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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文學》2024年第9期|衡夏爾:廢墟上的歌聲
    來源:《天津文學》2024年第9期 | 衡夏爾  2024年09月13日08:42

    1

    下午第一堂課開始前,小蘭走出了教室。

    她來到屋頂,推開貼著“禁止進入”的門,躺了下來。她看著頭頂的天空,一片趨近于無限的白色——不禁發覺,時間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它只是人類社會為了加班,編造出的一種謊言。陽光灑在空白的天臺,一幅巨大的廣告飄浮在大廈之上,提醒著離狂歡節與吐槽大會,還有不到十一個小時。

    好無聊啊,小蘭默念道。她嚼起了泡泡糖。一小時后,她終于吹出了人生第一個泡泡,它像粉色的星球那樣誕生,慢慢長大……她想象著一個復制品,正在教室里代替自己抄筆記,模仿其他同學的動作運作著。真正的她,已經從人類社會中退出登錄。

    放學的鈴聲響起了。天臺之外的城市逐漸暗淡了下來,廣告牌變得愈加顯眼。她站起來,回到教室拿起了書包,三兩個學生還在里面談笑著,沒有人注意到她離開了。一個禮拜前,小蘭感覺到一只巨大的眼睛隱藏在人群之中,它空洞無神的眼球,無時無刻不在漠視地上行走的人類。每天放學的路,使她經受著羞恥。大街上布滿了發光的商場,奶茶店里播放著甜膩的流行歌曲,甜膩的感覺令她頭暈目眩——在十字路口,擁有汽車的成年男子會用喇叭聲呵斥她,電動車將她視作路中間的一個障礙物。穿過地下通道時,她的身體會沾滿成年男子的異味。她像一只迷失的魚,拖著不舒服的魚體流過昏暗的水溝,隨著穿襯衫的駝背人們,從站臺出來,消散在一片沒有名字的街道中。她走入一條更加隱蔽的巷子。從巷子里往右拐,上電梯按下十八層,看著窗外一模一樣的塔樓,她就回到了被稱為家的公寓。

    小蘭將鞋子隨手一扔,推開臥室的門,打開游戲機,坐在地板上。她的面目逐漸呆滯。

    在心理醫生的診斷書中,小蘭是一個分不清虛擬與現實的青少年。她在學校里的冷漠,便是受到電子游戲摧殘的表現。她或許具有反社會人格,她在游戲中愛好殺戮,如果被他人殺死了,她會發出暴怒的大叫。不過從一種扭曲的觀點來看,人類在游戲中,才具有了絕對的平等。沒有一個玩家能讓另一名玩家為自己干活,沒有玩家會聽到另一名玩家的說教。如果他們想要否定別人,只能用自己的力量,將那些人殺掉。在游戲中人類是永生的。如果被擊殺,她將又一次地復活。勝利的人短暫地體驗到,一種在現實中無法得到的榮耀……

    一團火焰將她操控的角色燒成了灰燼,小蘭咬著嘴唇,拇指上浸滿了汗水,她迎來了又一次失敗。她已經嘗試了第三十次,到第三十二次時,她便意識到:或許自己永遠無法戰勝這個敵人了。這倒未必是件壞事,這意味著她可以一直重復下去,不再需要別的活動打發時間。反正聲稱會在十一點回來的母親,又睡在男朋友家里了,她擁有整晚的自由。

    她向后一仰,天已全然黑了。此刻,城市之上的那只巨大的眼睛,捕捉到了這股挫敗感。從枕邊的腦機發來了一條提示:

    點擊鏈接加入附近的吐槽大會,賺取狂歡節點數。

    現在是十一點十分,距離吐槽大會還有不到一個小時。

    小蘭赤腳走過冰冷的地板,點開了浴室墻上的按鈕,一道黃色的三角形光束,襯得浴室外的世界格外死寂。她解開衣服躺進了浴缸里。在暖流下她進入一場沒有內容的夢境:一汪白色的湖從天空中落下,一切人類的信息在水霧中蒸發了……

    兩分鐘后,她從那個沒有實體的地方,勉強抽了身。從霧氣后面的鏡子里,小蘭看見了自己的臉。近些日子在洗澡時,她已不太去觀察自己的外貌了。在學校里,同學們評選出三位校花,自從這個流言傳開后,那三個女孩的打扮就越發像即刻空間上的時尚美人了。一段時間后,連她們的眼睛、嘴唇與鼻子,也變得和那些美人一樣了。這份由男生們評選出的名單,從沒有刺痛過小蘭——她并沒有將美與丑的價值,賦予到人的面孔上。在她眼里,那只是幾張看上去一樣的臉,無論放在任何女生身上,都沒有區別。她也不在意自己的臉有什么價值,就算在男人們的標準中是丑的,也無妨。

    她湊到鏡子前,扒著自己眼睛下的皮膚,端詳了起來。她看上去很憤怒嗎?人們總認為:在他們的正確論調前保持沉默,就是忤逆他們的表現——一道胎記如裂開的峽谷,印在她的顴骨上。她的眼睛是淡藍色的,這種光芒不易被察覺到,只有對著鏡子時,它才會微弱地閃爍出來。小蘭將頭發甩到腦后,躺回了浴缸。不知為何,這一次耳邊的水流聲,使她聯想起周圍人的笑聲。她被水嗆到了,大口喘著氣,浮出了水面。浴缸邊上的腦機震動了起來,她舉起來,對著屏幕上的臉呆住了——

    一張完美的面孔正對著自己,臉頰隨著她的呼吸起伏著。她用沾滿水的手再一次點開腦機,那張逼真的面孔又顯現出來。她吐出一口氣,屏幕里的那個人做出了相同的動作。屏幕上顯示出了一條信息:

    點擊鏈接加入吐槽大會,贏取狂歡節限定皮膚。

    小蘭端凝著屏幕,她的皮膚像沙漠中下起的雪,她的那道胎記消失了,無論怎樣懷疑,屏幕里的人就是她自己,與她的瞳孔燃燒著同樣的藍色。

    只是看一眼,應該也無所謂吧。

    小蘭點開了腦機中的鏈接。一道光暈后,她降臨在了大會的中央。她來到一片透明的海洋,人群猶如海里的魚聚在一起,他們微微張開著嘴巴,在魚群之上的光芒中,浮現出了一句格言——“成為無法替代的自己。”小蘭用手指確認著新肌膚的質感,每個人都在撫摸著自己的臉。仔細聽,會發現他們的嘴里在發出咕噥聲,它類似人類的語言,卻又像是失去氧氣的魚,發出的無意義喘息。

    兩三分鐘后,議論聲安靜了下來。他們的腳下變成一片近似透明的藍色。一群泡泡涌起來,在為首的氣泡中,浮起了一個男人。他坐在一張懸空的椅子上,長得頗為丑陋,甚至沒有一張清晰的臉。人們將自己視線挪了下去。椅子上的男人感覺到這些目光,抬起頭。

    他居然在往上看!

    人群中有人尖叫了起來。沒有臉的男人只是麻木地揚起了嘴角。

    XX,網名XXX,在XX直播平臺擁有三十萬粉絲,于20XX年X月X日在對XX事件中受害者S的回復上,發表了極度缺乏同情心、道德淪喪的言論。

    一個男性舉起檔案,大聲念出了XX的種種行徑。聽到后,XX不由輕聲笑了起來。

    從一開始,XX只是一名普通的失敗者。所以,他始終也無法明白,為何每天帶著對人間的仇視,在虛擬世界中妄想的自己,會收獲三十萬名真實的粉絲。他一度也以為,自己長期以來被世界漠視的天賦,得到了尊重。不過他真正的魅力,或許就是躺在椅子上,對著游戲發出一些罵罵咧咧的傻笑。人們享受他那張普通,甚至有些猙獰的臉。他以自己的丑陋在為長相更好看的人們提供一種舒適時,還連帶幫他們用在現實中無法說出口的壞話,一通傾瀉在了游戲世界中。更重要的是,他自滿地躺在椅子上的行為,為人人唾棄而又渴望的生活方式,提供了一種參照。

    三天前,XX如往常結束了直播,瀏覽起了女主播們的房間,在獲取了一定名聲后,他習慣性留下一兩句話,再送上幾份不便宜不貴的禮物。隨后他便躺在了床上,如往常舉起腦機,接收使自己發笑的段子。一張照片被推送到了他的屏幕前。一名女孩在直播時,虛擬皮膚出現了程序錯誤,露出了自己真實的面孔——那是一張非常平凡的臉,就像大街上走過的每一個人那樣。如果這樣的長相是罪過,那么數十億的人類都將受到譴責。

    好丑啊。XX脫口而出道。

    還好沒給這些丑八怪刷過禮物。然后他就躺下,呼呼大睡了起來。

    隔日中午起床后,他發現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本那名女孩的直播間里沒有什么觀眾,現在許多男人們隨著XX的評論蜂擁至她的直播間,大肆嘲笑,她獲得了此生最多的流量。凌晨十二點時,這條幾萬人關注的小帖子,被推送到了一名媒體人屏幕前,她立刻嗅到了該事件的價值。她宣稱自己早就關注了女孩S的直播,她深知S絕非為取悅別人而獲得流量——她獨立又勇敢,她在屏幕前展現自己——是為表達自己的知性,而不是供那些齷齪的人消遣。當該媒體人敲下發送的回車鍵時,不知從何處宣泄的無名者,舉起腦機,開始了聲討。大約兩個小時后,當事人S在即刻空間上,發表了一條黑色背景的獨白。S表示她徹底崩潰了。時隔多年的抑郁癥,再次發作,無論她怎么努力樂觀,為什么始終有人對她抱有惡意,她用絕望的口吻說道,自己無法再承受這個世界。在清晨的時候,S的死訊得到了一名知情人的證實。她居然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大約到了中午十一點半,人們在辦公室里開起小差時,一篇名叫《為什么我們仍然活在這樣的世界?》的文章飛速傳播開來,獲得了幾千萬的點擊量。一種洶涌的情緒迅速在S的同情者之間蔓延開來,仿佛這個世界一刻不能讓他們呼吸。而最初出言譏諷的那些家伙,早已隱藏了賬號信息。于是,怒不可遏的人們揪出了那條點擊率最高的評論。

    XX從床上起來,沖了個熱水澡,在椅子上坐了半個小時后,他才略微領會了事情的嚴重性。于是坐在屏幕前,決心為昨晚的言行作出些辯解。在接入腦機的一剎那,他就收到了數萬條“去死吧”的留言……

    無臉男人坐在懸浮的椅子上,閃回著過去縹緲的三天。

    惡心!頭頂的人群,指著他尖叫了起來。

    無臉男沒有爭辯,只是打了個哈欠。在一片罵聲之中,有人捂著臉,失聲痛哭了起來。

    我以前是你的粉絲,沒想到你會做出這樣的事!有人高喊,他應該為S的死負責!盡管如此,在場的大多數人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是當他們得知這個家伙每天在家打游戲,就賺取了自己十幾倍的工資時,就變得怒不可遏。一些人列舉出了更多,從他在直播時的自大言論,到沒有幽默感的表演。那些從前還有些討人喜歡的舉止,從另一個角度看,都變得不可饒恕。無臉男的人生履歷隨之被揪了出來。他生長在一個非常平凡的小鎮上,由單親母親養大,他生性自卑,從一所三流大學畢業后,就成了“家里蹲”。寄生蟲!眾人喊道。說起來,無臉男人對這個稱號還頗為自滿,他的信念何嘗不是當一只寄生蟲呢?只要舒舒服服地,得到好處就可以了。

    他抬起頭,擠出了一個軟綿綿的笑容說,對不起。

    這種蔑視成功激起了眾人的怒火,大約十分鐘后,人們罵得都語無倫次了。無臉男覺得自己將要勝利了,很快地,他又可以像以前那樣玩游戲了,只不過沒法順便撈錢了。

    就在他以為一切要結束時——人群中發出了一聲歡呼,他十四歲時的博客被翻了出來。年少的他寫下的日記,被大聲朗讀著。在醞釀了許久的表白,以一場被全班同學的恥笑告終后,XX從此對現實中的女性產生了厭惡。他沉溺在了一款電子游戲里,把里面的虛擬角色,當作了自己的愛人。

    一陣哄堂大笑被掀起。有人模仿著他的虛擬女友嬌喘,有人故作深情地念著他的表白。無臉男人不再能維系他的從容,他開始奮力地辯解,甚至怒斥。看熱鬧的小蘭被亢奮的人們擠到了最后面。在無臉男的日記被逐字念出來后,她感覺到一陣惡心,于是也擠了上去。隨后每個人手里多了一顆石子,朝他砸了過去。無臉男只得將雙手扣在腦袋上,像烏龜一樣“釘”在了椅子上。有人一邊抽泣,一邊扔著石子;有人大笑著,一口氣扔出了數百枚石頭。在友人的簇擁下,少男少女們將石頭彈到了“烏龜”的臉上。小蘭將捏在手里的石子,扔了出去,看著它們墜入了底下的虛空之中。最后一枚石子從無臉男的腦袋彈下來后,有人躺在了地上,有人幾乎亢奮地昏厥過去。

    大約六七秒后,無臉男睜開了眼睛,一片強烈的光亮……隨后,他逐漸看清了人們。他們高挑的影子與太陽重合在一起,使他不由得畏懼起來。一秒鐘后,他想起了自己身在何處。他捂著臉,如同嬰兒般哭泣了起來。一道溫柔的提示音,浮現在了每一個人的腦機熒幕前。

    恭喜您在吐槽大會一共扔出了XXX枚石子,點擊由此領取XX元的優惠券……

    小蘭看著腳底下無盡的藍色,那個無臉男不知在何時消失了。隨后她抬起腦袋,凝望起了虛假的天空。等下去玩點兒什么好呢?三個模樣類似的女孩,笑著從她的身邊掠過。小蘭摸了下自己的鼻梁,那種光滑的質感像剛才一樣逼真。遠處,更多的人在散去。狂歡節進入了最后的倒計時。一陣難聽的咳嗽聲傳了過來,為強調自己的重要性,那人又咳嗽了一遍。

    小蘭轉過頭,一個面色通紅的老頭站在那里,旁邊跟著一個羞澀的少年。

    哪來的傻瓜?一名過路的青年向他們輕聲罵道。

    為首的老頭干嘔了幾聲,像是要把內臟傾瀉出那樣。接著他緩緩直起身來,帶著渙散的眼神說道,一個你想象不了的地方。

    他的宣告沒有激起任何回應,只是讓周圍的人遠離了此處。

    老頭望著慢慢消失的人群,含混不清地哼哼著。他身旁的高個子少年,則用躲在雜亂頭發后的眼神,窺視著每一個路過的女人。小蘭發現自己與他的視線重合了一刻,后退了一步。老頭哼起了一段怪異的旋律,他的呻吟引起了周圍人的極大反感。他雖然只是喃喃自語,人們卻像受到了某種指責,對此十分憤怒。一個男人要上去推倒他,一個女人則用看犯人的眼神,盯著他旁邊的少年。

    一個姑娘上來,拉住了老頭的手。

    您是走丟了嗎?她說。

    我知道自己在哪。他說。

    需要我幫您什么嗎?姑娘說。

    沒什么可幫的。他指了下旁邊的青年,這個小保安想來看看美人,我只好陪他過來。

    她用嘲弄的眼神望向旁邊的少年,又朝老頭說道,您也是來看美人的嗎?

    我?我看過非常多的美人。老頭像是把一攤嘔吐物咽回嘴里,艱難地喘息道,但是我只喜歡庸俗的美人。

    女孩指著自己的臉說,我是一個庸俗的人嗎?

    你非常庸俗。他用五指掃過她的面龐說道。

    女孩迸出一陣大笑,還要說些什么,就被朋友拉了回去。

    有人想跟這個小保安交朋友嗎?老頭癱坐在地上,指著他身旁的高個子少年。

    人們圍觀著老頭的丑態,有人急于知道他是誰,有人甚至認為,他就是下一次吐槽大會的對象。可是一旦想到,他是一個無須從任何臺子上被拉下的人,就失去了興趣。接著他們想起馬上要在狂歡節搶購商品,就匆匆離開了這里。他的視線劃過幾個尚未離開的人,使他們別過了頭。

    老頭雙手張開,倒了下去。打一個嗝后,他又坐了起來。他踹了一腳高個子少年,惡毒地笑道,瞧見沒有,沒有一個女人會看上你。他將一行地址寫在透明的地板上,隨后這兩個奇怪的人就消散了。

    一陣光暈后,小蘭也退出了腦機。

    一團金星閃過漆黑的大腦,許久之后,她才從發脹的感覺中緩過神來。浸泡在浴缸里的身體,像是一件被遺忘了許久的生物標本。她抬起頭,木然地仰望倒映在天花板上的泛黃波紋——希望自己處在這道夾縫之中,不要回到剛才的世界,也不踏入外面的現實。浴室墻上的鏡子里,浮現出原本黯淡無神的臉。當小蘭舉起腦機,一道藍光閃過,那個動人的少女,又閃回了眼前。她每天要在水里浸泡很久,以洗凈陌生的手留下的印記。而今夜無論怎樣清洗,那些觸感也不會散去。她讓身體消失在了水中,用腳趾尖挑起了一道漣漪。

    2

    城市之上的巨大眼睛,對監視地上的一切失去了興趣。在人類紛紛涌入購物狂歡節后,它滿意地打起了盹,只剩下幾個孤零零的瘋子,還在現實之中徘徊著。通往市中心的輕軌仍然在運行。小蘭坐在座位上,看著橋梁外的夜色——城市很安靜,就像它原本不喜歡人類的擁抱。列車停在了一座空蕩的站臺,她在中央車站前的一站下了車。在迷離的夜幕下,她沿著高架橋走了許久——橋邊有一處小缺口,沿著沒有扶手的旋梯,走下去。巨大的陰影掩蓋了橋底下的路。一層藍色鐵皮在馬路對面,她從一個被割開的裂口穿了進去。

    她來到了一片被隱藏的廢棄工地。她從一段水泥筒鉆出來,向左望去,有人用板子搭了一條通道,通往一座未完成的摩天大樓。她進入那棟大樓的內部,里面只有一片殘缺的鋼筋勉強稱得上地面。月光從樓對角照了過來,她扶著墻邊,從大廈另一側的缺口探了出來。月光照在了腳下的廢棄木板上。在她出神之際,一對穿著骯臟大衣的一老一少,從背后走了過來。

    沒想到真來了一個女孩。年長的男人說道。你們聊吧,我要一個人待一會兒。說著,他便背手而去。高個子的少年,就這樣被留在了原地。他坐下了來,端詳起小蘭的側臉——她的鼻峰,猶如一片只有雪霧的世界。他的眼神看上去,不只像是發現了一個女孩。

    你好。少年憨笑著說。

    你怎么渾身酒氣?小蘭說。她轉過頭,目光看上去很無情。

    我剛才喝下了一整瓶白酒。少年夸耀道。

    喝酒很開心嗎?

    很開心,飄忽忽的,什么也不用想。

    所以喝醉了以后,人會變蠢。

    是啊,少年說,就像我現在一樣蠢。

    愚蠢也是件好事嗎?小蘭說道。

    是件好事,少年說,只要不去思考,明天就不會出現了。

    小蘭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你為什么說這么高深的話?

    這很高深嗎?少年靦腆地撓著頭,如果明天不出現,就不用擔心還款的事了。

    還什么款?

    少年從兜里掏出了一臺他剛簽下四十八次分期付款合同換取的嶄新腦機。他撓著頭笑道,大叔告訴我,干脆白拿著用好了,反正我這輩子也還不起了。

    不會有人來找你嗎?小蘭說。

    大叔說我連銀行賬戶都沒有,不會有人查到我的,最大的壞處就是,我以后不能再在網上買東西了。

    管他呢,少年伸了個懶腰,大不了以后不買東西了。

    好吧,所以你在這里干什么?她問道。

    我們是保安,負責幫人家看場子的。少年說。

    他是你的叔叔嗎?小蘭指著老頭問。

    少年搖頭道,他不是我親叔,我們一起看場子,時間長了就混熟了,大叔負責看白天,我負責晚上,他白天基本在睡覺,到了晚上也就是喝酒,從來沒人來檢查工作。

    真好啊。小蘭揚起腦袋,將垂下來的頭發掠到了腦后。

    干脆我也搬到這里面,明天就不去上學了。

    隨后二人進入沉默。短暫的沉默后,他們發現沒有什么可說的話了。小蘭將大腿挪到木板的邊緣,讓兩只腳懸在了城市的夜空之下。之后,少年看見小蘭站了起來,他以為他們短暫的相識要結束了,于是便不舍地看著她。

    我想去上面看一眼。小蘭說。

    我以為你要走了呢。少年松了口氣。

    為什么要走?小蘭說。

    少年抿著嘴一笑,站了起來。我帶你去一個秘密基地,順著梯子往上爬就是了。他們再度進入了摩天大廈的內部,一股陰寒,從地板中間的空洞冒出來。一旦掉下去,人就會瞬間消失在那種黑暗中。他們站在地板的邊緣,沿著運輸貨物的斜坡上去。呼嘯的風掩蓋了小蘭的喘氣聲,她往外望去,他們已置身于城市之上的虛影中——一座發出橙光的塔,在遠處正對著他們,它的表面只有一面沒有刻度的時鐘。

    他們終于抵達了二十樓,唯一修建了完整地板的樓層。月光將灰色的地面磨得無比光滑,窗邊放著一個簡易的火爐和三個酒瓶。

    歡迎來到總統套房。少年笑道。

    這就是你們每天玩的地方?小蘭望著滿地的煙頭說。

    這么高樓層的總統套房,沒見過吧?跟我來。少年說。

    他們從一面玻璃墻的缺口出來,又來到了半空中。一陣風吹過,腳手架上的綠色防護網就飄動了起來,好像隨時要坍塌一樣。

    沒事的,往前走就好。少年說。

    小蘭盡量不去看城市發出的絢麗之光,踏過獨木橋,繞到了大廈的另一側。少年站在一米外的臺子上,朝她招著手。

    這里太高了!她喊道。少年拉著她的手,將她拽了過來。她的手將他捏得緊緊的,臉上交織著擔憂與不滿。

    看好了!少年突然喊道。

    什么?

    大氣圈墜落!少年從臺子上跳了下去。

    呀!小蘭失聲尖叫了起來。五秒鐘后,她又聽見了少年的笑聲。

    怎么樣?他歡呼道。原來,他剛好落在了底下一層的綠色墊子上。

    我以為你死了呢!小蘭憤怒道。

    怎么會?我是不可能死的!他大叫著,好像那一刻,死亡確實變得不可怕了。你也跳下來吧。

    這墊子會不會很松?

    一點事沒有,跳吧。

    小蘭一點點向前挪去,慢慢松開雙手,滑了下來。在夜空中墜落了一秒鐘后,她也落在了那塊松軟的墊子上。

    他們在墊子上癱軟了下來,正對著與白天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它變得無比光怪陸離。

    “大氣圈墜落”是什么?小蘭說。

    我發明的詞語。少年說。

    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就覺得,那一刻應該喊出這個來。

    大氣圈墜落……小蘭輕聲念道,接著閉上了眼睛。感覺很對呢,她笑道。

    他們在那里安靜地坐了一會兒,之后來到了摩天大樓的另一側。在一座滿是灰塵的陽臺上,兩個縮著脖子的男人坐在那里,凝望著彼岸的巨大月亮。月光照滿了他們的臉。聽到兩個孩子的腳步聲,其中的老頭子轉了過來。

    又去蹦極了?老頭說道。

    嗯。少年說。

    你哪天要是從上面摔下去,我可就倒大霉了。老頭說。

    怎么會呢?叔。少年純真地笑道。

    老頭的大腦里像是注滿了酒精,早已喪失了表達感情的能力,他用木訥的余光瞥了眼少年,接著看著小蘭,突然歪著嘴笑了起來。這小姑娘,還真是個美女。他用燃燒的喉嚨叫道,接著又干嘔了起來。

    你喜歡她,是不是?他戳著少年的胸口,壞笑道。

    男孩羞澀地笑道,別胡說了,人家咋會喜歡我?

    小蛋,不敢認了還?老頭舉起一個白酒瓶子,往他的嘴巴里塞了過去。在悶下一大口劣質酒精后,少年兩腿發軟,雙眼朝著虛空望了兩秒,露出了幸福的表情。給自己也灌下一口白酒后,老頭用眼神指著小蘭說,你可不要同情他——別因為同情這個小保安,就讓他喜歡你,這個小傻瓜已經沒有未來了!老頭將瓶子里的最后一滴酒,倒在了他的腦門上。在潔白的月色下,他們的笑聲顯得格外歡快。

    為了躲避打鬧的一老一少,小蘭湊到了在一邊的肥胖青年旁。

    你嫌他們吵嗎?青年冷淡地說道。

    還好,小蘭說,他們瘋瘋癲癲的,比正常的人類有趣。

    我不喜歡正常的人類。小蘭說。

    那我呢?青年冷笑道,在你眼里,我一定是個正常到乏味的普通人。小蘭瞥了一眼那個青年,他肥胖的身材被套在一件地鐵里隨處可見的淡藍色西服。

    我不知道,小蘭輕聲道,老實說,我也不在意。你是干什么的?

    生產你每天用的那個玩意的底下的一枚小員工。他指著小蘭兜里鼓起的腦機說道。

    我知道你這樣的人,小蘭說。學校里那些最愛考試的學生,畢業后就會去那些大公司應聘,只要在任何一個組織里成為好學生,獲得更高的排名,他們人生的意義就實現了。

    青年開懷大笑道,你說得太對了,我就是那樣的男人。他仿佛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陣大笑后,青年的精神抖擻許多,他坐直身子說道,只要想想那些不如自己的人,就又有活著的動力了。

    所以你為什么要來這里?小蘭說。

    青年深嘆了口氣,我已經好幾個月,不知道該去哪了。

    今天我難得早下班,心想終于能好好放松下了,可是我早早回到家里,卻不知道該做什么事情,青年說道,我看著外面越來越暗,忽然覺得,如果再不做點什么,我就要死掉了。

    然后我就來到了吐槽大會,他說道,這是近年來公司最成功的企劃,由母公司的天才團隊開發,運用了最新的虛擬現實技術。因為我們老要學習他們的成功案例,所以我一直對這個什么大會反感得很,整個管理層很看重他們團隊的項目,換句話說,就是在增加其他部門考核的壓力。由四十萬名員工組成的腦機公司中,卻沒有一個人見過所謂的天才團隊,根據某些縹緲的傳言,吐槽大會的締造者只是一個AI程式,一個長得像眼球的怪物。我說這些,你不會覺得很沒意思吧?總而言之,他繼續說道,我接入腦機,參加了人生第一次吐槽大會,由我們公司設計的。結果把積累了幾個月的陰郁,一下釋放出來了,尤其是在扔石子的時候。不得不說,真讓人暢快。青年冷笑道,這可能就是我們領導說的,真正基于人性的用戶體驗吧。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小蘭嘀咕道,她沒有承認自己參加了吐槽大會。

    不管怎樣,青年接著說,大會結束后,我渾身在流汗,我好久沒有運動過了,站在那里喘了半天氣。這時候我就看見,那兩個醉醺醺的保安站在一起,周圍人都刻意從旁邊繞過去。我感覺很奇妙,這兩個破破爛爛的人,在這里干什么呢?一個目標消費者外的群體,出現在了這里。每天在公司里我們分析各種數據,但是絕不會考慮那些例外的人——我甚至沒有意識到,他們是存在的。我看著他們寫下一行地址,出于好奇,就來到了這里。原來地球上的月亮有這么大啊,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過。他說著,出神地停了下來。

    你覺得月亮到底是什么?小蘭說。

    我不知道。青年望著彼岸的明月,我從小就是理科生,對于理科生來說,月亮就是一塊坑坑洼洼的大石頭。

    此時傳來了老人難聽的笑聲。

    胖小子,別和小美女聊天了,過來一起喝!他揮舞著空酒瓶,喊道。

    我喝就是了。青年拾起地上的酒瓶子,強忍著將一口冰涼熱辣的漿液,倒入了喉嚨里。

    這才對嘛!老頭滿意地點了下頭。

    接著他用粗糙的手,捏住了小蘭的肩膀。

    看看你有多年輕!老頭重重地拍了她一下。

    你還有未來呢,很長很美好的未來。他說。

    我才不要什么未來。小蘭揉著肩膀說。

    不是你要不要,而是能不能擁有,我們已經無法擁有了。老頭說。

    你的父母讓你喝酒嗎?老頭說。

    我做什么,又和他們沒有關系。小蘭說。

    老頭哈哈一笑,把酒瓶遞給了她。喝吧。別給我對過嘴的。她說。于是老頭勒令少年,打開了一個新瓶子。

    小蘭將嘴唇對準瓶口,一股有毒的液體開始流向她的身體。當那種毒液與她的神經發生第一次接觸時,她發出了抵觸的尖叫,苦死了!有水嗎?快給我水!

    而眾人只是嬉笑地看著她。一陣輕微的晃動后,小蘭感覺意識平復了下來。隱約之中,她聽見坐在陽臺邊緣的少年,對著腳下的城市喊道,如果我活下來了,神就會賜予我一個女朋友,她長得非常漂亮,比所有游戲里的女主角都好看。

    神根本就不存在!老頭斥責他道,所以你跳下去,只會摔個稀巴爛。

    如果有呢?少年兩眼發光地笑道。

    如果有的話。老頭撓著胡子琢磨道,那至少給我十個愛人,一個哪兒夠?

    那樣的話,我也要十個好了,少年說。暢想了一會兒后,少年又改口說他只要一個就好了,老頭說他其實什么也不要,他只需要一杯酒,而他現在已經有了。戴眼鏡的肥胖青年,突然指責起了他們,他認為他們的理想太幼稚——他唯一的理想就是躺在海島的日光下,用腦機操縱著掌上的金融帝國,讓整個世界的人類,為了他指尖的微小動作,毫無目的地奔波著。

    少年說,他要去那座島上當保安。青年稱那座島上除了美人之外,只會有他一個男人。在少年的百般央求下,青年終于同意安插一個“首席保安官”的職位給少年。老保安也作為“終生名譽保安官”加入了這座海上天堂。之后,他們開始詳細構思起島上的每一座泳池、園林與游樂場。

    突然間,青年陷入了悲傷——他想起小時候,大家去游泳的時候,他總是在岸邊坐著——他對自己的肥胖感到羞恥。當少女們扭著細腰,撩起充滿漂白粉味的水花兒時,他只能獨自幻想真正的大海。這突如其來的傷感,令所有人陷入了沉默,他們只能發出兩聲干巴的笑,沒有人能安慰他。小蘭轉身走下了被陽臺環繞著的這座空中庭院,散起步來,腳步在木板上發出了接近于無的聲響,她從第二十層,下到了第十九層,在一個箱子旁坐了下來。她用手指捏住了風中流過的口哨聲。在彼岸空蕩的爛尾樓中間,有人站在沒有圍墻的陽臺上。他穿著一件松垮的背心,撓了撓耳朵。在他腳下的地板上,擺放著大大小小的樂器,它們被一團黑色的線,連成了一團。男人仰起頭,擰開了小盒子上的旋鈕,所有被電線串在一起的機械,開始了共鳴。或許在清醒的人眼里,他的音樂只是一團亂糟糟的玩笑,但是隨著旋律遞進,小蘭開始將從眼前掠過的幻象視作了真實景象:在一片遙遠的星系中,黃昏覆蓋了整個星球,人們每天的生活就是在舞蹈。而在那個無憂無慮的世界里,人們也不得不面對死亡,他們不知道靈魂離開肉體后,究竟會去往何處。當他們的肉體越發疲憊時,他們感覺到那些聲音在消失,就在他們接受了命運時,漸行漸遠的歌聲,又回來了,將他們帶到了一個地方——在無盡的地平線上,一棵棕櫚樹在月光下。樹梢上有一只藍色的烏鴉,他們陪著烏鴉坐在了樹下。在月光逐漸穿透意識時,他們就完成了一生的旅途。

    男人關掉盒子上的旋鈕,離開了那里。

    一團呼嘯的風,吹得樓群發出了荒涼的回響,小蘭站起來,快步走上了樓梯。在陽臺上,只剩下了一老一少的保安。

    另外一個人呢?小蘭說。

    胖小子喝迷糊啦,醒來后就回去了。老保安說。

    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小蘭說。

    我來送你吧,少年說,你一個人肯定不敢下去。

    于是她披著少年的臟大衣,在他的護送下走下臺階。在黑暗中,他們走著走著,便會尋找另一個人的腳步聲。隨著腳步敲打出的聲音,他們回到了廢墟的起點。

    拜拜!少年說。小蘭將大衣還給了他,在接過了他冰涼的手臂時,順帶接受了他的擁抱。在他的目送下,她從水泥筒通道穿了出去。在寂靜中走了許久,她回到家,將身體裹在床上,沒有將今天的秘密告訴任何人。

    3

    一股粉色的花粉,飄在了空中。

    小蘭看見了熟悉的黑板,還有坐在前面,寫著數學公式的課代表。她再次閉上了眼睛,又睜開。無論她多少次睜開眼睛,她都會在這間教室里。她本能地朝外面的世界走去。在走廊里,她被路過的一名教師叫住了,被帶進了辦公室。她坐在椅子上,令小蘭站在面前,開始了訓話。在用嚴肅的語調說出一些她早已熟悉的話之后,女教師取下眼鏡,揉起了額頭。

    你為什么如此冷漠呢?她嘆息道。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資歷更老的老師把各種細碎的活兒推給她。她每天已經心力交瘁,學生們對知識沒有興趣,他們只會對著庸俗的事物放聲大笑,她又不得不假裝教導他們,她無法理解小蘭為什么對自己如此冷漠——難道她對一切都不在乎嗎?

    在望著椅子腿愣神了許久后,小蘭說道,老師,我想回去了。

    你要去哪里?女教師用憂慮的眼神看著她。

    我不知道。小蘭說道,離開了辦公室。她拖著軟綿綿的身體,朝樓梯間飄去。教室里的笑聲傳到了走廊上,好像它們的擁有者,只是一段視頻中的錄音。小蘭趴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隨后一名男老師走了進來,他勒令小蘭坐在椅子上不許離開。

    放學后,整個大街都彌漫著粉色的芳香,一團劣質香水般的濃霧,從城市之上的眼球中冒出來。在徹夜地飽食了人類的歡愉后,它顯得十分滿足。事物仍然在按照有序的方式運行著,十字路口的汽車,如以往將她視作了障礙物。人們的臉上,沒有洋溢出嶄新的光輝,此刻的他們并不認為生活是快樂的,甚至更多人慣性地流露出了對于他人的不滿。在輕軌上,三個打扮香艷的少女發出輕盈的笑聲。她們聊著剛剛結束的狂歡節,聊著長相不佳的女孩,還有自認為是她們男朋友的男生們。她們談論著隨時會過氣的明星與自己在寶貴的青春中理應得到的寵愛。聽著她們快活的聲音,小蘭低下了頭,她們看上去是如此幸福,幾乎幸福到讓她有些嫉恨了。盡管如此,她也不愿成為她們。

    列車停止后,小蘭走下了站臺。站臺上的人消失了。小蘭轉過頭,望向城市的天幕,她瞇起眼睛笑了起來,她希望天空一直是這種甜膩膩的粉色,即使任何事情都很無聊,只要能注視著迷離的天空,也是有趣的。她穿過了地下通道與小巷。隨后穿過巷子里的花園,按下電梯,回到了家里。

    她躺在亂七八糟的地毯上,戴上了耳機。

    4

    四日以后的星期天,小蘭再次去往了那片工地。她爬上空殼大廈的三層,來到腳手架上,對著漫長的黃昏坐了下來。一名工人推著一車磚塊,穿過大廈外面的一條巷子。生銹的車軸發出了刺耳的聲音。他時而停止時而前進,最終消失在了拐角。在他看不見的上面,小蘭對著暗金色的光瞇起了眼睛。

    誰在這?一個穿著保安服的少年從身后問道。

    原來是你啊!之后他在小蘭身邊坐了下來。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酒窩長得很好啊。小蘭突然說道。

    酒窩?少年說,酒窩怎么了?

    小蘭指著他的臉頰說,你臉的右邊有一個酒窩,就像永遠在傻笑。

    大叔確實老說我,每天不知道傻笑啥。少年說。

    那你在傻笑啥呢?小蘭說。

    少年撓著頭想了想,便鼓起酒窩,傻笑了起來。我也說不上來。

    莫名其妙……小蘭說。

    說不定你天生就得了傻笑的怪病。

    在夕陽下,陳舊的鋼筋,像花火般燃燒著。一個被藍色襯衫裹著的肥胖青年,從他們身后的玻璃洞口中鉆了過來。

    今天實在加不動班了,就想過來看看晚霞。

    所以我們幾個又偶遇了。肥胖青年說。

    這種事情的概率是多少呢?他笨拙地彎下身子,坐了下來。他們坐在木板上,望著緋紅色的街道,與沒有名字的城市。

    真讓人感到絕望呢。肥胖的青年嘆氣道。

    怎么了?小蘭說。

    一想到這么多房子里,住著那么多像自己一樣的普通人,就覺得一點希望都看不到了。

    你很羨慕那些成功的人嗎?小蘭說。

    我不僅羨慕還嫉妒,肥胖青年說,在你看來這樣很丟人嗎?青年解開了扣子,上高中的時候,每天晚上自習前,我都要去樓頂看晚霞,當時我覺得自己可孤獨了。

    我覺得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我的世界。我在天臺上發誓,一定要來到大城市,擁有自己的辦公室,喝著紅酒,看著窗戶外面的高樓,和過去所有的人切斷聯系。

    我的夢想夠無聊吧?青年說。

    還好,小蘭慵懶地說道。

    如果能擁有一個看風景的地方,也挺不錯的。

    我們去上面瞧瞧吧,少年提議說,大叔一個人在上面呢。

    又要爬幾十層臺階啊。青年嘆了口氣。

    我沒意見。小蘭說。

    就當是減肥了。青年站了起來。

    階梯上的灰像蒲公英一樣浮動著。玻璃墻外面,他們看見了那座沒有刻度的鐘塔,在夕陽下,它在為所有的秘密記錄時間。之后他們從第二十層走了出來,老保安正坐在陽臺上抽煙。

    好久不見。青年坐在了他身邊。

    老頭拔開塞子,將一個沒有標簽的玻璃瓶子推到他胸口說,上次你喝到一半就溜走了,這次你得喝完。

    肥胖的青年舉起來,咕咚灌了下去。

    大叔肯定又喝多了。少年笑道。

    我沒多,我一個人舒服著呢。老頭哼哼道。

    小蘭拿起一只空酒瓶,朝著瓶口聞了一下,一滴眼淚從眼角溢了出來。這種臭味令她無法想象,那一天晚上的自己是如何咽下去的。

    一直聞著這種味道,不會吐嗎?她說。

    不會。老頭叫道。

    大叔人可好了,喝完酒后從不吹牛,也不打人。少年說。

    所以只要喝完酒后不發瘋,就是好人了?小蘭說。

    她隱約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很早與母親離婚,小蘭對于他的回憶停留在了四歲時,半夜從客廳聽見的爭吵與碎玻璃聲。

    那世上像我這樣的好男人,可不少嘛。藍襯衫的青年戲謔道。

    那天晚上我吹牛了嗎?他隨后問道。

    吹了不少。小蘭說。

    怎么可能,我一向很嚴謹。青年說。

    你不僅吹牛了,你還拉著他們倆一起吹牛。小蘭說。

    我到底說什么了?青年急切地看著她。

    這么想知道,把自己再灌醉不就好了。小蘭說。

    你這小丫頭!

    怎么了?

    沒怎么,青年說道,不過喝醉了還能吹牛,說明我心里還是渴望著什么的,說不定努努力,也會有什么高興的事情實現吧。

    四個人坐在木板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夕陽的余光照耀著對岸的爛尾樓。從陽臺上,走出了一男一女,通過松垮的背心可以知道,他是之前在月光下演奏的男子,他帶來的女歌手有一頭打卷的黑發。女歌手瞇起眼睛,舉起了話筒。她歌唱著遙遠的旋律,男人則敲打著鍵盤,為她彈奏出相配的節奏。女人閉上眼睛,將話筒舉到了空中,就像是聽著從另一個星球傳來的回音。那一男一女看上去也不嚴肅,也不悲傷。他們并不想向人類強調什么,只是將遠方的聲音,如實地傳遞了出來。

    演奏結束后,他們擁抱彼此,離開了那里。

    好想吃泡泡糖啊。保安少年感嘆道。

    你會吹嗎?小蘭遞給了他兩塊紫色的糖。

    保安老頭笑嘻嘻地拍了下青年圓滾滾的肩膀,揮來了一陣酒氣。青年莫名地從中受了什么觸動,一下酸楚了起來,

    好難過啊。他說道。他說上司從未提起過他的升職。他的人生已經快走到頭了。

    漠不關心的老人只是輕輕地說道,以后還有更糟的事情等著你呢。

    被絮叨聲弄得有些疲倦的小蘭,拉起少年的手,走開了。他們從梯子爬上去,來到了上一次的“跳傘點”。

    大氣圈墜落!她喊道。撲通一聲后,少年也落了下來。

    我每天都要降落五次呢。少年心滿意足地說。

    你覺得夕陽美嗎?小蘭問道。

    美。少年說。

    真希望,夕陽永遠不會結束啊。小蘭不情愿地說道。

    不知如何回答的少年,猶豫了一會兒后說道,沒關系的,明天夕陽還會來的。

    他們從墊子上跳下來,回到了原處。藍襯衫的肥胖青年站了起來,在斜陽下,他的眼圈顯得很黑。

    我要走了。他疲憊地笑道。

    我差不多也回家了。小蘭說。

    像往常那樣,老人頭也不回地坐在木板上,朝著他們揮了揮手。隨后少年帶著他們,從空蕩蕩的斜梯,走了下去。在樓底告別后,青年蹩腳地鉆過了水泥筒,他的屁股上沾滿了灰,看著他一本正經又滑稽的背影,小蘭與少年都偷笑了起來。

    之后,她在大橋上散步,一直到夕陽徹底散去。

    5

    十六歲那年,小蘭覺得,自己沒有得到任何人生的道理。她生來就抵觸道理,如果只有正確的活法才能使人獲得幸福的事物,她寧愿被它拋棄。不管怎樣,她還是過完了生日。在異地出差的母親打來了兩通電話。她像往常一樣玩電子游戲到了午夜,從冰箱里找些零食,一頭栽進浴缸里,一覺醒來后就變成了十七歲。

    她走到客廳,從窄小的窗口,略過一如既往的平常景象——城市下起了灰色的雨,沒有臉的陌生人披著雨衣從街道上路過。那天下午,她又一個人走到了高架橋下,卻發現撕裂的圍墻,被一團鐵絲纏到了一起,上面掛著一個生銹的小鎖。她找到了保安少年的頭像,給他發了一條消息。十五分鐘后,他回復了一條消息。她沿著他發來的地址,走進了一座潮濕昏暗的大廈,在盡頭的網吧里找到了他。他癱坐在最深處的沙發上,雙目映射出了一種接近透明的藍色光芒。小蘭向屏幕里瞥去,他操縱的角色沒有穿上衣,正在大海邊站著。

    你在干什么呢?小蘭問。

    等待一艘船,每天都會有一艘船在這里出現,上面有各種超級隱藏的稀有裝備。少年的腦袋歪在沙發靠墊上,像是許久沒合過眼了。

    船怎么還沒出現呢?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在他身后的沙發上,另一名少年將雙腳搭在了沙發扶手上,腦袋放在另一側扶手上,如躺在一只搖籃上昏睡著。桌子前的屏幕里,還在散發出迷離的藍光。

    大叔呢?小蘭說。

    他有事不在。

    沒關系的,他應該過幾天就回來了。保安少年說道。

    保安少年從兜里掏出了鑰匙,朝小蘭莞爾一笑。

    我陪你過去吧。

    走出大廈,少年見到久違的白天,下意識遮住了臉。經過一間便利店時,小蘭給他買了一根烤香腸。少年用一分鐘的時間,專注地吃完了那根烤腸。

    你的心情不那么好呢?小蘭說。

    他說道,我的那筆貸款,要逾期了。不過,管它呢,少年說,大叔不是說了嗎,反正我也還不起,就當白拿了。只能把這臺機子賣了,拿去還錢了。沉默了片刻后,少年說道。

    那以后,你就沒法聯系我們了。小蘭說。

    沒事的,少年笑道,我以后就靠那間網吧了,余下來的錢,還夠我上很長時間網呢。

    經過一個拐角后,他們走到了鐵皮圍墻前。少年用鑰匙擰開了鎖,為她解開了纏繞的鐵絲。

    你不一起來嗎?小蘭問。

    我就不去了,我不喜歡陰天。少年溫和地搖了搖頭。

    小蘭本想告訴少年,今天是她的生日。但是他身上散發出的感覺,最終沒有讓她說出口。

    少年慢悠悠地走了回去。隨后小蘭一個人爬上了廢墟,來到二十層的天臺。她放眼望去,一座座陽臺空蕩蕩的,灰色的雨一直下。

    6

    人們聚在一起時便會感嘆,時間過得好快啊,這已經是上周的事情了。并將更早的事情淡忘掉。教室里每天飄著假花與蛋糕的香氣,那些香精與人類的氣味混合在一起,久而久之,悶得令人無法忍受。五月的一陣梅雨結束后,人類迎來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他們像往常一樣上班、購物,將他們的看法上傳至云端。小蘭翹掉了下午最后一堂課,回到家睡了一覺。她醒來時正好是午夜,她等來了一個月以來最大的月亮。她穿好衣服,坐上了通往市中心的輕軌,來到了她熟悉的工地。肥胖的青年換了一身白色的襯衫,正和保安少年等待著她。他們臉上掛著笑容,帶給她的卻是一則不幸的消息。

    大叔再也不回來了,他的女兒生病了。少年說。

    再也不回這里了嗎?小蘭說。

    大概不會了……他上次走后,又臨時回來了一趟,這次他收好了行李,應該徹底不會回來了。

    命運還真是殘酷呢。青年哼著小曲,一點沒有被此刻的悲傷打擊到。

    這里只剩你一個人了。小蘭對少年說。

    他們又派來了一個新的保安,他負責晚班,我負責白班。少年說。

    新保安把另一間保安亭修好了,我現在自己一間屋子。

    那真是太好了!小蘭說道。

    在這里等著干什么?我們快上去看月亮吧。肥胖青年哼著小曲說道。

    隨后,他們并肩走上了那座通往一切秘密的通道。

    小聲點!少年不安地叫道。

    怎么了?小蘭說。

    新保安脾氣不太好……可不要讓他聽見了。

    他和你相處得不好嗎?小蘭說。

    沒什么。少年靦腆地搖了搖頭,我們走吧。他們來到了三樓外的腳手架上,他們一開始相遇的地方。

    你今天怎么那么高興?跟吃錯了藥似的。小蘭對肥胖青年說。

    我有女朋友了。他抑制著嘴角的笑容。

    青年樂呵呵地舉起腦機,拍攝一張月亮的照片,給他的女朋友發送過去。

    你終于不像以前那樣喪氣了。小蘭說道。

    青年哼起了一首卡通片的主題曲。

    有了女朋友后,那些折磨人的事情,就會消失掉嗎?小蘭疑問道。

    不會,青年哼著曲調說道,生活永遠會是原本的樣子。但是我找到了前進下去的動力。

    沒想到大叔他有一個女兒。小蘭說。

    他的女兒二十多歲,比我們要大呢。少年說。

    她女兒才二十多歲?大叔看上去,都有六十歲了。

    大叔今年才五十二歲而已。少年說。

    他的女兒得了什么病?小蘭問。

    似乎是很難治好的病。少年說,但愿一切都會好的。

    過了一會兒,一道刺眼的手電筒光晃了過來,一個穿著保安大褂的男人指著他們,問他們在干什么,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沒有得到一句回應后,保安便厲聲指責了起來,他說這里是私人領地,如果再不離開,就要罰款了。之后他又逼向了少年,問他為什么和這些可疑人士混在一起,如果再帶亂七八糟的人進來,他就會丟掉這份工作。他們只能被手電筒的光趕著,一步一步走了出去。被趕到鐵皮圍墻外后,肥胖的青年輕嘆了口氣,看來沒辦法呢。

    是啊。少年也跟著嘆了口氣。

    下次再一起來聽那個神秘人演出吧。青年用力抱了下少年和小蘭,轉身離開了這里。

    小蘭拉著少年的手,爬回了第二十層的那間總統套房,他們從地上找到了大叔剩下的煙頭與酒瓶子,還有一本年代久遠的小說集。他們走到了大廈的外側,坐在陽臺上等待了一會兒——在爛尾大樓里演出的背心男子和女人卻沒有出現。

    我猜他們不會回來了。少年說。

    小蘭用手指輕輕敲打石灰,重復著她記憶中的旋律,那些從遠方傳來的歌聲。

    我馬上也要離開這里了。少年說道。

    為什么?

    大叔不在了,他苦笑道,再說,我該考慮下以后怎么辦了。我不能一輩子連一臺腦機也買不起。

    你打算去哪里呢?小蘭問道。

    我有一個親戚在別的城市做木工,我打算去那里投靠他。少年說。

    那天晚上分別前,少年告訴小蘭,他們還可以在虛擬的世界里相遇。他將自己的賬號輸入在小蘭的屏幕里,不過憑這團亂糟糟的數字,小蘭并沒有找到他。她反復嘗試了幾次,或許是哪一位數字被他記錯了吧。除此以外,還有一些不為他們所知的事情,比如這棟奇怪大廈誕生的理由。開發商承諾修建一座摩天大樓。他叫人把樓的玻璃修得亮堂堂的,路過的人,便覺得金碧輝煌。其實幾年間,他揮金如土,早就把錢花在了失敗的投資上。他逃走了,這棟空心的大樓就被留在了這里。小蘭在這座大廈里又探險了很久,終于在感覺到困的時候,溜回了家。

    第二天上午,她在床上醒來。她喝下一杯香甜的橙汁,從十字路口鉆入了地下通道,不舒服的觸感依舊從人群中流過。她出來,一切如往常那樣,被一只巨大的眼睛漠視著。走進教室后,她絕望地趴在了桌子上。等她再睜開了眼睛,穿針織衫的小個子男老師,在講述幾千年前的一場災難,他看著底下心不在焉的學生們,拍了拍講臺。

    你們這些家伙,人類在歷史上一直都在不安定中生存,隨時都可能死去,到了你們這里終于衣食無憂了,怎么卻換來了你們這副樣子?聽到他的訓話后,幾個人象征性地坐起來一點,隨后又趴了下去。

    細碎的笑聲從周圍流過。小蘭穿過白光照進的走廊,登上樓梯,推開屋頂的門。在天臺上走了幾步,躺下來,地板的溫度一點點滲透了身體。走廊里回蕩著一如既往的鈴聲,就像天堂傳來的鐘擺——使人陷入乏味的寧靜。她想象著最理想的監獄,大概就是天上,那里一片光明,只有一道看不見的圍欄。我們身在里面,不必意識到是否該離開。

    【衡夏爾,曾用筆名瑠歌。1997年生于北京,畢業于波士頓大學哲學、建筑研究專業。創作小說、詩歌、隨筆約一百萬字,出版小說集《靈魂住著老頭兒的少女》,詩集《詩歌對人類無用》《公路旅行》,作品見于《十月》《花城》《青年文學》《滇池》《草原》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