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知來,寫下《魯迅與國學》
魯迅自己,是不太喜歡國學這個概念的。對于同代一些學者的所謂國學研究,他也偶有微詞。但他與舊的遺產有諸多糾葛,不少見解得之于古人的啟示。我閱讀先生的書,最難解析的是他的舊學元素,因為思維軌跡潛于文本后,有時不知由來、行于何方。但理解他,這又是不能不碰的領域。我花費多年心力所寫的《魯迅與國學》即將出版,寫作此書實在也有些超出自己的能力,完稿之后心里不免有點忐忑。
大約20年前,光明日報的一位朋友找到我,想讓我談談魯迅與國學的話題。我心里沒有底,便找來顧農先生,三人做了一次對話。顧先生是研究古代文學的,對于魯迅的學問根底有較深的心得。那一次對話,顧先生的話都說在點子上,我的表述有時是隔靴搔癢,并沒有指向核心之處。這刺激我后來多留意此類話題,有時候根據魯迅的藏書去理解他的知識結構。這樣做,收獲自然是有的,但更深入的專業性的話說不出幾句來。
《魯迅與國學》這本書,是對魯迅文明觀的一點淺薄認識,主要還是從新文學的角度看其與傳統之關系,而一旦觸及古代文獻,則還是不能像王瑤、林辰、顧農先生這樣的學者娓娓道來、自如從容。我知道自己存在的盲點很多,但研究魯迅,這樣的工作不能不做。從一定意義上說,寫這本書既出于好奇之心,也意在補課,試著從另一個角度談論先生的風骨。年輕時代錯過古代文化的學習機會,這是我們這代人的缺失。一旦了解了前人的知識結構和思想來源才知道,僅僅就新文學的背景討論新文學家,大約是有問題的。
這些年看到不少學者的文章,他們對于五四那代學者的古代文化修養的描述,下筆有力,知識準備是足夠的。五四那代人,新舊雜陳,翻譯域外文學時創作出許多新的作品,又能常常顧及歷史遺產,可謂學問與創作并行,氣象是大的。我有時候想,瞿秋白、曹聚仁那些前輩對于魯迅的理解之所以深,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可能與他們懂得舊文明的得失有關。魯迅的不凡,在于從舊學里走出,又沒有迂腐之氣,墨子所說的“以往知來,以見知隱”,在他身上是明顯的。
如果用傳統學術理念來理解魯迅與國學之關系,會覺得有許多問題:不系統、偏于一角、一些判斷忽略內在性的關聯等等。由此也引來一些人的批評,說他的文化觀有些偏頗。不過,倘若從文化史的角度來看,舊的邏輯并不能定位他的思想。魯迅的不同之處在于,回望過去的陳跡時多了批判性的眼光,將凝固的世界攪動了。所以,近來有學者希望擴展研究的思路,將新學的元素引入國學研究的話題里。王富仁先生提出“新國學”概念,在這個概念里,魯迅的價值就凸顯了。在王富仁看來,任何文化都存在一種限度,因此在異質的文化對話里,學術才能夠生長。在《〈新國學研究〉編輯者的話》中,王富仁寫道:我們所說的“新國學”,是與原有“國學”相對舉的,但卻不是相對立的,它既包括對中國古代歷史和中國古代文化史料的整理和研究,也包括對中國現代歷史和現代文化史料的整理和研究;既包括中國學者對本民族歷史和本民族文化史料的整理和研究,也包括中國學者對外國歷史和外國文化史料的翻譯、介紹、整理和研究,同時也把中國學者對現實實踐問題和現實理論問題的思考和研究納入到這個學術概念的涵蓋范圍之中來,目的是使“國學”真正成為涵蓋中國學術的全部成果、真正體現中國學術的獨立性和整體性的學術概念。
顯然,這一思路受到魯迅的啟發,此概念也反過來更好地詮釋了魯迅學術思想的形態。歷史發展到今天,國學研究的觀念也隨之漸變,這是自然的。我們看章太炎、王國維以來的學術,已經不再是乾嘉學派的樣子,因為多了新學,視野自然也闊大起來。胡適的學術就帶有進化論的痕跡,實驗主義的理念也深含其間。所以,五四那代人,面對周秦漢唐的文本時,就有了一般舊的學者所沒有的另類尺度,衡量文化的方式不同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迅的整理國故的工作也成了文學研究者不能回避的部分。錢理群也認為“新國學”這個概念比“國學”要進一步。我們今天看魯迅如何處理身后的文明史,能夠感受到他天才的領悟力,更重要的是,其身上那種敢于挑戰習慣勢力的勇氣帶來了文化的新生。這種“內在的現實批判性”,刺激了思想的生長。這是他生命中迷人的地方,也是我們受到啟迪的地方。在他那里,傳統士大夫的暮氣完全被現代人明快、通達的愛意代替了。
我一直覺得,思考魯迅與國學的關系,離不開他的翻譯理念和新文學理念。他是在建設新文化的層面來思考古代問題的。古代遺產碎片般散在他的文本里,與現代人的生命感受和價值取舍復雜地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復合結構。這和古代文學研究者的思路有別,畢竟,研究對象多了現代性的元素。在大量翻譯域外文學與藝術文本的時候,不僅僅刺激了其小說、散文、雜文的創作,其實對于學術觀念的變化也有作用。徐梵澄先生發現,魯迅用列子的語言翻譯尼采的文章,就有一種文章學和哲學的對應感在。這是古典學的學者才能發現的話題。這也印證了一個道理,懂得一點域外學術的人,對于本土文明的看法總還是與常人不同的。
但是,在新的語境里研究以往的歷史和文化也非易事,以為可一蹴而就,那是過于天真了。我在梳理相關材料時,覺得結論式的表述其實很容易,但要將文本深處的元素以及辭章內在的肌理描述清楚則有難度。比如碰到語言學話題時,因為不懂音韻訓詁,一些地方就含含糊糊,只好跳過。再比如??狈矫妫斞杆龉ぷ魃醵?,他辨別的能力很強。但哪些“有因字不習慣而誤者”、哪些“有誤字與本字并存者”,我自己并不能看到。這些,魯迅多是清楚的。這個時候就感到,魯迅的暗功夫很深,他對刻本源流、著錄殘稿、增補闕漏、史實考辨等都有心得,一些地方是可以與晚清一些大學者比肩的。我們這些僅僅懂得一點新文化知識的人,倘不能進入那個幽深的世界,恐難得先生的精神要義。
這大概是魯迅吸引人們不斷走近他的原因,在他身上牽動著母語的神經,也有著中外智慧之互動。有人說,魯迅是一個未完成的學者。這也許不錯。但我們現在讀他同時代許多學者的書,知識方面啟發人的地方固然不少,引發我們有創造性的沖動的文字卻不多。有些研究著作也如古董一樣,靜靜地躺在那里。而魯迅的書像奔騰的河流,讓我們感到不竭的內力外,還有被滋潤的快慰。環顧中外,凡有創造力的人,莫不如此。尼采的書,就有古希臘傳統與本土意識互滲的美質,托爾斯泰是吸取了東西方思想的資源的,這都是好的例子。在一個有出息的民族那里,走在前面的思想者,都非故步自封的自戀之人。他們常常銜接了先人的遺緒,又行走在新的路徑上,顯示了無限的創造力。面對這樣的遺產,有時候不能不肅然起敬,而從事相關的研究,自然會有無量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