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河:出口眾多的迷宮
我迷路了,在黃姚古鎮(zhèn)。眾多的出口,我都可以出去,但出去后,面對的是河流、農(nóng)戶、菜地、山、亭子、池塘、橋、荒野,等等。朝向未知。全然陌生。我很惶惑。沒有一個出口是熟悉的。沒有一個出口是我要找的。
下起了小雨。
我從一個出口出去,回頭看看古老的門洞,還有門洞上的字,確認自己不是從這里進來的。從這里回賓館要繞很大的圈子。不如返回古鎮(zhèn),再入迷宮。
傍晚。霧靄升騰,天地氤氳,細雨如織,萬物朦朧,迷宮更顯迷離。我顧不得欣賞美景,我必須盡快回到賓館。賓館里還有十幾個同伴在等著我呢。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在古鎮(zhèn)里迷路了。這會成為一個笑話。
遠也好,近也好,我選擇原路返回。看不見的阿里阿德涅之線引導我走出迷宮,回到熟悉的世界。
當我動筆寫《噢,是班克斯來了嗎?》時,我頭腦中出現(xiàn)的就是這個迷宮般的黃姚古鎮(zhèn)……此地甚好,就是這里了。我將小說的人物安排進古鎮(zhèn),讓他們像榕樹一樣扎下根來。許多作家都喜歡這樣干,讓戲劇在真實的舞臺上上演。這樣干的好處是不用費心搭建舞臺,因為有現(xiàn)成的。虛構(gòu)的人物走在真實的大地上會感到腳步堅實,自信滿滿吧。你不覺得一個真實的古鎮(zhèn)比虛構(gòu)的“X鎮(zhèn)”要好得多嗎?當然,虛構(gòu)一個“X鎮(zhèn)”也無不可。也許,表面上看是虛構(gòu)的,作者心里所對應的正是一個真實的古鎮(zhèn)。
一個涂鴉出現(xiàn)了。只是一個涂鴉。一個簡單的涂鴉。涂鴉。女孩和紅氣球。再無其他。我對涂鴉知之甚少,只知道班克斯畫過這樣的涂鴉。這是班克斯畫的嗎?我不知道。班克斯是著名的匿名者。他是隱身的。他從不露面。名字是化名。也可叫藝名,或筆名。總之,這個名字就是個面具,帶有虛構(gòu)性。
涂鴉,這是小說的入口。我前面講的迷路的故事,具有象征性。從涂鴉這個入口進去,就是迷宮。小徑分岔。四通八達。街道、小巷、橋……通往不同的地方,轉(zhuǎn)身別有洞天,另一片風景,陌生而迷人。往哪里走?我沒有目的,只是信步而行,感受意想不到的驚喜或錯愕。寫這個小說時,我知道的和讀者一樣多。也就是說,我并不知道小說的目的地。我只是往前走,如此而已。
人物出現(xiàn)了。她是安娜。我曉得她,也了解她,名字雖然是虛構(gòu)的,但人是真實的。她入住黃姚,開店,生孩子,過著安穩(wěn)的日子。一天,她發(fā)現(xiàn)墻上出現(xiàn)一個涂鴉。她沒當回事。此時,她還沒聽說過班克斯。網(wǎng)紅出現(xiàn),記者出現(xiàn),人群圍觀……然后,有人要買涂鴉,甚至不惜連店鋪一塊買下來。哦,喔,哇……這是什么情況?班克斯!原來與班克斯有關。涂鴉老值錢了。天上掉餡餅啊。二十萬,二十萬啊!如果你是安娜,你會賣嗎?我再給你透露一點信息,班克斯的涂鴉值上億元人民幣。真的嗎?真的。不信你上網(wǎng)查。啊呀,真是這樣。于是……別慌,別慌,我先冷靜一下……誰能告訴我,這個涂鴉是真的,還是假的?也就是說,是班克斯的,還是偽造的?沒人。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沒人曉得。安娜就處在這樣一個荒唐的境地。怎么辦呢?
以前,我寫短篇小說,都是構(gòu)思好故事才動筆。博爾赫斯說,短篇小說像小島,一眼能望到頭。我相信。但是,這次卻不同。這個小說沒有雛形。我不知道要如何發(fā)展。那個涂鴉是從哪來的,我也不知道。涂鴉是真是假,我和安娜一樣,也是一頭霧水。這是一次冒險,我摸索著前行,看看這個涂鴉會把我?guī)У侥睦铩?/p>
進入迷宮。向前走。在岔路口,要臨時決定走哪條路。前面是什么,不知道。如同黃姚古鎮(zhèn),出口眾多,但我該從哪里出去呢?
懵懵懂懂地走。在迷宮中曲折地走。人物帶出人物。故事牽出故事。最初我只想寫一篇千字文,寫著寫著,便寫了兩萬多字。由千字文發(fā)展成短篇小說,再由短篇小說發(fā)展成中篇小說。人物逐漸豐滿起來。他們各自有來路,有根基,有欲望,有心思,有困惑……我不是上帝,我沒有干預他們的生活,我只是跟隨他們,記錄下他們的故事。這樣說,對,也不對。這個小說有許多出口。但是選擇哪一個出口呢,這是個問題。是人物自己選擇,還是我在替他們選擇?我想,既是人物的選擇,也是我的選擇。我想讓理性退場,只憑感性去寫。
正好看到西川老師一個短視頻,他說:“我保持我的盲目性,我不知道走到哪兒,不知道下一步我會看到什么,不知道下一步我會遇到什么,但我保持著一個準備碰上下邊這件事的心態(tài)……詩歌寫作需要偶然性……”他想說的是要保持開放的心態(tài),迎接那些偶然冒出來的念頭、幻象、思想、靈感、詞句等等。西川老師談論的是寫詩。寫小說呢?當然也可以這樣嘗試。冒點險,沒什么大不了。奧康納說過,寫作就是要冒點險,引入點危險因素。我不記得原話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我不怕失敗,失敗了可以再來。往下寫吧,看看我在迷宮里能走多遠。
許多岔路我都走過,至少在頭腦里走過。小說的可能性不可能窮盡。落實到文字上,你必須有所選擇。完全憑感性寫作也是不可能的。我做不到自動寫作。誠實地說,小說的走向是我選擇的。我要對文本負責。
那么,問題來了,寫出來的這個文本你滿意嗎?
不。
太臃腫了。但要立即刪削,我又下不了手。畢竟字是一個一個寫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我的體溫。罷,那就放放吧。束之高閣。讓它冷卻一下。熱鐵別摸。
親,要相信時間,許多難題最終都是由時間給出了答案。
幾個月后,拿出來再看。用另一種眼光,冷靜,陌生,甚至冷酷無情。好像這不是我的小說,而是別人的。我問自己,你想表達什么呢?嗯,是啊,我想表達什么,總要表達點東西吧,但表達什么我說不清楚。一定要表達點什么嗎?如果不想表達點什么,你為什么要寫這樣一篇小說呢?嗯,說得有道理,我再想想。
荒誕境遇……荒誕境遇中的人……人與荒誕境遇……一個荒誕事件引發(fā)的故事……人,如何面對荒誕!這樣行嗎?
刪繁就簡。
減少七千字后,小說看上去清爽多了。如同一個胖子減去三分之一體重,自然顯得精神。短篇小說得有個短篇小說的樣子,不能像老婆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留白。讓讀者去想象。小說,最后都是在讀者的頭腦中完成的。
刪去的都是些什么內(nèi)容?當初為什么要寫下來呢?刪減會不會削弱小說的豐富性?
第一個問題,好辦,我將刪除的文字都放在另一個文檔中。打入另冊。隨后,我會詳細說一說這些文字。
第二個問題,無需多言,正如在迷宮中尋找出口,你很難保證自己不走冤枉路,也許有人能走出個最近的路線,我不行。
第三個問題,是毋庸置疑的。所有刪減都會減少信息。這是個選擇題,就看你想要什么了,是臃腫而豐富,還是勇往直前直搗黃龍。
還是說說第一個問題吧。刪除的文字并沒消失,而是存在于另一個文檔中。那個文檔的名字就叫“刪除”。我修改長篇小說時這樣干過。敝帚自珍嘛。有一天我把長篇小說刪除的文字改造成了一組微型小說拿去發(fā)表,發(fā)表之后,還被某個年選本選載了。在編輯和編選者眼中,我提供了微型小說新文本。這次,我重讀刪除的文字,竟然讀出了另一個小說。我忽然明白第一稿為什么臃腫了。原來是兩個小說糾纏在一起,如兩株纏繞的植物。
另一個小說有另外的主題,表達的是愛情與背叛,我給它起個題目,叫……還是算了,不說了,保持點神秘吧。借用相對論的字面意思,一切都是相對的,兩個小說互為留白。這個小說是那個小說的留白,那個小說是這個小說的留白。我自忖,這個小說是我能寫出來的,那個小說卻是我寫不出來的,只能是刪出來的。它含蓄,跳躍,銳利,模糊,非理性,反邏輯……呈現(xiàn)出別樣的風格,然而,也挺好。
從迷宮中走出,回望來路,能看得很清楚嗎?未必。別人怎么樣我不曉得,至少我自己,你讓我畫路線圖,我是畫不出的。既然如此,那就打住,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