說,站在那里瞪著林響。林響大氣不敢出,乖乖地跟著他回去。阿盈撐著雨傘追出去,林響回頭看了她兩次,淚水在眼睛里打轉。

    林響和爸爸兩個人在家,日子是怎么過的啊?阿盈掰著指頭數了數,她總共見了他們三次,林響每次都要落淚,巖能總是擰著眉,臉拉得比驢臉還長。

    晚上一家人休息下來的時候,阿盈把腦海里轉了一下午的話跟媽媽說了。

    “媽媽,林響好可憐,過得一點不開心。”

    媽媽嘆了一口氣,沒有說什么,轉頭問爸爸,明三叔有沒有大礙。爸爸說,到醫院后,血就止住了,頭磕在石頭上時,往上偏了一點點,剛好讓過了太陽穴。“否則,兩條命交代在那丘田里,就真的成為兇田了。”

    今天一整天,爸爸都在幫菊花巷的三公公修整田埂,他們家沒有牛,犁田時,牛和犁耙都是跟三公公借的。作為報答,三公公田里的一應重活,爸爸都替他承擔了。阿盈很喜歡三公公,老人家見了他們這些小孩子,無論多忙,總要站一站,說幾句玩笑話逗他們。阿盈常常想,自己的爺爺如果還在世,一定是三公公這個樣子。

    “爸爸,爸爸,三公公怎么了?”阿盈關切地問。

    阿盈看見媽媽給爸爸丟了一個眼色,又回頭吩咐阿盈快去睡覺。爸爸沒留意媽媽的暗示,隨口答應了一聲:“被下寨巖能推了一掌,跌進田里了。”

    “啊!”阿盈忍不住叫出聲來。

    爸爸接著跟媽媽說:“牛心得很,明三叔老人家嘛,見不得田被荒廢,多嘴了一句,‘這丘月牙田要是在我手里,我能讓月牙變滿月,種出十籮谷子,養出五十斤谷花魚’。話音才落,巖能奔過來就是一掌。要不是我在跟前,今天要出亂子的。”

    “我遠遠看見你們過路的。彎下腰才栽了沒一行秧,你們那邊就鬧起來了。大家從秧田爬起來,還趕不到跟前,只看見你背著明三叔跑。”媽媽只顧跟爸爸說話,一時好像忘記了阿盈的存在。

    媽媽告訴爸爸,今天她們幫巖能家栽秧,十幾丘田的一大擺田,栽到那一丘田時,他硬要空著不讓栽。大家都勸他,把嘴皮子磨破,他就是油鹽不進。

    “去年那丘田的谷子就沒有收,任由它爛在了田里。今天你們過路也看見了,那田結板著,亂秧雜草的,根本沒有犁耙。我跟他說,喊你去幫犁一下,田不大,小半天就犁好了,勸不動。”媽媽說著,不知把頭搖了多少次。

    往常阿盈都是一個人在廂房的樓頭睡,反正爸爸媽媽的房間就在她樓下,只要一喊,他們就聽到了。今天不知怎么的,她一個人不敢上樓,硬讓媽媽陪自己睡。媽媽沒說什么,回房拿了兩件衣服,帶著她上了樓梯。

    4

    阿盈家栽秧這天,巖能也來了,和爸爸一起拔秧苗、挑秧苗,做著最重的活計。媽媽原本沒跟他說自家栽秧的日子,幫他家栽秧的二十個人,都要他去一一還工,身體哪里扛得住,人又不是鐵打的。

    出人意料地,巖能還帶了林響來。他說,臨出門,林響突然叫肚子疼,一直在那里哎喲哎喲地哼叫。“給你們添麻煩了,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

    媽媽怪他太見外,讓他不用來,還非要來。又問林響是不是吃壞肚子了,林響支支吾吾說不明白。媽媽去房間找來一堆藥,翻了一袋健脾胃的,叮囑阿盈等水燒開了,沖泡給林響吃。巖能也囑咐阿盈,幫忙看著林響一點,別讓她出門,有什么就去田里喊他。

    阿盈很擔心,大人們走后,就連忙給林響倒水吃藥。林響拉住阿盈,說她不用吃藥,阿盈以為她怕苦,告訴她是甜的。林響說,她的肚子已經完全好了,一點不疼了。阿盈看見她躲躲閃閃的樣子,突然明白過來:“你是裝的?”

    林響紅著臉在那兒微微笑。

    阿盈哈哈大笑:“我還以為,只有我會用這一招。”

    媽媽去了田里一趟,就匆匆回來做飯了。兩個孩子幫著她燒火洗菜,她攔住林響,讓她到阿盈房間躺著去,林響不去,兩個孩子咯咯咯地笑。過了一會兒,媽媽又催促林響去躺著休息,阿盈跑過去,附在媽媽耳朵邊咕噥了幾句,媽媽也跟著笑了。

    “以后不上學的時候,盡管來找阿盈玩。你爸爸那里,我幫你搪著。”媽媽愛憐地跟林響說。

    林響一直記掛著趕花街的事,拉著阿盈問這問那。街上都在賣什么花,人多不多,那些變魔術的賣膏藥人,今年有沒有來。

    阿盈很有興致地回憶著,告訴她,一條街都是花,各種各樣的鮮花、果樹、草藥,沿著街兩邊擺了幾公里。看花的人比買花的人多,她拉著媽媽,這一棵紫薇花面前停停,那一棵梔子花面前嗅嗅,都舍不得走開。

    她帶林響去看廊下的各種鮮花,都是端午那天媽媽和她買回來的。一棵山茶,一棵緬桂,一棵梔子,緬桂和梔子正開著花,香得沖鼻子。

    “那天看見你家院子那棵梔子,開了怕有上百朵花,媽媽就一直念著,也要買一棵。”阿盈說。

    “不知道能不能活。”林響關切地說。

    “當然!”阿盈很有把握,“端午這天的雨,是上天澆給大地的定根水,就是插根筷子也能活過來。”

    “媽媽在的時候,也帶我趕花街。我們穿一個顏色的筒裙,打著花傘,路上遇見你們漢人,都說我們和花一樣好看。”

    這是林響第一次說起她的媽媽。阿盈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只是充滿感情地拉著林響的手晃了晃。

    這一天沒有下雨,難得的是個響晴天,路面的泥濘收干了很多。寨子后面的林子里,各種鳥雀嘰嘰喳喳地叫著,空氣中彌散著一股好聞的日光蒸騰的味道。

    媽媽用竹籮挑著飯菜送去田里了。阿盈和林響吃了給她們預留的面后,阿盈提議出去玩一會兒,去找冬冬他們,用仙人掌刺和金剛纂做水風車玩。林響擔心會被爸爸責罵,他強調了幾次,不讓到處亂跑,阿盈只得作罷。

    到了下午,兩個孩子終于憋不住了,她們先去寨子里逛了一圈,小伙伴們不知去哪兒了,一個也沒找到。阿盈又帶著林響去菊花巷,剛下過雨,整條青石的巷子,像是嵌滿了清淺的白菊花。林響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在巷子里來回走了幾遍,還蹲下身子好奇地探究和觸摸。當她聽說這是三公公家的巷子時,猶豫了許久,小聲問阿盈,可不可以帶她去看看三公公。阿盈說,三公公也在她家田里幫忙,他的身子已經養好了。

    “爸爸也在,會不會……”林響有點擔心。

    “沒事的,別怕,事情已經過去了。”阿盈說。她很想問林響一些事,又不知如何開口。

    阿盈想約林響到田里逛逛,林響一聽說去田里,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爸爸知道會打死我的。”阿盈說,她們朝另一個方向走,離自己家的田遠遠的,林響的爸爸發現不了。“反正栽不完秧,不到天黑他們不會回來的。”

    林響經不住阿盈的慫恿,只好跟著她往田里走去。她告訴阿盈,爸爸已經一年沒讓她去田里了。

    “他怎么能這樣?你是小鳥嗎?要緊緊關在家里。”阿盈不解地嘟囔。

    林響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沒有說。

    層層堆疊的田壩里,沒有栽秧的田塊幾乎沒有了,忙碌的人也少了很多。溪流淙淙,秧針如織,一眼看去,全是深深淺淺的綠,夾雜著點點耀眼的潔白,那是無數的白鷺鷥散落在田間覓食。有時候,人或者牛經過,把鷺鷥成群驚起,它們就像云朵一樣,從水田上空緩緩掠過,不一會兒,又云朵一樣落下來,流散到某一擺層疊的水田間。

    兩個孩子在田壩里流連,阿盈發現,林響到了田里,像換了個人,一會兒看看溪里有沒有鴨蛋可撿,一會兒又追追蝴蝶,采采野花。過一會兒,她又不大放心了,擔心被爸爸看見,手里拿著一束淡藍色的野菊花,催促著阿盈趕快回去。

    阿盈帶著林響走到田壩的一個山嘴處,指給她看自家的田是哪一擺。隔得太遠,只看見人影點點,豆子似的。“放心吧,從那里看我們,也是像豆子大,認不出來的。”阿盈說。

    她們所在的地勢較高,視野很開闊,阿盈第一次從這里俯瞰整個弄溪田壩,她轉著身子,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眼目所及的田野、群山和村寨。突然,她輕輕“呀”了一聲,一個淡藍色的月亮,落在層層梯田間,映著天光云影,在一片新綠中閃閃發光。

    月亮田!阿盈心里一驚,以前就聽人說過,弄溪壩子有一丘月亮田,兩頭尖尖,像一彎上弦月。月亮田隱沒在千頃梯田間,平時輕易找不到,沒想到現在,不經意之間,竟然讓她看見了。

    “快看,月亮田!月亮田!”阿盈抓著林響的手臂,幾乎要在田埂上跳起來。

    林響沒有說話,木愣愣地站著,差點被阿盈拽倒了。接著,阿盈感覺到,林響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回頭一看,她整張臉變得像紙一樣白,連嘴唇都在發青發抖。

    “林響,林響,你怎么了?”阿盈搖著她的手臂問。

    過了好半天,林響才回答阿盈:“那就是我家的田。”

    5

    遠山迷蒙,四野沉靜,淡藍色的月光下,阿盈獨自走在田壩里。田埂狹窄彎曲,連接著弄溪壩千頃梯田。她似乎有所顧忌,在田埂間小心翼翼地穿梭,想要避開月亮田的方向。奇怪的是,無論怎么走,月亮田總在她前方不遠處出現,散發著泠泠清光,像廣寒宮的藍月亮落在了地上。

    阿盈奓著膽子盯著月亮田看,里面真的似乎有一個人,頭發綰得高高的,穿著傣家人的筒裙,神情也如同廣寒宮里的嫦娥,顯得落寞哀傷。

    阿盈沒有想象中那么害怕,她猶豫著,要不要再走近一點,看得更真切一點,就聽到有人在喊“阿咩(傣語:媽媽)——阿咩——”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細細的,風一吹就散了。

    是林響。阿盈回身四下尋找,慌亂間一腳踩空,整個身子向水田跌去——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原來是做了個夢。阿盈翻身鉆進媽媽懷里,小聲地喊著她。媽媽睡不沉,阿盈喊一聲就醒了,這幾天不知怎么的,阿盈總不敢一個人睡,每個晚上都要媽媽陪著。

    “媽媽,林響的媽媽,是不是在月亮田……從那里上了天堂?”阿盈把頭埋在媽媽的衣襟里,幾乎要喘不過氣。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答應:“是的。”

    第二天下午,阿盈想去找林響。她害怕過社樹林,在巷道口守著,一有人過路,就問人家去哪里。來來往往很多人,沒有一個是要到下寨的。

    后來,阿盈想出一個主意,她可以繞道走,穿過田壩去林響家。弄溪的寨子和田壩阡陌相連,無數道田埂通往一座座竹樓的墻角。只要朝著下寨的方向走,總能找到進寨子的路。只是,那一擺田壩她從來沒去過,現在又是栽秧季,到處水滿田漫,泥濘難行,很多埂子走一段就過不去了,估計有不少冤枉路要走。

    “反正早上跟媽媽說下了,天黑不見我回家,他們會去接我的。”阿盈心想。

    夕陽落下去了,天上起著大片的紅霞。從田壩里看過去,傣家寨竹木蔥蘢,遮天蔽日,間或有幾座竹樓或一截石板路隱現。漫天霞光中,許多鷺鷥正在晚歸,成群結隊朝著寨子和樹林飛去。

    竹木最盛的那片樹林正在開花,似乎是玉蘭,星星點點,開得一片繁密。那數不清的白色骨朵,在晚霞照映下,呈現出一點淡粉。許多鷺鷥朝那樹白花飛去。

    這么高大繁密的玉蘭花林,阿盈從來沒見過,不由得站定身子看呆了。突然,她發現,靠近田壩的一個樹梢上,有幾個花骨朵打開了花瓣,一瞬間就在她面前綻放出一朵白花來。然后,這幾朵花竟然飛離了樹梢,做了一個小小的起落后,停到另一個枝干上。一轉眼,它們斂起花瓣,又變回了一個個潔白的花骨朵兒。

    哪里是玉蘭,分明是許多白鷺鷥,棲落在梢子上,把樹林當作了家。阿盈是盡量靠近寨子走的,留神細聽時,還能聽到它們微弱嘈雜的鳴叫聲。

    阿盈看了半天,帶著點不舍抬起腳繼續走,就聽見有人用傣語喊:

    “阿咩——阿咩——”

    聲音細細的,是昨晚夢里那個聲音。

    阿盈心里一驚,循聲望去,一個小女孩,從遠處的田壩跑來。走近一點,阿盈看清了,真的是林響。林響哭喊著,在田埂上跌跌撞撞地跑。

    阿盈連忙迎著她走去,她無法走太快,不時停下來試探著挪動腳步,或者來一個小小的起跳,跨過一段無法通行的田埂。林響卻不顧腳下泥滑路爛,幾次跌倒下去,爬起來又接著走。

    隔得再近了些,阿盈發現,林響是在追著一只鷺鷥跑。鷺鷥飛得很低,幾乎就在頭頂伸手可夠的高度,林響在地下追趕著,嘴里不停地喊著“媽媽”。她像是在泥塘里打過滾的,那件泥濕的小筒裙,緊緊貼著身子。到了阿盈跟前,她打了一個踉蹌,把裙擺提起來別在腰間,繼續往前跑去。她幾乎沒有看阿盈一眼,阿盈喊她,也完全沒有回應。

    那只鷺鷥拍著翅膀,朝寨子慢慢移去,最后,鷺鷥的輪廓也看不清了,只感覺是個粉色輪子,在空中閃亮亮地移動著。

    林響見鷺鷥越飛越遠,等不得繞田埂,毫不猶豫地跳下秧田,阿盈連忙喊她:“林響,別這樣!”林響沒有看阿盈一眼,從秧棵間直直地蹚過去,她所經之處,拖起一道渾濁的泥痕,很多秧苗被踩進了泥里。

    林響到底是怎么了?阿盈在田埂上追著跑過去,這下她沒剛才幸運了,先是朝前跌了一跤,啃了一嘴泥,爬起來沒走多久,又朝后摔了個屁股蹲,痛得差點掉眼淚。

    她一身泥水地追到樹林邊,又是一道清溪前阻。弄溪水流到這里,變得又窄又深,靠近樹林那邊的溪岸,有兩米多高,從田壩這邊沒法跨過去。林響已經過了溪,不知用的什么方法。阿盈只得順著溪水往上走了一段,發現一株枯木橫在溪上,顧不上許多,手腳并用地上了這獨木橋,像猴子一樣爬過對岸去。

    雙腳落地后,阿盈抬起頭一看,把自己嚇了一跳,這不是傣家的社樹林嗎?腳下這條堆滿落葉的昏暗隧道,是她噩夢一樣的存在。她第一個念頭是快逃,從枯木橋上爬回去,回到空闊明亮的田壩里。可是,她走了,林響怎么辦?

    阿盈奓著膽子,鉆進昏暗的“隧道”,小心翼翼地前行著。她感覺自己陷在了一片恐懼里,一只松鼠的跳躍,一片樹葉或半截枯枝的掉落,都會引起她一陣戰栗。走了一會兒,她終于看見,“隧道”盡頭,有一片微弱的天光越來越近了。她想起一個句子,“向著明亮那方”,到底是歌詞還是童謠,她一時無暇分辨,“向著明亮那方,向著明亮那方”,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著,為自己壯膽。

    好在很快,阿盈就發現了林響。林響爬上火山石的高坎,一跳就進入了社樹林。阿盈這下完全沒了主意,她記得很清楚,社樹林是傣家人的禁地,就連祭祀的時候,也不允許人輕易踏足。她在石坎前猶豫了一會兒,一咬牙,也跟著跳進了社樹林。

    進入林子后,阿盈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一塊很大的空地,四圍是繁密的竹木林,在空地的中間,也有大片樹林,地上落了許多白色的鳥糞和羽毛,成千上萬的鷺鷥在樹頂鳴叫,人在下面走著,冷不防一塊鳥糞就落了下來。

    阿盈跟上林響,她知道在這種神秘的地方,最好噤聲不語。好在林響進了林子后,一下子安靜了許多,她回頭感激地看了阿盈一眼,默默向前走去。

    突然,只見樹林中間,虬伏著一條巨龍一樣的東西,仿佛它正要騰身而起,上半身已經離地很高,隱沒在大片樹林中。阿盈嚇得倒退了兩步,正要喊出聲來,只見林響放慢腳步,走到巨龍面前,虔誠地跪下來。阿盈硬著頭皮走過去,這才發現,那讓人心驚膽戰的東西,不過是一株古木遒勁的樹根,無數粗壯的根須從空中扎下來,形成離地兩三米高的氣根,樹根塊莖之間的空隙,大得可以讓人避雨,讓小孩捉迷藏玩。可是,它上面纏滿了棉線,四周插著竹篾編的樊籬和紅色小紙旗,提示著它作為一棵神樹的寶相莊嚴。

    樹根下有一塊供祭祀用的青石,林響跪在青石面前,用傣家話小聲禱告著,阿盈一個字也聽不清,她合掌跪在林響身邊,帶著敬畏和好奇打量著面前的大樹。

    這時,她又有了一個發現——整塊空地上,只有面前這一株巨大的樹根。也就是說,她原先以為見到的整片小樹林,其實只是一棵樹。那么多的白鷺鷥,它們是把一棵樹,而不是把一片樹林當作了家。一棵樹,像一把濃翠青蒼的巨型傘,長得遮天蔽日,長得獨木成林——這就是她每次路過,只見樹冠不見樹干,也從不敢直視打量的傣家社樹。

    林響跪在地上,口里不知在低聲說些什么,沒有要起身的跡象。天越來越昏暗,社樹林邊緣一帶,連亂石堆成的高坎也看不清了。阿盈輕輕拉著林響,想帶她盡快離開這里。阿盈從小就知道,闖入傣家社樹林,是一件犯大禁忌的事。林響不為所動,她眼神迷茫地看著阿盈,用傣家話咿里哇啦地說著什么,阿盈急得低聲喊:“林響,你說什么,我聽不懂,你說漢話好不好?”

    林響呆了呆,半天才用漢話慢慢說:“你剛才也看到了,對不對?那就是我阿咩?對不對?”

    “你媽媽在哪兒?”

    “她飛上樹了,我知道,那就是她。”林響抬頭望著樹上,又開始用傣家話喃喃自語了。

    “林響,我們走吧,天黑了,你別這樣,我害怕……”阿盈幾乎要哭了。

    “我要陪我阿咩,她在樹上。”林響說,她一直仰著頭看社樹,阿盈看到,大滴的眼淚從她耳朵邊掉下來。

    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咳嗽,接著是腳踏著落葉走過來的聲音。阿盈回頭一看,一個人影朝她們走過來。

    “社樹神……社樹神顯靈了……”她顫聲叫著,往林響身邊擠,林響朝那邊盯了幾秒,也“阿咩——阿咩——”地尖喊起來。

    地上厚厚的落葉被踩得沙沙響,兩個孩子抖得篩糠一樣,緊緊抓著對方的手臂,回頭盯著那個人影。來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模模糊糊地能辨得清衣著面目了。阿盈驚恐中又有點疑惑,社樹神怎么也是普通人的裝扮,穿著對襟衣,盤著大包頭,像一個龍鐘的傣家老人?

    來人也看到了阿盈她們,他愣了幾秒鐘,嘴里喊了一句,等不及走近,遠遠地跪下了,不住地對著社樹磕頭作揖。他用傣語低聲禱告著,把大捧的落葉捋起來又撒開去,捋起來又撒開去,暮色之中,落葉在他四周像黑蝴蝶一樣紛紛落下。

    ——不是什么社樹神顯靈,來的是個普通人,一個把阿盈和林響當場抓住的傣家人。

    頭頂上空,很多鷺鷥安靜下來,透過層層樹葉,隱隱約約露出一些白點,它們斂起羽翅和頭頸,像玉蘭花包一樣合了起來,偶爾有幾只還在“嘎嘎”地叫著,不時做個小小的起落,找尋合適的枝干宿眠。阿盈很害怕,她們闖禍了,不知道會有什么等待著她們。林響用手抹了一把眼淚,拉著阿盈站起來,阿盈感到,林響緊緊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6

    社樹林邊的石坎外,燃起了熊熊火堆。傣家的男女老少,在隧道一樣的路上,把阿盈和林響堵在了中間。有人不時用傣家話問林響一句,林響低著頭不作聲。男人們大都沉默不語,女人們神色慌張,不住地低下頭,飛快地交頭接耳幾句。很快,林響的爸爸從靠近下寨那頭的人群中鉆進來。阿盈的爸爸媽媽也來了,從靠近上寨那頭的人群中擠進來。

    發現阿盈她們的那個老人,阿盈現在看清楚了,和別的傣家人不同,他頭上盤著一條長長的辮子,那是傣家寨最德高望重的人——咩勐身份的象征。咩勐先用傣家話說了幾句,可能意識到有必要說漢語,就改用流暢的漢話,簡單闡述了一下事情的經過,他說:“現在兩家大人都來了,商量一下怎么辦吧。”

    “小孩子不懂事,請咩勐和鄉親多包涵,沖撞了社樹神,明天我們來社樹下燒紙謝罪,供奉一只原雞、一副三牲。”阿盈的爸爸說。用雞和三牲供奉,已經是漢人過年供奉天地的規格了。

    人群里一陣靜默,南相低垂著頭,沒有附和表態。過了半天,咩勐用眼睛盯著路中間的篝火,慢慢地說:

    “沖撞了社樹神,不比別的。按照我們傣家的風俗,要洗寨子。”

    “洗寨子?應該的應該的,巖能我們兩家,明天就洗,一定把寨子沖洗得干干凈凈。”阿盈的媽媽連忙說。

    “用水沖洗,還不能作數。要豬牛獻祭,才能表示虔誠的決心,取得社樹神原諒。社樹神如果降罪,全寨人要跟著受過,獻祭后的豬牛,全寨子人來分食,這也是向全寨人賠禮道歉。”

    “一頭豬,一頭牛,我們,我們拿不出來啊!”阿盈的爸爸媽媽慌了。

    咩勐環視了一下眾人,嘆著氣說:“不是故意為難你們,這是傣家人千百年的習俗。你們商量一下吧,或者兩家平攤,或者一家出牛,一家出豬。”

    南相一直沒有開口。聽了咩勐的話,阿盈的爸爸喊了他一聲:“巖能,你說句話啊!”他還是不作聲,眼睛盯著人群中間的兩個小女孩,確切地說,是盯著林響。林響低著頭,小臉在火光的跳動中忽明忽暗。

    “你們既然不說話,我就來安排了,禍是兩個孩子一起闖的,就兩家平攤吧。”咩勐說,“后天是屬牛的日子,明天洗寨子,后天獻祭。你們無論想什么辦法,到時務必把豬牛牽來。”

    “不關阿盈的事,我逼她進去的。”林響突然抬起頭,沖著咩勐大聲說。她的話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

    “是我自己要進去的,不關林響的事。”阿盈聲音顫抖著,盡量把話說得讓大家都聽到。

    “小祖宗啊,你平時連社樹林邊都不敢過,怎么三不知就跑進去了?”媽媽猛地拉了阿盈一把,阿盈站立不穩,打了個趔趄。

    突然,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阿盈和媽媽回過頭去,巖能狠狠給了林響一個耳光,第二個耳光快要落下去時,被媽媽沖上去攔住了。

    “說過多少次,看著家,不要出門……”巖能咆哮著,幾次要奔過去。

    林響被打得身子撲到石坎上,她沒有哭,緊緊地咬著牙,轉過身扶著石坎站在那里。阿盈跑過去,林響擋開她的手,把臉偏向一邊。

    “巖能,你先別發火,我們慢慢想辦法。”阿盈的媽媽說。

    “什么辦法,一家一當,就這頭牛了。社樹神不得,把我綁起來,獻祭給他老人家吧。”巖能說著,一屁股坐在了篝火邊。他從地上摸到一根枯枝,站起身又抓著林響打,咩勐和眾人都過去阻攔他。

    對發生在他眼皮底下的體罰,咩勐很生氣,他用顫抖的手指著巖能和阿盈的爸爸連睦說:“社樹神看著呢,你們的敬畏之心在哪里?”

    咩勐奪過巖能手中的枯枝,往火堆里一扔,立時濺起許多火星子來。

    “事情已經發生了,打小孩管什么用?洗寨子的事,我們再商量。”連睦勸巖能。

    “就算是賠一頭牛,我也認了。今天我就是要打斷她的腿,打殘廢了,我養著她,也比到處亂跑強——”巖能說。

    “林響是來找她媽媽的。”阿盈忍不住沖口而出。林響今天的舉動,她也無法理解,但她更無法理解,為什么南相宰弄老是把林響當小動物一樣,圈養在家里,沒有半點自由。

    “我沒有!”阿盈執拗地說,“傍晚的時候,林響看見了她媽媽,我倆就一路追著,誰知,追著追著,就跟著進了社樹林……”說到最后幾個字,阿盈的聲音低了下去。

    人群里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傣家人信奉鬼神,他們對阿盈的話深信不疑。咩勐盯著阿盈問:“你們真的見到了鬼魂?”

    “不是。”阿盈搖搖頭,“是鷺鷥鳥,林響說,那就是她的媽媽。我們跟到了社樹下,認不出是哪一只了,林響找不到她媽媽了……”

    有人輕輕吁了一口氣。人們這才發現,兩個孩子渾身臟兮兮的,像是水牛在泥塘里打過滾一樣。媽媽仿佛才反應過來,阿盈的衣服是濕的,忙把她往篝火邊拉。她又去摸了摸林響的衣服,輕輕拉著林響的小手,把她牽到篝火旁邊。

    “別怪孩子了,你苦,她更苦吶。”媽媽小聲對巖能說。

    巖能沒有答話,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在火光映照下,紅得像要往外溢出血水一樣。

    “夜深了,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說吧。”咩勐說。

    誰都沒有異議,人群靜悄悄地散去了。

    回到家,阿盈把詳細經過又跟爸爸媽媽說了一遍。一家子都在為洗寨子的事發愁,阿盈睡下后,爸爸媽媽還在堂屋里商量著對策。他們只養著一頭豬,那是要留著過年才殺的年豬。牛他們沒有,如果巖能用自己的牛上祭,他們也要給他補差價的。

    阿盈躲在被窩里,沒有辦法強迫自己入睡,靜靜地聽著爸爸媽媽在樓下低聲說話。

    “無論如何,阿盈進了社樹林,我們就得認。”爸爸說。

    “一頭牛一萬多,我們貼上了一頭豬,再上哪兒找幾千塊錢去?”媽媽說。

    “雨水荒天,青黃不接的,傣家的這種風俗,不是要把人往絕境上逼嗎?”爸爸說。

    “說句冒犯的話,社樹神要真有靈,今天的事就不會計較。她們小咪咪人,懂什么呢?”媽媽說。

    “別說了……尤其當著下寨人的面,我們更不能提一句。”爸爸說。

    “錢財是人找的,我們認就是了。我只是想著,林響那孩子可憐,不知巖能平時怎么帶的,把個小孩弄得魔怔了。要是我的孩子,要是我的孩子——”媽媽說不下去了。

    阿盈想起,奶奶在世時,曾跟她說起過,在她上頭,有過一個姐姐,似乎就是在端午前后,跑到溪邊摘樹上結的苦李子吃,打擺子死掉了。那時她年紀還很小,不記事,聽聽也就忘了,只是隱隱約約存了個印象,她是有過一個姐姐的。

    不知過了多久,阿盈迷迷糊糊睡去了,她在夢里追著姐姐跑,到了溪邊李子樹下,姐姐回過頭對著她笑,她竟然長得跟林響一模一樣。阿盈驚醒過來,嚇出一身的冷汗。月光白白地透過窗口和瓦縫照進來,她睜著眼數著月光的絲線,沒敢再合眼睡覺。

    7

    大清早起來,媽去學校幫阿盈請假。消息很快就在寨子里傳開了,很多人挑著水桶,扛著竹枝捆扎成的掃帚,要陪他們去下寨洗寨子。住在隔壁的蓮嬸嬸、明大媽,還有三公公、冬冬的媽媽等人,也都來幫忙了。

    隔得遠遠的,就見傣家的寨路上有許多人,他們以為又發生了什么事,加快了腳步趕過去。近了才看清,那些人都是來洗寨子的,男的女的,大桶大桶地從溪里提起水來,長把的竹帚發出“唰唰唰”的聲音,沖刷著腳下的每一寸石板路。

    咩勐告訴阿盈爸爸,鄉親們說,寨子是大家的,要洗全寨人一起洗。

    “你們請回去吧,驚動上寨這么多漢人,實在過意不去。”咩勐對三公公他們說。他和三公公年紀相當,平時田間地頭遇見了,也會打聲招呼,互相遞支煙。

    “我們上下二寨一起洗,‘人有虔心神有靈’,社樹神會知道的。”三公公他們說著,紛紛加入掃洗的忙碌中來。

    阿盈看見爸爸四下轉了一圈,似乎是在找巖能,后來,他又走到咩勐面前,低聲對他說:“明日豬牛獻祭的事,我們一定會想辦法,請千萬不要為難巖能。”

    “獻祭的事,也不用你們操心啦!”咩勐爽朗地笑著說。

    原來,昨天夜里散去后,咩勐正打算回家吃點宵夜,再挨家挨戶去走走,誰知才進家門,已經有很多人等在那里了。大家表達的都是同一個意思,請咩勐想一個辦法,能不能跟社樹神請個愿,赦免巖能他們兩家豬牛上祭。

    “月亮田一直沒耕種,每次經過,看一眼都覺得心酸呢。”鄉親們說。

    咩勐沉思了一會兒,把心里的決定告訴了大家:豬牛獻祭的風俗不能破。傣家祭社樹神的時間也快到了,就把祭祀的日子提前到明日,這樣一來,既是常規的祭社樹神,又是洗寨子的隆重獻祭。“用漢人的話說,這叫兩場谷子一場打。”咩勐說。

    “明明是我們犯的錯,怎么能讓全傣家寨的鄉親來幫我們承擔……”阿盈的爸爸說。

    咩勐打著手勢制止了他:“社樹神每年都要祭,是全寨人的公祭,只不過是時間提前了,大家并沒有為此多付出什么。”

    “沒有對我們做出懲罰,社樹神會降罪的吧?”阿盈的爸爸猶豫地說。不需要獻出豬牛,阿盈一家當然求之不得。

    “昨天夜里,社樹神托夢給我啦,他讓我不要追究了。林響的阿咩變成鷺鷥,寄住在他那里,林響要找阿咩,是人之常情。”咩勐神秘地笑著說。

    這一瞬間,阿盈覺得,咩勐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社樹神呢?

    對社樹神的獻祭持續了一整天,阿盈一家沒有參加,按風俗,傣家的女人也都需要回避。一大早,巖能把林響送來阿盈家,說不放心再讓她一個人待著。阿盈的媽媽說自己有點頭疼,那天沒有下地干活,在家給她們做好吃的,給她們講自己童年的各種趣事,阿盈和林響聽得都舍不得太陽落山。

    過后,阿盈的爸爸約上巖能,各處去找來秧苗,在弄溪的田壩里,一丘田一丘田地查看,把被林響她倆踩壞的秧苗,全部重新補齊了。他倆從早上干到太陽落山,每塊田的主人都出來阻攔,說自己來補苗就可以了。兩個爸爸不答應,說如果連這件事都沒有做補救,睡覺都不會安心的。

    阿盈和林響也跟著下了田,負責把深陷進泥水的秧苗一株株清理出來,遠遠地甩到田埂上丟棄,再讓爸爸他們來把新苗補上。才干了一小會兒,兩個人的臉就成了大花臉,腳指甲手指甲縫里,也全塞滿了泥巴,累得腰都直不起了,這才體會到了大人們硬逼著她們下田的深意。

    晚飯是在阿盈家吃的,大人們都喝了點竹筒里倒出來的小米酒。巖能沒有像平時那樣,在哪里待不住幾分鐘,就要急匆匆地趕回家。他讓阿盈把林響帶到樓上去玩,自己和兩個親戚坐在堂屋聊天喝茶。

    阿盈要林響和她一起看那本破舊的《柳林風聲》,林響趴在床上,不停地打哈欠,沒看兩頁,就枕著手睡著了。阿盈心想,這幾天林響估計都沒睡過安穩覺。她幫林響調整了一下睡姿,把被子蓋好,輕手輕腳地走下樓去。

    堂屋里靜悄悄的,不知為什么,三個大人都各有心事似的,媽媽用手指無意識地在桌上畫著,爸爸低著頭咕嚕咕嚕地抽水煙筒。巖能似乎喝了不少酒,他用手扶著頭,半天才抬起通紅的眼睛說:“波敖(傣語:叔叔),我不知道怎么辦了,林響也越來越不聽話。我不敢讓她出門,現在,更不敢留她單獨在家了。”

    阿盈走過去,輕輕傍著媽媽坐下,媽媽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想著要怎么開口。

    “我說一句話,錯了,你不要生氣,”媽媽說,“巖能,你不讓林響出門,是不是怕她像她媽媽一樣,遭遇不測?”

    巖能用手攏著鼻子,半晌才點了一下頭。

    “她是個大活人啊,小貓小狗都關不住,何況是她?”

    “有什么辦法?要吃飯,就要干活,我不可能隨時在她身邊。”巖能激動起來。

    “巖能,巖能,別這樣,林響的媽媽,那是個意外啊……”媽媽試圖安撫他。

    “意外發生在個人身上,就成了命運了,我經不起幾次意外。”

    阿盈往媽媽身上靠了靠。

    “林響追著鷺鷥跑,大家都說她有點魔怔了,我看,這魔怔不怪別人,就是你逼出來的。”爸爸把水煙筒放在一邊,說話的音調比平時高了些。

    “她爸!”媽媽喊了一聲。

    巖能整個人怔住了。

    “你叫我一聲波敖,我也就不把自己當外人了。”爸爸繼續說,“你現在這樣,一塊田荒著,死活不種,一個孩子也拴著,死活不松繩,哪天真弄出什么來,到時怎么辦?”

    “林響原先是個多可愛的女孩啊,一雙眼睛靈閃閃的,現在,唉——”媽媽接口說。

    “我是為了她好,這個家,再也經不起什么了——”巖能說。

    “不會了,已經經歷過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媽媽說。

    “你們當然這樣說,事情,事情又沒發生在你們身上!”酒開始上臉了,巖能伸手抹一把臉,嘟囔著說。

    一陣很長的沉默,就在阿盈越來越害怕的時候,媽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慢悠悠地說:“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不比你的輕。”

    媽媽把阿盈摟過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說:“阿盈的上頭,原本是有個姐姐的,五歲那一年,打擺子,打擺子……”她說不下去了。

    阿盈感覺被媽媽摟得快要背過氣去了,可她沒有喊叫,任由媽媽這樣緊緊地摟著。

    過了很久很久,媽媽才說:“如果我們像你一樣,是不是就應該把溪邊的苦李子全都砍掉,然后,一年四季,寸步不離地看著阿盈,不讓她出門,不讓她亂吃東西?讓死亡這件事,永遠壓覆著她?”媽媽說著,深深地抽了一下鼻子,“你說是為了林響好,其實,那是在害她。”

    媽媽壓抑著斷斷續續抽泣,低聲說:“我,我一見到林響那孩子,就想起,想起我家阿黎,她要是還在……也是,也是個靈閃閃的孩子……”

    媽媽一哭,阿盈也忍不住跟著哭了起來。爸爸又開始猛抽他的水煙筒了。巖能的酒似乎給嚇醒了,他局促不安地搓著雙手,不知道該說什么話。

    “日子總要往前看的,巖能,聽波敖一句,放下吧。”爸爸說。

    巖能抬起一雙無神的大眼睛,似乎在盯著爸爸,又似乎盯著前面的木板壁。

    阿盈聽媽媽說過,林響的媽媽死后,巖能宰弄在床上躺了七天,不吃也不喝,后來就性情大變了,再也不游手好閑,東家串門,西家喝酒了。像所有的傣家男人一樣,南相之前也是橫草不挑,豎草不拿,現在,他每天挑著擔子,從寨路上走過,半點不覺得難為情。從來不下菜園的他,現在每天在菜園里奔忙著,以前林響媽媽每個季節種什么菜,現在他就跟著種什么菜,種出來了,挑到街上去賣,哪怕市價跌下來,鄉親們勸他換點別的種,他也只回復一句:“林響的阿咩就是這樣種的。”

    夜已經很深了,巖能看看天,說要回去了,明天天不亮,還要去拔小青菜,趕早飯街去賣菜。他讓阿盈帶她去樓上,他要背林響回家。

    媽媽說,林響睡著了,就不要去吵醒她了,明天巖能又是整天地忙活,再讓林響陪陪阿盈吧。巖能猶豫了一下,答應了,自己一個人默默地走回家去。

    8

    隔了兩個月,在咩勐的建議下,傣家人在月圓前兩天的晚上,舉行了一次“南嘎喃愣”。

    “南嘎喃愣”,用漢語來說,就是“喊月亮”,祈禱月亮神對全傣家寨的庇佑,對整個傣家田壩稻谷豐收的庇佑。在林響的邀請下,阿盈和媽媽也參加了這次祭祀活動。

    按照咩勐的安排,今年的“南嘎喃愣”,除了在傣家寨心大榕樹下的平場上舉行儀式外,還要到阿盈家的月亮田舉行祭拜月亮神儀式。

    像傣家所有的祭拜儀式一樣,參加“喊月亮”儀式的全寨人,自發拼湊了糯米、雞蛋和鴨蛋等,男人們從河里捉來了魚蝦,女人們從山上采來了各種顏色的野花和柳枝黃藤,把整個平場裝點得花團錦簇。祭祀用的竹竿、秧籮,前幾天就已經備好,糯米飯也事先用染飯花把糯米浸透。下午,傣家的女人們現場縫制傣家服飾,穿在用竹篾扎好的人形身上,做成了月亮神的替身南嘎和她的兩個小女童。女童穿著傣家小童服,系著四米長的繡花腰帶。

    到了晚上,月亮升起來后,女人們盛裝來到廣場,咩勐帶領著她們祭拜月亮神,然后團團坐下,轉動著拴有秧籮的長竿,不停地喃喃禱告,祈求月亮神真正降臨,附身到她的替身“南嘎”身上。

    她們轉動了很久很久,“南嘎”依然無動于衷。咩勐高仰著頭,用威嚴的聲音說:“到月亮田試試吧!”人們便魚貫而出,抬著替身“南嘎”,轉動著竹竿走出了村寨,走上了田壩間蜿蜒起伏的田埂路。

    林響和阿盈一前一后,抬著兩根小竹竿,竹竿上是月亮神的那兩個小女童。“好好抬著,不要回頭,不要跌倒。”咩勐吩咐她們。

    在淡藍色的月光下,林響和阿盈小心翼翼地走著,仿佛竹竿上坐著的,是她們自己。前面抬著“南嘎”的大人們,也是走得小心翼翼,“南嘎”身上縛著八根花腰帶,分別由幾個人牽引著。

    穿過一層層深色的梯田,遠遠地人們看到月亮田閃閃發光了,但她們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有些年紀大的,嘴里不停地喃喃祈禱著。終于,穿過了兩次搭著竹橋的溪流,人們到達了月亮田。田埂太窄,沒法席地而坐,大家就繞著月亮田走,手中的竹竿轉起來,秧籮在竿頂發出輕微的聲音。牽引著“南嘎”的人,不停地抖動著手中的花腰帶。

    人們圍著月亮田轉了一圈又一圈,竹竿轉得越來越快,祈禱的聲音也越來越細密,突然,“南嘎”飛快地跳動了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月亮神來了!月亮神來了!人們唱起了古老的傣家歌謠,那空靈的調子,帶著淡淡的哀愁,在月亮田上空,在整個田壩上空回旋,傳得很遠很遠。

    阿盈聽見林響在哭泣,一遍一遍低聲喊著她的阿咩。

    返回的路上,人們遇到了林響的爸爸。“喊月亮”禁止男人參加,他一直在寨子邊等著。

    咩勐問他,是不是想去月亮田,他輕輕“嗯”了一聲。

    “孩子,月亮神來過了,該安息的人,已經安息了。”咩勐說。

    巖能跟在咩勐身后,返回了寨子。

    這一年秋收后,林響家的月亮田,和其他的田一起,都種上了油菜。林響再也不用防賊一樣地看家了,她時常來找阿盈,約著她去溪邊掐水香菜,打水蕨菜,或者到山上去找各種小野果吃。阿盈也不害怕社樹了,她可以一個人去下寨,從容地從社樹林邊的小路穿過去。

    林響的家挨著溪邊,阿盈的家也挨著溪邊,有時候,阿盈坐在溪邊,就往水中丟一朵花,想檢驗一下彼此心靈感應般的默契。那朵隨手從后院摘的梔子花,或者緬桂花,在流水里輕輕地打著旋渦,穿過一個一個人家的石板橋,靜靜地往下流去。

    好幾次,花朵順水漂去,很快地,不超過十分鐘,阿盈就看見林響來了,從下寨那邊小路的“隧道口”走出來。到了她面前,林響笑眼彎彎地伸出手,手心是一朵鮮潤的小花。

    【楊敏,1985年出生于云南騰沖一個漢傣共居的小村寨,大學期間開始文學創作,至今在《長城》《廣州文藝》《邊疆文學》《十月少年文學》《兒童文學》等發表小說、詩歌作品近3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