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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2024年第4期|于堅:云朵下
    來源:《芙蓉》2024年第4期 | 于堅  2024年09月26日07:08

    在云南的水田荷塘、山地老林,于荒涼寂寞的路上走著,一只鳥叫了一聲,云彩里就出現一個洞穴,里面住著衣冠樸素神情高邁的仙人(云中之云)或者一個朱紅色小廟(不知出處的霞光),誦經之聲(風)響徹山谷。忽然間云朵滾滾如天神吹拉彈唱,舉著五顏六色的幛子列隊而行,中原來的使者沒見過這樣的云,驚呆了,大呼:“彩云南現!”趕緊回去報告漢武帝。文曰:“漢武元狩年間,彩云現于南中,遣使跡之,云南之名始此。”

    云南,就是云的南方,其他地方的云都不是云,只有云南的云才是云,這是漢武帝的意思。云南,那是南方以南(偏西)天空中的一堆云。在這堆云下面,有一個省。云下面的省,總是云開霧散,此起彼伏,神秘莫測,無法看清楚它的真面目。云南不是一個,是無數個。這個云南剛剛云開霧散,那幾個云南又云卷云舒、白云滾滾、烏云密布、云淡風輕、風云際會、白云蒼狗、飛云掣電、千云蔽日、云煙過眼、云屯霧集、云翻雨覆、云霧繚繞……了。所以在云南,他們說滇西、滇南、滇東北、滇北,西雙版納、怒江壩、滇池……那是云彩、云層、云象、云房、云車、云蓋、云堂、云淵、云瓦、云宮、云海、云觀、云巢,地理、文化、食物、口音完全不同的地區,絕不是陸游那句“王師北定中原日”中的一支王師就可以搞定的。中原詩歌中的大地只是一個:中原。江南詩歌中的大地只是一個:江南。在云南,大地不是一個,是無數,是各式各樣的云。

    無數云朵自喜馬拉雅下來,如眾神之車,在云南高原的天空躺下不動了,就像牧羊人躺在山坡上。懶洋洋,不再亂云飛渡、東奔西走。一些云被風推著跑,大云吃小云,那塊獅子云緩緩移動著,跟著前面那塊老熊云,似乎要吃掉它,其實是要去融化在它的懷抱里。這些云的唯一念頭就是交合,它們厚顏無恥,一絲不掛,光著豐滿的大腿、晃著光輝燦爛的脊背在床上走來走去,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這是些欲望無邊的輕浮東西,一朵朵彼此追逐、交纏、愛撫,如膠似漆,快樂地變著形,最終彼此融為一體,心滿意足地成為另一個云團。另一些云比較莊重、高邁,用粗壯有力的巨手,搭起幕帳、腳手架,建造著一座座巨大的天空之廟,以云朵、云霧、云端、云煙、云梯、云豹、云杉、云鬢、云頭、云氣、云崖、云翳、云裘、云壁、云華、云帆、云窗、云盤、云波、云臺、云紋、云路、云龍、云狐、云裳、云巢、云網、云鶴、云景、云鵬、云雕、云歌、云谷、云河、云溪、云嶺為料……造出五彩的藻頂、柱廊、幛子、飄帶,正殿、偏殿,蒲團、山門,哼哈二將、托塔李天王、馬面判官……彌勒在下,釋氏高踞中間,到黃昏,整個天空已成一座氣象萬千的大雄寶殿。諸神卻不見了,幻化成一輛輛云車,由羲和趕著,朝天空背后馳去,然后一朵云都不見了,天空干干凈凈,一片澄明之境。這時候星星就一顆跟著一顆出來,列隊,布陣。還是億萬年前的陣勢,二十八宿。角、亢、氐、房、心、尾、箕,這七個星宿是一條龍——如果是春分時節,在東方天空,就有青龍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這七個星宿看上去像是一只大龜和一條蛇纏在一起——這便是北方天空的玄武七宿。在西部的天空,則有奎、婁、胃、昴、畢、觜、參,這是一頭巨大的白虎。在南部天空又有井、鬼、柳、星、張、翼、軫,這七個星宿組成了一只大鳥,叫作朱雀七宿。當然了,這些星宿俗人是看不見的,他們從來不朝天空看一眼。在云南的天空下,你抬頭望見的是“天氣預報”,還是愛窩、安樂窩、狼窩虎穴、被窩,或者五彩祥瑞的大雄寶殿、仙宇瓊閣,群星閃爍、仙人明滅,意味著你是俗人還是高人。這陰差陽錯的淫蕩無恥、自甘墮落或高尚莊嚴的大運動總是招來眾目睽睽,看見的人們目瞪口呆,這會導致什么,帶來什么樣的影響?難道還會生出小孩來不成?看客們還在想入非非,在更遠的天邊,白云娃娃已經一個個翻著屁股在群巔上爬來爬去。住在大地上的亞當夏娃那樣的人物朝天看一眼,做出這事;看一眼,做了那事。在云南,做那事的頻率相當之高。

    定居在云南地面的人深深感動不已,遠古,眾巫師在野鹿叢林、熊跡虎道、荷花壩子、短松岡、月亮之夜、暴雨中、大樹下、溪流中、電閃雷鳴的白晝、在本主廟的泥巴偶像下面……念念有詞,接神。近世又有密宗(滇密)、禪宗、道教、佛教、儒教的文廟等,如丹頂鶴般幽居崇山峻嶺、密林幽谷,或壩子河濱、市井村鎮……云南高原總是有一種開闊、豪邁、豐富、幽玄、神秘、敬畏、滿足、從容自在的氣氛。所以云南方言有個常用的詞,叫作“好在”。大家經常互相問候:給好在(好不好在)?巴爾蒂斯說:“意大利是片精神化的土地,充滿靈性。”云南也是。云南精神是一種大地精神。大地崇拜,其思想根基來自老子的“道法自然”,大地是偉大的生命導師,教會人類如何在世、如何生生。在這樣的天空下,美的情況就是生命的情況,而不是某種觀念的巧言令色。美高于一切,“盡美矣,又盡善也”,孔子說,美在第一,其次才是善。美超越時間,善的含義在各個時代有所不同,善惡顛倒的事情時有發生(烏云密布成為藍天白云是分分鐘的事,剛剛陷入絕望,希望就降臨了)。《易經》說“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暢于四支而發于事業,美之至也”,《易經》是在中原地方發生的,那里的泥土偏黃,所以黃這個字就是指大地。君子(覺悟了生命之道的人)在大地上覺悟了生命之大道,守住令自己成為自己的那個身體、那個天命,就是美的實現。必然像春風中的樹枝那樣暢達,生發自己的生之事業。這是最美的啊!當發達地區唯物盛行,日益支離破碎,被物異化、同質化之際,云南依然可以喚起那種道法自然的古老激情。秋天,諸神都移步云南歌唱。有一群就在李花麗莎前面的高山上歌唱,像是在滇西白荒野上牽著手跳舞的納西族人。在云南,也不必一定信奉個什么教,云南就是教,云南教或者云南主義。當年元世祖騎馬路過云南,即刻明白了這一點,“云南善地,朕所親歷,倘非天命有歸,愿封于此足矣”(《滇繹》),昆明詩人孫髯告誡:“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三春楊柳,九夏芙蓉。”他在云朵下成了“萬樹梅花一布衣”。云南只是“莫辜負”三個字。

    李花麗莎是這云南天空下面的一個小女子,今年二十八歲了。她唯一的愛好就是看云。云南特有的一種愛好,在云南,不看云你看什么。她走路的時候看,坐下來的時候看,倚在自家的窗子前看,坐在白馬鎮的舊籃球場邊的石頭上看,站在鎮衛生院的水泥屋頂上看……“云是鶴家鄉”,高高在上的云界總是令她靈魂出竅,想入非非。它們是誰?從哪里來?要上哪里去?她像個卡隆堡宮的哈姆雷特,整天整天地看(從云起云出到云消云散),癡想著怎么加入那個世界里去,如搭梯子、長翅膀、坐飛機、變仙人、做夢……“總有一天!”白馬鎮看云的人不止她一個,大家都會漫不經心地看一眼、麻木不仁地看一眼,蹲在公廁里的時候看幾分鐘(鎮上那個公廁的墻上有個長方形的窗口,直通天空)。只是不像她這樣,過于做作,一看就知道她在看云,目中無人,直到一朵云都看不見了才低下頭來依依不舍地回家。李花麗莎的夢里面也是白云朵朵,棉花被裹著她的身子,云朵蓋著她的夢。其他地方的女子仿佛來自“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 洲”等詩句。她卻只看云,素面朝天。因為看云,她的臉被日光曬成了古銅色,像是一個墨西哥的瑪雅人。這種女子只有云南才有。

    李花麗莎不喜歡白馬鎮。這個鎮因天空中經常站著一匹欲奔未奔、長得像一匹白馬的云而得名。這匹馬在天空中光明正大,揚著一根漂亮無比的尾巴,橫著一個壯碩無比的身子,令這個鎮的人總是無心做事,處于情意綿綿、恍惚縹緲之中。他們日日被這些云撩撥得“春心蕩兮如波,春愁亂兮如雪”,卻無法在現實中仿效,搞得人人心口不一,天空是放蕩不拘、天馬行空的;地面是嚴肅的、按部就班的。鎮上的詩人(比如李花麗莎的父親李理)相當討厭這些云,他寫了許多詩,卻一首也沒有提到這些傷風敗俗的云。鎮里幾次出臺文件要將這匹白馬趕走(它動不動就胡說八道,嘲笑他們),但文字總是鞭長莫及。冬天一場大雪之后,晴空萬里,這匹馬又來了,令人歡喜、心煩、害怕。李花麗莎愛著這匹馬,她想學著它跑,學著它率性而為,但是她做不到,白馬鎮沒有一個人跑,大白青天看不見一個奔跑的人。大家都坐著不動,坐著做買賣,坐著開會,坐著上課。李花麗莎的父親也一樣,他天天坐在文化館的辦公室里,看稿子(詩、小說、散文、評論),一動不動。白馬鎮的云是李花麗莎在這個地方待下來的唯一慰藉。天空不會厚此薄彼,這樣的云別處也應該有,她夢想到另一塊白云下面去,那里的云和它的大地不會心口不一,背道而馳。云朵是怎樣的,大地上的事情就是怎樣的。那里的云朵下面萬馬奔騰,每匹駿馬上都騎著一位白馬王子。

    老子說,“道法自然”,對李花麗莎來說,最直接的、當下的、就在眼前的自然就是這些白云。這些白云是她的老師,也是她的親人、愛人、朋友、鄰居……她真不知道如果天空中沒有了這些云朵,她還怎么活下去。她不只是在看云,也聽著云朵對她說話。這些云可不是井底之蛙,它們高高在上,洞察一切。它們什么地方沒有去過哪。地上的人看什么都是局部,它們可以看見一切,她看見的它們看得見,她看不見的它們也看得見。云告訴她,德國那個地方有個叫尼采的說過:“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何而活,他便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她一言不發地聽著,暗暗琢磨這些話的含義。云朵相當不負責任,這些輕浮的東西開口就是:“你可以飛走啊,飛啊,飛吧,飛耶!”尼采說“對待生命,不妨大膽一點,因為我們終將失去它”,可是如何大膽呢?辭職,遠走高飛,跟著那些到沿海去打工的鄉親?李花麗莎猶豫不決(四年多了)。她知道她永遠不會飛走,她可不像她的初中同學那樣鐵石心腸(他們都跑到廣州、深圳打工了,個個在那邊娶妻生子)。“父母在,不遠游”,她得陪著自己的父母,為他們養老送終哪。沒有云的日子,她獨自坐在山崗上,望著天邊,就像克里姆特畫面中的那個表情憂傷的女子。

    白馬鎮位于云南以北。金沙江自青藏高原沖出雪嶺巨峽之后,一路向南,結束了青春激蕩逼仄險峻的大起大落,漸近中年,大地越來越開闊坦蕩,分切出無數小型峽谷、壩子、丘陵、山脈、臺地、支流、喀斯特巖溶、濕地……大河至此,可以喘口氣了,但它沒有掉頭向東,朝向那更平坦的東方,而是在云南高原中回環婉轉,甚至幾度掉頭北上,似乎想回到它的偉大源頭喜馬拉雅。其路線就像遠古順江而下的各種部落,數代之久猶豫、取舍,終于在某個暮色蒼茫的黃昏定居于平坦的草原。從昆明向西,在金沙江峽谷折向北面,隱約可以聽見大河在云煙中閃爍奔流的聲音,仿佛某支軍隊的漫長廝殺已近尾聲,馬匹成群倒下,只剩下幾匹還在悲鳴。自旅游團席卷云南全境之后,大理、麗江、香格里拉金光燦爛地崛起,建筑物越來越多,蒼山、洱海、玉龍雪山、金沙江這些云南的原始之物被建筑物擋住,成了支離破碎的風景。白馬鎮之類的老地方更是被嚴嚴實實地遮蔽在旅游大巴后面。今天,要找到“美好的云南”,就得到旅游后面去。

    今天的云一反往昔的懶散作風,積極起來,試圖趕走太陽或者遮擋住它。它們做了許多幕布,一塊塊拉開,太陽光從西邊出來,它們遮住西邊。從東邊出來,它們遮住東邊。到了傍晚,它們成功了。天空嚴絲合縫,陰謀般的云層滾滾翻涌,太陽也看不見了。大地很郁悶,暗淡無光。就在這個時候,一輛吉普車希望找到水來散熱,就在一個口子下了公路。大地忽然回來了。道路變窄,坑坑洼洼也出現了。田野,田野,到處都是田野。司機將車子靠著一棵柏樹停下來,抽了一支煙。“我們慢慢走,不急。”路下面的平疇里出現了一個小湖,綠色的水,旁邊是開闊的草地。有一條土路朝那邊去。他們就順著過去了,只開了一段路就沒有了,前面是壕溝。他們一個個跳過去,走到那草地上,這里是湖底,水退后露出來的。地上有些枯枝和小水坑,是那個湖留下來的,像是些小鏡子。放羊的人說,這不是湖,是個水庫。湖底躺著一具白骨。看不出是馬還是牛,很大的一具骨架。田野微黃,在數場暴雨之后,泥巴濕漉漉的,一腳踩下去,就帶起一腳泥,一些蚱蜢箭矢般跳開去。有些荷塘已經垂頭喪氣,有些還在掙扎。一個農婦埋頭在麥地里安詳地整理著什么。

    過了麥地,又經過幾棵桉樹,路邊斜插著的牌子上寫著三個自卑的小字:白馬鎮(不注意就看不見)。他們將車停好。走了幾步,就看見一個籃球場,有個女子正在朝一塊孤零零地支棱在天空下的,已經生銹的籃板投著球。她套著件紅色的套頭衫,一襲綠色短裙,白色高跟鞋。

    陌生人一般是從東邊的壩子那邊過來,要進入白馬鎮,必須經過這個鎮口上的籃球場。今天來的陌生人只有四個。李花麗莎拍著那只看上去像坨水泥的籃球,卻早已將這四個人看在眼里(四個皮膚蒼白的男子,一人握著一只手機,穿著或灰或白的夾克)。

    “看看這個,穿著高跟鞋打籃球。”老孟說。“身材好。”“何止是好,可謂勾魂攝魄。”“長得有點像外國電影里面的那個誰。”他們一邊走一邊評論著,滿不在乎(也就是說兩句而已,還能怎么著,悻悻然)。路邊有個垃圾桶,看上去就像有一個人在洗澡,有股臭味。幾只雞低頭刨起著什么。電線桿上蹲著兩只烏鴉。球場邊上晾著某人的床單,飄起來又落下去。她玩著她的球,她知道他們必來搭訕,都是那一句開始:“鎮政府往哪兒走?”

    “鎮政府往哪兒走?”李花麗莎抱住球,指了指那邊。“你打得好啊,是不是籃球隊的?”“不是。”球撞擊地面的聲音又響起來,悶悶的,像是在拍打某種動物的臀部。

    他們來找白馬鎮的李館長。沒什么事,臨時起意,想起了李館長。“去找他混個飯。”他們說話聲音很大,半條街都聽得見,饑腸轆轆。

    鎮上有一條19世紀留下來的舊街。臨街的門鋪大部分關著,覆滿灰塵。街道兩側的小巷可以走到田野上,有些人家的墻頭垂著葡萄。街的中段鑲嵌著一座武廟,文廟在武廟后面,已經成為雜草叢生的廢墟。從街頭走到街尾大約一刻鐘。這里不再出猛人狠人,都跑到沿海地區去了。留下來的一切,深陷在地基里,只是尚未倒塌。人們正在為中元節準備祭品。街邊站著幾匹樣子詭異的藍色紙馬。接著是小學校、衛生所、李氏鹵肉店、修車坊、豆腐坊、磨坊、超市……有一家在門口借著光編籮,篾匠說:“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編。”空氣中有一股剛剛下鍋的香油味,某家正在炒個什么菜,炸雞或者炒雞蛋,不禁令人猜想起來,到底是什么,饞涎欲滴。有一家正在熱火朝天地腌制火腿,腌好的腿子一個個埋在爐灰坑里。一個嬤嬤抱著小孩當街撒尿,另一個坐在旁邊的草墩上閉目沉思。這就是人們說的那種所謂故鄉,冷清、衰敗,人們早已失去了繼續在這里傳宗接代的興趣。但是,大興土木的運動依然在高漲,8萬噸水泥將老街以東的農田填掉,蓋了樓房 ,修了數條大街,還有購物中心、高爾夫球場、四星級酒店。其實此地已經不是一個小鎮了,正在申報升級為白馬市。

    李館長是個高個子,像涉世不深的人那樣靦腆,少言寡語,微笑,看不出他以前是個中學教員,在教室里曾口若懸河。“驢霸天”是他小舅子開的,小舅子在昆明讀完大學后回到家鄉開起了驢肉館。他的館子與眾不同,裝飾得像個古董鋪,墻上掛著字畫,老建筑上拆下來的構件,雕梁畫棟,與驢肉很相稱。他還在墻上安裝了一塊玻璃,玻璃那邊就是驢圈,一頭驢正側臉看著餐廳,欲言又止。

    “吃驢肉就得在這種地方。”

    “‘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驢這種動物已經超越了動物,所以老話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

    一桌都是中年男人。李館(就是李理,單位簡稱他為李館,斯文之輩,沒戴眼鏡也像是戴著)年紀最大,54歲。文化館的兩個科員(張東,39歲;王小林,42歲)。他們四個,老孟(縣文聯副主任,51歲)、孫動力(41歲)、木頭小李(43歲)、司機梅實心(56歲)。酒過三巡,話題涉及房子、糖尿病、尿酸、高血壓、烏克蘭、加油站、抖音里面的幾段視頻。李館說高速公路年底就會開通,他編好了一套關于白馬鎮旅游的書,明天要去省上商量出版的事。他忽然接到電話就出去了。“他一個電話至少要講半小時,他的形容詞相當豐富,一句話可以配上至少三個形容詞。”“我們先吃吧。”張東說。桌子上有各種野菜,黑麻葉(車前草)、蕁麻葉、野薺菜、蒲公英、板藍根、套炸荷花葉、荷花片、懶豆腐(某種成為豆腐之前的豆液)等,還有荷包豆、火腿,主菜是驢肉。此地好食驢肉,沿著二級公路走,它一路上不時遇到農夫牽著一溜毛驢走著,都是黑驢,肚子溜圓,還不知道自己就要被吃掉了。要路津都有驢肉館。驢肉、驢蹄、驢血、驢肝都是菜,相當美味。阿膠被油炸之后抬上來,乳白色的,非常可口。“但是不能吃太多,是熱物。”在座的施工隊長沈志明說。他是李館叫來買單的。正在做一個工程,在山下面打一個洞,把驢和馬連接起來,為鎮上供應雜交肉,工程已經施工三年,下月一號竣工。“你們那時候來的話,就可以吃上了。”

    然后談話轉到了“美女”。在21世紀初,白馬鎮的男人聊天主要是兩大主題:一是各種身體指標(比如BMI正常范圍是18.5kg/m2到23.9kg/m2。糖尿病標準體重和正常人區別不大,指數小于18.5mmol/L體重低,24mmol/L到27.9mmol/L就是超重,大于等于28mmol/L就是肥胖;1型糖尿病常見的表現是會多喝水、多尿、多吃和消瘦,2型糖尿病是疲乏無力、肥胖) ;二是女人(在這些小地方,美女的意思與驢子同義,這一點讀者要注意)。

    “看見沒有,揸胯撩舞(方言,形容四肢張開,動作不雅)。打籃球的那個。”

    大家一起轉向窗子,外面正是那個籃球場,李花麗莎還在打籃球,跳起來又落下去。看不清她的臉,胸脯隨著的她的身體上下抖動。

    “母驢!”

    “就是就是!鎮上的三大騷貨之一!”沈志明說。

    “外面來的人,她見一個愛一個。”沈志明說。

    “勾引大師,她的活動范圍在老街這邊,新區那邊她無法施展,那邊比她時髦的多了去了,她在她們中間只是個土包子、村姑。”沈志明說。

    “蘆花雞。”(眾人哄堂大笑)

    木頭小李聽不明白:“什么意思?”

    “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李花麗莎不知道“驢霸天”的樓上有人在談論她,自顧自地打她的籃球,打了一下午,滿球場都是她的腳印。在白馬鎮,關于她的議論洪水滔天。白天談,夜里談,這個話題普遍提升了人們的口才(一種高強度的修辭折疊與智力訓練)。

    “小妹,來倒茶!”

    老孟解開褲腰帶,將那條黑色的短褲拉低了一點,露出肚皮,在上面扎了一針(腹部注射式胰島素)。

    等他扎好,拉起褲子,沈志明說:“底了(了讀liǎo,當地方言,開始之意),大部分來的人都背著照相機,在老一代白馬鎮的人看來,這是上等人的標志。如今照相機換成了手機,還是上等。沒有人在這個籃球場上打籃球,除了李花麗莎。從前這里相當熱鬧,打球的小伙子們在球場上吼,圍在周圍的鄉親也在吼。冷落是十年前開始的,一下班就生龍活虎,跑來這兒打籃球的人們忽然就跑光了,都坐上長途汽車去了外面,那時候還沒有高速公路呢。以前籃球場上沒有一個女子,現在成了李花麗莎的專場,她天天都來打籃球。她不是來鍛煉身體,籃球場是她勾引男人的地方。”

    “底了,她只是要求陌生人給她照相。外面來的陌生人一般都背著個照相機(大部分是記者)。那種神秘的小箱子他們這地方只有一個,被她父親鎖在辦公室的抽屜里,開會的時候才取出來。落后(方言,后來)只要陌生人為她照相,她就貢獻身體。路過白馬鎮的講普通話的男人只要被她逮著,她都和他們玩。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在圍墻后面,在用來建造下水道的水泥筒子里,在文化館的倉庫里……照相機掛在樹上,短褲和涼鞋扔在地下。活該的是自從她第一次獻身以來(五年前),一個男人都沒有帶她走。他們信誓旦旦,套上褲子就跑掉了。”沈志明說。

    匯報完畢,舉起酒杯:“來,喝一口!隨意隨意,樣樣好!”

    “她這種人怎么可能沒有問題,那么大!”老孟在自己胸前比畫著。

    “與她玩過的多了。”

    “乃至于……”

    “誰嘛?”

    “算了,不便透露。”

    “你有沒有玩過?”老孟問。

    眾人大笑,都等著他。

    “倒是沒有,她從來不和本鎮的人玩。”沈志明說。

    “她不和本地人玩,我們這些土包子她一個都不喜歡,她只是想利用那些外面來的色蛋(方言,流氓)帶她離開,她想到香港去。”(笑)

    “您上嘛,說不定能得手呢,您一看就是外面來的,這么白。”(都望著他,他笑而不答,拈了一顆花生含著)

    “別看她在單位上裝得像個淑女,天天拿著本書看。”

    “有一個被她的溝嚇著,穿著一只襪子就跑。”(笑)

    “在公廁后面大叫。”

    “驢!”

    “叫起來真是驚天動地哪!”(笑)

    “你聽見過?”

    “倒是沒有,是‘腌火腿的’說的。”(這個地方流行隱喻,任何事都忌諱直說。“腌火腿的”是個暗示,那人并不腌火腿,只是綽號叫“腌火腿的”)

    “全鎮都知道她是個‘皮蛋’(當地人專用來罵女流氓的名詞),連狗都知道,只有李館不知道。”(眾人笑)

    這樣的會在白馬鎮開過上百次,主題都是討論李花麗莎。

    李花麗莎一個人玩著籃球,天就要黑了。一朵云對她說:“回家去吧,等哈要下雨。”

    她把籃球放在籃球架下就回家了。

    李館回來了,落座。全鎮(至少在老街一帶)都知道李館的女兒是個傷風敗俗丟人現眼的賤貨,誰也沒告訴過他,這種事怎么開口?(暗示過,用了隱喻,比如“你姑娘相當放得開,花枝招展,生命力旺盛啊”,李館說‘這個年紀嘛,生命當然旺盛嘍!’他聽不出什么弦外之音)他不知道這一桌子已經開過會,形成了一個針對他女兒的聊天小集團,李花麗莎被這個小集團說成一個她根本不是的東西。(她,28歲,身高166厘米,體重57公斤,未婚,如此而已)

    “要不要再來一盤驢肉?”他看見桌子上的盤子里只剩了一片。

    “不消了,吃飽了。”

    “小孩多大了?”

    “28了,還沒找著對象,與我在一個單位。唉,傻姑娘,一天到晚就是看書、發呆,也不知道是想些什么,你們認得的人多,給她介紹一個嘛。”

    “是了是了,等我回到單位和小毛說說,35,也是沒有對象,長得像那部電視劇里的誰,叫……”老孟扭頭望著梅實心,他正在咀嚼一坨驢肉。

    “《秋天里的春天》?”

    “就是就是,長得像那個方鴻漸,德國留學回來的博士。”

    “好,記著嘎!謝謝,干了!”拈走最后那片驢肉,老孟對王小林說,“你去買單,記著開發票。”

    “今天相當盡興啊,謝謝李館!”老孟說。

    他們紛紛下樓,經過籃球場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只看得見那個籃球架。

    老孟他們四個第二天離開了白馬鎮,一路上繼續聊李花麗莎:“我們單位怎么沒有這貨?”這個話題仿佛可以一直講到退休。

    他和李館都沒有再提起過方鴻漸。李館沒當回事,老孟關上車門就忘了。在他們那個時代,普遍輕諾。許諾主要是找些話講講,總不能一聲不吭,埋頭吃吧。

    李花麗莎什么都不知道,繼續看她的云。只有云朵知道她在看。

    有一天,就像童話里講的那樣,云正在收工,一天的收獲物都堆在西山之頂,蓮花、白南瓜、番茄、大蔥、茭瓜、毛豆、番茄、辣椒……都堆在西山頂上,金光燦爛。烏鴉在金子里面飛著。李花麗莎對一朵云說:“我不想回去了,跟著你走。”

    她背著一個旅行包,從前一個照相的送給她的,里面裝著她的衣物,包括香皂、新買的化妝盒、小圓鏡,還有《復活》《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簡· 愛》等書。她站在籃球場邊東張西望,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走。

    云朵說:“跟我來。”

    她就跟著它了。這朵晚霞沒有朝新城那個方向走,它朝著山區這邊走。泥巴路,兩邊是玉米地、土豆地、麥地、桉樹林、側柏、石榴樹……遠山上站著暗淡的白云。

    走這條路的都是去種地的,收莊稼的。

    有一個漢子正站在苞谷地里(周身古銅色,肌肉結實,32歲,單身)。大地上只有他一個人,像安泰(古希臘神話里面的大力神)似的立著。身邊有一排鼓囊囊的麻袋,一臺手扶拖拉機,幾個苞谷在麻袋口子上閃閃發光。

    他正準備將那些麻袋搬到拖拉機上去,忽然看見了她(就像是一只鳥落下來)。

    他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在本地相當搶眼,總是穿著那一套:紅色的套頭衫、綠色短裙、白色高跟鞋)。

    他靠種地為生,趕街天就去白馬鎮賣他的收獲物。他見過她打籃球,賣掉那袋土豆或者蘋果,他就找家驢肉館去喝酒,縮在角落里聽著人們談論她。

    她停住,明眸坦然,滿載秋波,與他對視。

    “這條路是去哪里?”

    “核桃村。”

    “要回家了?”

    “還早呢。”

    “要不要我幫你?”

    “來嘛!”

    “我認得你呢!”

    “我也認得你呢!”

    他忽然發情,躥上來抱住了她。

    “小皮蛋,走克整哪!”

    他抱起來扛著就走進苞谷地中央,踩倒一片。

    她咯咯直笑。從來沒有被男人抱過(干柴烈火),一碰就酥了。

    身體白皙、干凈、豐滿,臉和手臂是古銅色的。

    云朵趕緊跑過來蓋住了他們。他像一頭野獸那樣抱著她(她當然不知道野獸是怎樣抱,那是一種異樣的、開天辟地的感覺,強力、自信、直截了當、蠻不講理、溫柔、熱烈、全心全意的),她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股暖流自下而上。忽然,她輕了,像是成了一片云,最令她害羞的那塊云。洶涌的激流令她的身體前所未有地稱心如意。她的身體和他的身體仿佛天造地設,沒有絲毫隔閡。她覺得他就是那匹白色的駿馬。

    他長期與土地打交道。大地自有大地的法則。土地需要的是和諧,只有浸潤和愛護,才會生長結果。這種貫注著愛的勞動已成他的習性。

    她從來沒有這樣下流過,身體里原來藏著一股欲望。她奮不顧身,涌出去迎合他。

    他一句話都不說,只是朝她貫注。

    她一句話都不說,融化著。

    她的腿間流出了血,他有點驚慌。很快就好了,他們又開始忙碌。

    直到天黑,一朵云也看不見了,蟲子叫得驚天動地。

    遍體鱗傷,玉米地上有許多刺。

    仿佛成了一個泥潭,月光照在她露出的腿上,閃著光呢。

    后來他把她放在手扶拖拉機上。她跟著他去了核桃村,當了他的媳婦。

    過了幾年,他們用拖拉機拉著幾個娃娃回家去。父母一個個抱下來,高興得不得了。

    “李花麗莎啊,這幾年你在哪里啊?”

    “生娃娃咧。”

    她現在依然住在核桃村,白發蒼蒼,看著那些過往的云朵,核桃村的云比白馬鎮的多。

    在座的聽完這個故事,忽然悶悶不樂。

    “還要不要點什么?”李館說。

    “夠了夠了,謝謝李館。”

    他們(朱志明、陽新圖、趙總)從“驢霸天”出來,經過籃球場,那兒空無一人,天空黑茫茫,一朵云也看不見。有匹床單在籃球場邊一閃一閃。他們連夜驅車離開,一路上在車廂里討論著李花麗莎,聲音很響。這個話題永遠侵蝕著他們的記憶,直至終生。

    【作者簡介:于堅,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資陽。“第三代詩歌”代表人物。著有詩集《詩六十首》《對一只烏鴉的命名》《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只有大海蒼茫如幕》,散文集《人間筆記》《棕皮手記·活頁夾》《云南這邊》《印度記》《巴黎記》《昆明記》《建水記》等四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年度杰出作家獎,人民文學詩歌獎等。作品被翻譯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種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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