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托賓的文學原鄉(xiāng):恩尼斯科西
一
在都柏林康諾利火車站等車時,忽然從檢票口涌過來一大波人。他們大多拿著雨傘,背著包,急匆匆地從我面前走過。即便車站外下著雨,也不能阻攔他們上班的步伐。我不由得想起以前每天從蘇州坐高鐵到上海上班的日子。他們想必也是住在都柏林郊區(qū),每日這樣往返吧?但這一次,我要跟他們逆向而行,前往愛爾蘭東南角的一個小城:恩尼斯科西。等那些趕路的人都走光后,我進了站臺,上了火車。冰冷的雨滴敲打在車窗上,車子穿越都柏林城區(qū),跨過利菲河,往恩尼斯科西駛?cè)ァS檬謾C查了一下愛爾蘭的國土面積,只有七萬平方公里。如果置換到中國,從都柏林到恩尼斯科西,也就是從主城區(qū)到郊縣的距離,而在這里卻是要從這個國家的北邊橫穿到南邊去。所以我需要調(diào)整空間上的尺度感,也需要根據(jù)氣候的不同來調(diào)整我的穿著,七月份在國內(nèi)已是酷暑難耐,在這里卻需要穿上厚厚的外套來抵御濕冷。我馬上就要去到我心之念之的地方,一切都像是夢一樣不真實。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作家而起:科爾姆·托賓(Colm Tóibín)。
愛爾蘭人口只有五百萬,卻擁有四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其中有以《等待戈多》聞名于世的塞繆爾·貝克特,還有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劇作家蕭伯納以及詩人謝默斯·希尼。當然還有未曾獲得諾貝爾獎,但是同樣享譽世界的小說家詹姆斯·喬伊斯。另外還有奧斯卡·王爾德,他的雕像躺在都柏林梅里昂公園,每天接受著不同國家的讀者前來打卡留念。但這些作家都已經(jīng)離世了,而還在世的杰出作家,科爾姆·托賓肯定是繞不開的。很多作家都有自己的“文學原鄉(xiāng)”,譬如說中國作家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美國作家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馬孔多,當然還有科爾姆·托賓的恩尼斯科西。熟悉托賓作品的讀者,對“恩尼斯科西”這個地名肯定不會陌生。
這次出行的緣由,還要從二〇一一年八月十八日說起。當時上海有一場王安憶與科爾姆·托賓的對談活動。我是王安憶的忠實讀者,特意從蘇州趕到了上海的活動現(xiàn)場。我記得當時舉辦活動的地方設(shè)在巨鹿路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里的一座花園洋房,房外有一個漂亮的花園。活動開始前,我到花園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碰到了一位身材高大、頭發(fā)稀疏的外國人,我當時就猜到了他是科爾姆·托賓。那時,他的小說集《母與子》剛剛引進中國,出版方邀請他來做活動。我在活動現(xiàn)場找了個靠走廊的位置坐下,托賓經(jīng)過我的座位時,朝我點頭微笑,讓我又驚訝又感動。驚訝的是,對于我們中國人來說,跟陌生人點頭微笑是少見的事情;感動的是,他對我們每一個前來參加活動的讀者,都是這樣和藹。那時候,我還沒有讀過他的作品,因為這個微笑,讓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托賓
在那場活動中,托賓與王安憶進行了一場非常精彩的對話。他講話不疾不徐,嗓音充滿磁性。那一年我二十七歲,剛剛出版了人生中第一本書《紙上王國》,自然非常興奮,對未來的寫作之路也有很多的設(shè)想和期盼。可我也知道自己的寫作還很稚嫩,日后能否寫出令人滿意的作品,還是個未知數(shù)。那次活動之后,我找來托賓的短篇小說集《母與子》閱讀,被他優(yōu)雅、細膩和準確的文字深深打動。后來,他的作品陸續(xù)被引進中國,每出一本,我都會第一時間找來閱讀。從他的作品中,我得到了寫作的滋養(yǎng)。一晃十三年過去了,我也出了十幾本書。在我自己的寫作過程中,每當遇到困難,我總會重看他的作品,然后得到新的啟發(fā)。所以,我一直把他視為我寫作道路上的精神導師。
接觸托賓的作品多了,就會發(fā)現(xiàn)“恩尼斯科西”是繞不過去的地方。他筆下的人物在這里生活,經(jīng)歷著人生中的各種悲歡離合。而我的老家是中國湖北的一個小村莊,在長江邊上。每當我想寫作時,我總?cè)滩蛔』氐轿业募亦l(xiāng),去寫我認識的那些人。我也像他那樣,在書中細致地書寫家鄉(xiāng),人物在其中活動,故事在其中發(fā)生。所以,我非常渴望去他的家鄉(xiāng)恩尼斯科西看一看,畢竟那是他魂牽夢縈的地方。在那次活動中,盡管王安憶對托賓文學的地域與歷史歸屬一再表示出強烈的興趣,托賓則顯得毫不在意,他說:“文學的迷人之處在于它是一種跨越的形式。跨越國籍、家庭和背景,直接跨入靈魂。”我非常認同這句話,他的作品能夠被像我這樣的外國讀者接受和喜歡,自然是跨入了我們的靈魂。可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要反向跨入他的故鄉(xiāng)一探究竟。
二
從都柏林到恩尼斯科西,全程一百六十多公里,坐火車兩個多小時。相比于英格蘭車廂座位之臟,這里的火車卻異常干凈。車廂里乘客稀少,大家都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風景。一開始是都柏林市郊的小城鎮(zhèn),接著到了全程最讓我激動的一段,從威克洛到戈里,火車緊貼海岸線,不時穿過隧道,很快就又鉆了出去,再奉獻一段海岸風景。一九九九年,托賓出版了長篇小說《黑水燈塔船》,書中母親回憶自己帶著女兒海倫和兒子德克蘭從恩尼斯科西坐火車去都柏林:“真有趣啊……時間過得多快。現(xiàn)在你開車送我在都柏林里穿梭,而我記得你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們坐火車帶你來都柏林,你和德克蘭都穿著好看的衣服。”女兒海倫回應(yīng)道:“我們曾經(jīng)以為火車會掉到大海里,它幾乎都到海邊了。”我現(xiàn)在坐的這趟鐵路線,就是書中人物坐的那條線,我跟他們一樣莫名地擔心火車會掉進海里。很可惜是雨天,看不清遠處,透過車窗往下看,只見陡峭的崖壁之下,灰綠的海水拍打暗色的礫石灘,激起了千堆雪。倘若能打開車窗的話,一定會聽到澎湃的海浪聲吧。
愛爾蘭的海并不溫柔,卻是托賓經(jīng)常在書中描寫的對象。依舊是在《黑水燈塔船》里,海倫從讓人窒息的外婆家里跑出來,“她站在狹長的海灘上,渾身發(fā)抖。站在此處,在懸崖的陰影中感覺更冷、更暗,更像是在八月末而不是六月末。一排海鳥幾乎貼著平靜的水面飛翔。每次浪潮涌來時,看起來都像不會碎掉,而只是隨意地涌過來又被吸回去似的,但是每次浪花都不可避免地被抬升,再蜷曲起來,發(fā)出遙遠的聲響,最后安靜地碎開。她相信,這聲音與她無關(guān),也和她所知道的一切無關(guān)”。而在天氣稍微變好一點后,“海倫沿著小路走,她只能看到微藍的天際,想不出大海在這樣的光線下會是什么樣子。走到崖邊她朝下看,蔚藍一片,遠處有深藍墨綠的漩渦。大海頗為平靜,波浪輕盈細語翻滾著。路的盡頭沒有欄桿,車很容易就開過去了,沿著黏土和泥灰一路滾到下面的沙土上。但這里不會有陌生人,即使在夏天,這里也不會有閑散游客”。托賓寫的那片海域在黑水村附近,卻與我眼前的海連在一起。我現(xiàn)在就成了這里夏天里的閑散游客。
我非常喜歡看托賓筆下的風景描寫。托賓并無華麗絢爛的文筆,他用的都是普通常見的詞匯,卻能夠精確細致地描繪出大海之千變?nèi)f化,著實讓人驚嘆,這要歸功于他直接的觀察和逼真的描摹。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描寫并不是靜物描寫,而是蘊含了觀察者的主觀感受,我們得以代入進去,身臨其境,感受到光影變幻之際內(nèi)心的情緒顫動。在這里,不免多說幾句:很多讀者習慣跳過風景描寫,因為冗長沉悶,又不推動情節(jié),但我覺得好的風景描寫能讓你體會到小說之美。我非常看重小說空間的營造,如果要知道一本書的情節(jié),粗暴的話,一兩句話就可以概括;但要體會人物細致的內(nèi)心活動,還是得有賴于空間的構(gòu)造,人在這個空間里,有這樣的反應(yīng)和行為,才能得以解釋和展現(xiàn)。尤其是讀托賓的小說,這一點不能不重視。
在我欣賞海景的同時,耳邊一直回繞著“stop”的警告。循聲望去,原來是從坐在我身后的女人那邊發(fā)出來的。她看樣子消瘦而疲憊,坐在她對面的應(yīng)該是她的一對兒女,年齡大約在七八歲。小女兒拿著玩具車在桌上滾動,惹得女人發(fā)出一連串的“stop”,聽多了,讓我深感不適。在我看來,小孩子在玩耍,既沒有發(fā)出鬧人的尖叫聲,也沒有在車廂里來回跑動,那就讓她好好玩。但這位母親無法遏制住自己的焦慮,她的聲音短促急迫,仿佛再晚一秒就會發(fā)生無法收拾的事情。這讓我再次想起托賓在《黑水燈塔船》里寫到母親帶著一兒一女去都柏林的情節(jié),倘若他們回到恩尼斯科西,會不會也發(fā)生同樣的場景呢?疲憊的母親,好動的孩子,空蕩蕩的車廂,還有綿延在窗外的海景。
托賓雖然是一位男性作家,卻非常擅長寫女性,尤其是母親。《關(guān)鍵所在》里的南希,《黑水燈塔船》里的三位女性(外婆、母親、女兒),《諾拉·韋伯斯特》里的諾拉·韋伯斯特……母親是一個身份,她對應(yīng)的是孩子,正如托賓那本著名的短篇小說集《母與子》所提示的。托賓在諸多作品中都寫到了母親與家庭的關(guān)系(包含了母親與孩子的關(guān)系),把其中的情感糾葛寫得絲絲入扣,讓人印象深刻。這與托賓本人的人生經(jīng)歷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他在一個“非常安靜”的家庭中長大,九歲才學會閱讀,且有口吃的問題。他出生于一九五五年,八歲時,父親生病,母親不得已把他送到外地的姑媽那里寄養(yǎng),然后陪同丈夫去都柏林接受治療。這段持續(xù)了三個月的分離對托賓有著深遠的影響,甚至造成了他內(nèi)心難以彌補的創(chuàng)傷。托賓就是以這段經(jīng)歷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小說《黑水燈塔船》,作品隨后入圍布克獎短名單。在書中,女主角海倫對母親為了照顧生病的父親,把她和弟弟丟給外婆的事情無法釋懷。托賓認為他的口吃問題,也與這場分離有關(guān)。十二歲那年,托賓父親去世,口吃持續(xù)地影響了他一生。在另外一部托賓以母親為原型的長篇小說《諾拉·韋伯斯特》里,諾拉為他兒子的口吃問題而煩惱。這一切都有現(xiàn)實的依托。
三
歷經(jīng)兩個半小時,到了恩尼斯科西站。整個站只有一個小屋子,連工作人員都看不到。從站旁的一個小門直接就出去了,沒有人檢票。沿著一條曲折的巷道往前走,這條路托賓本人走過,他筆下的人物也走過。倘若用我們中國人的標準來看,恩尼斯科西更接近我們熟悉的小鎮(zhèn),它面積不大,常住人口也只有一萬余人。托賓從這里走出去,成了舉世聞名的作家,恩尼斯科西乃至整個愛爾蘭東南角的威克斯福德郡,因為他的作品被人熟知。翻譯托賓多部作品的柏櫟曾于二〇一〇年專程來到這里旅行,她在散文《歷史與想象中的恩尼斯科西》中如數(shù)家珍:“小鎮(zhèn)往東大約十九公里就到海濱,那里的黑水村,是《黑水燈塔船》的發(fā)生地,海倫和德克蘭曾在附近的巴利瓦羅村散步,參觀燈塔船。再往南六七公里,是克拉克勞海濱浴場,東海岸最好的沙灘之一,艾麗絲和喬治曾在海中游泳,而他們漫步沙灘時聊到的古虛的度假屋,原屬于《諾拉·韋伯斯特》的女主人公諾拉。那部小說的開篇,便是諾拉在一個風雨天從恩尼斯科西駕車前往古虛,去收拾房子。而同一棟房子,也出現(xiàn)在短篇小說《空蕩蕩的家》中。”
托賓很早就離開了恩尼斯科西,大學就讀于都柏林大學,主修歷史和英文。一九七五年大學畢業(yè)后他即赴巴塞羅那,在那里以教授英語為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托賓曾投身新聞業(yè),擔任愛爾蘭新聞月刊《麥吉爾》(Magill)的編輯,并游歷南美。曾在斯坦福大學、普林斯頓大學、紐約大學等多所高校教授英語文學與創(chuàng)意寫作。他的人生軌跡跟我們很多從小地方考學出來的人一樣,離開故鄉(xiāng)后,在外面的廣闊世界闖蕩,除開偶爾回家探親之外,再也不會回來生活了。但創(chuàng)作是一件奇妙的事情,離故鄉(xiāng)距離越遠,時間越久,反而越容易在文字中“還鄉(xiāng)”。隔著迢迢山水,回望故鄉(xiāng)的人與事,在異鄉(xiāng)甚至異國書寫,構(gòu)建出一個紙上的“原鄉(xiāng)”。同為創(chuàng)作者,我在自己的作品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寫湖北老家,那種感覺我曾經(jīng)形容為“就像是魚兒回到了水中”,寫人寫事信手拈來,毫無枯澀之感。這種熟稔是從出生時就開始培養(yǎng)起來的,也是其他人生經(jīng)驗完全無法取代的珍貴感受。
作為讀者,我熟悉那個紙上的恩尼斯科西及其周邊城鎮(zhèn);作為游客,我現(xiàn)在走在這里,就像是闖入了托賓的“文學后廚”。從巷道走出來,不一會兒就看到了斯蘭尼河。這是一條清澈的小河,河水清淺,水鳥棲息在河中的石灘上,河兩側(cè)的樹木浸潤在水霧之中。這是一條多次出現(xiàn)在托賓作品中的河流。而在河對岸層層疊疊的民居之中矗立起一座恩尼斯科西堡。這座始建于十二世紀的古堡,后世幾經(jīng)諾曼人和英國人的修建,至今維持了十六世紀的面貌。它與托賓家族關(guān)系密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托賓的父親與約瑟夫·蘭森神父合資購買了古堡,并將它改為博物館。我以它為坐標,走過石橋,沿著高低起伏的馬路慢慢溜達過去。老實講,倘若沒有托賓作品的加持,真的很難說這會是一個旅游勝地。平淡無奇的房屋,冷清的店鋪,三三兩兩走在路上的行人,沒有任何讓人眼前一亮的建筑,也沒有任何招待外來游客的設(shè)施,它就是一個愛爾蘭東南角的偏僻小鎮(zhèn)。
逛完恩尼斯科西堡,時至中午,我繞著小鎮(zhèn)尋找可以吃飯的地方。走到拉夫特街,這里想必是整個鎮(zhèn)的商業(yè)中心,街兩側(cè)都是店鋪。我隨便進了一家餐館,正在吃飯的顧客們,一看便知都是本地人。我的出現(xiàn),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這反倒讓我有點驚訝。畢竟我在歐洲其他國家旅行,沒有多少人會特意看我一眼,他們習慣了東方面孔的出現(xiàn)。而在這樣的小鎮(zhèn),可能很久才會看到一個亞洲人。我也觀察這些本地人,其中既有老人,也有小孩子,年輕人很少。他們對我來說是陌生人,可他們也是托賓筆下人物的來源。我推測《關(guān)鍵所在》里南希所開的炸薯條店,很有可能就在這條街上。南希丈夫離世,留下一個爛攤子,她通過開炸薯條店,慢慢地扭虧為盈,可是在她內(nèi)心深處,“她這一生都在拋頭露面,早在她母親的小店里,大家就肆無忌憚地看她,或者對她視而不見。現(xiàn)在她夢想著都柏林,悠長的道路兩旁栽種著樹木,一棟棟房屋隱約其間。在勾茲鎮(zhèn)、斯蒂爾羅根和布特斯鎮(zhèn),那里的人住在獨棟的房子里,沒有人走出家門時會用熟悉和好奇參半的方式與他們打招呼。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一切,沒有人會隨意地在半路攔下他們聊天。他們只是住在房子里的普通人。這才是她想要的,這才是她工作的原因,是要和他們一樣。償清債務(wù),存下足夠的錢,變賣家產(chǎn),然后就去沒人認識她的都柏林,她和吉拉德還有女兒們也將會只是住在房子里的人。她夢想著未來的生活是沒人站在她面前,手里攥著錢要她去招待”。
身處實地,我完全能理解南希的感受。這個鎮(zhèn)太小了,大家互相之間都太熟悉了,就像是我曾經(jīng)生活的那個湖北鄉(xiāng)村,東家長西家短,很快就能傳遍全村。南希不僅希望自己逃離這個小鎮(zhèn),也希望自己的孩子離開。可她的孩子吉拉德非常喜歡炸薯條店的工作,這讓她很不安,因為吉拉德只想做一個店主,不想去上學。“你不能一輩子在這里干活,”南希說,“這不是你這個年紀干的,你得去其他地方,看看這個世界。”吉拉德反問她:“然后回來后一無所有?”“等你長大了,你會為此感激的。”南希回答,但吉拉德不買賬:“好吧,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我永遠也不會感激的,我現(xiàn)在就能對你保證這一點。我在哪里都沒歸屬感,什么地方都沒有,什么東西都沒有,我要為此感激嗎?這真不錯啊,好!”
是要留在家鄉(xiāng)按部就班地接管家業(yè),還是出去到大城市闖蕩,這樣的人生選擇,對我們來說不也是熟悉的嗎?《布魯克林》里,艾麗絲與許多同齡人一樣找不到工作,前途渺茫,她選擇了去美國工作,背井離鄉(xiāng)既會帶來孤獨,也會帶來機會。《諾拉·韋伯斯特》里,諾拉的一個女兒在都柏林讀大學,她參與了政治運動,這讓諾拉擔心不已,因為這風險她無法控制。留守自然是安全的可控的,可也是閉塞的保守的。出去是新鮮的開放的,可也伴隨著漂泊與動蕩。在托賓的筆下,恩尼斯科西就是一個不動的錨點,有人留下,有人離開,有人回來,有人再次逃離……無論他們身在何處,都是恩尼斯科西人。
那恩尼斯科西人怎么看待托賓呢?這是我非常好奇的問題。在我就餐的餐館對面是一家書店(有可能是本地唯一的一家書店),有一個托賓作品專柜,可見對托賓的重視。其中有一本《諾拉·韋伯斯特》。我們都知道諾拉·韋伯斯特的原型就是托賓的母親,而他母親就住在書店旁邊的法院街,她當年很有可能逛過這個書店(如果那時有書店的話)。這種小說與現(xiàn)實重疊之感,真是讓人興奮。在恩尼斯科西藝術(shù)中心,與年輕的工作人員聊起托賓,他非常興奮地說:“我們都很愛托賓!他是我們的驕傲。”那一刻,我有點嫉妒像他一樣的本地人。他們在閱讀托賓作品時,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店鋪,那些雖然是虛構(gòu)卻能猜得出原型的人物,恐怕都會讓他們會心一笑。
很榮幸的是,我的此次來訪,托賓本人是知道的。通過彭倫先生的牽線,托賓告訴了我他老家的地址。這份信任真叫人感動,再次讓我想起了那次活動上他的微微一笑。他或許不會想到,隔了十三年,我會遠渡重洋來到他的故鄉(xiāng),甚至走到了他的家門口。那是建在高坡上的一棟二層小樓,分左右兩邊,可能屬于兩戶人家,其中一邊便是托賓的家,有一個小小的花園,房門緊閉,隔著干凈的窗戶能看到屋內(nèi)的裝飾。詢問了鄰居小伙子,他熱情地告訴我這個屋子里還住著托賓某個姐姐的一家人。我沒有貿(mào)然地走進花園,只是在外面站了一會兒。雨點敲打在傘面上,發(fā)出砰砰聲,我的心也激動地跳著。《諾拉·韋伯斯特》詳細地寫過諾拉如何改造房子,更換窗簾和家具,那個房子的原型恐怕就是眼前的這棟小樓吧?我想象著諾拉透過窗戶看向外面,看向我,一個中國讀者。彭倫先生告訴我說:“托賓先生不介意你把拍他家的照片公開發(fā)出來。”即便托賓不介意,我也不愿意這樣做。我不想打擾他家人的生活。
由于時間的關(guān)系,從托賓的家離開,想去托賓小說里另外一個重要的地標黑水村,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一來它距離恩尼斯科西有十幾公里遠,二來公交車往返耗時太久,只好忍痛放棄。為了彌補遺憾,我特意拿手機拍了幾張指向黑水村的路標。拍完后,正當我離開時,轉(zhuǎn)頭看到一群本地人圍著一輛黑色的車輛緩慢地往坡上去,看了半晌,只感覺氣氛哀傷,我想很有可能是一場葬禮正在進行。生老病死,在這個小鎮(zhèn)靜穆地進行著。我不禁想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那個把古堡改造成博物館的老托賓躺在靈柩里,被一群人圍著去送葬。這個事情深深地影響了托賓的一家,也徹底改變了托賓的一生。幾十年過去了,恩尼斯科西變化不大,斯蘭尼河依舊默默地流淌,托賓卻從一個口吃的孩子變成了一個年邁的老人了。他依舊在寫作,恩尼斯科西系列小說,或許正在他的筆下延續(xù)。他寫的那些人,正在我的身邊走動。他寫的風景,正在我的眼前展開。想到此,有一種不真實的夢幻感彌漫心間。
因為夏天的緣故,愛爾蘭的白天非常漫長,到了晚上七點多,天依舊是亮的。可我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從恩尼斯科西返回都柏林的火車只有一班,我必須趕上。從醋山(這也是托賓書中多次出現(xiàn)的山)上下來,趕到火車站。火車還沒來,我也不著急。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回味這一天在這里的點點滴滴,忍不住想起在那次活動上,有讀者問托賓:“現(xiàn)在中國很多作家通過寫作過上了優(yōu)裕的生活,不知道托賓先生是不是也這樣?富裕的生活會不會給寫作造成一些障礙?”托賓回答:“我想一個作家往往過著一種雙重生活,表面上你也許有一幢房一輛車;但在精神層面上,一個作家永遠是貧窮的。因為寫作這件事情里面包含了無數(shù)的不確定性,很有可能你開始進行想象,耗費巨大的精力,但終點很可能就是失敗。如果將靈感等同于錢財?shù)脑挘钱斈阃瓿闪艘徊繒憔陀只氐搅艘粺o所有。”他的回答深得我心。每一次寫一本新書,都是一次重新開始的過程。同為創(chuàng)作者,我們都是貧窮的。而作為讀者,此刻我卻是富有的。去都柏林的火車來了,再見,恩尼斯科西。不過我相信,在書中我又會再次夢游此地。
二〇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 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