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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如果根莖能說話》:聲音、氣息與結構
    來源:《當代·詩歌》 | 魏天無  2024年09月14日09:16

    這是一首深情緬懷母親的詩,其情感、主旨既明確也顯豁,無須討論。每個有切身經歷的人,其悲慟之情是共通的,也會在思念中重返記憶之路。不過,詩人作為寫作者,需要通過語言表達——毋寧說轉換——那難以言傳的一切。從詩人一面說,語言與情感是共同體,盡管他會遭遇并要克服言意矛盾;從閱讀者一面說,他面對的是定型的文本,只能借助文字符號來揣摩詩人的意圖。

    這首詩首先引人注意的是詩人使用的一個重復句式,并以之為標題。這個句式出現了三次,很自然地將全詩分成三部分。在向下推進的詩行中,詩人從此時此刻 —— 可能是母親的忌日——倒退回童年時光。這個重復句式起于假設,令人聯想到古典詩歌中同樣的用法。比如《詩經·鄭風·褰裳》首章:“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褰裳》是愛情詩,出自女子口吻,與《如果根莖能說話》完全不同,但其假設句式形成呼告手法:把不在眼前的人和事,當作在眼前一樣傾訴。詩中,深埋地下的根莖與“我”無法謀面,但在“我”的想象中,它在向“我”報告地下的情形和它的感觸,帶著撫慰人的語氣:“地下比地上好”。

    如果根莖能說話,它將說些什么?這會引起閱讀者的好奇,根莖也由此成為全詩的核心意象。盡管它不是逝去母親的替身,代她開口說話,但兩者存在隱喻關系:根莖埋藏在地下,有如母親;根莖在繼續生長,好比母親;根莖源源不斷輸送著全樹的養分,仿若母親在世時。相對比較晦澀的六、七句,也要從隱喻角度去理解:蚯蚓耗費半生穿過孤墳,螞蟻拼盡全力爬上樹頂,都只是為生存本能所驅使,并不見得是在追逐宏偉理想、遠大目標,很難用值與不值來判斷。它們是蕓蕓眾生中你我真實的寫照,母親也曾在其中。

    多年來,我和歷屆文學院本科生在課堂上討論過這首詩。學生完全理解詩人為什么說“死去的母親仍然活著 / 今年她十一歲了”,也推測他是在夢中與母親相見。至于為什么“十一年來我只見過一次她”,單看這首詩,就有些不得其解。這需要詩外材料來參證。我很早聽詩人講過,母親身患癌癥后,他把她接到武漢來治療。母親的身體日漸消瘦,他每次都背著越來越輕的母親,一步一步地進出醫院和家門。直到有一天,背上的母親附在他耳邊輕聲說,兒啊,你對我這么好,我死了,你怕是夢不見我了。我不想來嚇你。—— 母親信守了諾言,十一年來沒有走進兒子的夢里。她怕兒子擔驚受怕,以為她在陽間還有什么事放不下,或者,以為她有什么托付又不肯說出而惶恐不安。十八年后,詩人寫下《詠春調》,提及這一細節:

    我母親從來沒有穿過花衣服 / 這是不是意味著 / 她從來就沒有快樂過?/ 春天來了,但是最后一個春天 / 我背著她從醫院回家 / 在屋后的小路上 / 她曾附在我耳邊幽幽地說道:/“兒啊,我死后一定不讓你夢到我 / 免得你害怕。我很知足,我很幸福。”/ 十八年來,每當冬去春來 / 我都會想起那天下午 / 我背著不幸的母親走 /在開滿鮮花的路上 / 一邊走一邊哭

    恐怕沒有人愿意在腦海中浮現這樣的場景:邊聽邊哭的兒子,背著病入膏肓的母親,走在開滿鮮花的路上。春天來了,對不同的人的意味卻如此截然不同。有心的閱讀者,還可以在詩人的隨筆《為什么我夢不見你》中找到相同答案:

    十多年來,每次當我想你的時候,都會在入睡前,將雙手慢慢從身體兩側移至胸口,以這種捫心自問的姿勢進入夢鄉。我清楚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想再見你一次,哪怕是你已如鬼魅閃現、午夜魍魎。然而,你從來不肯給我一次機會,因為你生前就有言在先:“我不會讓你夢見我的,我怕嚇著你。”

    說這話的時候,我正背著你那被癌細胞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軀,從陰涼的人民醫院里出來。記憶中,這是我在人世間第一次這樣背著你,如同在我小時候你無數次這樣背過我一般。你俯在我的耳邊,幽幽地呢喃道:“兒啊,你真好……”

    詩人不同的文本,包括不同文體文本之間,相互映射也相互參證,形成一個文本群語境。解讀一首詩的目的,不一定是為了找到一個確鑿無疑的答案,很可能它并不存在;關鍵在尋找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盡可能擴大閱讀視域,不再隨意下結論。閱詩閱文如此,閱人閱世何嘗不是如此。一首好詩帶給我們的絕不僅僅是詩。

    作為緬懷、哀悼之詩,《根莖》寫得很安詳、沉靜,也并無暗潮涌動其間。這既是因為詩人以假設方式,避開直抒胸臆,也與結構的簡單、氣息的流暢有關。全詩三部分,總體上從抽象的抒情向具象的描畫漸進。說第一部分比較抽象,原因在于詩人借根莖的觀察來抒發人生的感慨:“黑暗中沒有國家/光明中不分你我”。在光明中活著的人有各種差異,也有很多人為了證明與眾不同而操勞一生,到頭來都只擁有一個名字:亡靈。詩人可能會說,活著的人,盡情享受屬于你的光明就好了。蚯蚓、螞蟻意象的出現弱化了這部分的抽象性,但因隱喻手法而有些難解。第二部分則出現悼亡對象。“十一歲”這個精確數字勾連起生死兩端:死亡不過是生命的輪回。也正因這個出人意料的年齡,第三部分轉向描摹“我”的童年場景,就不顯得突兀,而且聚焦在“坐在樹下/拿一把鏟子,對著地球/輕輕地挖”的場景上,極具畫面感。孩提時代的我們得知地球是圓形時,往往大吃一驚;也很可能幻想過用鏟子挖通地球,看看另一面世界的模樣。詩中幻想退行到童年的“我”,希望用鏟子挖到地底,與久違的母親相見。

    從詩行來看,三部分行數依次為七、五、四。在漸次減少中,詩意卻愈發明朗,甚至散發出童真童趣的氣息。收尾句的跨行因此會引起注意,尤其是“輕輕”與“挖”的語義和音調的粘連。由“挖”字回頭審視,會發現全詩有不規整的腳韻“a” (“話”“家”“芽”“話”“她”“下”“挖”),音韻上屬開口呼,很難說有什么特別用意,只是讓人感到縷縷孩童般的稚氣,仿佛根莖真的能開口說話,母親真的只有十一歲,而“我”也真的穿梭回了孩提時代。不過,全詩在情感抒發與聲音形成的調質上,處于往復搖擺的狀態:從語義及其負載的情感而言,自然是沉痛、悵惘、憂傷的;從腳韻來說,卻是平淡、坦然、順其自然的。好比座鐘鐘擺的兩個點,詩在意義 / 情感與腳韻之間循環往復;兩點之間既相互映襯,也具有某種相互消解的效果。從聲音與意義融合的角度說,收尾處“輕輕”一詞,淡化了這首悼亡詩可能會激發出的過度悲傷的情緒;“挖”字的平聲,則讓已趨淡化的悲傷,終歸平靜。

    (編者注:本文選自《何以為詩——新詩文本細讀十五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