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愛,就有了一切—— 張昌華:編輯生涯中的溫情故事
近來翻閱故紙堆時,文學前賢的厚愛一回回撲面而來:一款簽名、一張便條、一幅書畫……還有冰心那句暖心的話:有了愛,就有了一切。
冰心:一款簽名
2002年歲末,在無錫舉辦的“顧毓琇學術研討會”上,吳青、陳恕夫婦邀我到他們的房間去話舊。我見到他們的床頭柜放著一張吳青母親冰心先生(1900—1999)的照片。我打趣地說:“你們怎么像小孩子一樣,出門還帶媽媽的照片?”吳青說:“自母親去世后,我們外出一直如此,她愛我們,我們愛她。”2010年在上海舉辦的“蕭乾誕辰100周年紀念會”上,我們又相逢。在他們房間里,我又看見那幅照片。2015年我與趙蘅進京叩訪,在他們家音響的立柜上又見到冰心先生那張與貓的合影。同時還看見老人給吳青、陳恕各寫的一幅字:“天地有正氣,江山不夕陽”和“謙卦六爻皆吉,恕字終身可行”。這是一個何等充滿愛的溫馨世界。
十分榮幸,我也曾享受過冰心先生愛的春風,有幸收藏她的賜函四通。那是20世紀90年代初,我所在的出版社里擬出一套“名人叢書”(日記、書信、演講、小品),我冒昧地向冰心先生組稿,先生俯允賜復:“來示早拜領,因為文藻和我通信早于抗戰中丟失,現從民族學院研究所取得他文稿,送上一頁,看是否合用。”(1992年9月19日致筆者函)遺憾的是,吳文藻先生孤零零的一頁手稿無法采用。稍后編“雙葉叢書”,我就不好意思張口邀冰心入盟,委請蕭乾先生出面。蕭乾不肯,他說大姐年事太高,他已向大姐承諾保證不再給她攬活了。不過后來,蕭乾把冰心女婿陳恕教授的聯系方式給我,點撥我“另辟蹊徑”試試。一試,馬到功成。
書稿由陳恕編就。陳恕信云,老人擬書名為《兩地書》。我看了后覺得不妥,認為此書名與魯迅、許廣平書信集名雷同,懇請陳恕在老人面前婉言,最好換一個。陳恕立馬來信說,老人認為她與文藻先生已天地永隔,沒什么不可。不過老人還是同意了,改為《有了愛,就有了一切》。他說這是老人最喜歡的一句話。冰心先生如此善解人意,我很感動,特地在書的“編后記”中申謝。
《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出版時,正逢冰心百齡華誕暨“冰心兒童文學獎”創立十周年紀念。陳恕語我,有關部門想用此書作為禮品贈“紀念會”與會者,只是覺得書的封面素雅了一點。我立即表示可擬請十位名人題詞,做一個紅色腰帶裝飾其間以彌補。陳恕將我的意見轉致冰心,老人讓陳恕捎話給我:“時間緊,麻煩就不必了。”老人如此謙和通達,真是“有了愛,就有了一切”。
寄奉樣書時我致信陳恕,說我這輩子無緣拜見冰心先生,很想得到她的一本簽名本作紀念。我是有福之人,終如愿以償,得了兩個字“冰心”。兩個月后,冰心先生告別人世,這或是老人家簽名的絕筆,彌足珍貴。
“一片冰心在玉壺。”
蕭乾:一篇注文
未結識蕭乾先生(1910—1999)前,在朋友家看到一幅他的漫畫肖像,臉胖胖的、圓圓的,笑嘻嘻的,頭上立著兩根俏皮的毛發。我說“蕭乾先生有點像彌勒佛”。朋友笑而不語。當我接觸先生后,我覺得他真像一尊普度眾生的“佛”。
我是編“雙葉叢書”時與蕭乾先生結緣的。先生古道熱腸,“雙葉叢書”作者中,我國臺灣的林海音夫婦、柏楊夫婦,英國的凌叔華夫婦,美國的聶華苓夫婦(未果),以及大陸的吳祖光、苗子、胡風夫婦都是由他介紹的。但他也是有底線的,我請他把錢鍾書夫婦介紹給我,他說他與錢先生不太熟,弄不好大家尷尬。不過,他把錢鍾書的好友舒展介紹給我,讓我“曲線救國”(無果)。我手上至今還保存著他一沓寫在文史館便條箋上的“介紹信”。
《雙佳樓夢影》(陳源凌叔華合輯)書稿編好后,作者的女兒陳小瀅,突然提出要加一篇某年陳西瀅(即陳源)與蕭乾拜訪英國作家福斯特的日記。只是日記原稿寫在記事簿上,很隨意,字跡十分潦草,文內夾著許多人名、地名、花草名。我不識英文,無法編輯,只得懇請蕭乾先生援手。八十六歲的蕭乾,抱病為這篇日記作了二十七條注,還與文潔若先生共同翻閱資料,查字典,問李輝,寫了滿滿的三大頁,還幽默地說我在考他,年紀大了,“考不及格了”。
對蕭乾為人的熱情與忠厚,我有極深的感觸。傅光明是先生的助手,先生十分欣賞他。《旅人的綠洲》蕭乾部分書稿就是由傅光明選編的。蕭乾試問我,署名可否署傅的名字,又云:“如不宜,則我也加上,但事實上是他花的力氣。”叮囑我一定要付傅的選編費,還提出方案:“一、由出版社付,二、由我們書稿費中扣除。”但希望直接寄給他,并囑我“即便由我稿酬中扣,亦不要注上”。他怕我疏忽,在“不要注上”四個字下面加上著重號(1994年8月10日函)。
那幾年,社里經濟效益不好,叢書延期三個月出版。我告知相關情況并請蕭乾原諒時,蕭乾復信竟然說:“沒關系,出版社在付酬時如有困難,可以用書來充稿費。”真是菩薩心腸。
我最后一次見蕭乾是1997年冬某晚在北京醫院,那是他這一年第三次住院,病情較重,生活已不能自理。
蕭乾在我冊頁上的題詞十分有趣:“盡量說真話,堅決不說假話。”看得出他是一個“雅士”,又是一個講究實在的“俗人”。
“以俗為雅,以故為新。”
吳祖光:一封讀者來信
20世紀90年代,我是吳祖光先生(1917—2003)東大橋寓所的常客,到訪大概有七八次之多。或是主雅客勤,我去時十之七八已有客在座。祖光先把我安置到新鳳霞的畫室,讓我與她聊天,再坐等前客讓后客。
吳祖光是忙人,那時他一邊整理自己的文集,一邊寫電視劇本《新鳳霞傳奇》。他又是一個“多事”的人,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還多管“閑事”——從報上讀到一女顧客購物時遭搜身的報道后,旋而揮筆相助,撰文批評這種不文明的經商行為。不意被對方告上法庭。官司糾纏三年之久,最終當然以吳祖光勝訴告結。
祖光不僅耿直,對人也至誠至厚。他知道我喜歡字畫,送我一本他們夫婦的畫冊,又讓新鳳霞畫了一幅《梅花》,他題詩并上款:“昌華仁兄先生雅賞。”
“雙葉叢書”之《絕唱》(吳祖光新鳳霞輯)出版后,我收到不少讀者來信,有求購的,有對作者表示敬意與祝賀的,也有樂為治療新鳳霞偏癱提供妙藥的。
1996年歲末,我收到滬籍在美攻讀博士學位的蔡仙英夫婦的來信,洋洋三大頁,寫得很動情。信中談他們在海外求學的艱辛,談他們讀到《絕唱》后所受到的教育和鼓舞。信末說希望吳祖光先生能看到這封信。當時我即以公事公辦的形式復了蔡女士夫婦一信,說先生年事已高,寫作任務繁重,我與先生有約,凡讀者來信由我代復云云。當然,為不負蔡女士雅意,我將信轉給了吳祖光,并告之我已代復,勸他不必再費神復函了。
不幾日,祖光來電話,說他與新鳳霞都看了這封信,很感動,決定“我還是寫封回信”。
“因風道感謝,情至筆載援。”
范用:一聲“師娘”
陳白塵先生(1908—1994)與范用先生(1923—2010)是一對忘年交。
范用14歲那年結識白塵先生。陳白塵知道范用愛看書,便送他一本《復活》,還定期從上海寄刊物給他。1937年逃難時,范用將許多東西丟了,而這本《復活》一直收在他的小包袱里。20世紀40年代在重慶,范用還曾向陳白塵學習寫小說,范用一直尊稱陳白塵為“師”。
新中國成立后,范用一直在出版部門工作。陳白塵的《云端夢憶》《少年行》《寂寞的童年》都是20世紀80年代,由范用所在的三聯書店出版的,他還親自為書設計封面。
1997年范用到南京,一見面就對我說,他此行南京要見金玲(陳白塵夫人)和戈寶權先生,并命我全程陪同。記得那天我陪同范用到青云巷陳宅去看金玲,車到巷口,范用突然招呼我“停車”。
陳宅是在小山坡上,車是可以徑直開上去的。我見范用拄著拐,行走很是吃力,便說:“我們開上去吧?”范用搖手,堅持步行。我知道這是范用出于對老師的敬重。上坡路有三四百米之遙,范用拄拐亦步亦趨,吃力地走到山崗上的陳宅。金玲女士已立在門口迎候。范用一見金玲,自然而然地叫了聲“師娘”,眼圈霎時紅了起來。其實金玲只比范用大五歲。進屋的第一件事,范用便找陳白塵的遺像。金玲將我們引入設在她臥室內的小靈堂。陳白塵遺像下的桌子上,用紅絲帶扎著陳白塵的全部著作,小香爐的左側,還有一杯茶(陳白塵生前愛喝茶,金玲每日清供一杯)。范用一見老師的遺像,頓時潸然淚下,點上一炷香,恭恭敬敬地向陳白塵遺像鞠了三個九十度的大躬。
“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
“酒在杯中,情在酒里”及其他
文學前賢之間的友誼和他們對我厚愛的故事,不勝枚舉,限于篇幅簡述如下:
1999年,美國的顧毓琇先生收到我寄的《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后,來信說“很快就把謝冰心卷讀完了”,并囑我“別忘了把趙元任、楊步偉的《浪漫人生》也寄一本給冰心”。
1996年,我請蘇雪林先生編選自傳時,她先婉拒,后又勸我:“你為我印自傳,不如為謝冰心、黃廬隱先生出版自傳。冰心在大陸確可稱文壇老祖母,她名氣比我大,出名比我早,她現臥病北京醫院,未知已痊愈否?”又云:“(她)今年九十五歲,再遲恐來不及了。”
1992年,當我寫信告訴季羨林先生吳作人先生健康欠佳后,季先生一周后便在《光明日報》發表長文《壽作人》,回憶他們的過往;接著又去探視吳作人。季先生曾對我說:“在感情方面,我從不敢后人。”同樣,2004年1月8日,我拜訪吳作人夫人蕭淑芳,她聽說我次日要去301醫院探望季羨林,馬上令女兒找出筆墨,親制一賀卡,托我轉致季先生。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舒乙先生家我常去,見他臥室門上每年都換上母親胡絜青為他新寫的“福”字,我開玩笑說:“舒先生,你可不可以把今年換下來的‘福’字送我?”舒乙笑而不語。2000年除夕,我收到舒乙掛號寄來的他請九十三歲的老母親為我寫的“福”字。
郁風先生從不賣畫,而我的同事劉文潔在長沙以不菲之價買了一幅郁風題款的畫。文潔托我詢郁風此畫真偽。郁風看后給劉文潔寫了封信,告訴他畫是假的,還寄了一張她的畫作(復制品)給劉文潔作紀念。
某年,我初訪九十歲的高莽先生,告辭時,他突然把我叫住:“怎么就這樣空手走了呢,我得給你畫張畫做紀念。”高莽用五分鐘為我畫了張速寫。
董橋先生每有新著都題贈予我,題字大多是“消閑”“清賞”“惠存”之類,有二十本之多。2013年我到香港公干,他在陸羽茶社請我喝茶,席間他送我新著《絕色》,他的跋語是:“與昌華通信數十年,已成莫逆,竟未謀面,二〇一三年十二月一日第一次在中環陸羽相見,似真似幻,不知今夕是何夕矣!”
范用先生我呼他為“三多先生”(友多、書多、酒多)。朋友送他的好酒,他平時舍不得喝,以致他告別人世時,還剩下些許。2014年,其女范又女士來寧訪我,拎出一個小布包送我。我問是什么,她說:“是酒,父親臨走時囑咐我把剩下的酒送給朋友們,這是給你的一份。”聽罷,我差點落淚。
酒在杯中,情在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