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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留學生小說專輯  《江南》2024年第5期|邵宇翾:法戈(節選)
    來源:《江南》2024年第5期 | 邵宇翾  2024年09月20日08:12

    編者按

    在全球化時代,留學生群體日益成為文化交流和國際視野拓展的重要橋梁。本專輯精心遴選了現居歐美、日韓等不同國家的八位在讀留學生作家的中短篇小說,試圖通過他們的作品,為我們提供一扇扇窗口,從不同的角度觀察世界、審視人生,并得以從中窺見不同文化熏染下的生活體驗、文學觀點和心靈歷程。無論身處何地,內心的掙扎與精神的成長是每個人都可能面臨的課題。在這些小說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生活賦予人們的無限可能、跨文化碰撞中的困惑和啟迪、身份認同和社會歸屬感上的省察和檢視,更有對人性、理想與現實碰撞的諸多深刻反思。同時,我們也期望從這個專輯里,看到年輕一代寫作者別樣的視角和開闊的視野。

    推薦語

    時空遠隔暌違已久的故土終究是想回也回不去了,而寄身多年的異國亦無以熨帖地安放身心。《法戈》寫的是身上兼具郊狼的野性和家犬的馴良的那條狗,實則映射了那些游蕩在異國他鄉的人們的曲折心路歷程。法戈作為故事的一個角色,不僅是一條狗,更是象征著自由、野性和對未知的渴望。關山難越,世途艱辛,逃離與回歸,一直在人世間和文學中上演。這個小說探討了人的自我歸屬感、身份認同、人際關系以及動物與自然之間的特殊聯系等多重主題,也呈現了在特定的現實境遇里個體所面臨的困境和選擇。

    法 戈

    □ 邵宇翾

    N年以前我遠赴異國求學,欠下巨款十五萬元,債主是我大姑。大姑兩口子倒騰飼料生意,算不上富貴,愿意借錢給我,一方面出于情誼,一方面大小算筆投資。我媽心氣兒高,有求于人的感覺始終讓她在家族里抬不起頭來。這種窘迫和不安逐漸轉移到了我這一頭。除去懸梁刺股地讀書,沒日沒夜地寫代碼,我唯一熱衷的課余活動變成了鉆研各種省錢訣竅。其中最有心得體會的一項,要數搜羅一切提供免費餐食的活動。為了幾塊冰涼的披薩和兌水的飲料,我旁聽過一場莫名其妙的反科技講座,那幫人在里邊激烈地批判著科學技術,尤其是如今大熱的人工智能,認為高科技只不過是科技公司變相奴役民眾的手段,就好比人工智能其實就是讓人蹲在自動售貨機里邊賣貨——種種反智言論聽得我目瞪口呆。也參加過拉丁教會組織的相親舞會,好處是玉米餅管飽,味道正宗,代價是得出賣色相,跟一位找不到伴兒的卷發胖姑娘跳上兩支蹩腳的舞蹈。臨了還被她絆了一跤,后腰磕出一片酷似墨西哥地圖的瘀青。總而言之,艱苦地度過了研究生時光。畢業后跌跌撞撞,在硅谷某科技大廠找到了工作。“搬磚”三年,連本帶利將債務還清,我媽在家族聚會上總算吐氣揚眉。就在我終于決定要為自己而活——即坦蕩地進行一些不必要的消費活動——的當口,疫情洶涌來襲,我被徹底封印在了公寓中。出門去趟超市都膽戰心驚,更不要說外食了。一日兩餐全仰仗女友小米的激情創作。小米對做飯有一定心得,但發揮不穩定,境況好的時候(為數不多)能吃上宮保雞丁或者木須肉蓋飯。大多數時間只愛在花式泡面上下功夫,里邊加芝士,加牛奶,加肉腸,加油條,加魔芋絲、茼蒿和肥牛片(冒充火鍋)。吃完之后還非得強迫我發表評論。我內心掙扎,覺得就算她在里邊加了金箔雕成花,撐死也只是一碗泡面。嘴上卻還得下狠功夫,為此我開始重新鉆研《中華小當家》里食評家的話術。疫情結束以后我嘴油舌滑,成功長胖了十斤。為了減去肚子上新貼的肥膘,我加入了公司的籃球隊,每周三下午五點準時進行課外活動。我一米七五,個兒不算高,(瘦的時候)勝在靈巧。眼神挺好,總能快速尋找空當,突破、傳球都不在話下。炫技太多必然招人嫉妒,很快我就發現隔壁組的孫×總愛找我不痛快。對抗性質的運動,身體沖撞在所難免,但此人總在我上籃落地的剎那伸腳絆我就著實是人品堪憂了。好在我躲閃及時,幾乎沒讓他得逞過。后來細想,孫×嫉妒我可能也不光是打籃球一件事。年初我的印度裔上司同我講,下半年我很有希望升職加薪。再加上股票分成,咬咬牙興許能在公司附近買上一套一居室小公寓,投資、自住都很劃算。地點我都看好了,彩虹大道上的橡樹公寓,名字聽著吉祥,像是國外老神仙居住的地界兒。房子買好以后也能考慮結婚的事兒了。我媽聽說以后挺激動,在視頻里就掉了眼淚。又和我透底兒說,當時因為欠著大姑的錢不敢聲張,其實早年間跟著原先單位的大姐學炒股,多少也賺了一些,現如今正好幫我湊個首付。我聽完有點崩潰,覺得那兩年節衣縮食著實虧待了自己。牛皮吹完以后不久,硅谷迎來了一波裁員大潮。我滿心認為自己可以幸免于難,沒成想終究在一天清晨,私人郵箱里迎來了一封敦促我盡快歸還公司電腦的郵件。后來才明白過來,我的印度裔上司老早就打算跑路了,那些讓人熱淚盈眶的許諾,終究只是一張張滑脫的飛餅。小米得知我被裁員,很快便與我劃清了界線。這個決定艱難,但我也能理解。她說話間就要研究生畢業,學校不是什么一流學校,學的還是傳媒專業,至今找不到實習崗位,亟需一張配偶簽證,才能合法留下。臨分別之際,我倆含淚相擁。她說,擊敗咱倆愛情的不是別的,是這個時代。我輕拍她的后背,之后的路想好了?她直白回答,老早想好了,有個ABC同學一直在追我來著。我無語凝噎了。去他媽的愛情。分手以后,我從兩千五百刀一個月的高級公寓搬了出來。預算削減為一千五以下,踅摸了一個星期,一無所獲。租房群里認識的一個哥們兒給我指了條明道兒,說彩虹大道附近有個華人老太太,她家倒是有一間臥室正在招租,就是條件有點苛刻。我問他,價位怎么樣?他說,一千二左右,還有得商量。我聽完兩眼放光,問他,怎么個苛刻法?他說,不是別的,就是得征求她家狗的同意。我說,還當是什么大事,不過是條狗,很值得一試。

    我發現自己低估了此事的難度。狗看起來像是德牧和哈士奇的串兒。皮毛和身形隨了德牧,威風凜凜,通身正經的狼青色。兩腿站立起來,感覺能有一人高。長相則酷似哈士奇,眼珠子是湛藍的玻璃樣兒,瞳孔小得可憐,跟倆櫻桃核兒一般戳在正中央,顯得不太聰明的樣子。實際上也確實智商堪憂。據房東老太太介紹,這狗忠誠、護院,就是聽不太懂人話,狀態好的情況下能識出自己名兒來。我站在她家后院門口,順著柵欄縫隙往里偷瞄,不敢輕舉妄動。我問老太太,這狗叫什么名兒?您介不介意我和它溝通溝通感情?老太太滿臉懷疑,和我說,狗叫法戈,富國銀行(Wells Fargo)的那個法戈。語罷閃身給我讓了條道兒。我開始隔著柵欄,向法戈大佬拜碼頭。我說,法戈啊您好,我叫金天,英文名叫Tian,相熟的同事朋友有時候也管我叫Today。您想怎么叫都成,全看您心情。狗不搭理我,悶著頭,鼻子貼地,在院里的草坪上轉圈兒晃悠。我說,我今年馬上三十歲。人說三十歲高不成低不就,對于男的來說算是個坎兒。您說準不準,結果我前兩天剛被lay off(遣散),轉頭快結婚的女朋友也把我踹了,如今我孑然一人,來到貴寶地,還想請您行個方便。說到這兒的時候,我看見房東老太太開始拿斜眼瞅我,臉色也不太好看。我沒理會,繼續道,關于我這個人您可以慢慢了解,但有一點我想著重說明一下。我打小就挺有動物緣,住在鄉下爺爺家的時候,養過小雞小鴨小兔子,最終百分之八十都能壽終正寢。上小學以后搬到城里,和鄰居家的獅子狗混得挺熟,每天放學回家,它都愛在樓道口迎我。三年級往后,獅子狗身體不太行了。眼睛幾乎失明,但一聞到是我,還愛搖尾巴。臨了我算是給它送了終,骨灰就埋在我們小區花園里一棵老榆樹底下。逢年過節我沒少去祭拜,比它真正的主人上心。說到這兒的時候,法戈開始對我產生興趣,尾巴低垂,逐漸靠近我。走的像是貓步,后一只爪子永遠踏在前一只的腳印上,嚴絲合縫。但表情還是有點癡傻,盯著我,看不出是喜是怒。我硬著頭皮繼續溝通。我說,上中學的時候,我志愿當一名獸醫,結果被我媽胖揍了一頓。她說干那玩意兒有什么前途,每天聞著屎尿的臊味,一年到頭還賺不了幾個錢。結果高考填志愿的時候,她強迫我選了計算機系,說未來肯定是機器人的天下。我媽沒什么文化,眼界確實不低。她說得沒錯,如今人工智能比人要智能,寫起代碼來一點不含糊。我媽預言到了這一點。但她沒想到,她兒子我成了第一批被機器人給淘汰的倒霉蛋。狗沖著我低吠了一聲,聲音渾厚,像是狼音。我想接著聊下去(說起“倒霉蛋”這個話題,就不得不提一嘴硅谷要命的房價,以及留學生簽證難的老問題),但房東老太太打斷了我。她近乎于冷酷地說,后邊還有人來看房,和狗能不能處,趕緊給個準話。我問她,說實話,法戈到底有沒有咬人的前科?老太太挺坦白,有一回沒牽住,差點出了大事,打那以后我就不敢自個兒出去遛它了,大小便都在院子里解決。我說,法戈對此沒有意見?她說,確實有點抑郁,這才想找個租客,能幫我遛它最好,房租還有得商量。我問,一千能不能行?老太太也爽快,說,每天兩頓喂食加遛狗,一千刀我租給你。

    法戈撲向我的瞬間,我的腦子里閃過了很多畫面。從幼兒園到研究生,各個時間段的碎片都有些,組成一張腳印地圖,集中說明了我是如何走向今天這驚險一刻的。最后幾張畫面停留在我媽臉上。我很俗氣地想象著,幾年沒見,她的眼角也許又添了幾道皺紋,鬢邊多了幾綹白發,腰板可能也沒以前直溜,但嘴皮子還是不能認輸(也許現在她正在家族聚會上欲迎還拒,半推半就地向七大姑八大姨炫耀著我在硅谷的近況)。她苦熬多年終于小人得志的嘴臉,在我腦子里定格,豎立起一個不太磊落的支點。當法戈兩只鐵錘般的厚爪推向我肩膀的那一刻,我挺緊腰板,愣是立住了沒退縮。繼而腹肌使力,用出一招類似鯉魚打挺的招數。雖然有些勉強,還是將對方攘出半米開外。之后略微轉身,將屁股對準那廝,擺出一副隨便你咬的決絕態度。也許是被我這一套組合拳給震懾住了,法戈沒有繼續發動攻擊,反而走遠了一些,耷拉著眉眼,很沮喪地觀察我。我琢磨著窮寇莫追,更何況以后還有可能做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于是大著膽子半蹲下來,伸出手背,輕聲喚對方名字,向其示好。法戈沒搭理我,在遠處徘徊了一會兒,最終找了個墻角臥躺下來,也算給足了我面子。我扭頭,略微得意地回看房東老太太,感覺自己像是角斗場上活下來的英雄,她應該把花環掛在我腦袋上。可惜她看起來并沒什么反應,只是很漠然地說,房間在進門右拐第一間,以前是我女兒在用,現在她搬去了紐約,好多年沒回來過了。廁所是共用的,衛生要搞搞好。如果要用廚房,提前和我打聲招呼——不過你們年輕人一般不會做飯對吧?語氣很堅決,我只好應和說“對”。她又說,法戈每天早晚各遛一次,出門不遠有個小公園,你跟著它走就能找到。對了,你剛才說現在是失業對吧?我說,對。她停頓了一會兒,眼睛看向門口,既像放空,又像是期待著下一個來看房的人。我趕緊找補一句,說自己最近都在面試,有幾家公司已經給了offer(十足的謊話),還處于最終挑選階段。老太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房錢每個月一號打給我,逾期要付違約金。家具都齊全,損壞要照價賠償。看你們年輕人挺實在,找工作也不容易,押金只收你三個月好了,搬來之前打到我賬戶。我有些不快,心想租住高級公寓也只收一兩個月的押金,你這老狐貍,還不是看年輕人好欺負。可另一方面我確實無家可歸,流落汽車旅館已久。硅谷廉價房實在難求,直教人心灰意冷,懶于爭辯。只好咬牙說“行”,悶聲咽下了這啞巴虧。

    實話實說,居住條件很不讓人滿意——空間狹小,黢黑背陰,床板露洞這些問題暫且不提——臥室根本沒有被好好整理過,隨處都是房東女兒生活過的痕跡。床笠是粉紅色碎花圖樣。書桌是迷你尺寸的兒童課桌。小型書架上積滿了灰,有一本屬于房東女兒的中學年鑒(yearbook)被遺棄在此。我大致翻看了幾頁,她上的是附近的白橡樹中學。推測學校評分不怎么樣,以體育和戲劇教育見長。每年承辦不少話劇演出和各類球賽,就是不務正業。本地亞裔人數眾多,年鑒的照片墻里有一半以上都是曬得黝黑、咧嘴笑出十八顆大白牙的黃皮膚美國人,很難猜出哪位才是正主兒。唯一的線索是一位名為Tiffany Xu的女生,臉被馬克筆結結實實涂成了個黑疙瘩。由此推測,這位Tiffany要不就是房東女兒本人(也許整過容,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原始長相),要不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敵(也許是情敵)。我本想通過年鑒里同學之間的留言來佐證自己的判斷(年鑒功能有點類似我們小時候的同學錄),但這本書挺素凈,只在最后一頁,不痛不癢寫著一句“祝你擁有一個美好的夏天”。既沒有留名字,也沒有指出是祝福誰,看來房東女兒的人緣實在不怎么樣。此外,臥室的一面墻上還歪七扭八地貼著不少電影海報,粘得挺死,要想揭下來得犧牲一層墻皮。從《肖申克的救贖》到《千與千尋》到《盜夢空間》,都是些大眾電影,種類繁雜,體現不出什么獨特的品位。可仔細琢磨,幾部電影倒是有一個共同點:監獄、澡堂子、夢境,故事主人公都被陷在了某處,急于脫困。也許這恰恰說明了海報主人的某種心態。加之老太太之前提到,女兒前往紐約之后很久不愿意回來,從側面又證明了這一點。總而言之,我判斷房東和她女兒關系不太好,兩人都挺各色。

    扯得有點兒遠了,這些破事兒當然和我沒什么關系。我只是暫居此地,從來不打算和房東建立什么莫名其妙的友誼。入住兩個星期下來,我幾次三番旁敲側擊,希望房東請人給臥室做個徹底的掃除,將她女兒生活的痕跡多少掃去一些(如今我感覺自己就像是生活在一個高中女生的閨房,半夜驚醒直教人毛骨悚然),可老太太要不就是裝聾作啞,充耳不聞,要不就是東拉西扯,胡說八道。有一回她竟然胡謅,說第一眼看見我就覺得有緣分,因為我長得很像她老頭兒年輕的時候。又說,那會兒她在國內老家,歲數很大了婚嫁還沒有著落。經過親戚朋友介紹,相親相著了她老頭兒(的照片)。第一眼看過去就被照片里的長相給吸引了,哪管對方遠在異國,比自己大了將近十歲,脾氣秉性、生活習慣也盡是一概不知。一面都沒見過,就大著膽子遠嫁到了本地,如今回想起來都有些后怕。我問她,您先生是做什么的?她說,跟你大致算同行。我說,真是巧了,有機會可以一起交流交流。她咧嘴一笑,說,三個月以前老頭子出去旅游跌了一跤,跌跤嘛不要緊,躺一躺就好了。約了個家庭醫生做身體檢查,沒想到查出來個肺癌,還是晚期。從發現到人沒,不到三個月時間,你說快不快?我有點愣住了,不知怎么回話。一半是尷尬,一半是晦氣,再加上老太太那個不明所以的詭異笑容,只讓人想逃。老太太沒理會,繼續說,你們年輕人總愛熬夜,吃得又不健康,身體檢查一定要及時去做,鬼知道會查出來什么。我聽完更膈應了,忍住了沒回嘴罵她,不樂意跟一個老寡婦置氣。沒成想對方竟然變本加厲,問我,既然白天不用工作,閑著也是閑著,幫她給廚房瓷磚刷刷防水涂層可好?那以前都是她老頭的活。這下徹底引爆了我。我沒好氣地說,每天幫你遛狗喂飯,我可是一點兒沒含糊,已經夠仁至義盡了。其他的活兒你自己做不來就去外面請專人來做,我是付錢的租客,又不是你家請的長工。老太太先是狠狠白了我一眼,見我仰臉支棱膀子沒退縮,轉而又嬉皮笑臉起來,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隨口一問,你怎么還當真了。我不再說話,從那以后開始躲著她走。白天基本不在房子里晃悠,附近的圖書館、商場和星巴克都成了我的避難所。實在閑極無聊,我竟然厚著臉皮,重新和舊同事打起籃球來。這才發現,以前球隊的熟人不見了小一半,個別幾位聽聞是跳槽飛升了,其余都是些跟我一樣卷鋪蓋走人的倒霉蛋。孫×倒是還在,招呼也照打。只是幾個回合下來,那廝對我禮讓有加,再沒伸腳絆過我。仿佛人一旦失去了工作,就不配再作為他的競爭對手存在。這種蔑視讓我陡然沒了心氣兒,沒過多久徹底退出了籃球隊。

    分手以后,小米還是時不時給我打來電話表示人道主義慰問。慰問的主題比較單一,百分之九十都是問我工作找得怎么樣。有一回給我問煩了,終于跟她發了火兒。我說,現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碼農,正在就業的、等待就業的、外加上學校里一批又一批還沒畢業的,手拉手排上隊,繞地球一圈兒有富余,放心使一百年不成問題。我技術一般,年齡偏大,沒有母語優勢,做PPT也整不出朵花兒來,人家憑什么非要我不可呢?話說得不好聽,語氣也有點偏重,好在小米一點兒沒在意,大大方方跟我說,最近聯系上了一個高中同學,也在這塊兒混,挺有門路,能給人內推。公司是個start-up(創業公司),人少錢多。要是我成功入職,可以考慮和我復合,結婚也不是沒有可能。我這才琢磨過味兒來,問她,怎么著,那ABC對象不好使?小米說,嗨,語言不通,看電視都樂不到一塊兒去,互相看對方都像傻子。不說我了,你呢,感情生活怎么樣?我說,最近唯一的社交活動只剩下了遛狗。跟狗處得還行,目前是相敬如賓的狀態。遛狗遛多了,愛用動物視角看事兒。她問,怎么講?我說,這附近的狗愛在哪兒拉屎撒尿我門兒清。小米不再理我,直接掛了電話。過了一個鐘點,小米的高中同學(獵頭蒂娜)向我發送了好友申請。

    公司成立在三年前,做的是視頻圖像處理軟件,起名叫“go find your cat”(找你的貓)。功能挺別致,能通過社交平臺中用戶上傳的海量視頻和照片,定位出來你走丟的貓的位置。用戶不太多,但前景不錯,結合使用了人工智能,算法比較科學,有好幾家大公司提出了收購意愿。面試大致分成三輪。第一輪屬于技術面,基本可以理解為高考刷題。第二輪類似團建游戲,玩的是“大家來找茬”。我技術一般,前期準備也不充分,答了大半天題,普遍都挺費勁,只有最后三道“找茬”題比較得心應手,主要歸功于家族遺傳的好眼神。第三輪終于進入老板面談環節。公司創始人是親哥倆。大的三十五歲,叫麥克,平時喜歡別人管他叫米奇。長相也屬于迪士尼卡通那一卦的,卷毛娃娃臉,大眼雙眼皮,像個行走的洋娃娃。弟弟亨特三十歲,人高馬大,胡子拉碴,看起來像是米奇的干爹。創業走到這一步,意見很難不產生分歧。面談過程中,兩人當著我的面就吵了起來。弟弟亨特野心勃勃,說,如果我們的技術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只貓,那么我們就能定位到任何東西,找到任何人,我們將會擁有一項無所不能的武器,開啟一個新的時代。“凡存在過的,必將在數字世界留下蹤影”是他所遵從的信條。哥哥米奇對此嗤之以鼻,說,首先,我只想用這個軟件技術找到湯米(應該是他的貓)。其次,聽我的,我們拿了錢就趕緊他媽的滾蛋,離開這里,回弗吉尼亞老家去。亨特臉色不好看,但沒當場拆米奇的臺,反而將矛頭指向了我,問我,如果你的上級意見不統一,你將會如何應對?我看熱鬧正起勁兒,著實沒料到還有這一招,支吾了半晌才說話,大致是關于陰陽平衡的那一套,把哥倆聽得四眼迷離。結果不出所料,當然沒了下文兒。打那以后我開始徹底擺爛,數著簽證到期的日子過生活,把自己想象成了在此地度假的人,時間一到,便能踏上回家的旅途。

    從房東家出門,沿著公路走上十五分鐘,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公園兼自然保護區。園內有生滿灌木和松林的矮山,山間溪水流過,水鳥在此棲息。野鴨是常客。運氣好了甚至能看到沙丘鶴撲棱著膀子降臨,覓食補給,再向南邊墨西哥的方向飛去。每天早晚各一趟,法戈都用蠻力牽著我,來到公園散步。進門時刻先在路牌旁邊撒一泡尿,然后一鼓作氣走到溪水畔的長椅旁邊坐好。出太陽的時候喜歡臥倒,使出一招王八翻蓋,好晾曬肚皮。時間掐得挺準,十五分鐘之后,對觀鳥失去興趣,于是起身,拉我往回走。回家途中屙一泡屎,眼看著我清理干凈,方能放心離去。我意識到法戈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傻狗”。相反,它十分聰明,甚至擁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規則。比如對于人類的蔑視,故意忽視指令,營造出一種什么也聽不懂的假象,從而輕松躍居“主人”地位,把我徹底變成它的從屬。社會在奴役我,連狗都想當我老板。認識到這一點之后,我感覺異常憤怒,下定決心要扭轉我與法戈之間的關系。琢磨了幾天,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計劃:帶它去狗公園(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模范學校)觀摩學習,看看其他狗對待主人是如何奴顏婢膝的。法戈情緒控制較差,很難與其他人或狗相處,容易惹出麻煩。我首先采取迂回戰術,將車泊在狗公園門口,窗戶敞開個小縫,讓法戈先遠程體會一下當狗的感覺。

    去的次數多了,法戈學會了啥我不清楚,但這附近誰不愛撿屎、誰亂扔垃圾我全看明白了。除此之外,有一個亞裔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長得挺瘦小,看不出年齡,乍一看像個高中生。留一頭粉紫色的頭發,愛穿寬松的黑色衛衣,下身牛仔短褲配馬丁靴,約莫是傳說中的朋克。倒不是她的穿著打扮有多引人注意(畢竟這附近什么奇形怪狀的人都有),而是因為她幾乎天天都來。每回都在角落里找個位置坐下,一待就是一下午。和哪只狗都打招呼,和哪只狗都不親。幾次以后我明白過來,她根本沒有狗,只是來公園蹭別人的狗來擼。玩別人狗當然不是什么罪過,只不過我發現,她離開的時候,非得順走點兒別人的物件不可。有時候是一條狗繩,有時候是水碗。偷的都不是什么值錢玩意兒,但技術嫻熟,應該是慣犯。她通常把贓物藏進自己衛衣里邊帶走,心理素質不錯,出門時還能面不改色地和新進來的人打招呼。我觀察了她好幾天,一開始老想見義勇為,把她捉拿歸案。琢磨了幾天,感覺一來證據不太好掌握,二來嘛多一事肯定不如少一事,省得自己惹上一身騷。思來想去,最終作罷。

    沒成想某個下午,粉毛女反倒率先找上了我。那天我剛找了個樹蔭處,將車泊好,正趕上她從狗公園里走出來。她先是沖著我車的方向笑,一路靠近一路揮手,我還以為她在附近看見了什么熟人。一直到她走到我車旁邊,手敲窗戶,示意我開窗,我才明白過來她剛才是在跟我打招呼。法戈在后座上躥下跳,狂吠個不停。粉毛女卻一點都不怵,這不禁讓我懷疑她寬大的衛衣里頭沒準兒藏了把手槍。想到這兒我開始腦門冒汗,謹小慎微地搖下車窗,露出只容得下一雙眼睛那么寬的小縫(另一種選擇是徑直開車離開,但我不想那么輕易地激怒她,保不齊她會對著我的輪胎來上一槍)。我隔著縫隙近距離觀察她,首先發現她絕非高中生,年齡至少得有三十往上了,臉頰瘦得凹陷下去,眼角已經爬上了不少魚尾紋,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其次她把一只手掌抵在了窗玻璃上面,我看見她掌心有個紋身,約有拇指那么長,形狀仿佛是個骨頭,但年久失修了,邊緣有點模糊,所以不太確定。這讓我感覺她肯定是附近幫派(沒準叫骨頭幫?)的成員,也許正在以偷小玩意兒為掩護進行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我不由自主地抖起腿來,右手摸在擋把上,隨時準備逃跑。法戈這會兒反倒安靜下來,肥大的鼻子幾乎湊到前排來,吭哧吭哧吸氣,想要知曉外面的情況。粉毛女再次沖我笑起來,嘴巴咧成個倒三角形,像要把我吞進去。我用英語問她,How can I help you(我能幫你什么嗎)?她彎下腰,臉貼近玻璃,盯著我看,像只老虎或者豹子在仔細打量她的晚餐。Chinese(中國人)?她問,Korean(韓國人)?Philipino(菲律賓人)? 我開始有點明白過來了,這大概率又是關于“滾回你老家”那碼事。可笑之處在于,歧視不僅僅發生在不同人種之間。即便大家都是黃皮膚黑頭發,也非有人要分出個親疏內外來。去你媽的世界大同,我暗想。嘴上卻還是老實回答了她,Chinese(中國人),我說,May I help you with something (你他媽到底要干什么)?

    粉毛女停頓了一會兒,示意我把窗戶再拉開一些,好將自己的臉貼我貼得更近。No way(我去)!她大聲喊道,之后用的竟然是中文,我還以為你是韓國人!你長了一張很有標志性的臉,You know what I mean(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對吧)?我心想我他媽知道個屁。不過誠實來講,到這兒我終于放松了一點,既然是同胞,萬事好歹有商量,不至于出現語言不通造成的誤會。我問她,你找我有事?

    她說,我觀察你好幾天了,每回來你都不下車,一坐就是一下午。你是私家偵探嗎?盯的什么案子?出軌還是追債?

    我心想,你還好意思看我?我大發慈悲才沒舉報你這個慣偷。但嘴上還是保持了體面,我說,都不是,我的狗脾氣不好,進不去狗公園,只能遠觀,不能褻玩。

    粉毛女愣了一會兒,然后咯咯咯地大笑起來。原來是這樣,是我想多了,她笑著說,不過你說話很有意思,我都聽不太懂,“謝完”是什么?不禮貌的意思?

    我說,不是那個意思,“褻玩”就是……到這兒我就詞窮了,意識到她和我是不一樣的人,來自不同的地方,很難給她講明白這背后的典故。

    她等了片刻,很快失去了耐心。算了,她說,你的狗挺特別的,和一般的狗不太一樣,是什么品種?

    我懶得多說,敷衍道,不清楚,它不是我的狗,我幫別人照看的。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將有骨頭紋身的手掌伸進我的車里,越過我的腦袋,試圖跟法戈打招呼。我去,我在心里大叫,她真不怕法戈一口把她手給咬掉了!卻沒想到,法戈友好得不成樣子,甚至嚶嚶嚶地沖她撒起嬌來,像只真正的寵物狗,矯情得很。她再次感慨,你的狗真美,長了一雙狼的眼睛。我心想,你確定是狼,不是哈士奇?但嘴上沒反駁。

    她說,提到狼,這附近總有郊狼出沒,你知道吧?

    我說,我之前不愛出門,聽說過,沒見過。

    她開始給我科普,郊狼的身材大概有border collie(邊境牧羊犬)那么大,也許比你的狗小一些。動作很敏捷,能輕松翻過三米多高的圍欄,跳進別人家后院。平常喜歡成群結隊捕獵,從松鼠、兔子這些小動物,到野果、人類垃圾,什么都吃。它們獵捕家貓或者小型寵物犬,當然餓急了也可能會圍獵大狗。最近正好是它們的發情期,通常來講會更加暴躁、渴望食物,你們可要當心些。

    她說話的時候張牙舞爪的,聽得我寒毛直豎。我說,謝謝你的提醒,我們該回家了。

    她點頭,嗯,天色不早了,是該回家了——但細瘦的手臂還卡在我車窗里,絲毫不肯退讓——對了,狼王的事你聽說過么?

    我沒聽明白,問她,什么?

    她說,一頭雄性郊狼,個頭比德牧還要大,長得像只真正的灰狼。這附近一帶是它的領地,很多人都聽到過它的嗥叫。它的叫聲很特別,渾厚響亮,有點類似管弦樂隊發出的聲音,完全不像普通郊狼的聲音那么尖細。

    我有點不耐煩了,也不知道她還要滔滔不絕多久,敷衍道,普通郊狼的聲音我也沒聽過。

    沒想到粉毛女的神情一下嚴肅起來,身體回撤,站得筆直,兩手置于胸前,縮成雞爪狀,竟然一本正經給我表演起口技來。有時候郊狼會像狗一樣吠叫,一般是為了嚇退自己的敵人,她說。然后眉毛上挑,鼻頭緊皺,嘴巴圈成個O形,下巴很有節律地前探,發出狀如“嗚、嗚”的短音。更多時候是growling(嗥叫),她繼續介紹,一般用于宣示領地、和同伴溝通。語罷仰臉沖天,嘴巴大張再迅速回縮,發出極其尖銳的“嗷嗚、嗷嗚”的鳴叫。這個時候公園里已經有不少人和狗開始盯著我們這邊看了。粉毛女卻渾然不覺,繼續忘情地嗥叫。法戈在后座蠢蠢欲動,先是很粗鄙地哈著大氣,之后竟然也仰頭,有樣學樣地也長嘯起來。沒過多久公園里又有幾只狼狗也跟著學。我渾身不自在,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狼窩。粉毛女閉上嘴,狼嚎聲卻還是此起彼伏。她很得意地盯著我看,說,另外還有一種叫聲,是郊狼發情交配時候會出現的聲音,類似嬰兒的哭聲,我學給你聽。

    我趕緊打斷了她,說,好了夠了,我現在知道了,謝謝你的科普,我們真該走了。

    粉毛女聳了聳肩,意猶未盡地說道,好吧,我還沒來得及給你學狼王的叫聲。不過沒關系,一旦聽過一次,你肯定馬上就能辨認出來,并且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打火,掛擋,還沒來得及搖上車窗。粉毛女最后將腦袋擠進來,和我說,有人給狼王起了個很好聽的名字,叫Muerte(穆埃盧特),西班牙語里死亡的意思。傳說它已經活了幾百歲,是印第安原住民最忠實的伙伴,當它開始嗥叫的時候,說明那附近一定有人正在死去,你要記住這一點。我開始倒車,朝她擺手。謝謝你的故事,我說,我們真的該走了。粉毛女最后拍了拍我的車門,很高興認識你,還有你的狗。See you around, my friends(再會,我的朋友們)。

    ……

    (全文詳見《江南》2024年第四期)

    【作者簡介:邵宇翾,女,1995年出生,天津人,南開大學歷史學專業學士,美國南加州大學東亞文化研究專業碩士。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原創版》《北方文學》《西湖》等雜志,有小說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話劇劇本《山藍》《魔王》曾獲天津北方青年演藝展演“最佳原創劇目”獎。已出版有長篇科幻小說《古耳區紀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