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文學版)2024年第9期|陳昌平:蝴蝶發夾(節選)
陳昌平,1985年畢業于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現任教于遼寧大學廣播影視學院。《英雄》入圍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國家機密》進入中國小說學會“2004年中篇小說排行榜”。曾獲遼寧文學獎、遼寧優秀青年作家獎、《小說選刊》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作家》金短篇獎等。著有小說集《國家機密》《英雄》《特務》《秘密生活》等。
1
聚會次日,一大早,叮一聲,手機進來一個微信表情包——一輪紅日托舉著“早上好”,李剛發來的。我食指一點,就手回了一個握手。隔一天,還是一大早,還是洗漱時,叮一聲又來了一個表情包,還是李剛,好像是周末快樂什么的。我隨手回了他一個笑臉。
誰這么早發微信?媳婦在洗臉,警惕地往我手機瞥了一眼。我趕緊說,同學的,前天聚會嘛。說著,把手機屏幕給她看。
讓你別去你偏去,看吧,事兒來了。媳婦說。
接下來,一連幾天,李剛都是一大早發來問候。我覺得煩,便點開消息免打擾,屏蔽掉提示音。
聚會剛結束,同學群里一片歡騰,主要就是曬照片,爭論誰誰喝高了、誰誰唱歌像劉德華、誰對誰表白了什么的。李剛在群里最活躍,貌似群主。我留意到他發給我的表情包,也同樣發在群里。不回他微信的一丟丟虧欠,頃刻煙消云散。
一個月后,同學群消停了。連早先的天氣預報、國際時訊、營養保健和打折促銷的帖子也沒有了。我注意到只有李剛在堅持。每天都發表情包,上班打卡一樣規律。只是這種沒有呼應的“打卡”,就像是自己問候自己,堅持了三個月,也蹤影皆無了。
但他卻一直給我發。
他的表情包,都是網上常見的:花里胡哨的花朵配上問候文字,諸如老同學早、萬事如意、平安是福、讓世界充滿愛之類的,俗套的問候猶如一塊塊肥膩的紅燒肉。這樣的問候有必要回嗎?怎么回?我又一次想把他拉黑了,但是轉念一想,拉黑了,證明我看到了,不如就這樣吧。
不拉黑,也是念及舊情。初二我摔傷了腿,李剛主動提出接送我上下學,每天騎自行車到我家門口,支好,扶我上車。這種事,被班主任和學校定義為“學雷鋒,做好事”。只是“好事”僅持續了一周,車技欠佳的他就給我摔了一跤,班主任得知后,立馬換了一個同學接送我,畢竟,想“學雷鋒”的不在少數。
但是中間我卻犯了一次傻。六一那天,陪女兒在游樂園,女兒在騎旋轉木馬,我在一邊待著,閑來無事,扒拉微信,正好看到他發給我的一溜表情包,像一長串糖葫蘆,一直發到今天早上——一個常見的熊貓表情包。盡管這些表情包沒有一個給人印象深刻的,但他堅韌不拔的“打卡”還是觸動了我,于是我隨手回了幾個字:祝你節日快樂!
這樣回復,有點小小調侃。片刻,李剛就回了一個表情包:一個少先隊隊員在敬禮,胸前的紅領巾還在微微飄揚。其實,乍一回復我就后悔了。這不等于說我收到了他的問候而不回復嗎?所以從此以后,我再也沒回他一個字。
2
聚會當天,我加了不少同學的微信——不得不加,不加不禮貌。
從當天晚上開始,一個月時間,不少于十個同學或微信或留言或直接電話給我,寒暄過后都是有事相求。所求之事五花八門:家里店鋪被工商罰款、稅務報表出問題,大舅藥房執照過期,賣煙打折被煙酒專賣局處罰,孩子調班,等等吧。他們一定是把我這個縣級市的副科級小副局長當成一個不得了的人物了。
我所在的縣城,辦事找人是一種積弊,能找到人是一個人能力和地位的體現。這時我已經后悔了,不該去參加這個聚會。只是,同學既然開口了,能辦就盡量幫忙吧。于我,既是同學情誼,也算是分內工作,權當為人民服務了。幫了幾個忙之后,后果就出現了。被幫忙的同學,一定要答謝我。我所辦之事,大都是舉手之勞。這一答謝,就把同學感情庸俗化了,弄得我心里要多別扭有多別扭。有一個同學,不顧我厲聲拒絕,下班時跟蹤我,把兩只宰殺干凈的大骨雞放在我家門口,還寫上他的名字。我早上一推門,只見門口的兩只雞和融化的一攤血水……我家住在一樓,這讓上下樓的鄰居怎么看我?
所以李剛這么做,我覺得一定有所企圖。
果然,之后不久,一個陌生號碼打來了——李剛打來的。一頓噓寒問暖之后,我在等著他的正文,他卻啰唆個沒完。我直截了當地問,你找我有事吧?李剛說沒事兒,我發現你最近微信朋友圈一直沒更新,在群里也不吱聲,想你了,問候你一下。這理由,我不信,卻也不好反駁。以我對人情世故的了解,李剛的電話應該是有求于我的。
但是李剛啥也沒求。人家說想我了。
這也不意味著他沒事。也許這一次電話是個鋪墊。
我們中學特別普通,當年考上大學的也就“鳳毛麟角”的幾個。這次聚會,我本無意參加,但是得知班上幾個“出息的”都不參加之后,我反倒覺得自己必須得去了,哪怕點個卯。在醫院工作的媳婦深為同學聚會所累,勸我推辭掉。我說我是班長,不去不合適。
去了,也沒覺得后悔,同樣也沒覺得興奮,尤其是曾經暗戀的同桌沒有現身,讓我更是意興闌珊。聚會給我留下的最大麻煩,就是聚會之后的短信、留言和電話。好在,現在只剩下李剛每天頑強的表情包了。
后來,我發現還有一個同學也斷斷續續給我發送過問候。這個同學叫劉艷。她給我的印象,除了會跳《阿里山的姑娘》,再一個,就是跟李剛好過。劉艷給我發送信息,沒有李剛那么頻繁,大都在周末和節假日,都是些祝您健康、節日快樂什么的表情包。
劉艷沒來電話,李剛也沒有再來電話,只是他們的表情包——主要是李剛,依舊像上班打卡一樣準時。依我的社會經驗,這樣殷勤的問候一定隱藏著某種訴求。我覺得我像一個誘餌,他們一定會咬我一口的。
3
疫情暴發,開始居家辦公,我換了新款的華為手機,天天捧著,既處理單位業務,也在網上閑逛。一天上午,接到劉艷微信,一個小熊洗手的表情包,蠻可愛的,我把這個表情包轉發給了我的幾個領導,在多選名字時正好看見李剛的頭像,我順手就點了一下,把這個表情包也轉給了他。
片刻,李剛就回了我一張圖片——一個小胖子做出加油的動作。我呢,順手就把這張圖片,回給了劉艷——扯平了。
故事從這一刻才算開始。
從這一天開始,我就天天收到劉艷的微信問候了。也許居家太閑了,每當這時,我就把表情包轉給李剛,收到李剛的表情包——他當然堅持天天給我“打卡”,就再轉給劉艷。這樣一來,每天先發給我的問候——基本是李剛,我就直接把他或她的表情包轉給她或他了。比較可愛的,我也會轉發給我的幾個領導。一般情況下,瞬間我就會收到李剛或者劉艷的回復,接著我就把這個回復轉給他或她。顯然,他倆誰也不想率先接到我的微信,于是我接到表情包的時間就變得越來越早,每天七點左右的洗漱時間,我會同時面對兩個表情包,我呢,只要一個互轉就OK啦。
疫情期間無聊,我幾乎把這個當成一個游戲活動了,再說這也絲毫不耽誤我什么時間。
在這個游戲里,受益者是我。這讓我每天都有一種寬厚大度或者禮賢下士之類的感覺。此外,我也想印證一下媳婦的話——他們是不是無利不起早,這是在她嘴邊轉悠最多的話。但是很快,我就意識到,潛意識里我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只是這層意思如此微妙與深藏,很久以后我才有所領悟。
因為李剛和劉艷是我們班最有故事的一對兒。
當年,早戀是校方明令禁止的。班上幾對兒好上的,都是偷偷摸摸在校外約會,上課時對個眼神,放學時在門口磨磨嘰嘰而后結伴同行,周末看個電影,黑暗中拉拉手,已經是了不得的壯舉了——哪像現在的學生,聽說都直接開房了。在為數不多的幾對“鴛鴦”里,李剛和劉艷是比較高調的。上學和放學,李剛總騎著那輛歪歪斜斜的自行車——就是把我摔了的那輛,后座上側斜著喜滋滋的劉艷。瘦小的李剛欠著空蕩蕩的屁股,腦袋前扎,像一把拉滿的弓,把車子騎得一沖一沖的,這樣后座的劉艷就不得不死死揪著他的衣服了。遇到同學,李剛就會加速,把鈴鐺打得像上課鈴,此時身后的劉艷就會驚恐地揪著他后腰,縮著頭,抵著他后背,嘴里哎喲哎喲的,不知是表揚還是批評。那時劉艷個頭不高,頭發濃密,扎了個高聳的馬尾辮,別著一個巴掌大小的蝴蝶發夾。發夾是塑料的,鮮艷明亮。馬尾辮在腦瓜后面一波一浪的,蝴蝶隨波蕩漾宛如沖浪,要多浪漫有多浪漫。
這樣的浪漫豈能逃過老師的火眼金睛?學校馬上給出定性:這是對教學秩序的破壞,這是對規章制度的挑戰。高考在即,此風不可長,此風必須剎。定性有了,措施就跟上了。班主任把李剛劉艷兩人拎到辦公室。辦公室門大開大敞,兩人成績單攤在桌面,班主任的食指在成績單上敲來敲去,訓斥的聲音在走廊里回蕩,走過的學生們都放慢腳步,臉上閃現著或隔岸觀火或幸災樂禍的愉快表情。
接下來還有更扎實的舉措。原來李剛和劉艷是前后座——劉艷在前,李剛在后。現在,班主任把李剛和劉艷分別調整到教室最后一排的兩頭,一個在哈爾濱,一個在烏魯木齊。
即便如此,李剛和劉艷依然頑固到底。有學生打小報告,說放學后劉艷依然坐李剛的自行車,而且走的也不是回家的路線。班主任甚至掌握了劉艷頭頂的發夾是李剛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震怒之下的班主任把雙方的家長都喊來了,在學校會議室開了個會。教導處主任也出席了,陣容很強大。
開始,李剛堅持說他跟劉艷是正常同學關系,上下學騎車帶她只是順道。班主任指出,兩點之間最近的距離為直線,而你李剛所謂的順道卻要走一個銳角。李剛還要辯解,班主任指著劉艷頭頂的發夾,厲聲說這就是正常同學關系嗎?于是劉艷媽當即命令女兒摘下發夾,還給李剛。劉艷舉起雙手,投降一樣,一下一下地摘發夾。摘得很慢,也摘得很笨,不像摘,更像在加固。她媽見狀,一抬胳膊,一把將發夾薅下來了,杵給李剛。李剛不接,李剛爸劈手搶過發夾,扔在地上,啪地一跺,蝴蝶即刻脆生生地炸裂。接著李剛爸給了兒子一個結結實實的耳光,聲明從此罰沒兒子的自行車,同時警告劉艷以后不許再勾引他家剛子。正在數落女兒的劉艷媽聽罷大怒,一邊戳著女兒的額頭,一邊指桑罵槐地罵女兒瞎了狗眼怎么能看上一個猴子。
李剛又矮又瘦,外號就叫猴子。李剛爸一聽,當即就指著劉艷媽的鼻子開罵。
會議室亂套了,直到保安過來,場面才算平息。會后,李剛即刻被調換了班級,去了樓下的高一五班。
我們幾個班干部也被拎去列席會議,所以我得以目睹整個事件過程。班主任批評了我們不講原則,對少數同學的不良傾向袖手旁觀,從不向他反映問題,以至于看著自己的同學滑向無底的深淵。那一刻,我真的看清了班主任這個老狐貍的老謀深算,因為在座的一個同學就經常向他告密。現在,讓我們列席會議,連我們一起敲打一下,既起到了警示作用,又保護了自己的小耳目。
調班后,班主任也沒放松警惕。利用課間或放學的間隙,他幾次找同學拉呱——其實就是摸底,打探李剛和劉艷的動態。自然了,班主任也不會放過我這個班長,他好幾次在我面前拐彎抹角地刺探情報。
你是班長,你有責任向我匯報班上的動態。幾乎每一天,班主任都如此叮囑我。
匯報?在我看來就是告密。告密的事我是不會做的。
學期沒結束,李剛就休學了,不念了。成績在那擺著,考大學無望。他爸讓他跟著自己去大菜市擺攤兒去了,早點進入社會,早點掙錢。
那是我們高中的最后一個冬天,烏魯木齊走了,剩下哈爾濱待在冰天雪地里。蝴蝶發夾沒了,她也不扎馬尾辮了,頭發隨意披著,整個人矮了一截。直到這時,班主任方才如釋重負。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小的年紀,談什么戀愛?你們現在的主要精力,就是學習!
那時候,我們特別熟悉“語重心長”這四個字。只要是老師說的話,只要是父母說的話,我們都會使用這個成語,好像這個成語是專門給他們準備的。況且,跟我說這個話的人,不僅是我的老師,還是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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