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偷偷”造訪人文社
幾天前,《莫礪鋒講演錄》(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6月版)的責任編輯杜廣學說,莫老師近日將來京做新書發布會,順便請他來社里看看,因為他講“從來沒有進過北京任何一家出版社的門”。人民文學出版社在朝內大街166號,是許多人的打卡地,但遠沒有北大、清華那樣暑期一票難求。我就建議請策劃部同事徐殊勝抓拍一下,作為紀念。
在李紅強總編輯的引領下,莫老師高興地參觀了我社,到了古典文學編輯室,我就告訴莫老師,程先生來過古典部。他問我是什么時候,我說應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編輯部在辦《中國古典文學論叢》的時候。莫老師還問鞏本棟老師來過沒有,我說沒有,鞏老師曾說他有一次去商務印書館打車經過這里。我這時才意識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是老師們關心的地方,我應該邀請鞏老師來看看的。而我天天在社里,倒是自己把它看得平平常常了。
因為莫老師問過程先生來古典部的時間,所以隨后成了我的一個心事。我沒有跟程先生說過一句話,但讀其書,近距離端詳他和陶蕓先生漫步南苑,也有兩年時間呢! 他曾經來到我現在工作的地方,理應搞清楚才好。
我知道程先生來社,是因為古典部老前輩劉文忠先生寫過一篇文章發表在《新文學史料》上,劉先生曾送我一冊,但不知放到哪里了,辦公室書刊多而放置亂。我先是網上查到具體的篇名《李一氓和〈中國古典文學論叢〉》,說在2021年第2期,便跑到后樓《新文學史料》辦公室,找周墨西,她們的辦公室也是書刊凌亂,找到2021年第2期,發現沒有這篇文章。墨西在她的電腦上找到總目錄,發現是在2021年第1期,而這一期,正好擺在我們站立的一堆刊物的最上頭:它似乎正等著我來看它。
其中寫道:
1986年夏初的一個下午,南京大學的程千帆突然來訪,這是他第二次登四樓到我們的辦公室來。第一次是與后(來的)老伴(前夫人是才女學者沈祖棻,已故多年)一起來的,是我和編輯室主任杜維沫一起接待的。這次程先生是一人來的。握手讓座后,我對程先生說:“老杜不在,去蘇聯旅游了。我十分感謝程先生對《論叢》的支持。上次見面我請您向《論叢》賜稿,并請您推薦您的高足弟子莫礪鋒、張伯偉、張宏生的論文,莫礪鋒和張宏生的論文我們在《論叢》的第二輯都已發表了,兩篇文章寫得都不錯,他們不愧是您門下的高足弟子。”
這段文字告訴我們:程先生來編輯部兩次,第一次是程先生與陶蕓先生一起來的,劉先生要程先生推薦學生的論文,本次訪問具體時間不詳;第二次是1986年夏初,程先生自己來的。在第二次交流時,劉先生感謝程先生推薦了莫、張的兩篇好文章,已經收入《中國古典文學論叢》第二輯出版。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古典文學論叢》,是由時年八十一歲的國務院古籍規劃出版小組組長李一氓先生在1984年倡導編纂的,以推出中青年學術成果為特色,該年12月出版第一輯(定價1.6元)。1985年2月14日,人文社在北京文藝家之家舉辦了《中國古典文學論叢》創刊座談會。李一氓先生、中宣部出版局局長許力以、文化部出版局局長邊春光以及在京的著名學者余冠英、林庚、周振甫、周汝昌、王利器、廖仲安、馮其庸、郭預衡、顧學頡、聶石樵、鄧魁英、袁行霈等一百余人出席了座談會,使得《中國古典文學論叢》在全國的影響陡然提升。
1985年8月出版第二輯(定價1.95元),其中包括莫礪鋒老師《朱熹詩集傳與毛詩的初步比較》、張宏生老師《從〈四庫提要〉看紀昀的散文觀》,都是他們早期發表的學術論文。從劉先生的追憶,知程先生第一次造訪古典部在《中國古典文學論叢》第二輯的組稿階段,應當在1984年。
檢核《程千帆日記》,1984年程先生來京有兩次,分別是3月、8月。3月記載(鳳凰出版社2023年,《程千帆全集》本,256頁):
3月21日
晚七時乘火車離武漢去北京開會。
3月22日
抵北京。上午孫尚清、馮至在大會講話,未參加。下午小組會。
3月23日
全天會,討論項目、課題。3月24日
上午小組會,“七五”設想。下午大會,各組匯報。
3月25日航空返寧。
本次會議是由中國社科院文學所主辦的。《程千帆日記》2月25日條云:“得文研所65小組函,3月21日開會。”(252頁)結合3月24日日記,可以知道會議主要內容是全國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小組召開關于“六五”規劃的總結、關于“七五”規劃的制定。幾天里的安排非常緊湊,程先生幾乎全部參加了,僅有3月 22日上午未參加大會講話,程先生去了哪里了呢?
《中國古典文學論叢》由劉文忠編審、張國星編輯來負責。《程千帆日記》1984年5月19日條云:“以黃紀華、張宏生稿寄人文張國星。”(263頁)6月12日條云:“得張國星函(內附收莫文回執)”(266頁),應該是程先生把莫老師文章寄給張國星,得到收文回執。而日記不見收到張文回執的記錄,不見寄莫文的記錄,可見諸事繁瑣,未能全部記錄。
程先生向《中國古典文學論叢》推薦莫、張二文,正是對劉文忠先生前邊邀請的回應。因此,程先生首次造訪古典部,一定在1984年5月19日之前,也就是說,一定在他3月份到京之際。而該次會議安排很是緊湊,程先生僅缺席了3月22日上午的會議,這個時間段,應該就是造訪人文社的時間。
3月22日 上午,孫尚清(1930-1996,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秘書長、院務委員、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領導小組成員兼秘書長)、馮至(1905—1993,時任中國外國文學學會會長)大會講話,而程先生“偷偷地”溜出來造訪了人文社。社科院文學所離人文社僅有四站地,二十多分鐘就可以到達。
程先生之所以利用這樣一個“不成熟”的時機,造訪人文社,正是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上一個月獲悉《中國古典文學論叢》第一輯成功出版的消息之后。當時學術期刊不多,接收青年學者論文的更少之又少,所以知道這個以推出青年成果專號為特色的新生學術刊物,程先生自然欣賞不已,按捺不住,專門擠出時間,造訪人文社古典部,直接進行溝通了解,建立深厚的友誼,以便積極合作,共同推進學術發展。
本次會議沒有余暇,可是程先生以舍棄聽取大會報告的機會為代價,可見他對于訪問古典部一事的看重。他本人發表文章是毫不發愁的,因此,此次造訪,根本的目的還在于培養扶持青年學者。《日記》中屢屢見他向此刊推薦青年論文,可見他的用心所在。程先生提攜青年學者的事情非常多,這不過是其中的一個方面而已。
本次會議非常重要,程先生因事缺席,總是有些于心不安,所以他沒有將單獨造訪人文社一事明確地記入日記,只用“未參加”含混的交代,仍是實事求是的。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程先生取了熊掌:偷偷地去造訪了人文社古典部。
劉文忠先生追憶程先生第二次造訪,說在1986年夏初的一個下午。
檢核《程千帆日記》,于6月5日條云:“去人文、三聯”(349頁)。這個日子,農歷四月二十八日,正是劉先生所謂的“夏初”。
當時,三聯書店還在朝內大街166號,與人文社同樓辦公,程先生去三聯書店拜訪,是因為就在去年(1985年),三聯書店出版了他和唐文編的《量守廬學記:黃侃的生平和學術》,這是程先生非常看重的一本書,是他要為自己的老師黃侃先生盡自己心力的一個結果。程千帆對黃侃遺著的整理做出了巨大貢獻,此外還編有《黃侃日記》。他于1999年10月《黃侃日記》的《附記》云:“此整理稿完成于1986年,原已議定刊印,因故多年未克付梓。”我們來看這個時間點,正是在1985年成功出版《量守廬學記》之后,編好《黃侃日記》之際,程先生再度想與三聯書店合作,故于此年6月5日在訪問人文社后,又至旁邊的三聯書店商議書稿之事。大概當時談妥,但因后來三聯書店受困于經濟壓力,未能付梓。《黃侃日記》于2001年8月在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而程先生2000年6月3日就去世了,未能看到這部日記的面世,非常遺憾。
劉文忠先生講程先生第一次到編輯部,是和陶蕓先生一起來的,而1986年第二次是自己來的。但是,閱讀《程千帆日記》1986年程先生來京的情況,卻發現與劉先生所記正好相反:1986年是陶先生陪程先生一起到北京的。
5月24日條記錄了乘飛機由寧抵京的經過云:
9:30和蕓乘汽車去飛機場。近十一時飛機起飛,天氣晴朗,飛機極平穩。12:20抵京,小海(陶先生的外孫女,南大畢業后曾在北京工作,后夫婦二人出國讀書,現定居美國)在航空公司接。蕓五十二年時還舊國。
可知程先生這次是和陶蕓先生一起到京的。而且末句講到,這是陶蕓52年來第一次再到北京。據鞏老師講,上世紀三十年代,陶先生的姐姐陶薔在燕京大學讀書,陶先生曾去過燕京大學,還參加了學生的抗日募捐活動,賣過花給司徒雷登。由1986年倒推52年,陶先生上次到京是在1934年,時年20歲,再次來時72歲了,不免令人唏噓。
程先生接下來的日記里,5月 26日“和小海同游頤和園半日”,5月30日“舒蕪、舒諲、陳次園、肇倉、紹良、邵燕祥、王以鑄宴余夫婦于松鶴樓”,5月31日“游長城、定陵、水庫等,蕓登長城之巔”,6月13日“上午蕓和小海等游頤和園”,6月14日“上午和蕓再游動物園”。這些都是程先生跟陶蕓先生一起游玩、聚餐的記錄。這些活動發生于6月5日造訪人文社的前后,程先生與陶先生一直在一起,因此本次造訪人文社,陶先生也來了。而1984年3月,程先生來京,幾乎全是會議安排,而且時間短,所以陶先生沒有陪同。
1986年這次來京,程先生跟人文社數位老編輯都有交往。日記5月25日云:“上午去舒蕪家共進午飯,會見許覺民、冒舒諲及其夫人朱玉(原名吳玉潤)。”5月30日云:“舒蕪、舒諲、陳次園、肇倉、紹良、邵燕祥、王以鑄宴余夫婦于松鶴樓,菜極豐腴,每人費36元。”6月4日云:“舒蕪送來書一本。”6月8日云:“去舒蕪家晤談,午飯后始歸。”
由這些細節,可見程先生與人文社交情深厚,此外程先生有不少與聶紺弩、舒蕪、顧學頡等先生的往來信函,亦足見證。因此程先生與人文社之間,不單單是《中國古典文學論叢》一刊一事。
劉文忠先生一文開頭講:“1984年上半年的某一天,我收到古籍規劃出版小組辦公室的邀請函,去萬壽路賓館出席中青年古典文學研究者的座談會,由國務院古籍規劃出版小組組長李一氓同志親自主持。”這是講《中國古典文學論叢》產生的源頭。由《程千帆日記》1984年2月 17日條:“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論叢》編輯張國星約稿函。”(251頁)可以知道此時該刊已經確定出版,已開始約稿。因此,劉先生所謂“1984年上半年的某一天”應該是2月7日(正月初六)新年上班日之后、2月17日(農歷正月十六日)前。
劉先生這篇《李一氓和〈中國古典文學論叢〉》,主要目的是追懷李先生,但不少的篇幅寫了程先生。文章發表于2021年1月,劉先生于11月18日即離世,應該是他最晚的文章之一。如果沒有這篇文章回憶,程先生在3月22日上午未參加社科院文學所大會的去向,就不能令我們獲得知曉的線索,就不能讓我們通過這樣一個細節,來體會程先生提攜后進的良苦用心。程先生的一生,歷經坎坷,卻從來不抱怨,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到有益于學術、有益于教育的方面上去了,而把名利的私心雜念統統丟棄了。莫老師、鞏老師等程門弟子都承傳程先生的治學精神和為人處世的方法,也都自然而樸實地呈現了無數動人細節,讓學生們深受感染,獲得了無窮的向上的力量。
七十一歲的程先生偷偷造訪人文社古典部,是在1984年3月 22日上午;七十五歲的莫老師被邀到訪人文社古典部,是2024年8月17日中午。師兄弟相隔了四十年,先后到訪人文社,時代已然有許多改變,而對于書的熱愛,對于讀書的執著,對于傳道授業解惑的堅持,都不曾有絲毫的改變,因為傳統文化的根系深深地植根于師兄弟的心靈世界里了。
程先生到來的那天,春和景明。莫老師到來的8月16日中午,驟雨初至;莫老師離京的19日夜晚,大雨速至,而東天是皎潔的圓月,我只能稱它為月亮雨了。這是我過去所未見過的。這兩天的奇特景觀,不免讓我想到蘇東坡著名的詞句“也無風雨也無晴”,這不正是莫老師常常講演的內容和精神么? 上天是對于詩教無比信任,而有所昭示么? 無論如何,程先生、莫老師都在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時節,造訪人文社,是可慶賀的事情。雖然已成過去,但裝在心里,長如日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