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泱:巴金先生兩題 ——紀念巴老一百二十周年誕辰
今年恰逢巴金先生誕辰120周年,在一則巴金軼聞和一篇他不為人熟知的中篇小說《星》中,作家韋泱追憶他真誠的為人和作品。
一則巴金軼聞
閑翻舊刊,在上世紀40年代出版的《幸福世界》目錄頁上,有“補白”一欄,其中一篇叫《巴金逃席記》,讀后甚感有趣。巴金的這件舊事,以后沒有見諸過其他報刊書籍。這類史料,不易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卻往往具有真實性和趣味性,可補正史之不足。
這本《幸福世界》,1947年11月30日出版,是該刊第二卷第一期,編輯者汪波,由環球出版社出版。補白文章區區幾百字,文雖不長,卻完整地敘述了巴金的一件小事,也透露出不少文學信息。
短文開頭寫道:“巴金偕同《申報·自由談》編輯黎烈文自滬抵蘇,辟室于城外花園飯店,暢游姑蘇名勝。”是在1934年春,從時間上推算,應該在三月間。因前一年九月,巴金到北平,協助靳以籌辦《文學季刊》,一直到次年一月,他才回到上海。一二月,在上海還不能算春天,而三月巴金又到北平,和靳以一起住在《文學季刊》編輯部,一直到七月才回上海。所以,巴金受黎烈文所邀,到蘇州作短期旅行,是在三月底去北平之前的日子,可說是忙里偷閑了。黎烈文是巴金結識不到一年的文壇朋友。去蘇州前一年,黎烈文通過朋友向巴金約稿,兩人遂成莫逆。在魯迅先生的葬禮上,兩人挨在一起抬棺的場景,成了他們惟一的合影。巴金為他編輯出版過譯著《冰島漁夫》等。黎烈文后在臺灣大學外文系任教,1972年病逝,巴金在《隨想錄》中有一篇《懷念烈文》。
短文接著說道,有蘇州私立振華女中畢業生、女作家彭雪珍,曾做過沈九茲主編的《婦女生活》雜志編務,她是黎烈文的舊友,由此巴金也認識了彭。一天,女中部分校友在彭家聚餐,彭無意中說到巴金在蘇州,“于是大家都要一瞻大作家的風度”,彭“一口答應,便去和巴金接洽妥當”,算是由彭作主持人,開一個茶話會,地點就放在虎丘的冷香閣。這一天,十幾位仰慕巴金的時代女青年到來,“不一會巴金也姍姍而來,就由彭小姐居中代她們一一介紹,大家隨意坐定,這樣,茶話會就算開始了。”一般來說,茶話會的氣氛是隨意而充滿熱情的。接下來巴金的舉止,卻讓這些她們十分意外:“怎耐他沉默寡言,不大開口,全無青年人的鋒芒,使在座的人,都感到失望。”
這樣的僵局,總要有人來打破,于是出現下面的對話:
“巴金先生,我們都很愛讀你的作品呢”,其中有一個人立起來這樣說。
“那是少爺小姐們的無聊消遣。”巴金苦笑著,吐出來的話語,是那般的沒精打采。
這樣,談話就無法繼續,空氣是沉悶極了。
“好吧,這里的風景很是不差,我們來替巴先生留一個影吧”,有人把手中的照相機揚了揚,躍躍欲試地說。
“贊成。”又有幾人異口同聲地附和著,想借此打破這窒息的環境。
“拍照嗎?”巴金皺了皺眉,接著便不假思索地說:“好,我去去就來。”邊說邊即離座而起,向別人略一招呼,從容下去了。
接下來的場景,又是讓大家不可思議。
“這時,大家相顧愕然,誰都不便動問,只好耐心等著。不料他這一去,竟鴻飛冥冥,杳如黃鶴,累得她們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從早上九時,直等到中午十二時,坐得一班熱心女郎,饑腸轆轆,腰酸背痛,虧得后來彭小姐見機,料想他再也不會來了,便發施號令,宣布散會,在座者如逢大赦,便相將作鳥獸散。”
一場本該十分歡喜,十分精彩的聚會,就這樣不歡而散。短文最后寫道:
“在歸途中,無人不怨聲載道,認為巴金性情怪癖,不近人情,把先前未見面時的一團高興,全部化為烏有。次日,巴金因攝影逃席,便哄傳于吳門文化界了。”
此短文的作者叫君沛,不知何方高人。我猜想是她們中的一位女郎。其文字精悍生動,使人如臨其境,如聞其聲,真是妙不可言,把巴金的神態、性格寫得入木三分,逼真可信。
光陰不居,如今讀到這則寫巴金在上世紀30年代的軼聞,依然使人覺得所寫絕無虛言。因為,文中寫到的三方面內容,對巴金而言,是始終如一的。一是巴金確是一個“訥于言”的人,他沒有口若懸河、夸夸其談的演說家本領。熟悉他的人,還知道他有點口吃的毛病。巴金不喜歡參加會議、人員集聚等群體活動。所以大庭廣眾之下,他更是不善言辭,沉默寡言了。面對一眾喜歡自己的“粉絲”,換了別人,可能會趨之若鶩,求之不得。可巴金赴會,多半是看在好友黎烈文的情面上,其實也是勉為其難了。二是對自己作品的評價,巴金從來沒把它們看得多么高大上,從不王婆賣瓜,自吹自擂。他覺得,自己作品的主要讀者對象,是年輕的知識分子,比如大中學生、白領青年等,所以他說“那是少爺小姐們的無聊消遣”,作品的功能首先是修身養性,是一種人生休閑。三是巴金不喜歡拍照,一拍照就是鬧猛的場面,巴金喜歡獨處,喜歡思考。所以遇到請他拍照,只得溜之大吉,逃之夭夭。后來他有了不少的頭銜,直到晚年,仍然不喜歡上鏡,不喜歡宣傳個人。
《幸福世界》刊載的這則短文,雖排在“補白”的位置,卻向讀者提供了關于巴金的可讀信息,一種心靈的愉悅。同期精彩文章不少,如劉以鬯、施濟美、葉明、曾慶嘉、陳蝶衣、董鼎山等人的作品。但《巴金逃席記》作為一篇紀實散文,置于其間,毫不遜色。
最后說說這本《幸福世界》,我曾有專文寫過這本刊物,編輯此刊的汪波就是沈寂先生。他創辦《幸福》后,知道劉以鬯曾在之前辦有同名刊物,并打算復刊,就把《幸福》改為《幸福世界》,以免有盜名之嫌。劉看了沈辦的刊物,覺得比他辦得好,就讓人轉告沈寂,請沈仍使用原刊名,他的刊物就不復刊了,這堪稱“文人相親”的文壇佳話。這樣,沈寂又恢復了原《幸福》刊名。可見,刊物辦得好,最重要的還是內容為王,讀者愛讀。
鮮為人知的《星》
巴金寫過一部中篇小說《星》,其影響力卻無法與他的其他中篇小說相比,如《滅亡》《新生》《砂丁》《電》等。因為,他的中篇小說大都由開明、良友等知名出版社出過單行本,且一版再版,發行量很大,讀者的知曉度當然也大。但是,《星》卻沒有這個幸運,可說是鮮為人知。但也不全然如此。我讀到的《星》,卻是另一形式的印本。
《星》一書的封面上印著:“巴金原著,任玲遜英譯,世界英語編譯社刊,漢英對照”這些字樣,這很清楚地說明,這是一種較為特殊的版本,用現今的話說,是“雙語讀物”。版權頁前有一則《后記》,照錄如下:
本社編印“漢英對照文藝小叢書”,目的想把國內文壇上有價值的作品介紹到海外去,同時還有一種副作用,就是要使愛好文藝的青年把它作為閱讀、揣摩以及練習翻譯的資料,因此已出版的各冊中(如《手》《高老夫子》《傷逝》等)在編排方面都采取了漢英逐節對照的形式,因為那些文字全是直譯的。
本書系中篇小說,全文共分為七章,自第一章至第四章也是直譯的,第五章以后,譯者為顧全外國讀者閱讀的便利起見,把原文中的對白縮短了,改成直接的敘述事實,而且刪除了那些繁瑣的部分,所以在編排方面,只能采取另一種接排的形式了。不過由于譯筆的謹嚴,對于巴金先生原文的精華,是無損秋毫的。
巴金先生的作品洋溢著高度的熱情,有人說他的作品正表現出現代青年口中所要說的話。因此能受千萬讀者的愛戴并不是偶然的,在紹介了魯迅先生、蕭紅女士的作品后,我們就選定了他的作品。
最后,本社虔誠地希望海內外讀者不吝賜教。
齒輪編譯社識
廿九年歲暮
這個“齒輪編譯社”系香港的一家出版機構,這說明此書在1940年末或次年初出版過,或者說,其可能是世界英語編譯社的一個分支機構。另悉桂林遠方書店于1943年五月在“現代名家創作集叢”中出版過此書,可惜均未見諸。
這篇《后記》文字,表情達意都十分清晰。譯者是把《星》作為中篇小說來翻譯的。原文約有四五萬字,譯者認為過于長了些,就作了壓縮,便于外國讀者的閱讀,這當然可行。
此書譯者任玲遜,曾赴美留學,學的是新聞專業,回國后任《北平英文時事日報》編輯。中央通訊社社長蕭同茲專門請他擔任該社首任英文部主任,時年他才二十六歲。二戰期間,他任該社倫敦分社主任,是與蕭乾等赴歐的七個中國記者之一。他翻譯巴金的《星》,先于1937年八月刊在溫源寧主編的《天下月刊》(主要向海外介紹中國文化的英文刊物)第五卷第一期,后列入“漢英對照文藝小叢書”出版。在這套叢書中,他還翻譯出版了蕭紅的《手》。
那么,作為中國讀者,我要讀巴金這部《星》的中篇小說全文,卻始終未能找到。一次,在翻閱《發的故事》中,偶然見到《星》,巴金是把它作為短篇小說收入這部書中的,并在《前記》中寫道:
“這雖是百忙中倉卒寫成的四個短篇,但我自己很愛它們(這一次我下筆時已經繞了許多圈子,然而它們依舊是熱情的產物。有人責備我不能控制感情,我承認這句話。我始終沒有停止過我的掙扎)。這是一些回憶,我的,他的,他們的,別的許多人的。我們的記憶是不會消滅的。在記憶中常常有星光閃耀。我常常聽見一個聲音:‘我要給你們以晨星’。我相信我終有一天會看見晨星的。所以我也想過拿這‘晨星’來做這短篇集的名字。”
巴金雖然最終沒有以“晨星”作為這部小說集的書名,但《前記》的最后那句話“我要給你們以晨星”,卻是引自小說《星》中的。四篇小說的前三篇《發的故事》《雨》《窗下》,文字數相加在一起,在集子中也只占了不到一半的篇幅,這三篇小說平均一萬字一篇,第四篇《星》約四萬多字。所以,有人把這篇看作是巴金的中篇小說,也在情理之中。小說的長篇、中篇和短篇之劃分,雖以字數為尺度,但卻沒有嚴格的規定。如寬泛一點來算,三萬字以下可稱短篇,三萬至六萬字可稱中篇,六萬字以上,則可稱小長篇或長篇了。當今小說編輯,有把三四萬字左右的小說當短篇的,也有當中篇的。巴金的小說《星》,當然可看作短篇,也可劃到中篇范圍內。可惜的是,《星》一直“埋沒”在一大堆短篇小說中,無法“金雞獨立”,就引不起讀者與評論家的關注。它長期默默無聞,名不見經傳。
其實,《星》是巴金創作的一部非常優秀的中篇小說。在看似平淡的故事情節中,蘊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小說的背景應該是上世紀30年代初的福建泉州附近,文中多處寫到榕樹、龍眼樹。情節是當地土匪頭目汪國剛欲攻打縣城,縣工會和婦女協會及學校都行動起來,準備與縣保衛團一起抗擊土匪進犯。在此時,小說家志良與早年的同學家楨和秋星相見,志良曾一直暗戀著女同學秋星,可多年不見,在婦女協會工作的秋星,與在工會工作的家楨,因共同的工作與理想,相戀并同居了。志良在感到失落之際,仍不忘把秋星帶回舒適的上海,卻被秋星堅決回絕了。在緊要關頭,秋星委托家楨,一路細心地護送志良離開這個危險區域。在車站等車的最后時刻,志良聽到車站站長說家楨“真正是一個好人”,又想到過去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說的一句話:“我要給你們以晨星”,志良“這時候簡直想不到一個走字”。小說至此結束,既干脆又留有余韻。寫作這篇小說,巴金用了意識流手法,即在志良以寫日記來記述故事進展中,插入回憶情節,畫面時空切換,頗有蒙太奇效果。
巴金在上世紀30年代初,曾多次到泉州旅行,他住過那里的黎明學校和平民中學,訪問過盛產龍眼的延陵鄉、青濛鄉,結識了不少文友,如王魯彥、麗尼等。這些生活積累讓他有了《星》的創作源泉和靈感。這篇小說首刊開明書店出版的《十年》,這是該店創辦十周年的紀念文集,后由巴金編入短篇小說集《發的故事》。以后這小說就悄無聲息,難得受人注意了。更鮮有知道,當年還單獨出版了《星》的“漢英對照”讀物。這個版本,有的可能更多的是海外讀者,因為出版這套小叢書,“目的想把國內文壇上有價值的作品介紹到海外去”,這可謂“墻里開花墻外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