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4年第4期|張玲玲:鹽湖
從西寧到阿爾金山脈的路,我們開了六天六夜。連天的暴雨引發了洪水,沖毀了盤山公路,遇到這樣的地方,我們只能跳下車,蹚過去。
我們計劃先去阿雅克庫木,再去阿其克庫勒,前后約一個月,最晚不遲于九月。降雪之后,山道封鎖,很容易困在其中。阿雅克庫木湖在阿勒泰境內,北靠祁漫塔格山,東接依協克帕提河,為新疆最大、最北的鹽湖,這幾年因氣候變暖,融冰加劇,湖面一直在擴張,較之20世紀90年代,增長了一半有余。
起先還算順利,在阿雅克庫木湖的十天,我們即完成了全部采樣工作,于是按照計劃,繼續南下。車子在山道上爬坡、下降,目之所及,皆荒涼一片。大地像破舊皴裂的劍麻黃毯,山頂籠罩云霧,積雪永遠不消,宛如一頂頂三角小帽。有時能看見羚羊,它們在曠野幽谷中跟著車子競跑,似乎想弄清車里坐著的究竟是什么。
快到山里時,道路驟然收緊,最窄處僅能容一只大型野獸通過,如牦牛、野驢、馬熊。我們卡在了隘口,楊隊下車查看,又跳上了車。“走河床吧,”他說,“這里走不了了。”
牽引車拖著鉆井車走在前面,皮卡和吉普在后面跟隨。河床早已干涸,優點是夠大夠寬,缺陷是太軟,沒開多久,牽引車的輪胎就陷入了泥里,寸步難移。我們套上繩索,又拖又拽,費盡力氣,才將車子拉出泥潭,自己卻濺滿了泥漿。
四輛車,平均每部至少陷了兩次,原本一天的路程,足足走了三天。此時已是7月8號,比預計的時間晚了好幾天。我們擔心接下來的工作進度都會受到影響,一到湖畔,即開始扎營、安井。我們選的位置在鹽湖東面,喀拉喬卡山下,這里的沙地平緩干潔,東西為鹽堿沼澤地,旁邊還有淡水,是理想的扎營地。全部安頓好之后,我們就開始馬不停蹄地工作,四人鉆井,我們四人——楊隊、大元、小杜,我——則將皮艇充氣,準備上湖采集鹵水。
正值中午,熾陽高照,將河灘曬得發白,湖面波平如鏡,將炫目的光線逐一返還。我們脫下厚厚的防風外套,扔在營地的工作車上,穿著救生衣和雨褲,踩著湖水,爬上了船。
坐在艇上,望得到西面群山,析出的鹽柱散落在沼澤,精巧而瑩白,那里是小獨山及丁字口,阿爾金南部及昆侖山西部的多條徑流經阿其克庫勒河,源源不絕地匯入湖中。北部則是大小園山及大溝岔。已經夏季,山巒仍呈棕褐色,稍綴青翠。湖面散落著三座島嶼,最小的那座堿地島尚未命名,另外兩座分別是大艦島與小艦島。
皮艇忽然停在了湖中,看看時間,開出去還不到二十分鐘,不管我們怎么努力,發動機仍舊紋絲不動。四人之中只有楊隊略懂機械,檢查完畢,他說水泵葉輪沒問題,噴水口也沒堵塞,高壓包、點火器、導線、火花塞也都正常,問題可能出現在內部。
我們穩住皮艇,起身呼叫,但機械隆隆不絕,蓋過了我們的呼叫,同事們仍在按部就班地工作,并不知道湖上發生了什么。
抬頭望去,刺眼的日光漸漸暗淡、柔和,像一團灰白的石頭,隱沒在鉛灰色的云后,似乎有種變臉的征兆,大元提議:“用手劃回去算了。”
我們同意。但手剛探進湖中,還沒怎么劃動,湖上就刮起了大風。大風自東而來,將皮艇向西吹去,又卷起湖水,灌進我們的衣領,把我們的身體澆得濕透。我們無計可施,只能緊緊抓住繩索,身體貼著船底,等待大風過去,但風勢有增無減,皮艇在巨浪中上下翻覆,并不比一片枯葉更堅固,營地越來越遠,最后徹底看不到了。
風刮到了天黑才停下,幸運的是皮艇沒翻,最終擱淺在了湖岸,我們下了船,拿出指南針,想弄清自己的位置。
——東經8833,北緯3659,和營地的直線距離是三十里,它在東北,我們在西南,兩地懷抱一只鈍角河灣。
地圖顯示,沿著湖岸一直往南,可以走到營地,但這樣的話,差不多得走五十公里。出來時還是中午,氣溫高達三十攝氏度,日落之后,溫度驟降,僅靠這點衣服,根本走不了那么久的路。此外還得提防夜間野獸的襲擊,如遇馬熊、狼群,我們毫無還手之力。
同事們沒見到我們回去,應該會出來找,只是偌大湖面,漫長岸線,找人無異于大海撈針,拿什么作為信號?
楊隊想到了枯草。枯死的莎草和雜草,含鹽量高,含水量低,一點就燃。我們沿著湖灘搜尋了一圈,湊齊了一小團,枯草點了起來,微弱如塵,沒一會兒就滅了。
繼續找尋枯草不現實,四人分開行動,一旦有人落單,后果不堪設想。當務之急是找地方休憩,天明后再做打算。我們沿著湖畔向南,走了五六百米,最后在貼近山腳的地方找到了一小塊凹巖,底部能容納五六人,上方山石平平伸出,好似屋檐。前面就是湖灘,如果有車經過,不大容易錯過。想到皮艇還在岸邊,說不定會被風吹跑,我們又跑了回去,將它拖到了巖下。
一個下午都沒喝水,感覺渴得要命,舌頭成了木塞,鼻腔干得冒火,但只有一壺淡水。壺在八只手中靜靜傳遞,每個人都克制著自己,每次只喝一到兩口,抿一抿,就遞出去。
還有一小包蘇打餅干,大元隨身帶著的。每人分了一片。他只吃了半片,說怕口干,等楊隊把水壺給他,他又只喝了一口。
月亮已經升到了半空,星星閃著呼吸般微弱的光,黑暗猶如實體,侵占了光線。風在石孔間穿梭,不時發出細細的哨聲。有一陣沒人說話。小杜問那聲音是不是狼,楊隊說應該不是。
“20世紀80年代,我導師在察爾汗采集碳酸鹽石,就遇到了狼群。一共七只,湊近他,嗅了嗅,又走了。”
“真懸,”小杜說,“20世紀80年代……現在狼少了吧?”
“幾年前少了,這幾年又多了。去年冬天太冷,它們沒吃的了,就攻擊牧民的羊和牦牛。七八頭狼能干倒一只八九百斤的牦牛,三只野狼就能把一頭牦牛吃得一干二凈。前幾年我們去西昆侖北坡的采鹽點,路上遇到了一個維吾爾族向導,給我們帶進了村子,讓我們住在他家廚房里,住了幾天,后來一直都有聯系。今年二月,他忽然問我,要不要買狼牙。我問他哪兒來的,他說自己打的。狼鬧得太兇,咬死了上百頭羊,還攻擊老弱的牦牛。一頭牦牛一萬兩千塊錢,國家給上保險,如果病死的話,可以賠六千,被狼咬死只能賠兩千。他和另一戶牧民,拿了自制的土槍,打死了狼,撬了狼牙,想拿出來賣,補回一點損失。”
“我見過熊,”大元說,“上次去熱覺茶卡,在湖邊見到了兩只棕熊,一大一小,看著像一對母子。大的見到我們,人一樣站起來,緊盯著我們瞧。瞧了一會兒,又放下前掌走了。我們待在那兒,動也不敢動。后來猜,估計是帶著孩子有所忌憚,不然那么大個,一車人都不夠分的。”
大元和楊隊都有過多次科考經驗,我和小杜還是新手。我猜他們說這些,其實是讓我們打起精神,別睡著,一旦睡了,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我有些疲憊,但睡不著。
水壺又拿出來轉了一圈,轉到我這兒,我忍不住掂了掂,發現剩下的已不足三分之一。離天亮還有六小時,危險的水位。楊隊問我們感覺咋樣,頭疼不疼,胸口悶不悶。我除了冷,感覺還好,小杜心臟略有不適。
“大家多留意外頭,說不定他們半夜會找過來。如果到天亮還沒出現,咱們就往營地方向走走,沿途說不定能遇到。主要是水不夠了,干等不是辦法。路上還可能遇到淡水。有動物的地方,一般都有淡水。”
“明白。”
我覺得很冷,懊悔之前不該將衣服扔在車上。本地天氣多變,不上湖時風平浪靜,皮艇一旦碰水,即狂風大作,有時甚至會下起冰雹,皮艇被刮走也不算多不尋常的事。只是風不會持續那么久,也不會刮出去那么遠。湖水不深的話,同事們多半會選擇跳下皮艇,跑回營地。
我知道這種事情很難完全避免,但還是有些埋怨楊隊。他們應該準備得更充分些。譬如好好檢查一下發動機,不至于上湖之后傻了眼。現在就像災難疊加災難。
大元繼續說著故事。
“有個真事兒,院長以前去鹽湖,勘探晚了,走不回營地了。他和助手兩人就挖湖邊的膠質土,壘了一堵墻出來,兩人蜷在墻后過了一夜。那是真他媽冷啊,風一吹,兩個人縮成一團,后來他就有了個外號,叫‘團長’。他自己大概覺得這外號挺有意思。”
我知道這故事,但并未因此受到寬慰。他們那代人,按照他們的說法,幸運地趕上了一個需要資源的時代,一切都是為了建設服務,實用性成了他們遠離風暴、獲得庇護的手段;到了我們,很難說面對的威脅是變得多了還是變少了,顯而易見的是,我們孱弱、平庸,外部的威脅還沒到來,自己已被自己擊潰。置身荒野也不會變得崇高或特別。也可能卓越本就罕見。我們讀著歷史擇揀后的傳奇,幻想自己離他們很近,實際上卻相去甚遠。我最羨慕的不是他們的智力或想法,而是強硬的意志與旺盛的體力。我怕饑渴,也怕失溫,怕對他們來說哪怕是最簡單的困境。我不想把生命當作職業的砝碼。我希望一切都長,領悟慢慢產生,而非戛然而止。以這樣的方式擱淺在此,我覺得十分愚蠢。
小杜問:“咱不會死在這兒吧?”
“不會。大伙兒再湊近些,冷的話,就搓搓自己的四肢,注意力度,別太猛了。”
“他們晚上會找來嗎?”小杜說,“能找到嗎?”
天亮了,同事們沒有出現,而淡水早已消耗殆盡,我們決定不等了,往營地方向走去。皮艇不能留在這里。楊隊扶著小杜,我和大元拖著皮艇,沒走多久,便感覺眼冒金星,再也走不動了,楊隊說算了,撂了吧,擱在山巖下面,回頭再取。
初升的太陽橙紅溫軟,過不一會兒,光線迸濺開來,散落大地,將一切都照得白乎乎、熱烘烘的。日光帶走了夜間的寒氣,將鹽粒留在身上,令皮膚發緊,衣服干糲。我頭很暈,后腦勺像被誰重捶過,神經陣陣抽痛,眼眶壓迫著鏡框,像要把眼珠擠出來。我知道自己臉腫了,但不是最嚴重的那個,小杜比我嚴重得多。
我渴極了,恨不能跪下,抱著湖水狂飲。它們看上去澄澈又寧靜,湖上一絲風也沒有,以至于給你一種幻覺——其入口也必定是甘甜的、清冽的。但湖上零落的鳥羽是一次提醒:那些被美麗所誘、俯沖下來尋找食物的鳥兒,正是這樣被湖水吞噬的,沒有生還的余地。
不管怎么說,我們夠幸運的了,沒被風吹進湖里,也沒被野獸襲擊,甚至最危險的失溫也僥幸逃過。如果能來一場雨就好了,可以聊解干渴,只是天空明亮耀眼,一絲黑云也無。
我在沙地上努力識別動物的痕跡,一點爪印也不放過,大元忽然停腳,問我們有沒有聽到叫聲:“就在右前方。”
我們屏息聆聽,循著聲音的方向走去,沒走多遠,就看見了那群綠頭鴨,總共有十來只,它們聚在一起,嘰嘰呱呱,像開著小型會議。再走近些,我們看清了它們圍聚的地方正是小片水泊。于是快步上前,趕走鴨子,跪在砂石上,用手掬著,拼命喝了起來,一直喝到腹脹惡心才停下。
我們喝夠了,水壺也灌滿了,最初的惡心過去,饑餓終于回過神,開始持續啃噬胃部。不算之前的餅干,我們已二十四小時未進一餐,最后一頓是在營地吃的午餐,有卷心菜、茄子和豆干。大元說,回到營地后,他得吃一整盆兒土豆燉肉。我想吃點帶湯水的,譬如面條。小杜說他想不出吃啥:“感覺又餓又惡心。”餓過頭差不多就這滋味。
最難受的時候,我們抓起腳下的枯草,嚼一嚼,咽下去,好讓胃里有點可以研磨的東西,不至于持續空攪。這里的路面看上去平緩,實際上很不好走。有些是鹽和砂礫的混合,踩上去硬邦邦的,不留神就能戳穿鞋底,有的則是薄脆的地殼,一踩就塌,一塌就陷,不留神的話,很容易扭到。雨褲穿在身上,悶得人快要脫水,又不能脫下背著,衣服濕了又干透,汗在后背結起了霜。楊隊不時拿出指南針核對位置,以防偏航。但走了很久,也沒見到車或營地的影子。小杜體力不支,而且越來越糟,我們不時停下等他,行進速度一直在下降,看樣子天黑之前不可能趕到。
“我走不動了,”小杜好不容易追上來后說,“你們先走吧,我慢慢跟上。你們和同事們遇到了,再回來接我好了。”
他鬢角掛著汗,一說話就滾了下來,原本瘦削的臉胖了一圈。
“我陪他吧,”我說,“我倆慢慢走,他一個人不行。”
大元堅持他陪,他覺得我太年輕,兩人一起走丟了,咋辦?
“不爭了,都慢慢走,”楊隊說,“萬一還得熬上一夜,那就熬吧,他媽的死不了。”
“那這樣,你們在前面探路,我扶小杜,不跟你們差太遠,要是你們看到我們掉隊了,就等一等。”
“這樣也行。我們先走,走慢點,有什么問題,你們就喊一聲。”他摘了水壺遞給我,“你倆拿著。”
楊隊他們朝前走了,我把胳膊遞給小杜,他說不用,然后問我,知不知道還剩下多少路。
“剛才說三十里,那現在估計還有二十七八里,咱們沒挪多少。”
他因為耽誤我而道歉,我說這沒什么。在所里的時候,我不覺得他會是我視為朋友的那類人,但現在我們卻是共同體。我告訴他,不必著急,慢慢走就是,說不定待會兒大部隊就趕到了。走得太快沒什么意義。
“你體質真好,”他又說,“是之前運動得多嗎?”
楊隊在前面停了下來,我們以為他們在等,略略加快了速度,走到那邊,發現那里有條河流,不寬,至多兩公里,也不算深,剛及胸口。
“能走嗎?”
“剛才就試了,”大元說,“蹚不過去。”
高原上的河流,水淺流急,體力好的時候都可能被沖走,別說現在。
沒有其他路了。大元束好雨褲,又往水里走了幾步,他碰到了一塊圓石,趔趄了下,差點摔倒,只能退了回來。已經傍晚,太陽從容走到了山脈西面,漫不經心地收回自己的暖熱,等它一落山,我們也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可能是什么。
我們站在河邊,一籌莫展,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了車子的聲音。是士昌和玉喜。他們就出現在那兒,一種相當不可思議的形象。我們大喜過望,隔著河流,朝他們拼命揮手。
起先他們想開過來,但那輛吉普吃水深度也就七十厘米左右,因為擔心熄火,開了幾步就停下了。士昌套上救生衣和雨褲,將高筒橡膠靴上部扎緊,腰上捆上繩索,繩索一頭拴于車尾,然后背著兩個救生圈,慢慢地涉了過來。小杜高反嚴重,由大元護著先走。等到他倆回到岸上,士昌又蹚過來,將救生圈拋給我們。前后費去三小時,我們終于全都上了車。
上車后他們才說,我們在島上挨了一夜,他們在營地也是一夜沒睡,天亮即分了兩路出發,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遇到。上車后我們每人灌了兩瓶水,吞了一張餅,感覺終于緩過來了些。我很想倒頭就睡,但皮艇還留在島上,沒了設備,工作無法繼續,只能等海川和薛明回來,再用他們的車子把皮艇運回。
運到后,海川就著燈,將皮艇檢查了一遍,說總體情況還好,沒有刮擦,也沒漏氣,發動機失靈的原因找到了,是變速箱的軸承壞了,鐵絮在齒輪油里飄得到處都是。我們沒有零件,只能去縣城找專業的師傅修理。縣城離我們差不多有三百公里。
“今天先睡,”海川說,“明天再說。”
小杜感冒了,吃了藥,但至少得休息兩天,楊隊留在營地看守,最終是我和大元開著皮卡去若羌縣城。我們輪流開,開了三天才到。我們先找了家修理鋪,師傅檢查完,說至少需要一個下午,晚上開回不可能了,我們就近找了家旅店。
就算沒有風沙,這里的天空也呈黃灰色,像是泥塊抹過一樣。我們在一家回民餐廳吃晚餐,聽見鄰桌有人在聊天,說起洪水的事情,說是許多路段都被沖垮了,包括縣城和湖島間的路段。我們對視了一眼,意識到回程的路可能會變得很難。有過上次的教訓,我們一離開餐廳,就去了隔壁超市,買了些罐頭、水果、瓶裝水,又買了些螺絲、釘子、膠布、膠鞋、雨披,然后回到修理鋪,想催促師傅趕緊修完。但修理鋪關門了,伸縮門上貼著手機號碼。我們打去電話,求了半天,他才肯下來——原來他就睡在鋪子樓上。修完皮艇,裝回車上,我們松了口氣,這才感覺安心了些。
我沒睡好,一晚上都能聽到雨打玻璃的聲音,淅淅瀝瀝,下個沒完,醒來時發現還不到六點。我起身上廁所,回來時發現大元也醒了,坐在床頭發愣。我們洗漱,吃早餐,開始趕路。
注意安全的同時,我們盡量開快些。國道被沖得不像樣,泥水里頭什么都有:瓶子、袋子、木架、鐵板。之前在縣城,四處都能聽到洪水泛濫的傳說,據說有些山勢低的人家,整個屋子都沖垮了,只剩下一個鐵門。營地很難不受影響。我們擔心同事的安危,渴了就喝礦泉水,餓了就吃罐頭和干糧,緊趕慢趕,好不容易才趕到。
營地的情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嚴重。人沒事,但上游的洪水沖到了湖岸,沖倒了帳篷,將我們的生活物資和個人物品卷走了大半。被沖走的還有好不容易采來的巖芯樣品。樣品丟失,意味著這趟的工作全部清零。不僅是經費的高額,還有重復的身體及精神折磨。過去的二十天,誰也不想重來,至少短期內不想。
物品在湖中浮浮沉沉,兩側的沼澤已經成了汪洋。動物們全都遷徙到了山上,水鳥一只都見不到了,剛來時,它們藏在岸邊,發出柔和的咕咕聲。湖面漂著被沖走的速干衣和長褲,衣服被泡得鼓脹起來,像浸發了的尸體。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什么都不能做。隔了一會兒,楊隊忍不了了,套著救生衣,跳進了水里,薛明也跟著跳了下去,接著是玉喜、士昌,四人聯手,撈回了裝著樣品的箱子。
好在樣品都在一個箱子里,找到了樣品,日用品的損失多少有了些補償。更迫切的問題是鉆井車,車子半截陷在了泥里,平臺能打鉆取樣,但是不能移動。僅憑人力,不可能將其拉出,只有仰仗牽引車的力量。
扎營之后,牽引車就開回去了。楊隊打電話給所里,請求支援。但等了很久,遲遲不見車子到來。再打給所里,說牽引車已經派出了,應該在路上。于是我們繼續等。但車子還是沒來。隔了幾天,牽引車的同事打電話來,說車子經315國道向西時,在花土溝遇到了泥石流,人跑了,車還在那兒。
過來救援的路上,他們剛開到河谷,就看見山頭籠罩著厚厚的陰云,猜測上游正在下雨,于是停車觀察,忽見一條黃色的泥流隆隆而來,他們暗叫不好,沖上車子,想驅車離開,但車子卻陷入了泥里,一動不動。泥流越來越近,帶下巨石,擊潰欄桿,將道路砸得稀爛,他們只能棄車逃跑,好不容易才逃脫。某個瞬間,泥沙幾乎貼著腳底而過。事后聽說,就在他們棄車的地方,一輛越野車被埋在了泥里,車上四人全部罹難。
牽引車和鉆井車全都埋在了泥里,我們還剩一輛吉普、一輛皮卡,我們乘著皮艇,撈回了一些被沖走的包裝還算密實的物資。但能支持多久呢?接下來怎么辦?
回去太不甘心,留下又缺乏支持,楊隊組織開了個會,商議的最終結果是,四人留下——楊隊、小杜、士昌、薛明,將能做的勘探繼續做下去,我、海川、大元和玉喜四人,則開去最近的檢查站,尋求支援。我們拿了三天左右的水和吃的,開走了吉普。一出外面,發現險情仍未消除。河水高漲,車輛行駛在盤山公路上,下面就是激流深谷,濁流沖刷山巖,水面被峭石撕開,露出猙獰的面目。我們盡量白天多趕路,天黑即停,趕了整整兩個白天,才到達檢查站。
站點是空的,只有一個白屋子,孤立在平原上,讓人想起牧民棄用的地窩子。為了躲避洪水,人員早就撤走了。我們待了片刻,汽油還剩下最后一桶,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停在半路。
海川忽然想了起來,說這附近就是中石油的勘探基地,人員撤走了,但還有些物資在,有時過路的科考隊伍會去那邊找吃的,這樣可以不必折去縣城。我們去了基地,在糧倉內找到一些散落的罐頭,早已過了期限,豆子、大米的袋子被老鼠咬開,散了一地。
我們拿了一些罐頭,商定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打開。車子沿著國道一直向西,上游比下游積水還嚴重。車子在泥水里艱難跋涉,我們開得小心翼翼,就怕忽然熄火,但開到青格力克附近,車子還是進了水。海川跳下車,掀開車蓋,關了打火器,拆去負極線。他擔心點火器報廢,想等水排凈后,再做啟動嘗試。
這里離檢查站還有二十多公里,要是車子沒出事,可能四十多分鐘就能開到了。但經歷了過去的幾天,哪怕發生更為倒霉的事情,我也不會多吃驚。沒有選擇,走就是了。海川和大元輪番開車,體力有些透支,我和玉喜自覺還能走路,于是拿了水和吃的,裝進包里,又拿了電筒和電池,準備出發。正式上路前海川叫住我:“車子能動了,我們就開過來找你們。”
我點點頭,緊住包帶。路上幾乎見不到什么車輛,但爛泥中嵌著車轍,偶爾能看見蹄印,泥水汪在車轍砌出的堡壘里。顛簸一路之后,徒步并不難挨,更像福祉。玉喜走得快且穩健,我問他怎么做到的,他說,除了走路、呼吸,什么也不想。他的方法很管用,有那么一會兒時間,我感到自己似乎找到了節奏,步履輕捷,呼吸平順,不餓不渴,毫無疲憊之感,這讓我想起更年輕的時刻——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疲勞是什么。
天黑之前,我們趕到了檢查站。檢查站只是兩間鐵皮屋,一大一小,煤爐堆在墻角。這個季節,夜間也得點著,到了八月下旬,爐子也起不了太大作用。我們給他們看了證件,解釋了自己的處境,表示希望他們能提供援助。
站長還很年輕,個頭不高,肩背滾圓,臉寬寬的,皮膚黑紅,戴一副眼鏡:“不好意思,這個還真幫不了。”
檢查站沒有車,唯一的車被開去巡邏了,到現在還沒回來。食物倒還有些:奶茶、馕餅、手抓羊肉。物流中斷,物資送不到這里,他們拿的是之前的存貨。
我們喝了奶茶,吃了肉和馕餅,真心實意地道了謝。鞋襪濕透了,汗水混著泥漿,泡得腳皮發爛。在站長的勸說下,我們脫了鞋襪,放在炭爐旁烤干。我這才發現腳腫了,腳背有瘀青,但不知道在哪里、何時撞的,走時全無察覺,不碰不疼,不像腰背,坐下來的時候,就挺不起來了。
站長給我們收拾了一張床鋪出來,他以為我們會留下。我想不好。海川說過,如果車子能動,他會想辦法追來,但現在已過八點,仍沒任何追來的跡象,說明他們還困在洪流中。車上還有點水,但沒吃的。他們撐不了太久。
我看看玉喜,他沒說話,但我知道他和我想的一樣。
“這么晚還走嗎?”站長說,“住一夜吧。我們這兒雖然條件艱苦,但還算安全,萬一路上遇到點兒啥呢?”
見勸阻不了,他不再挽留,而是幫我們把抓肉、馕餅裝滿了包袋,拍拍我們的肩膀,祝我們一路平安。
“上次那么大洪災還是十多年前,一九九九年,我那會兒也就十來歲,”站長笑道,“你們也算趕上了。”
我有些頭暈,分不清是疲勞還是高反,只能睜大眼睛,以看清眼前的路。晦暗天幕下,電筒最大的用處可能不是照明,而是給過路車輛以提醒,提醒他們還有人在這條路上。但沒有任何車輛途經。我還能看到我們來時的足印,似在說明,沒有同行者,只有自己。
不管怎樣,回去的路還是比來時好熬,至少走過,有所預計,不會覺得道路無窮無盡,走一步,就膨脹些。
又下雨了,雨量不大,還能接受。我們從包內拿出雨披,套在身上。雨將視線打得一片模糊,我不斷抬手擦拭,這個動作打斷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秩序,我漸漸感到,體力正逼于極限,背包比石頭更沉。那天在山洞,我還尚有興致看看空中的星星,聽聽大元、楊隊的故事,但現在一抬頭,水就灌進了嘴里。
真該休息一夜。說不定他們也認為我們會留在站點,睡上一夜。可一旦這樣想,路就會變得更長,包會變得更沉,疲乏就變得難以容忍,終點越發遙不可及。
我的腳扭了。沒踩到坑洞,平地上扭的。很輕的咔嗒聲,緊接而來的就是劇痛。我平衡住自己,照著之前的速度,繼續行進,但疼痛開始加劇。我將重心挪到了右邊,盡量用右腳發力,但沒走多久,髖骨和尾椎就有些受不了了,左腳的疼痛卻絲毫未曾緩解。
玉喜看出來了,問我怎樣,這么長時間以來,他還是第一次主動開口說話。我告訴他沒事。
“還能走嗎?”
“沒事。”
“不能的話咱歇會兒。”
“沒事。”
“別逞強。”
“真沒事。”
我不是逞強,而是覺得,停下對于腳傷于事無補,反而讓它更顯煎熬。疼痛只是一種神經的主觀感受,我對自己說,既然是主觀的,那么它就可以被鈍化,被扼制,被降伏。這點自我催眠起到了些許作用,至少疼痛不像之前那么不可忍耐。我也不去想行程是否在縮短,余下的路還有多少。我什么都不想,只是走啊走。雨停了,啟明星已經升了起來,像一枚金質的勛章,鑲嵌在深藍天宇上,變得越發熠熠生輝。大地和天空的交接處,沉郁的紺色漸漸褪去,瑰麗的金紅礦液從云縫里溢出,紅色最終占據了全部的優勢,鋪天蓋地,聲勢奪人,將山脈裝點得猶如新郎。沒過多久,天空結束了它盛大的光影表演,再次變得灰白、寧靜,就像幾個世紀、幾萬萬個世紀以來一樣。這種變化絲毫沒有減損黎明的美,反而更襯出其珍貴,那短暫的、恢宏的光線驅逐了緩緩逼近的疲倦,驅逐了深夜夢游般的不快。它們也給我一種感覺:夜晚和白天是從我的腳下橫移過去的。
我看見了皮卡,較之原來的位置,也就多挪了一公里,車子后面拖著一條長長的輪胎印。我們走上前,敲敲車窗,他們醒了,打開車門,讓我們上去。我撐住右腿,玉喜托住我胳膊,向上稍稍抬起,把我扶進了后座。
車子修好了,能夠點火,他想追過來,卻陷在了泥里。海川叫我們先睡,睡醒后再說。
我在后座檢查傷勢,受傷的位置在腳踝和跟腱之間,已經鼓了起來,略有紅腫,摸上去發燙。小時候踢球受傷的位置就在這里,出過問題的地方總會再出問題。我判斷了下,感覺骨頭沒事,休息兩天應該能好。我躺下來,將外套蒙在臉上,抱起胳膊,蜷在位置上睡著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小時,兩小時,都可能,醒來感覺全身發冷,左側脖頸酸脹,外套落在了地上。玉喜坐在前面,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睡著。以這樣的姿勢睡去,實在難言舒適,等到徹底清醒之后,我感覺還是好了不少。想起昨夜的長路,我不免有種驚奇,那股力量仿佛是我自己發掘出來的一樣,在這之前它們不過是在沉睡而已。午后光線漸漸斂去,道路開始發灰,但雨停了,洪水也在后撤,可以很明顯地感到,那股狂暴、兇狠的力量已經衰萎,不會再來了,昨晚是最后一次。等到洪水徹底退去,我們就下了車,拿著鐵鍬、鋼釬,嘗試著挖出車輛。
一輛高原東風在我們旁邊停了下來,問需不需要幫忙,再一看,后面還跟著十來輛,有大巴也有卡車,卡車用軍用防水布捆得結結實實,交流后我們才知道,他們是去往阿爾金的淘金車隊。領隊的撒拉人面相兇惡,口氣卻還和善,他分給我們幾根煙,吩咐后面的車子把我們拉出泥潭。
車隊走遠了,我們才咂摸出滋味,卻不知道怎么判斷,于是笑了笑,誰也不去主動談論。玉喜沒有抽煙的習慣,他把煙調了個個兒,夾在了耳后。后來的那段路,我一直盯著他耳后的煙,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能什么也沒想,說實話,這感覺并不糟糕。
開到花土溝的時候,我們拉下車窗,減緩車速,卻始終沒見到車輛。這是個荒涼的小鎮,建筑雖然是新的,但看上去就像廢棄了一般,泥白色的墻面被夕陽染得血紅。我們開了一圈,找到電話,打回營地和所里,問發生了什么,他們告訴我們,牽引車以及新的救援車輛都在縣城。我們加完油就往縣城開,到了那邊,兩方人馬才終于會合上。此時距離出來已經過去了十天,營地的物資根本撐不到那么久。我們沒有休息一秒,就跟著救援車隊踏上了回程之路。我不知道營地什么情況,但我知道他們在等著我們。開進山谷的時候,天空忽然飄起了小雪,還是八月初,雪不該來得這么早,雪落在河谷、道路,宛如小小的鹽粒,這些來自天空的白鹽,將干了的泥塊又融化成泥漿,似乎正竭力地將它們拽回自己的來處。
【作者簡介:張玲玲,女,1986年生于江蘇,小說見于《收獲》《十月》《作家》《花城》《鐘山》《上海文學》《小說界》《芙蓉》《山花》《青年文學》《西部》《長江文藝》等,并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思南文學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出版小說集《嫉妒》《夜櫻與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