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4年第7期|朱旻鳶:不餓簡史
1950年11月28日16時
天空中彌散著濃濃的硝煙,地面上彌漫著焦煳的氣味。暮色四合,白天的戰斗在“吊孝機”的哭喪聲中宣告結束。轟炸機狂轟濫炸了一天,快天黑了才心滿意足地飛走,留下一架“吊孝機”在志愿軍頭頂轉圈,邊轉邊往下扔東西,扔的不是炸彈,也不是罐頭,而是傳單。
“吊孝機”是美軍專門用來打心理戰的,除了播撒傳單,還發出像哭喪一樣的聲音,一邊飛一邊“哭”,先是用標準的中國話喊道:“中共志愿軍的兄弟們,我看見你們了,出來吧!”然后是一個貌似被俘投敵的戰士勸降,“戰友們,別打仗了,快回家吧,家里人都想你們了!”這些聲音基本上沒產生什么效果。筋疲力盡的鋼刀連官兵抓住難得的時機,躺在戰壕里,望著飛機喘氣。“吊孝機”又換成了老人的聲音,聲音顫巍巍的,不時夾雜著咳嗽和有氣無力的喘息,像身患重病的老父老母拄著拐杖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召喚兒子回家。指導員巴浦洛忙命令全連戰士捂住耳朵。連長李四大仔細品咂,覺得這“老人”比“叛徒”的口音純正,扭頭環顧陣地,發現有的人已經開始打呼嚕,便替美軍惋惜起來,吧唧幾下嘴說:“嗯,這學得倒像俺們山東老頭兒老太太,只可惜播得不是時候,俺們都三十多個小時沒合眼了。”
全連大概只有孫大脖子捂耳朵眼子,邊捂還邊罵美軍缺德,又恨自己的耳朵沒被剛才的炸彈炸聾。他的耳朵被凍掉了,只剩下兩個耳朵眼兒,但一點兒也不影響聽力。“吊孝機”一直哭到天色發暗才飛走,孫大脖子捂耳朵眼子捂到“吊孝機”飛走才放下來。
已是下午四點。部隊依舊沒有得到任何補給。有消息傳來,運輸物資的車隊遭到美軍飛機的轟炸,全癱在了路上。此時鋼刀連的陣地上只剩下一個排的兵力,干部只剩下連長李四大和指導員巴浦洛。副指導員帶著十幾名“夜盲癥”及時撤出了戰斗,找地方隱蔽起來。全連的給養只剩下兩顆土豆,彈藥少到只夠發動一次沖擊。唯一有所改進的是戰士們都比原來穿得暖和了。新添的衣物來自尸體,有敵方的,也有己方的。打一個撥次,死一批人,死一批人便及時扒一堆衣服鞋帽。只扒厚實的棉衣,不管合不合身先套上再說,實在套不上了就撕開,用腰帶、繩子往身上捆,捆得渾身鼓鼓囊囊的,像一群叫花子。
晚上的戰斗依舊是白天拉鋸戰的繼續,只不過攻守互換,志愿軍成了進攻方。美軍的進攻剛剛停止,志愿軍就接到了晚上的作戰命令。負責指揮狼師作戰的張副軍長向各部下達的命令依舊是進攻,依舊是圍殲和竭力全殲。
美軍的進攻是下午四點停止的,志愿軍的進攻發起時間定在下午五點。中間有一個小時的休整,連長李四大帶人在陣地前沿全力搜集彈藥和干糧。但搜集上來的只有彈藥沒有干糧,連美軍的尸體上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填肚皮的東西。全連都已經餓得暈頭轉向,背著撿來的彈藥,更感到頭重腳輕,一走就像要飛。
孫大脖子跟在李四大后面,一只手在地上摸索彈藥,一只手提著褲腰。他餓得連腰帶都系不住了,肚子癟得只剩下兩層皮,緊貼在脊梁骨上,兩只手都能合掐過來,就像以往連隊會餐時被炊事班釘在木板上的羊皮。他對美國人失望至極。連長李四大戰前動員時說的牛肉罐頭、俘虜口供中的“C口糧”,連個影子也沒見著。難道他們出戰壕前都統一搜了身,把身上能吃的都處理干凈了?唯一的收獲是解決了帽子問題。不是他夢想中的狗皮帽子——美軍不戴狗皮帽子,他們戴的是鋼盔,里面襯著一頂帶耳罩的厚絨帽。這玩意兒正好能把孫大脖子兩只凍傷的耳朵包裹起來,還能勉強把原來的那頂“三塊瓦”扣上,既暖和又好看。
1950年11月25日下午
拳頭大的冰疙瘩在火上烤得直冒煙。孫大脖子似乎已經聞到了土豆的香味。他望著篝火直咽口水。這是連隊斷糧以來,他第一次開火“做飯”。
他們是出來籌糧的。作為孤軍深入的偵察分隊,鋼刀連經過七天晝伏夜行的穿插行進,已經無限接近敵軍,但仍未偵察到可靠的情報。明天一早,十萬人馬的大部隊就將全部到達集結地域,下午就將跨越戰斗出發線進入各自陣地,晚上整個東線的戰斗就將全面打響。如果屆時師里依舊沒有獲悉準確的敵情,戰斗將會非常被動。中午起床之后,連長李四大決定迅速集合隊伍,派出偵察小組,再前去偵察一次。
班長、排長們都請纓。列席會議的孫大脖子也請纓,但他不是去偵察,而是要去附近村子籌糧,理由是留在師后勤部“蹲守”補給的副連長和司務長還是杳無音信,發給每個人的土豆吃得只剩下最后三顆,當作了“沖鋒糧”。反復權衡之后,連里最終決定一班班長老杜帶偵察小組前去偵察,炊事班前班長孫大脖子帶籌糧小組就近籌集糧食。
李四大折了根樹枝在雪地里一陣劃拉,勾勒出一個地形草圖,說:“咱們目前在大湖的北邊。敵人從東海岸的元山登陸后,必將沿公路向北進犯,所以他們現在極有可能在咱們的東南方向,西北方向的村子被敵人占領的可能性不大,相對安全,可能會有糧食。”孫大脖子說:“俺知道了,敵人在東南,糧食在西北。”李四大拿出指北針,問:“只有一個,你們誰用?”
老杜和孫大脖子對視一眼,然后都直勾勾地盯著李四大手里的寶貝,誰也不伸手。老杜說:“這么重要的裝備,萬一弄丟了,連隊就徹底成了瞎子。俺老杜好歹也是個‘老偵察’,沒它也能找著路。”孫大脖子撇撇嘴說:“俺老孫更不用!堂堂炊事班班長,路都找不著,丟了活該!”李四大毫不客氣地收起指北針,說:“那就把草圖記住,有把握了再去。不管有無戰果,天黑之前都必須回來!”
老杜和孫大脖子兩個人又頭碰頭盯著地形草圖看了幾眼,才各自行動。但他們“出門”后就沒了方向。他們遇到了大雪,而且是傳說中“越下越大,越大越下”的牛毛大雪。
中午起床時還無跡象,只是天陰得厲害,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海樣的彤云就淹沒了整個天空,然后云海起伏,翻滾出黑龍般的云層,在頭頂盤旋,越壓越低,沒幾個回合便吐下白色的火焰——雪下來了。開始是小雪,后來是中雪。他們離開宿營地的時候,變成了大雪,鵝毛大雪,絨球大雪,但緊接著急速變細,細成了人的毛發,最終變成了牛毛大雪,像砂糖,像綿沙,像干粉,像白面。老天像撕開了個口子的面袋子,像裝滿面粉的篩子,簌落簌落一個勁兒地往下抖,一個勁兒地往下篩,篩砂,篩面,篩粉,越篩越綿密,越篩越堅實,越篩越干巴。篩到最后落下的全是“干砂礫”,抓一把攥在手里,使勁捏也捏不出水。這樣的雪鋪在地上,化不了,凍不住,在天上什么樣,落到地上還是什么樣,蓬松松,暄騰騰,腳往上一踏就撲哧一聲陷進去了,像往綿沙里插筷子,雪有多厚腿就陷多深。牛毛大雪就這么轟轟烈烈地下個不停,遮天蔽日,像機器碾子似的,不知勞累,一層一層地覆蓋著原先的雪層。原先雪面上的各種痕跡被一遍又一遍地篩平——包括趙解放和孫大脖子剛剛留下的腳印。
趙解放和他的“三八大蓋”是孫大脖子向連隊申請借調過來的。選他主要是因為他話少,不易暴露目標,還因為他原來就是炊事班的,算是孫大脖子的老部下,最重要的是他還頗懂地形,能識圖認路。孫大脖子其實不是看不懂地圖,而是不想在老杜面前露怯,怕留下話柄子,才裝著看懂了。等老杜一走,他就領著趙解放回去看,但草圖早被風雪蕩平了。沒看到圖,趙解放并不發怵,畢竟還知道方向,只要有方向就錯不到哪兒去,但他嚴重地低估了這地方的雪。回頭連自己腳印都找不著了,更找不到前進的路。雪已不是令他這個南方人大開眼界的東西,而是成了阻擋和蒙蔽他視線的障礙。無遮無蓋地站在雪里,起初他尚能看到半里開外。隨著雪粉子變細變密,他的視界越來越狹窄,如同溺進水里一般,再也辨不出東南西北。孫大脖子重新掌舵,成為領路人。憑著對草圖的一知半解和模糊印象,他領著趙解放在山溝里摸索前進。轉了一圈,不僅沒找到村子,連人煙也沒有發現。趙解放覺得不對勁,說:“是不是走反了?”孫大脖子說:“別瞎說,你盡管跟著就行了。”趙解放就跟著他繼續往前走。轉到下午終于出了山溝,雪也小了許多,站在半山坡上看見在山的那頭,隱隱約約有幾棟房屋。孫大脖子喜出望外:“俺說沒走錯吧?”二人興沖沖地直奔過去。
朝鮮的鄉村跟中國的鄉村不大一樣,既不像孫大脖子老家河南那邊街巷縱橫,也不像趙解放南方老家依地勢風水而建,而是像攤餅子一樣圍聚一團。他們的村落是線形的,各家各戶羊拉屎似的稀稀落落排了十幾里長。他們沿著山路挨家挨戶走過去,有幾家被炸得只剩下一堆瓦礫,焦黑的房梁還冒著濃煙。
孫大脖子站在瓦礫上拿扁擔探礦似的東杵西杵、七翻八翻,只翻出磚頭、瓦片、木炭粒兒來,連個吃食的影子也沒見到。沿村子又走出去幾里地,在山坳子里總算找到一家沒挨炸的。是個小院,在半山腰懸崖下,房屋完好無損。二人喜出望外,泄去一半的氣又重新鼓漲起來,他們仿佛聞到了飯菜香。他倆站在門口用剛學會的幾句朝鮮話喊道:“幺波唏不唏喲(您好),幺波唏不唏喲——”喊了幾聲里面沒有任何動靜,便推門進去。院子里異常安靜,房門是虛掩著的,未上鎖。孫大脖子又“幺波”了幾聲,拉開門,屋里一片狼藉,地上躺著一男一女,穿著朝鮮族的長衫,衣服和地上都是血,確切地說已經凍成了血冰,像瑪瑙似的,人、衣服和地面牢牢地凍在一起。走近一看,臉都像蠟做的,已經扭曲變形了。
“抬一抬吧。”孫大脖子說,“讓他們到了下面睡得舒服些。”“你不怕死人?”趙解放問。孫大脖子說:“不怕。”趙解放又問:“那鬼呢?” 孫大脖子說:“沒見過。”趙解放問:“你說有沒有鬼?”孫大脖子說:“沒有。”“那‘鬼’這個字哪兒來的?” 孫大脖子說:“我覺得沒有,指導員都說了,那是封建迷信。”趙解放不敢說了,彎下腰去。二人抓住胳膊,想把尸體從地上拔起來,但尸體像長在地上似的紋絲不動。折騰了一番,孫大脖子說:“算了,再使勁就掰斷了。”
他倆扔下尸體,在屋里翻箱倒柜一陣,竟連一粒糧食都沒找到,連菜壇子都是空的。孫大脖子沮喪地說:“來晚了,早被狗日的清洗一遍了。”趙解放說:“這么說,咱們還是走錯路了,跑到敵人窩里來了?”“胡說。”孫大脖子嘴上不承認,兩只腳卻不由自主地往屋外搗騰。他們急急忙忙出了院子回到小道上,不知道走出去了多遠,兩人的腿都禁不住打起晃兒來。他倆不敢再往前走了。白忙活一場,餓得兩眼昏花,兩人只好拖著打晃兒的腿,像掃地一樣劃拉著積雪往回走。
孫大脖子更是沮喪。這趟任務他是抱有任務的,他必須盡快找到糧食。糧食比命還重要。他的隊伍是靠糧食拉起來的,他做夢都沒想到這支靠糧食拉起來的隊伍,最終會因為糧食斷絕被解散。這讓他再次體會到糧食的極端重要性,所以他急切地踅摸糧食,對糧食的渴求遠遠超過了狗皮帽子。“手中有糧,心中不慌。”狗皮帽子只能保住他的耳朵,況且耳朵已經凍掉了,就沒那么重要,而糧食卻能保全連的命,能保他這個班。只有有了糧食,全連一百多號人才能在這冰天雪地里繼續活下去、走下去、打下去,他的炊事班才能重建,當然他這個班長也才能官復原職。運用指導員巴浦洛這幾日傳授給他的“思想理論武器”來揭示便是:糧食不僅意味著自然生命,還意味著政治生命。而空手而歸,則意味著“兩命嗚呼”(指導員經常在批判會上說“一命嗚呼”)。這樣想的時候,他的腳下滾出一坨冰疙瘩。“土豆!”孫大脖子叫了一聲,眼睛一下子就直了,像捧四代單傳的男嬰一樣把冰疙瘩捧在手里。趙解放湊近一看,土豆有拳頭大小,被一層厚厚的冰雪裹著。孫大脖子捧著那顆土豆突然就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在路邊,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趙解放,仿佛畢生的氣力都已耗盡。
趙解放說:“吃獨食要被槍斃!”孫大脖子說:“這不算吃獨食,這是靈活處置。”趙解放問:“我問你這是不是籌來的糧食。”孫大脖子說:“是撿來的,撿來的就不用交公了吧?再說一顆土豆回去咋分?連長吃還是指導員吃?他倆當然不好意思吃,要給下面的人吃、給傷病員吃。他們好意思吃嗎?讓來讓去,最后還得浪費。是兩條人命重要還是一顆土豆重要?你不說話,不說話就是同意了。我數‘123’你再不表態就是同意。1——2——3。好就這么定了。”
趙解放一句話沒接,孫大脖子已決定:先找個地方把土豆烤著吃了,補充點兒能量再往回走。于是就近找了個山洞開始烤土豆。土豆剛放上去烤,孫大脖子已按捺不住了,似乎肚子里凍死的饞蟲都在土豆的誘惑下復活了。“焦了焦了。”拿樹枝挑出來一看說,“黑了黑了。”拿起來張嘴就咬,隨即“呸”的一口吐出,齜牙咧嘴地罵:“娘的驢屎蛋子!”孫大脖子剛罵了一句,眼睛便瞪著不動了。趙解放發現,洞口的光線忽明忽暗起來,兩個人就勢往地上一滾,貼著洞壁趴在地上。一個黑影由遠而近走進洞來。逆著光看出是一個端著長槍穿著軍裝的黑影。是一個全副武裝的美軍士兵。兩個人屏住呼吸,那個士兵端著槍站在洞口往里看了看,好像什么也沒看到,又往前走了幾步。操著扁擔的孫大脖子突然躍起,掄起扁擔砍在了他的脖子上,士兵立即倒地。趙解放從另一面撲上去用麻繩把他捆了個結實。孫大脖子扔了扁擔,一個餓虎撲食騎了上去,隨即“啊”的一聲跳了起來,仿佛踩著地雷了。“媽呀,有鬼!有鬼!!”趙解放也嚇得往后一閃,以為真有鬼進來了。然而卻沒有動靜,山洞里靜得只剩下兩個人的喘息聲。趙解放問:“哪兒來的鬼?”孫大脖子指指地上的美軍士兵說:“你瞅不見?”趙解放問:“啥鬼?”孫大脖子說:“夜叉。”趙解放說:“你不是說沒有鬼嗎?”孫大脖子說:“真有真有。”
趙解放端起槍,拉開槍栓,推子彈上膛,躡手躡腳上前一看,地上仰面躺著的美軍士兵除了臉比鍋底還黑,并沒有其他異樣。這是個黑人。趙解放見過黑人,他在“那邊”當偵察兵時,美軍教官的司機就是黑人。但孫大脖子還是半信半疑地問:“世界上真有這種人,生下來臉就跟鍋底那樣黑?”趙解放沒回答,上前伸手一摸美國黑人的鼻子,說:“死了,這下真成了鬼。”孫大脖子定睛一看,美國士兵的后腦勺被自己砸了個大洞,血流了一地。二人在他身上一頓翻找,只從后背解下來一塊四四方方長著觸角的鐵疙瘩,趙解放說:“這是電臺。”孫大脖子拿在手里搗弄了兩下,竟從電臺的下面翻出兩個鐵皮筒子來,上面寫滿洋字。顛來倒去沒找到筒口,便操起刺刀捅了進去,刀口竟溢出乳白色的液體,明汪汪的有點兒像豬油。孫大脖子把沾滿“豬油”的刺刀尖抽出,舉到嘴邊,伸出鮮紅的舌頭舔了舔,“呸”的一聲啐了出去,罵道:“娘的,比驢屎蛋還難吃。”趙解放這才看到他嘗的是電臺專用電池。
洞外又響起了腳步聲和口哨聲。兩人又立即貼在了洞壁上。這次進來的是一個白人士兵,老遠就能看見他臉上有一團螢白色的光。他手里握著一把烏黑锃亮的手槍,嘴里嘰里呱啦地說著英語,好像是在找人。
孫大脖子又掄起扁擔。這次他沒再打頭,怕又打死,他把扁擔砸向那把手槍。只聽見一聲響,那塊烏黑锃亮的鐵疙瘩就飛了出去。白人士兵“嗷”的一聲,捂著受傷的手,掉頭就往外跑。趙解放舉起槍,他本來會兩句簡單的英語,但一緊張還是用漢語喊道:“站住,再跑就開槍了。”孫大脖子吼道:“不許開槍。”
對方一聽,跑得更快了。孫大脖子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扛著扁擔就沖了上去。三兩步便追上,掄起扁擔,依舊沒往頭上打,而是往腳下一掃,把白人士兵掃倒在地。但還沒等孫大脖子撲上去,白人士兵便一個骨碌爬了起來,顧不上疼痛,連滾帶爬繼續往外跑。孫大脖子又一扁擔掃過去。白人士兵躺在地上,干脆不起來了。“有沒有吃的?快說!”孫大脖子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1950年11月28日16時20分
營教導員劉老瘸子來了一趟。他的胳肢窩下夾著一只棉鞋。以往夾著的都是紅皮本。每次他一打開紅皮本全營就知道他要傳達上級會議精神了。今天紅皮本換成棉鞋,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對巴浦洛匯報的鋼刀連傷亡情況,教導員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他始終耷拉著眼皮,像在聽一段耳熟能詳的戲文,聽了沒幾句竟然睡著了。李四大打斷巴浦洛的匯報,把教導員搖醒,請求補充兵力,哪怕一個班,以防美軍從陣地下面的公路突圍。教導員這才用衣袖擦了一把嘴角的哈喇子,抬起眼皮看著李四大說:“把我補充給你們吧,除了我和營長,你看看全營還有誰是機動兵員?你以為就你們鋼刀連死的人多?你以為你們死了幾個人就可以在老子頭上拉屎了?你知道全師、全軍死了多少人?一天一夜就搭進去三分之一!”教導員說著把胳膊下夾著的那只棉鞋放出來說,“老子之所以親自來指導,是因為營部一個兵也沒有了,通信員在給你們傳令的路上被炸彈炸飛了,只剩下這只棉鞋。”說完教導員又列舉了幾個剛剛犧牲的戰斗英雄的感人事跡。從一連串人名中,孫大脖子聽到了好幾個熟悉的名字。這些都是全師全軍甚至全兵團有名的英雄人物,孫大脖子聽過他們的事跡報告。聽完報告他覺得他們天生就是打仗的料不怕死,也永遠打不死。但現在他們中有人死了,一場戰斗就死了好幾個。教導員講完先進事跡,撿起棉鞋,在膝蓋上磕了磕土,往胳肢窩下一夾,一溜煙就不見了。
教導員一走,陣地里就安靜了下來,像霜打過的茄子地。教導員似乎不是來鼓舞士氣的,而是專門來潑冷水的。所有等待火力支援和給養補充的美好念想都被他一盆冷水澆滅了,各種各樣的想法都成了不切實際的想法。
全連唯一不感到失望的只有孫大脖子。他從來就不相信兩片嘴皮子編出來的好光景,這于他而言跟在夢里吃肉包沒有本質區別。他只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有時甚至覺得連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也不靠譜兒,尤其是剛才打掃戰場連塊面包也沒發現之后。看到教導員劉老瘸子講完英雄故事夾著棉鞋站起來,他扭頭就出了戰壕。離夜間的發起進攻只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他要抓緊時間找尋實實在在的好東西。三天前籌糧失敗使他喪失了重建炊事班的最后一次機會。而從抓到的俘虜身上,他們既沒有搜到一點兒能吃的干糧,也沒審出一點兒有用的情報,反倒把他在山洞烤土豆的事給供了出來,這讓他不僅沒立功還差點兒挨個處分,又一次成了全連的笑話。
他沿著陣地往山崖邊走,不時地聳動鼻子,一股股嗆人的焦煳味和硝煙味直鉆鼻孔。
1950年11月15日中午
“轟隆”一聲響起來的時候,白花花的饅頭正在籠屜里呼呼地冒著熱氣,整條的豬大腿正在大鍋里咕嘟咕嘟冒著油花,孫大脖子正帶著全班精心烹制過江后的第一頓大餐。他掌勺,王老幺喂騾子,趙解放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用燒火棍撥弄著灶膛里的熊熊烈焰。
饅頭是他們自己和面揉的,豬大腿是指導員巴浦洛親自領著他從鎮子里扛回來的。過了江他們就找到了肉,不僅找到了肉,還找到了酒。部隊在江邊一個鎮上駐下。鎮子比想象中的繁華,盡管來來往往的難民依舊不少,但一看便知是從外地來的。村子里炊煙裊裊、雞犬相聞,田野里還有人在勞作,街道上所有店鋪都開著,人來人往。
巴浦洛上街不是為了找肉,更不是為了找酒,而是為了找“真相”,要親眼看看這邊的真實狀況,以便將這一路上耳聞目睹的真相、假象進行一番“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形成正確的認識,打消心中的種種疑慮。巴浦洛帶孫大脖子不帶別人,也不是為了買肉買酒,而是要發展他。孫大脖子早就是黨員發展對象,當初跟他一起的發展對象都已經成了預備黨員,只有他還在“發展”之中,成了全連唯一不是黨員的班長。對此孫大脖子意見很大,而巴浦洛的解釋是他還不夠成熟,看問題片面,要幫他提高,所以就把他帶了出來,從宿營地轉到村子里,又從村子里轉到鎮子里,教他透過現象看本質。
看到鎮子里的情況,他似乎有所覺悟,竟不由自主地走在了前面,向導似的領著巴浦洛七拐八拐之后就拐進了肉鋪。在肉鋪里看到有人賣肉還有人買肉,他長松了一口氣,說:“俺這下總算看清問題的本質了。”“說說。”巴浦洛又驚又喜地鼓勵道。孫大脖子說:“這里的形勢沒有想象中的嚴峻,朝鮮人民還能吃上肉。”巴浦洛皺了一下眉頭,說:“還是有些片面,要一分為二地看問題。當前形勢總體來說還是很嚴峻的,西線的美軍先頭部隊已經到達鴨綠江邊,大多數朝鮮人民不僅吃不上肉,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但具體到咱們眼前的東線形勢,又要好得多,這里的人民還能吃上肉,說明東線的美軍遠沒有西線的美軍動作快,至少還在幾百里外。”孫大脖子說:“你這么說,俺懂了。敵人還在幾百里外,俺們還要徒步行軍幾百里地才能到戰場。俺覺得應該抓住這個機會改善一下伙食,補充補充體力。”巴浦洛說:“又片面!改善伙食既是為下一步即將開始的徒步行軍儲備體能,又是為機關的五位女同志送行。她們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啦!”孫大脖子說:“那就應該多買點兒。”
買完肉,孫大脖子又聞到了酒味。順著酒味,他們找到了一家燒酒坊,于是又給李四大拎回來兩壇子酒。孫大脖子拎回來的酒被李四大悉數補充到水壺里去了,自己的裝不下,又借了趙解放的裝。扛回腿子肉,全連都振奮,又聽說這豬肉背后的當前形勢,美國兵還遠,機關的女兵們要走,終于可以隨心所欲地撒尿放屁說粗話了,當即爭先恐后地站出十幾個幫廚的,七手八腳地把一條腿子連骨頭帶肉劈成了一堆四方塊,一股腦兒全扔進了大鐵鍋。架上柴,點上火,轟轟烈烈地燉著,仿佛整座山都在燃燒。
望著兩堆熊熊燃燒的柴火,拿著燒火棍蹲在鍋前的趙解放倒有些擔心地說:“這么大的煙火,會不會招來空襲什么的?”孫大脖子說:“空襲個屁!你出去看看老百姓哪家不燒火做飯?美國兵還在幾百里外,一燒火就空襲,他們炸得過來嗎?”接著又說,“要不指導員怎么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上大街上走一圈,哪有美國兵的影?誰說美國兵到了鴨綠江邊?那是片面的,只看到了西線,沒看到東線。”趙解放說:“幾百里對飛機來說不算個事兒,人家可有絕對制空權。”孫大脖子拿大勺敲著鍋沿說:“你看看你,又公開議論美軍強大。國民黨也有絕對制空權,贏了嗎?說了你也不信,三年前在青石關和水溝頭,俺們就用機槍打下過他們的飛機。”這一說,趙解放就不再說話了,拿燒火棍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灶膛里的柴火。孫大脖子又說:“淮海戰役,你又不是不知道,俺不僅在陣地上做飯,還把飯菜抬到前沿去喊話……”就在這時,“轟隆”一聲巨響滾雷一般由遠而近。孫大脖子正講得起勁,突然被打斷,便本能地仰起頭,抻長脖子四下張望了一圈,卻什么也沒看見,正納悶,警報聲響了起來。
全班扔了家伙什兒往樹林里跑。孫大脖子沒跑,灶火正旺著呢,一跑菜就煳了。他等著警報解除,卻聽見趴到小樹林子的趙解放朝他喊:“班長,轟炸機!轟炸機!!轟炸機!!!”
他再次抬頭,果然看見兩架“油挑子”飛機馬蜂似的“嗡”的一聲就到了頭頂。眼看著要飛遠,卻“嗡”的一聲又折了回來,而且變成“綠頭蒼蠅”在頭頂打著圈轉悠。他扔下大勺,抱起籠屜就往小樹林里扎。剛跑出去兩步,就聽見后面“轟”的一聲巨響,接著屁股像被人猛推了一把,他和籠屜向前一個趔趄撲倒,半熟的饅頭撒了一地,他啃了一嘴的泥。繼而便是一聲接一聲的爆炸和一陣接一陣的地震。等警報解除,他從地上爬起來,眼前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世界:四周都在冒煙冒火,身后的家當已經成了一堆廢渣,兩個大灶已經變成了兩個深坑,兩口“祖傳”的大鐵鍋連塊鐵片都沒剩下,滿鍋的豬腿肉連一滴肉汁都沒留下。拴在樹下的大騾子被炸斷了一條腿,正在泥地里打滾,騾血濺得四周一片鮮紅。
“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孫大脖子哀號著沖進廢墟,挖礦似的在燒焦的瓦礫堆里一陣扒拉,最后只翻出來一只盆沿上還冒著黑煙、渾身滾燙的木盆。他急忙從地上抓起一把土,把煙滅了。
“扔了吧,班長。”趙解放望著從盆底窟窿里照射過來的光線說。“太可惜了,這怎么對得起俺犧牲的班長!”孫大脖子伸出手指刮了刮焦黑的地方,刮出滿指甲縫的炭粉,又把沾滿炭粉的指頭伸嘴里吮了吮說,“可惜了,剛裝過肉的,原來都是油啊!”
孫大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1950年11月28日16時30分
孫大脖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坑坑洼洼的懸崖邊,眼前的世界也跟著身體的搖晃黑白交替著。美軍轟炸過后的大小山頭,都被焦黑的彈坑和翻出的土層覆蓋了,原本豐滿雪白的群山變黑變瘦,露出猙獰崚嶒的本色,像大地的冰肌玉體上一塊塊難以愈合的黑色疤瘌,刺目地隆起在銀裝素裹的廣袤雪野上。黑白之間,他只看到一棵孤零零的松樹,那是方圓百里內除他之外唯一的活物。他走過去,樹下是一小塊洼地,地上積雪平滑光潔,估計是整個山頭唯一未被炮火炸到的地方。他喘著粗氣依著樹干一屁股砸在了雪地上。樹上的積雪被震落下來,齏粉似的撒了他一身。他仰起臉,看著頭頂茂密的松枝,一層一層地遮擋著他的視線,像一片密不透風的小樹林,你永遠不知道它里面會隱藏什么樣的意外和轉機。
1950年11月6日
壓縮餅干像小山一樣聳立在眼前。孫大脖子只望了一眼,兩只腳便再也邁不動了。
他本來是來找皮帽的。
自月初從山東泰安匆忙坐上火車,晝夜不停地絕密機動四天,從安東(今丹東)入朝鮮之后,他們很快便接到了返回安東重回東線作戰的命令。回到安東后,他們是最先抵達的梯隊,需要等待后續部隊集結,便贏得了相對寬裕的停留時間。所以他們被帶到兵站,先敞開肚皮吃了一頓熱飯,然后去倉庫領取被裝和干糧。
這是他們從泰安上車以來吃得最好最飽的一頓,白米、饅頭、豬肉燉粉條,熱飯、熱菜、熱湯,放開了造。倉庫則是他們這輩子見過的最高最大最闊氣的:一垛一垛碉堡一樣高的物資把倉庫隔成了迷宮似的無數個格子,站在格子中間仰頭看著那些“碉堡”,他和所有人一樣,先是目瞪口呆,接著便暈頭轉向,最后幸福得差點兒哭了。
“俺的個媽呀,別說地主老財,就是美國兵也沒這么闊氣吧!”孫大脖子幸福地哭出了聲。一班長老杜倒顯得平靜,見多識廣地說:“行啦,以后別再嘰嘰歪歪說咱條件有多差了,俺耳朵都聽出老繭了。”巴浦洛及時鼓舞士氣:“大家都看到了,咱們國家也不是那么貧窮落后。為打敗美帝國主義,從上到下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他由衣服說到天氣,“大家也都親身體驗了,朝鮮的天氣也不是那么冷嘛!”又由天氣說到敵人,“敵人也沒有那么強大,聽說我們來了,撒腿就跑了。”越說大家越覺得確實是這么回事,加上剛吃了頓飽飯,渾身有勁,底氣又足,有人竟帶著全連喊起口號來,聲音震得倉庫的頂棚啪啪作響,嚇得倉庫負責人跑過來制止:“不就發個衣服嘛,高興成這樣!”
李四大默不作聲,他在研究路線。格子間的木頭箱子上都畫著指路的箭頭,有的指向棉衣,有的指向棉帽,還有的指向壓縮餅干和干糧。他沒有看到指向棉鞋的箭頭,于是命令大家順著箭頭往里走,先領棉衣,再領棉褲,然后領棉帽,領一件,換一件,以節省時間。一路領過去,到處都是當兵的在脫衣穿衣,倉庫一時好像變成了澡堂子。領完棉帽,隊伍就正好到了后門出口。大家煥然一新地從倉庫里走出來,個個喜氣洋洋,仿佛不是去上戰場,而是去串親戚,去娶媳婦,去參加典禮。
孫大脖子遲遲沒有出來。跟著長蛇一樣的隊伍,領完棉衣、棉褲正準備去領皮帽的時候,他突然就不會走路了。他看到了另一邊的格子里堆著的干糧袋和壓縮餅干,像小山一樣堆在那里。那邊正在發放干糧。他像遇到巨型磁鐵的繡花針一樣被吸了過去。領完每人七斤的干糧袋后他站著不走,問發干糧的胖子:“每人能領多少壓縮餅干?”胖子披著大衣頭也不抬地答:“能拿多少算多少。”“啥?”孫大脖子驚得牙差點兒從嘴里掉下來幾顆,“您這不是開玩笑吧?”胖子抬起頭上下打量他,確認他兩手空空,連一只布袋都沒有后,歪著腦袋問:“你……能拿多少?” 孫大脖子問:“你讓拿多少?”胖子說:“你能拿多少就讓拿多少。”孫大脖子緊急地掃了一眼周圍,見來領干糧的除了軍人,沒別人,便低了聲問:“這地方……是您說了算嗎?”胖子一拍桌子站起來,抖落了身上的大衣說:“你要是不領,趕緊走人!再搗亂,讓警備司令部把你抓起來!!” 孫大脖子也火了,梗著細長的脖子說:“抓俺試試!抓俺試試!!老子是志愿軍,耽誤了打美國兵,你擔待得起嗎?”“開個玩笑,開個玩笑!”胖子把腰身一挺說,“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無上榮光,東北人民歡迎志愿軍戰士!實話告訴你吧,上頭沒說壓縮餅干有限制,隨便拿,能拿多少拿多少。再說了,你們為新中國打仗,多吃幾包餅干算個屁!”
孫大脖子來不及千恩萬謝,他把對胖子的感激之情全化作裝餅干的動力了,抓了餅干先往衣兜里裝,沒幾把就把上上下下幾個衣兜裝滿了。平時嫌軍裝口袋太多太大沒東西可揣,這回他第一次覺得口袋不夠用,只好又把挎包里裝著的東西全部倒掉,然后迅速裝滿餅干。他還覺得不夠,卻再也找不著能裝的地方了。
突然傳來急促的哨音,周圍的腳步聲立即急促起來,伴隨著腳步聲,有人喊:“快點兒!快點兒!!”也有人喊:“集合了!集合了!!”胖子半躺在靠背椅上,瞇縫著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看著孫大脖子笑。孫大脖子突然解開腰帶,胖子的眼睛立即瞪成了銅鈴。孫大脖子抓著褲腰往下脫罩褲。胖子“噌”地站起來,敲著桌子:“干哈?干哈?倉庫重地,敢往地上尿,你瘋了!”孫大脖子的罩褲拐過了腿彎子到腳脖子,已經徹底脫了下來,并被他迅速扎上褲腿,像提一個布袋在手上。下半身只穿著棉褲的他,提著“布袋”朝胖子抖了抖,繼續抓餅干往里裝,把褲管褲襠都塞滿,鼓鼓地擱在地上,像一個胖子的下半身,這才用腰帶勒上褲腰,然后低頭往罩褲的襠下鉆過去,再起身時,塞滿餅干的罩褲跟小馬駕轅似的套在了他的脖子上。發干糧的胖子看得眼睛鼓著,張了幾次嘴才說出一句話:“不夠,再回來取(qiǔ)。”孫大脖子聽出胖子說的“再回來取(qiǔ)”就是“再回來取”的意思,想說打完仗指定還要來取(qiǔ),但嘴上不爭氣,“嗚嗚嚕嚕”地什么也沒說出來。胖子見他腮幫子鼓脹,才覺察出他嘴里還含著幾塊餅干。
又有人在催促集合。孫大脖子一跑才發現頭上涼颼颼的,他摸了一下腦袋,迅速把嘴里的餅干掏出來,問:“帽子在哪兒領?”胖子連比畫帶說:“從這兒拐過去,到那兒再拐一下,然后再拐……”“去他娘的,這么麻煩!”孫大脖子又把餅干塞到了嘴里。
那塊壓縮餅干直到上了火車,開出去老遠,他才徹底解決干凈。吃完之后,他才知道,這玩意兒干巴得要命,海綿似的把嘴里、喉嚨里、肚子里的水分都吸沒了,于是他又才“咕咚咕咚”灌下去小半壺涼水。喝完水,他知道,這東西不僅讓人渴,還脹肚子,而他在兵站的那一頓飯——白米、饅頭、豬肉燉粉條……在他吃壓縮餅干前就填到了齊喉嚨的地方。所以喝水之后,隨著壓縮餅干在肚子里像開花一樣一點點撐開,他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最后只好松了褲腰帶,抱著肚子平躺在草席上換氣。火車每顛簸一下,他就感覺有餅干末子從嘴里溢出來……那天最后沒撐出大事,是因為指導員巴浦洛發現情況得比較及時,更因為車廂里有師醫院的軍醫。軍醫解開他的上衣,敲著他那像熟透的西瓜一樣的肚皮說:“壞了,喝水了!”讓趙解放和老杜把他架起來,扶著站直溜,先揉肚子,等喘氣均勻了再原地踏步,一直踏到冒了汗、打了嗝、放了屁、撒了尿。盡管他沒有戴上狗皮帽子,還差點兒被撐死,但畢竟是第一次嘗到“撐死”的滋味,所以每每想到還有一褲子能把人撐死的東西馱在身上,他便覺得戴兩頂帽子也沒有這么暖和。
1950年11月28日16時35分
那些堆積成山的壓縮餅干,又一次穿過茂密的松枝從四面八方潛伏上來,一起潛伏上來的還有碼成長龍的白面饅頭、滿鍋滿桶的豬肉燉粉條,以及冒著油花的整條豬大腿。它們將他圍得水泄不通,朝他齜牙咧嘴、擠眉弄眼,做著各種挑釁動作。他抬起胳膊,張開鐵爪般的大手奮力向它們抓去,一把捉住了一個,用力一扯,摟回跟前。他慢慢地伸展手指,攤開巴掌,像打開一個價值連城的寶盒。手心里是一把剛捋下的松針。他把手里的松針端到鼻孔前,聳動凍得像胡蘿卜一樣通紅的鼻頭聞了聞,那張皺巴巴的臉不由自主地向一邊扭去。他早就喝松針湯喝到喝傷了胃,一聞到松針的氣味就作嘔。
他低頭看了看地上的雪層。他早就刨過雪地了,憑以往經驗,雪層下面有草根。盡管冬天的草根沒有夏天的嫩,嚼在嘴里一團亂麻,但比起松針,簡直就是美味佳肴。可這里的草根不如國內的草根,因為這里的夏季時間特別短,就那么幾天,青草剛萌芽,來不及長滿根須、抽出新葉就枯黃了。被冬天的雪層凍了后,龜縮成了毛茸茸的一團,地衣一般稀薄地附在地面上。他想這大概是全世界唯一連草根都刨不出來的雪地吧。
想到草根,他突然想起那年吃草根時爺爺傳授的秘方。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他像誦經一樣一遍又一遍地默念這些菜名,絞盡腦汁去想象它們鮮亮的色澤、濃郁撲鼻的香氣以及鮮美爽口的滋味,一直想到唾液在口腔里洶涌澎湃,才突然張開大嘴,猛然將手里的松針全扣進去,并及時用手掌關門似的捂住嘴巴以防嘔吐,然后全力甩動腮幫子大嚼……
孫大脖子的嘴角流出了碧綠的汁液。
1948年12月下旬
一揭開鍋蓋,香氣就像被引爆的炸彈,熱氣瞬時便湮沒了整個柴棚。碩大的行軍鍋里,滿滿當當的豬肉燉粉條熱烈地跳躍著。
“不給人,就別想從這兒出去。”孫大脖子無比沮喪地一把抓下頭上那頂油漬麻花般的軍帽,一屁股坐在籠屜旁的門檻上,嚴嚴實實地堵住伙房的門。灶膛里的柴火把他的臉照得通紅,使得干巴瘦小的他也有了些許關公似的威嚴。要人?李四大著實被他嚇了一跳,他第一次見新兵蛋子這樣跟自己說話,要換以前或者換了旁人,早一巴掌扇過去了。但現在不是以前,孫大脖子也不是旁人,他那細長的脖子經不住李四大那鐵锨般的大巴掌。他像看陌生人似的打量著擋在門口的孫大脖子,說:“要人你找連長、指導員去啊。俺雖然還是副連長,但俺現在不管后勤了,全力負責尖刀排,每次戰斗數我們傷亡最多,俺現在還想把你也帶走呢!”
孫大脖子愣了一下。淮海戰役已經打了一個多月,眼下是戰事最吃緊的時候,敵方的三個兵團三十萬人馬被他們包圍在巴掌大的幾個村子里。最后的決戰一觸即發,能用的人都投進去了,連里的通信員、文書等非一線人員早就充實到了一線。炊事班稍好一點兒,畢竟人還得吃飯,每個連就留了一個在后方做飯的,但鋼刀連說得比較委婉——新上任的指導員巴浦洛稱之為“全面主持炊事工作”。孫大脖子主動留下了,但很快就知道了,所謂的“全面主持炊事工作”,他一個人既不是班長也不是副班長,是“光桿兒司令”,還是臨時的。他急得團團轉,急的不是無米下鍋,而是無人可用。自打他跟了李四大,這兩年仗越打越大,日子卻越過越好。這個“好”于他孫大脖子而言主要體現在伙食上,打一次大仗就解放一大片地方,解放一大片地方就繳獲一大批物資,繳獲一大批物資伙食就提高一個檔次。到了這次就更不得了了,六十萬大軍鉚在陣地上連續打了四十多天,臨近元旦,各級都很關心,特別批準,凡華東、中原參戰部隊前線人員,一律慰勞每人豬肉一斤、香煙五包。而且豬肉說到就到,很快就分發到了各炊事班,孫大脖子已經連續孤軍奮戰包了好幾天肉包子,燉了好幾天豬肉燉粉條。以前炊事員們發愁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現在他愁的是“光桿兒司令”難為有米之炊,但他不敢去找連長、指導員要人,只好把副連長李四大騙到臨時搭建的伙房里來。
“俺不管,俺就找你。俺爺爺說俺命中有貴人相救,你就是俺命中的貴人。”孫大脖子梗著細長的脖子,眼睛看著漏光的棚頂。“啥貴人?我怎么就成了你的貴人了?”“你救過俺的命,你自然就是俺的貴人,要不是小樹林里那頓饅頭俺早就餓死了。”“就因為這個,你一直跟著我?”李四大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焦黃的大牙。“當然。你既然是俺的貴人,不跟著你跟誰?只要跟著你就不會再餓死了。”李四大說:“貴人不是我,是共產黨,是解放軍。” 孫大脖子問:“共產黨、解放軍那么多人,都是我的貴人?”李四大說:“是。”孫大脖子說:“不可能,爺爺說貴人就一個,沒有那么多人。”李四大說:“你他媽的,瞧你那點兒覺悟。”孫大脖子說:“覺悟,覺悟能當人用嗎?能幫我炒菜、煮飯還是能幫我把這些飯菜送到戰壕里?”李四大說:“你自己不能送?”“我一個人往陣地上送,一趟只能挑兩桶,一頓飯我得挑三趟才夠全連吃。后面的還沒吃呢,第一撥吃完的又都餓了。你總不能眼看著肉都爛在鍋里吧?”“你這不是捧個金飯碗要飯嗎?”李四大瞟了一眼滿鍋的肉,突然一拍大腿,伸出食指,指指前面說,“我告訴你現在誰能幫你。”孫大脖子站起來,抻長脖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問:“你是說國民黨的士兵?”“嗯。”“瓦解敵軍?”“是。”
孫大脖子的眼睛就像灶火一樣亮了起來。瓦解敵軍是部隊眼下的大事。雖然不是成天蹲在戰壕里,但他也早就聽說了,對面的三十萬人馬被圍困以來,瓦解敵軍就成了己方指戰員重要的作戰手段。幾十萬人沒吃的沒喝的,稍稍喊話就有人往這邊跑。上面有政策,誰喊來的人就歸誰。大家便都紛紛卷了鐵皮喇叭在陣地前沿喊“優待俘虜”。
他覺得自己連鐵皮喇叭都不用,更不用喊,因為有風,而且是順風。他把剛蒸熟的饅頭、燉好的豬肉燉粉條盛了兩大桶,挑到戰壕前沿,揭開桶蓋。一陣風吹過,對面死寂的戰壕里很快就有戴著鋼盔的腦袋冒出來,然后是舉著用床單撕成的白旗。他及時地拿起勺子敲了敲木桶。這仿佛是一個約定俗成的暗號,一小串“鋼盔”立即耗子咬尾巴似的鉆了過來。
一、二、三、四、五……十,十個,一個班正好齊了。孫大脖子一邊得意地看著他們狼吞虎咽,一邊開始審訊。“為什么要當國民黨?”“為了吃飽飯。”“那為什么又加入解放軍?”“為了吃飽飯。”這都什么覺悟?審訊完他挨個兒扒拉著他們餓得發飄的身體。“你姓啥?”“我姓劉。”“那就叫劉解放。你呢?”“姓王。”“那就叫王解放。還有你。”“姓張。”“那就叫張解放……”他給他們一一起名。他們一邊吃著豬肉燉粉條,一邊“嗯嗯啊啊”地應著,表示同意或者基本同意或者無所謂。扒拉到最后一個他沒扒拉動,那是一副像石頭墩子一樣厚實的身板。
孫大脖子問:“你?”“操。”那人連頭都沒抬。“你操什么操!”“我說我姓操。”“是哪個操?”“操公明的操。”“是……趙吧,南方人?”“嗯。”“今天起,那你就叫趙解放。”“我有名字。”“你說,誰還沒有個名字呀?你現在獲得新生了,一切重新開始。”“我當五年兵了,打過日本人。”“在俺們解放軍的隊伍里,你的入伍日期只能從今天算起,所以你還是新兵。”孫大脖子說著,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1950年11月28日16時40分
沉寂的陣地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孫大脖子條件反射般轉過去,只見戰壕里那些呆愣的腦袋瓜子都像剛出殼的雞崽一樣晃動了起來,黑壓壓地圍攏在連長、指導員周圍,趙解放和幾個老兵還在大聲嚷嚷著什么,好像出了天大的事。從昨天下午部隊跨過戰斗出發線到現在,他們已經超過二十四個小時沒有合眼了,每有間隙性的小休整,大家都一動不動地趴在戰壕里喘氣,除了有敵情和新的戰斗命令,連屁都懶得放一個。可眼下這陣勢既不像是有敵情,也不像是有了新的戰斗命令,因為孫大脖子從喧嘩聲中隱約地分辨出兩個與敵情和戰斗都毫無關系的字眼:馬肉!
的確是馬肉。趙解放發現馬肉就是在教導員給全連潑冷水的空當。他向連長李四大請示去弄馬肉時,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他就拿下巴指指陣地一側的山崖。一大堆腦袋紛紛湊過去,向下望,果然懸崖峭壁下躺著一匹大白馬,不知什么時候掉下去摔死的,因是躺在雪地里,極難辨別,這也可能是它在全連眼皮子底下躺了一天一宿卻沒被發現的原因。趙解放聳著鼻子驕傲地說,他是用炊事員的鼻子聞出來的。
孫大脖子尷尬了。他專門去找吃的卻什么都沒找到,趙解放一個新兵蛋子坐在原地一聳鼻子就找到了。這比上次籌糧只抓回一個俘虜還丟人。趙解放才干了幾天炊事員?要聞也應該是他孫大脖子先聞到才對!“讓俺去弄。”孫大脖子上前一步把趙解放擋到身后。“為啥?”連長李四大抬起頭,上下打量著孫大脖子。“俺是班長,炊事班班長,負責全連伙食的炊事班班長。”孫大脖子理直氣壯地答道。“哼。”李四大冷笑了一聲,心想:“這時候你責任心倒挺強的。”“俺一直都在找……”孫大脖子著急了。
“你那炊事班早就解散了。”指導員巴浦洛打斷他的話,“你已經不是班長了。”“你的意思是俺不是班長了就不能去?”“是班長也不能去,誰也不能去。”李四大指指懸崖說,“看著不高,但以你或者其他任何一個人目前的體力,只會有去無回。”“那……俺請求組織上槍斃俺。”孫大脖子絕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住膝蓋,把頭仰向了一邊,細長的脖子像一截遒勁的樹枝。“扯淡,你個孬種。”李四大邊罵邊抬腳往孫大脖子身上踢,但沒踢實,腳尖只踢了一把空氣就收回來了。“孬種也比餓死強。現在俺才知道,戰場上那些死都不算死,至少都是飽著肚子上的戰場。”“嗯哼——”指導員巴浦洛猛烈地干咳了一聲說,“孫不餓同志,你胡說什么?還有沒有黨性?!”孫大脖子說:“俺沒有黨性,因為你沒給俺入黨。”指導員巴浦洛氣得臉又擠在了一起,罵道:“媽了個巴子的孫大脖子,老子果然沒看走眼。當初沒批準你入黨就是對的,關鍵時刻你就經受不住考驗。”“俺就是做夢也沒想到還要當餓死鬼。娘喲——”孫大脖子突然叫起了娘,叫得大家頭皮發麻。
孫大脖子的哭娘果然立竿見影,一句未哭完李四大就惱了,說:“奶奶個熊,比‘吊孝機’還難聽,想去就滾去吧,別在這兒嘰嘰歪歪。”巴浦洛攔住說:“讓他去送死?”李四大說:“那也比在這里哭喪好。他這一哭爹喊娘,大家都想爹想娘,比敵軍的‘吊孝機’還傷士氣。”巴浦洛沉穩地點頭說:“也是,列寧同志說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
孫大脖子的哭聲立即止住了,他一只手擦著根本不存在的眼淚,一只手撐著站起身。趙解放擠上前說:“班長,還是我下去吧。”“你他媽的算老幾?”孫大脖子扭頭罵完,走出去幾步又回過頭來說,“老子是班長!”
1947年1月某日
裝滿白面饅頭的柳條筐子,長龍般碼在小樹林里。孫大脖子趴在地上使勁地仰起脖子,極力望向遠處,試圖看到“長龍”的盡頭。他以為是在做夢,或中了槍子到了陰曹地府。
火車什么時候停下的他不知道,這一路攏共咽下過多少種“食材”他也沒記住。反正那些特別難吃的他忘了,強迫自己忘得一干二凈,只記住了比較美味的幾樣,有蚱蜢,有蝗蟲,還有老鼠。爺爺最后時刻給他的糧袋子,他當命根子一樣掛在自己細長的脖子上。找到鐵路的時候,袋子已經癟下去三成。找到火車站扒上火車時,袋子已經癟下去七成。在火車上他死死地抓著袋口,像守著祖墳一樣守衛著身上最后一捧糧食。因為他不知道火車還要走多久才停下來。火車走走停停,不斷地有人下去,又不斷地有人上來,始終沒停穩當過,他也始終不敢下車。不知走了多久,火車在一個深夜突然停了下來。緊接著四周響起炮仗聲,由疏而密,然后是人聲鼎沸,從嘈雜的聲音中他分辨出有人在喊:“打仗了,打仗了!”他才知道方才響起的不是炮仗,而是槍聲。
車上的人都在貓腰找車門下車。他等著火車再開,拉住一個從身邊爬過的人問:“車什么時候再開?”那人說:“趕緊逃命吧,不會再開了。”他問:“為啥?”那人說:“不為啥,開火車的師傅中了槍子,死了。”于是他跟著下車。
外面果然在打仗,遠處大炮轟隆隆直響,近處子彈乒乓亂飛。他東躲西藏,拖著纖瘦得已經變形的身體往槍聲稀疏的地方鉆,像一條奄奄一息的蛇。最后暈頭轉向地鉆進一片林地。地上停著幾輛汽車,旁邊架著一口大鍋,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白煙,像是在熬白米粥。樹下碼放的一長溜白色東西,是十幾筐白面饅頭。無論是做夢還是中了槍子到了陰曹地府,他都覺得不重要了,死也應該做個撐死鬼,否則沒臉去見爺爺。所以還沒來得及摸鼻息掐大腿照水缸,他那兩只雞爪般的手已經鬼使神差地伸向了柳條筐子。
他的嘴里早已經沒有了味覺,他像一臺機器,在饑餓的驅使下,瘋狂而機械地重復著分解原材料的動作,像拆卸老棉襖一樣撕扯暄騰騰、軟乎乎的發面饅頭,雪白的碎屑像棉絮般從他的手里、嘴里濺射出來,飛揚撒落。直到被一群穿著灰布軍裝的人團團圍住,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在陰曹地府,但即將被送到陰曹地府。
“就是他,偷咱們的饅頭吃。”一個腰上系著白色圍裙的穿灰軍裝的人指著他向一個當官模樣的人說。他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埋頭繼續撕扯手里的半個饅頭。“我的乖乖!”當官的掃了一眼滿地的饅頭渣子問,“吃多少了?”“不知道,反正一直沒停。”“那還不趕緊讓他停!”當官的著急了,“再吃就撐死了。”
三四個人立即來摁住他,奪了他手里的饅頭。“你……你……”他“你”了兩聲才發現,饅頭堵住了嗓門兒,已經說不出話來。
“給他喝口湯。”當官的吩咐。立即有一只飄著白煙的大碗遞到面前。他接過碗,朝里面吹了吹氣,感覺不是太熱,又連續啜了幾口,開始小口,后來大口,最后深深地一大口。那一大口下咽之前,他鼓動腮幫子,使湯水在嘴里驚濤拍岸,然后咕咚一口猛地把滯留在嘴里、嗓門兒里、喉嚨里的饅頭渣子一股腦兒沖刷下去。
“就不怕撐死?!”系圍裙的士兵拿眼直瞪他。“做夢都……想撐死,寧當……撐死鬼,也不當……餓死神。”他打著飽嗝,每個字都像是從肚子里沖出來的,飽含著饅頭的氣味。
“吃了我們的喝了我們的,還理直氣壯了?”當官的走近他,重新打量著他說,“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吧?”“知道,饅頭是我吃的,命歸你們了。”系圍裙的兵上下翻了一下白眼說:“就你這熊樣還想當兵?”當官的白了系圍裙的一眼說:“你那會兒不比他強多少。”“那就在我們炊事班當個挑夫吧,正好缺個往前線送飯的。”系圍裙的說著扔過來一根扁擔。
他拄著扁擔站起來,眼前盛滿饅頭的筐子已經長龍般延伸到了小樹林的盡頭,像河灘上一望無際的鵝卵石。望著那些鵝卵石,他的眼淚像潮水似的漲上來溢出,隨之身體開始發顫,像在風中戰栗的樹葉,抖著,兩條腿突然一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爺爺——”喉嚨里咕嚕著,牛哞般的哭聲再次響起。大家都慌了,一擁而上,手忙腳亂地要攙他起來:“可別可別,不愿干我們不強迫,你走就是了。”“打死俺也不走!”他死死地摟著扁擔,像摟住自己的另一條命根子。他堅信,有了它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當餓死鬼了。
1950年11月28日16時45分
在全連三十多雙眼睛的注視下,槍管粗的麻繩一截一截往山崖下出溜。
孫大脖子在李四大的特批下,吃了全連僅剩的兩顆土豆,揣上從衛生員那里借來的剪刀,把上次捆俘虜的那條麻繩系在身上,讓趙解放他們幾個體力稍好的戰士在上面拽著,一步一步往山崖下放。
兩顆土豆的能量很快顯現出來。孫大脖子踩著崖壁下了崖,剪了馬肉,塞滿了一個挎包,又塞滿了另一個挎包,才依依不舍地放過那匹死馬。兩大包馬肉挎在身上,孫大脖子的攀登明顯力不從心,爬了兩步,他揮手示意將自己放下。落地之后把繩子解下,拴在了兩個挎包上。他的意思很明確,先把馬肉吊上去。再一次把繩子放下來,重新系著孫大脖子的腰往上時,孫大脖子已經沒有多少體力了,每往上一步都要喘半天。眼看著快要到半山腰時,崖壁對面突然嗖的一聲射出來一顆子彈。趙解放感到手里的繩子突然往下一墜,便看見孫大脖子的身體微微一顫,手腳就離開了崖壁,豎著的身體立即橫了過來,像一條蟲子被吊在了半空中。
“快往上拽!”李四大瘋了,端起捷克輕機槍對著子彈射出的地方猛烈掃射。孫大脖子被拖拽上來時,全身被石壁刮得血肉模糊,早沒了人樣,破爛不堪的棉衣松松散散地掛在身上,像一棵開滿梨花的老樹。他的后背中了一槍,子彈一直鉆到胸口,血像蛇一樣,彎彎曲曲地流到棉衣下擺凍住。趙解放把他平放在地上,從罩衣上撕了塊布擦他臉上像鐵絲網一樣綿密的血跡。
“福生,”孫大脖子奄奄一息地看著趙解放說,“別擦了,越擦越他娘的疼!” 趙解放停止擦拭,說:“還是叫我趙解放吧。早他娘的聽習慣了。”“不餓同志,挺一挺,打完這一仗就批準你入黨。”指導員巴浦洛站起來,掃視著剩下的三十來個人說,“打完這一仗,沒犧牲的都有資格入黨,只要申請老子就批。”
下面的反響并不熱烈,大家都拿眼干望著巴浦洛,沒人舍得開口,更沒人鼓掌。只有奄奄一息的孫大脖子嘴角上翹笑了一下,說:“你是想讓俺走得安心嘞。”巴浦洛說:“君無戲言,不不不,請大家相信組織。”“空口無憑,這么多人你怎么記?”
巴浦洛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鉛筆,兩只手又在身上摸了一陣,卻連根毫毛也沒摸出。他把筆一扔,抓著兩手的空氣說:“我……能記得住。”“你要是也……”“就算我犧牲了,你們可以做證。” 巴浦洛說,“全連只要有一個活著的就是證人。”孫大脖子閉了眼說:“還是給俺一顆土豆吧。”趙解放說:“連土豆皮都沒了。”“給本班長拔幾棵草。”趙解放說:“早燒光了。”“那就……就給本班長捋把松針。”
跟前的松樹基本燒光了,只剩下一棵半人高的樹苗孤零零地斜插在陣地的石頭縫里。趙解放捋了一把松針,塞進孫大脖子的嘴里。孫大脖子嚼了幾下,打了個嗝,嘴角流出嫩綠的汁液。他又嚼了幾下,眼里滲出兩行清澈的淚。
“比屎還難吃。”孫大脖子擠出這幾個字。趙解放說:“你再等等,馬肉就快熟了。”
孫大脖子下去之前無煙灶就挖好了,馬肉一到,巴浦洛就指揮兩個戰士用刺刀把馬肉劈成塊,拿工兵鍬端著,放在灶上烤。第一鍬已經半熟了。
馬肉對孫大脖子已經喪失了吸引力,因為他已經感覺到這東西正從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變成幻想,就像那些堆積成山的壓縮餅干,那些碼到小樹林盡頭的白面饅頭,那些滿桶滿鍋的豬肉燉粉條……它們曾經是那么真實,真實地存在于自己的記憶中,真實地幫自己抵抗饑餓、滋養軀體、建功立業,但在短短不到一個小時的時光里,就迅速變得抽象、虛妄,不再有任何吸引力。
“飽了。爺爺,俺來了,俺沒當餓死鬼……”孫大脖子的聲音和氣息都微弱下去。
1946年底
滿滿一袋子黃燦燦亮晶晶的玉米粒,像夜空中的星火一般在眼前閃爍著。孫大脖子抬起手背使勁搓了搓已經餓得昏花的雙眼,又伸手往袋子里抓了一把,攥到眼前松開,把其中兩粒塞進嘴里,嘎嘣一聲咬碎。“這救命糧咋不早拿出來,非得等全家都死了?”他猛一把提起袋子,撲到棺材前問。棺材里的爺爺氣若游絲地說:“早拿出來誰吃?全家吃全家都得死。”孫大脖子哽咽了一下,竟沒哭出聲。
這場曠日持久的饑荒是青黃不接時,從他們這個十年九旱的山旮旯里開始的,很快便席卷了方圓百里。半個月時間不到,糧食種子就吃完了,樹皮草根成了好東西。好東西哪能留得住?又半個月工夫也被吃了個精光。皮光了,樹死了,草光了,地禿了,世界像炒花生、瓜子時炒熟了的沙子,一片暗紅色。男女老少人人餓得肚皮透亮,像繃成個人皮燈籠,肚里五臟六腑的形狀在解除衣物后清晰可辨。這種境況讓孫大脖子想到了村東頭王先生說的“赤地千里”。王先生是這個偏僻山村里唯一的文化人,全村識字的不識字的都敬他為“先生”,擁他為“文曲星”。他是村里的神,但神也沒能熬過這場饑荒,反倒比旁人死得更早。神死了大家就再也沒了指望,葬了王先生便約好回去躺在炕上等死。也有外出逃荒的,但大多數人不愿意逃荒,外面在打仗,兵荒馬亂的,到處都在抓壯丁,即使抓不住,逃過了槍子,餓著肚子也逃不出這百里饑荒地。死在路上不如死在家里,省得死了還成孤魂野鬼,更省得死了還遭野狗撕咬,躺在家里等死還能保留一份白日做夢似的幻想:萬一哪天上頭派來個賑災的青天大老爺,呼啦啦賑災糧一發,說不定就活過來了。于是村里人像旱天的莊稼一樣,一棵棵一片片地死去。
等死也論資排輩,已經備了壽衣、壽材的老人先穿好壽衣躺在棺材里等,無壽衣、壽材的人躺在炕上等。能否享受到一張勉強裹住身體的草席或者草墊子,要看家境貧富、輩分、年齡等而定。連草墊子也享受不到的只能往地上鋪一層干草。活著的人每天醒來,先摸摸自個兒鼻孔還有氣沒氣,再掐一把大腿,看是睡著還是醒著,最后對著水缸照身影,看自個兒是人還是鬼。認準了還在陽間還活著還是人,再伸手往其他人鼻孔前試,發現有新斷氣的,再招呼左鄰右舍的活人過來,殮了葬了。依次下去,最后死的幾乎都是家里最年輕力壯的。而孫大脖子家正好相反,最后死的偏偏是年紀最大的爺爺。家里只有爺爺有口棺材,連奶奶都沒來得及備,可睡在棺材里的爺爺一直死不了。等奶奶、父親、母親、姐姐、哥哥挨個兒全死了,裹草席、草墊子都埋了,睡在棺材里等死的爺爺還活著,陪爺爺一起活的當然還有家里最能吃的輩分最小的年齡最小的孫大脖子。
孫大脖子剛十六歲,正是能吃飯的年紀。他那“大脖子”的美名正是源自他驚人的飯量,他永不知足的進食狀態讓全家老小認定他有“大脖子病”,但他從不覺得自己的飯量有過人之處。他堅信把他錘煉打造并保持餓死鬼“美名”的罪魁禍首是打小食不果腹的生活。他的脖子不僅不粗大,反而比一般人的細長,加上天生的大嘴和大腦殼子,酷似一只把子瘦長、主體豐滿的水瓢,如果算上那一對招風耳,則更像一個撥浪鼓。十六歲的孫大脖子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往棺材里試,而每次他能感受到一股拂動毫毛的微風。
哥哥死后第三日,孫大脖子醒來,照水缸掐大腿確認自個兒還活著,往棺材里伸手,還沒試著鼻息,手被一把抓住,他三魂七魄嚇丟了一半。等他緩過神,探頭往棺材里看,見爺爺用樹丫子一樣的手指比畫,方向是墻上某處。孫大脖子把爺爺扶坐起來,照著他的手指的方向在墻上找準一處,拿瓦片往下刨,刨下一層墻泥,露出一片磚墻,磚墻以青磚砌成,石灰砂漿粉刷勾縫。拿瓦片刮凈石灰砂漿,取出磚頭,里面有一個磚砌的壁室,斗大,底下鋪了三寸厚干砂,壁上粘著瀝青油氈,中間放著一個瓦罐,罐口壓著兩層磚頭,周圍趴滿了千姿百態的老鼠骨架,那些以各種姿態死去、腐爛的老鼠,頭都沖著罐口方向。
“爺爺,這是啥?”孫大脖子兩手發抖。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里,他見過了各種各樣的死人和各種各樣的人死去,但他沒見過這么多的死老鼠。“命!咱家的命!”爺爺終于從嘴里冒出幾個字,微弱的氣息支撐著鏗鏘的語調。
孫大脖子將瓦罐從死老鼠骨架中抱出,打開,一陣濃烈的花椒味像炮仗一樣沖天而起,嗆得他連打了七八個驚雷般的噴嚏。煙消云散后,他提溜出一條褲管扎成的用花椒水煮過的布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扯開袋口,里面是金珠寶玉般的能亮瞎眼的一袋玉米粒!
“拿上它,走吧。”爺爺說著,眼角竟滲出淚花子。
他第一次見爺爺流淚。爺爺那雙眼就像兩口干涸了百年的老井,枯燥、堅硬,永遠都蒙著一層灰,現在卻重新滲出水珠。水珠淌進眼角那核桃皮般皴裂的皺褶里,凝住,就像一粒粒新碾出的大米,堅挺飽滿。他覺得蹊蹺。奶奶死爺爺沒流淚,爹死娘死爺爺也沒流淚,等到姐死,還沒流淚,最后哥死時他覺著該流淚了吧,卻依舊沒流淚。哥是爺爺的長孫,家里的頂梁柱,身強體壯,饑荒前胳膊有孫大脖子的兩倍粗,全家都以為他是家里最有希望逃過這一劫的,可他還是沒能挺過去,在姐姐死后第二天他身子就硬了,直挺挺的,像塊門板。爺爺霎時瘋了,手忙腳亂地在他僵硬的身體上掐來掐去,直到把自己累得差點兒背過氣去,才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開始哭。爺爺臉上的痛楚和喉嚨里的低泣已經越過了撕心裂肺的界限,可眼眶子里就是沒有水珠。爺爺擠不出水珠,轉身繼續監督還有生存希望的孫大脖子吃草根。
爺爺積攢了充足的草根,都是饑荒前收集的。那時全家老小都以為他成捆背回來的是冬天的柴火,爺爺卻把“柴火”放屋里陰涼處攤開,像咸菜入腌缸前的風干,既防曬又防腐。地里鮮活的草根、樹皮被一陣風似的擄盡后,爺爺捧出這些“柴火”,當全家人的主糧。爺爺還負責教授吃草根的方法。盡管草根剛拔回時還嫩得出水,存儲時也采取了保鮮措施,但大熱天在屋里晾了半個月,水分早已蒸發殆盡,比冬天喂牲口的草料強些,跟剛剛從地里挖回來的鮮草根沒法兒比。這樣的草根要想吃進肚里,牲口都能做到,人就難了。最初幾日,左鄰右舍從門縫窗戶上瞥見他們家男女老少個個嘴里都在動,紛紛敲了門進來借吃,其實是討要,爺爺也給。可他們拿回去后都嚼幾下就啐了,沒一個能咽下去的。啐完了照樣死,讓爺爺心痛不已。
這種草根要完全吃進肚里,至少需三道流程。第一遍干嚼,草根是干的,有的微甜有的咸有的苦有的腥,什么味都有,有味就有營養。這是爺爺的理論。所以要先嚼味,把味嚼出來就著唾沫咽下去,主要的營養就算是吸收了。味嚼沒了,沒味的草根成了一團麻,堵在喉嚨頭不往下走。第二遍用觀音土裹著往嘴里塞,叫吃菜團子,就著涼水使勁咽,多少能咽下去一些。最后一團纖維實在下不去,堵在嗓子眼兒人像受刑一樣鬼哭狼嚎,喉嚨里有個肉球球把關,越往下咽就越往外推,就得手捋脖子,有時候用筷子捅。動了筷子,一般人過關不成問題了。成問題的只剩下孫大脖子。大概因其年齡最小,遠不及他們皮糙肉厚,或者脖子天生比別人細長,反正老的爺奶咽下去了,壯的爹娘咽下去了,稍長些的哥姐也咽下去了,偏偏他咽不下去,嚼到最后還得想辦法吐出來。開始他是光明正大地啐出來,還附以評價:“難吃”。后來是偷偷摸摸地轉過臉去迅速解決,或者低了頭春蠶吐絲般一點點掖進衣袖里。但無論他采取什么方式,都躲不過爺爺的眼睛和巴掌。只要他耍滑頭,爺爺的巴掌就會及時地落在他后腦勺上,扇得他細脖子上支著的大腦殼撥浪鼓似的搖晃,附帶著兩只明晃晃的招風耳像鏡子一樣撲閃著破碎的光。
爺爺訓斥道:“難吃不難吃就那么回事,什么東西過了喉嚨三寸就好。”他反問:“好什么好?到了肚子里一樣變成屎。”他拈起一團再嘗,依舊嫌太苦太干太糙,咽不下。爺爺又說:“世上錢最難掙,屎最難吃,再苦再干再糙還有比屎難吃的嗎?”“屎屎屎,”他問,“有人吃過屎嗎?”爺爺說:“咋就沒有?班房里牢頭欺負新犯人,犯人要過三關,握手、敬酒、貼餅子。進來先握手,其實是比手力,班房里的老犯人上來挨個兒握,按先小后大的順序握,贏了老三你就是老三,贏了老二你就是老二,贏了牢頭你就是牢頭。如果誰也握不過,你就是老末。當了牢頭大家都敬著你,后面的兩關可以免過。輸了就得敬酒、貼餅子。”“啥叫敬酒?”爺爺說:“敬酒就是往你嘴里撒尿,你喝不喝嘴都得張著,否則整死你。”“那貼餅子呢?”爺爺說:“就是世上最難吃的那東西,當著你的面拉,然后再看著你吃下去。”“真有人能吃下去?”爺爺說:“有,不吃也得吃。那么多人活著進班房,又那么多人從班房里活著出來,難道都能當牢頭不成?”
孫大脖子不追問了。爺爺年輕時在北洋政府的大牢里當過幾年獄警,見過世上最惡的人和最惡的事,也諳熟人世間最實用的死里逃生之術。所以爺爺不再怕惡,所以兇神惡煞都怕爺爺,黑白無常都不敢近他的身,一直遲遲沒把他往陰間里帶。
爺爺接著教他吃草根樹皮。“吃東西最享福在嘴里,遭罪卻在喉嚨。好吃的東西,山珍海味都讓一張嘴給享受去了,難吃的東西,一般難不了嘴,嚼或不嚼都能往下咽,難受的是喉嚨,再難吃的東西都必須經過那三寸隘口。”爺爺說,“吃難吃的東西有個竅門,心里頭得想著好東西,閉著眼想,才能吃下去。”“都有啥好的?”爺爺說:“聽說過吧,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爺爺您別說了。”爺爺問:“咋?這就受不住了?”“不,我對這些東西更沒感覺。”爺爺說:“沒聽說過?”“聽說過,藝人耍嘴皮子。沒見過,更沒吃過,誰知道長啥樣是啥味?”爺爺又說:“那你想想,以前見過啥好東西,吃過啥好東西。”孫大脖子閉眼想,說:“俺從小到大糠菜管夠就算好的了。”爺爺瞪著眼說:“沒良心的東西!”“我娘做的玉米面貼餅子?”爺爺說:“你再使勁想!”孫大脖子使勁想后說:“還是……貼餅子。”“唉……”爺爺長嘆一口氣說,“過年過節時的紅燒肉沒碰過?”“碰過,每回娘都給我夾一塊。”爺爺問:“沒吃?”“吃了,沒記住味道。”爺爺又問:“咋?”“每回一到嘴邊就吞下去了,沒記住味兒,就覺著燙。一團炭火似的從舌頭順著喉嚨直往腸子里滾,滾到哪兒燙到哪兒。”爺爺說:“那你就想著燙。”
孫大脖子想著燙,學會了咽草根、樹皮。咽著草根、樹皮,一天接一天地推遲見閻王爺的時間,直到滿屋子的人走得只剩下他和爺爺,直到爺爺珍藏的玉米粒和淚珠子一齊出現在他面前。
爺爺的淚珠子一直往下滑。他說:“拿了逃命去吧,我做夢都沒想到你能活下來,可就你活了下來。這就是命,是天意,是老祖宗的旨意。我和你奶奶、你爹你娘到了陰間有沒有臉見祖宗就看你了。”“我不走。”孫大脖子哽咽著,聲音像牛犢子的哞叫,“我怕我逃不出,還是死在家里好,免得成孤魂野鬼還遭狗咬。”“你個混球鱉孫兒,你想死就死了?你這條命是全家六條命換來的!”爺爺罵完,喘了半天才緩過勁來,接著說,“男人嘴大吃四方,你天生就是吃四方的命。要相信命,出去就能活!”“往哪兒逃?我不識路又不識字。”“出了村順著大車路一直往東走,能遇到一條鐵路。見了鐵路,再沿著鐵路走。別在鐵軌上走,那是火車走的地方,在鐵軌邊的土路上走,往哪個方向走你自己看著辦。只要朝一個方向一直走就一定有火車站,只要到了火車站你就有機會扒火車。一定要扒上火車,火車一天能走你十天的路,上了火車你才能活命,上不了火車你逃不出這饑荒。”
爺爺一口氣連貫地說了這么多話,讓孫大脖子感到十分驚奇。他甚至以為是玉米粒的香味重新喚起了爺爺的求生欲望,引誘著他行將枯竭的生命煥發出了新的生機。直到后來回想起,他才相信這只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幾句話交代完,爺爺的氣息便很快弱了下去。
“爺爺,到什么地方下車?”他抓緊時間問。“火車不走了再下車,指定是個大地方,能活命的地方。記著,不管到哪兒都先找吃的,只要還有能咽下去的東西,糧袋子就不能動。”淚還沒滑下,爺爺的眼睛就不動了。爺爺死了。村里再找不到能拖得動棺材的人,孫大脖子把棺材點著,連破屋子一起,隨爺爺火葬了。
孫大脖子朝火堆三拜九叩,然后起身,從糧袋子里抓出一把玉米粒,像壓子彈一樣一粒粒塞進嘴里。不嚼,一粒粒囫圇咽下。那一把總共四十七粒,這個數字大概到死也忘不了。咽完,他重新扎緊糧袋,掛在細長的脖子上,頭也不回地往村外走,邊走邊四下搜尋。他要尋找一切能下咽的東西。
1950年11月28日16時55分
“你再等等。”趙解放繼續說馬肉的事。
“我已經不餓了,真的,真的不餓了。”孫大脖子臉上的笑肌往兩邊一顫,形成一朵花一樣的圖案,脖子往后耷拉過去。
第一鍬馬肉正好烤熟。
1930年仲秋某日傍晚時分
中原腹地山區的孫家莊,夕陽斜照沉甸甸的稻穗,天地間一片金黃。身著長衫的王先生雙手放在背后,佇立村口,極目遠眺,似在等遠方來客。無邊的稻浪中,一個身影行色匆匆,由遠而近。
“情況怎么樣了?”王先生聽到腳步聲,急忙轉過身來,問道。來人愣了一下,隨即賠上笑臉:“王先生,是我。”“哦,無饑,原來是你。”王先生的嗓音低沉下去。“您在等人?怪不得找遍全村都說沒見著您。”“是啊,三天了。”王先生繼續把視線拋到遠處,“什么事把你急成這樣?”“我是來向您報喜的。”“你家豐收了?”王先生問。“是的呢。”“多年不遇的豐收之年啊。”王先生說。“是的呢,全莊子都豐收了。”“一料未收為饑年,兩料未收為荒年,連續三料未收為年饉。咱莊子的年饉終于……要過去了。”王先生越說越激動。“是的呢,只要一開鐮,稻谷進了倉,年饉就過去了。可我還有一個喜訊,更大的喜訊。”“哦,是中原大戰結束了嗎?”王先生的嗓音又高起來。“中原大戰?”無饑又愣了一下,“我只知道這些年外頭一直在打仗,自從不干獄卒之后就再不關心這事啦。”“唉,你也算是咱莊子少有的吃過皇糧的,卻對國家大事不聞不問。我聽聞,蔣、馮、閻、李,已經在咱中原打了小半年了。鄰省關中大年饉,西北軍糧草斷絕,眼下即將開鐮,萬一戰火燒過來……”王先生頓住,望著稻田里突然出現的人影。
“先生,打聽實了,的確是要過兵,幾千人的隊伍已經開拔了。”遠處那人邊跑邊喊。“都開拔了你才回來?”王先生痛心疾首,說,“趕緊通知鄉親們,立即開鐮,搶收!”“來不及了,大軍天黑就到。”“我的老天爺,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們孫家莊嗎?”王先生捶胸頓足,欲哭又止,盯著一旁的老獄卒問道,“無饑,剛才你說的喜訊是什么?”“我又添了一個孫子。”“這娃的命……好啊,豐收之年來到咱莊子。”王先生擦著眼角的淚。“是的呢,所以請王先生給起個大吉大利的好名。”“民以食為天,”王先生稍一沉吟說,“你叫孫無饑,他就叫孫不餓吧。”“好,孫不餓,一輩子也不會挨餓!”
“轟”的一聲,遠處傳來了滾雷般的爆炸聲。
1950年11月28日17時00分
志愿軍夜間反擊戰正式打響。鋼刀連全連每人以最快速度吃下一塊巴掌大的馬肉后,投入戰斗。是夜,他們以慘重傷亡為代價,奮力撕開美軍鐵桶般堅固的防御工事,攻入其團級指揮所,占領給養倉庫,繳獲無數牛肉罐頭、雞蛋粉、口香糖、巧克力、火柴、香煙和餐巾紙。他們給這些被美軍統稱為“C口糧”的物資重新起名,叫“不餓口糧”。
朱旻鳶,江西贛州客家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為北京軍區文藝創作室專業作家。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作品被多家選刊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及小說集多部。曾獲《解放軍文藝》年度優秀作品獎、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一等獎、第十二屆全軍文藝優秀作品獎一等獎,中篇小說《壩上行》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