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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當代人》2024年第9期|梅驛:晚晴
    來源:《當代人》2024年第9期 | 梅驛  2024年09月13日08:12

    在過了半年多自由自在的日子后,老何和小林二人的生活迎來了一系列的變化。

    說自由自在,也不是完全沒有羈絆。是有限制的那種自由。老何和小林都是規矩人,老何在鎮政府工作,小林在一所高中教語文,兩個人朝九晚五,兢兢業業這么多年,終于熬到了人生這個階段。兒子飯飯上了大學,雙方都只剩一個老人,每周只需去探望一次,其余時間,下了班,兩個人確實無事一身輕。老何在起點中文、晉江開了兩本網絡小說,每天追著更新。小林設了個小紅書號,每天拍拍照片,發發視頻,自己配配詞,比如“夜色不掩明麗,丁香沉靜如處子”等,相較于那些泛濫成災的文案,老何覺得小林多少還算是個知識分子,與高中語文老師的身份相匹配。

    先是老何的母親住過來了。父親去世八年,母親一人在鄉下獨居,老何曾勸說母親跟著他們住,母親不來。不來就算了,老何沒有再勸。小林坐月子,包括照管飯飯那幾年,他們手腳并用,忙亂不堪,都是岳母幫著他們的。父親一直患病,母親騰不出手來。老何的弟弟定居成都,母親更鮮有余力過問。老何能理解母親,但小林心里多少有些芥蒂。這回住過來,是因為母親糖尿病突然嚴重,眼底充血,視力模糊,在醫院治療了一陣兒,出院時,母親主動提出跟他們住。老何自然同意,跟小林商量,小林勉強同意了。

    實際上,老何早就有心理準備,獨居的母親早晚會跟他們一起生活,但他沒有料到這么快。老何把次臥收拾出來,從網上購買了新床單新被套,母親是個干凈人。

    老何和小林的生活多少有些受影響,小林跟老何抱怨過幾次。原來老何做飯,晚上多煮粥,一碟素菜,一碟水果,母親有糖尿病,便改成煮雜面條,水果也換成糖分少的。母親對他們這個家熟了以后,主動執掌了廚房事務。然后便是頓頓軟爛,也燉魚肉,少油無鹽,老何和小林都不喜歡吃。還有,小林每晚洗澡后都光著兩條腿走來走去,被母親遇見一次后,穿上了睡褲。小林沒有提夫妻生活。老何覺得這也是小林抱怨的內容之一。小林年輕的時候倒沒有什么,現在四十多歲,反而探索欲驟增,有一天買了情趣內衣,老何激動之余有些惶惑,怕小林還有什么別的以他近五十歲的男人之身接不住的舉動。母親來后,小林把那些東西鎖在了柜子里。老何在小林的小紅書號上看到一句:歲月忽已晚,要抓住青春的尾巴。

    如果小林抓的是青春的尾巴,母親抓的便是人生的尾巴。這不得不令老何深覺重任在肩。老何坐在沙發上,茶幾對面,一邊坐著母親,一邊坐著小林時,老何會油然而生一種他是這兩個女人的主心骨的想法,這讓他對她們倆寬容而憐惜。母親“抓尾巴”的方式老何也便寬容了,是去聽講座。雖然他早就聽同事們痛心不已而又萬般無奈地吐槽老人們聽講座后怎么攔也攔不住是個火坑都要跳的種種行徑,也看過小品《床墊》,他還是默認了母親去聽講座。心里懷有隱隱的僥幸。母親年輕時在村里代過課,現在雖年過七十,但會玩手機,思路清晰,相較于那些農村老人,母親是個摩登老太,應該不會那么輕易被騙。何況,母親終日一人在家,從日光初升到暮色全籠,沒有什么事情做,也確實是孤獨。孤獨是什么呢,到五十歲,老何才鬧明白,孤獨并不是一個人無處訴說,而是陷于茫茫無際的黑暗中,看不到絲毫光亮。無助,才是孤獨的內核。

    聽講座久了,就會買產品。母親所買的產品中,花錢最多的是一箱藥酒,六百多塊。這在老何的接受范圍內。雖然那酒在陽臺上放了好幾個月,最后扔掉了。扔的時候,母親避開了,老何的心疼了下。晚上,小林免不了抱怨,老何積極安撫一番,也就罷了。說到底,這六百多塊沒有從老何的工資中出,是從老何在外頭的講課費中出的。老何工作二十幾年,對鄉村農業有一點研究,每年都有三五個地方請他去講一講。也是小林目前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前段時間,小林一個大學同學來他們學校開了個講座,講散文寫作。當年他們都是中文系的高材生,二十多年過去,同學成了著名作家,而小林還是個縣城中學的老師,連副高也沒評上。她有些受打擊,當下決定跟同學學寫散文,一副證明自己的樣子,在家里便神思飄搖。

    可一篇散文沒寫完,岳父突然心梗,住院了。治療了半個月,最后落下個后遺癥,右胳膊打不了彎,失去了勞動功能。老何觀察那條胳膊,僵直地垂著,像一根木頭棍。這硬邦邦的胳膊無論如何做不了飯了,小林終于回過神來,跟老何商量爸爸以后怎么生活。岳母是一年前患病去世的,岳父傷心了一陣就恢復了往常,他愛好眾多,下棋,釣魚,吹葫蘆絲,狐朋狗友一大堆,每天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老何有時候還挺羨慕岳父。這下不羨慕了,坐著,岳父和正常人一樣,一站起來,岳父那條胳膊便如一個器物,讓他看起來不是一個整體。老何提了兩條建議,一條是請鐘點工給岳父做飯,一條是去他們家吃飯。小林選擇了后者,想讓大病初愈的父親多感受感受家庭溫暖。

    這樣,原來兩個人的家,現在成了四個人。當然,四個人的時候只在飯點前后出現。午餐前后一個多鐘頭,晚餐前后一個多鐘頭。岳父早飯不來他們這兒吃,在附近的小攤上解決。岳父住的是棟老樓,叫文星苑,老何和小林住的是棟新樓,有個不知何意的名字,叫布拉格之戀,內中有幾棟異域風情的別墅,其余幾十棟都是普通樓房,老何和小林住的是普通樓房,南向,兩室,客廳窄長,陽光不易進入。兩個小區相隔三公里。

    岳父幾乎每天中午都帶青菜,隔三差五還帶肉或魚。自己沒有能力擇,岳父把青菜放到水盆里用自來水沖。母親見狀,趕緊去關水龍頭。母親住過來后,他們家終日不擰緊水龍頭,在水槽里放一個洗菜盆,滴答一晚上,就是一盆免費的清水。母親用這些儲存的清水洗菜。岳父不熟悉母親的習慣,他們雖是多年的親家,但之前來往并不多。老何也沒有跟岳父解釋,以后要一個鍋里掄馬勺,還能事事解釋?

    吃飯時,母親用兩個陳舊的搪瓷盤盛菜,盤沿上印著“池縣人民醫院營養室”字樣,字很大,紅色的,很顯眼。小林把筷子停在盤子上方,眉頭一皺,說,怎么用這兩個盤子?母親的眉頭馬上也皺了起來,老何理解一個人做了飯端上桌被挑三揀四的委屈,趕緊說,這兩個盤子大,好用。

    之前,母親也用這兩個盤子盛過菜,這兩個盤子年深日久,是老何父親的遺留物。父親三十多歲就患了精神病,但他一直不承認自己有病,為了證明自己沒病,在池縣人民醫院住院期滿后,父親偷了兩個盤子。那年景,農村還沒有人家用盤子,他們家率先用上了。母親很珍惜這兩個盤子,放在包袱里,帶過來了。這兩個盤子作為盤子除了出身不好,優點還是很多的,大、深、好洗、不怕摔。它們第一次上桌時,小林只是皺了眉頭,沒說什么?,F在,因為岳父的到來,小林開始計較了。大約不想讓岳父感覺自己生活得很粗糙。小林說,多少好盤子不用,用醫院的盤子!老何正想怎么回她,岳父說話了,林明,你們這代人沒過過苦日子,對什么都不珍惜,這盤子怎么啦,用它盛菜,味就變啦?說完,岳父用左手連湯帶水?了一勺菜,放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著,說,變好吃啦,以后就用它們盛菜!小林目瞪口呆。老何在旁,差點笑出來。

    一餐飯吃得其樂融融,小林樂不樂,老何看不出來,心不在焉是能看出來的。前段時間,她寫了一篇題為《一束光》的散文,發給她的作家同學了。作家同學說沒想到她寫得這么好,在她差不多要歡呼雀躍的時候,作家同學又及時剎住車,說好的地方是好,可還有一些不好的地方,需要改。一二三跟她說了幾條。吃完飯,她鉆進臥室修改去了。老何陪岳父喝了幾杯茶,送岳父出門,岳父笑呵呵的。老何一直擔心岳父會低看母親,畢竟岳父是從電力局局長的位置退休的,母親只代過三年課,可目前看,岳父對母親足夠尊重。

    周末,老何下廚,母親去康益館聽養生講座,十一點半了還沒到家。岳父也不見人影。老何給母親打電話,小林給岳父打電話,都說在路上。門鈴響,先是母親,后是岳父,說兩個人在路上碰到了。那餐飯,岳父和母親一直在討論老年人的身體健康問題。岳父自詡是半個醫生,圈內也認,朋友和同事有個頭疼腦熱的,常打電話讓他參與治療意見。這里面有辛酸史。二十多年前,岳父患過食道癌,分期早,在省醫院做的手術,痊愈了。從那個時候開始,岳父就自己啃醫學書籍,并親身實踐,以致久病成醫。母親大約是第一次聽說岳父還患過癌,眼神發亮,一副崇敬的樣子。岳父說,每個人身上都有癌細胞,有的人誘發了,有的人沒有誘發。母親說,康益館也是這么說的,跟你說得一模一樣。所以才要提高免疫力,咳,免疫力太重要了!岳父說,也別全聽他們的,他們有自己的目的……老何吃好了,離開餐桌,去陽臺抽煙了,兩位老人才如夢方醒,重又端起碗來喝湯。

    激動之余,母親說明天包餃子,兩種餡,一種小林喜歡的西葫蘆蝦仁雞蛋,一種他們三人都喜歡的羊肉大蔥。晚上,小林沒有在電腦跟前修改散文,而是躺在床上鼓搗小紅書,臨睡前,老何看了一眼,上面是她拍的楓葉圖。文案是兩句話:花開勝火,寂寞如斯。文理不通。老何疑竇頓生。

    餃子包得很成功。紅色的面里摻了火龍果汁,綠色的是用菠菜汁和的面。小林下班晚了點,一進門,就開飯。滴了香油的米醋、糖蒜,還有腌制的小塊洋姜、辣椒醬、姜絲皮蛋、香椿豆腐作為佐餐團聚餐桌中央,主餐是每個人面前冒著熱氣的餃子,岳父那盤是用印有池縣人民醫院營養室的盤子裝的,母親那盤也是。岳父連叫好吃,說好久沒吃到這么好吃的餃子了,外頭買的餃子都有一股哈喇子味。吃完,岳父去廚房盛湯,老何晚了一步,讓岳父用一只手端著一個鍋出來了。

    岳父一只手執著鍋耳站在餐桌前,像個獨臂俠,老何趕緊去接那只鍋,岳父執意不讓。母親抓起勺子,給岳父的盤子里舀了一勺湯。岳父還端著,母親又給自己盤子里舀了一勺湯。岳父終于把鍋放下了。小林皺了皺眉,她不是不喝餃子湯,她是堅決不用盤子喝湯。像小狗舔食,她這么跟老何描述過。她去櫥柜拿了兩只玻璃杯來,倒了一杯啤酒,給老何也倒了一杯。他們倆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看著兩位鬢發花白的老人一人端一只人民醫院的盤子滋溜滋溜喝湯的間隙,聊著人體所需的微量元素,鋅、錫、鉬。

    母親突然“啊”了一聲,原來直播間放券了,母親搶到了一張。她側過頭跟岳父說,搶夠一百張券,可以領一輛三輪車,腳蹬的。岳父說,腳蹬的好,我們這個年齡,不能騎電動的了。老何支起耳朵,他知道母親在直播間搶券,對母親這種行為,他是制止過的,他的原則是只要發現母親某種新的行為,就制止一次,當然不怎么管用,但管用不管用,他也要這么做。這是他最后的倔強。不過,他不知道搶夠一百張可以換一輛三輪車,也不知道母親兩個月來已經搶了十二張??磥恚赣H跟岳父的交流,比跟他多得多。

    老何和小林從餐桌前站起來的時候,母親和岳父兩個花白的腦袋還湊在一起,看那輛腳蹬三輪車的樣子,岳父說,看起來不錯,不過啊,不容易得。他們這是套路,資本運作都是這樣的……岳父懂“資本運作”。老何在客廳中間站了一瞬。

    “資本運作”這個詞讓老何看到了某種希望。也許,岳父能勸導母親少聽些講座。前段時間,老何從網上刷到一個老人因迷信保健品停了藥導致病發死亡,不免駭然。晚上,老何讓小林去跟岳父說,小林說,頂用?老何說,頂點用吧,人嘛,都容易聽得進去同齡人的意見。小林說,我明天就跟爸爸說。

    老何和小林還是樂觀了。晚飯后,母親還是雷打不動地進直播間搶券,據說現在又多了兩個直播間放券。也有變化,母親不在自己臥室默默搶券了,而是在客廳,一邊搶一邊和岳父聊天,岳父見縫插針勸幾句,重點不突出,語氣不嚴厲,完全屬于和風細雨。還有個變化,一天,老何和小林坐在餐桌前吃飯,發現餐椅上全部鋪上了棉墊,是母親手縫的,很厚,也很丑。母親解釋,我和飯飯姥爺都老了,老寒腿,坐個棉墊得勁兒些。老何理解,暖氣還沒有燒,他們住的是三樓,采光不是很好,屋里確實有點陰冷。岳父很高興,舒展兩腿坐在棉墊上,感謝了母親半天。

    睡前,小林給老何看她從淘寶下的單,禪式椅墊,海綿內芯,一個六十八元。多花好多錢不說,還會制造家庭矛盾。老何趕緊制止。小林氣惱地說,這個家快成老年人俱樂部了。老何說,哪有那么嚴重?他們老了,讓著他們點。他一條腿把小林往他那邊勾,去摟小林。每當小林有情緒,他都以這種方式安撫她,挺管用的。小林也需要,鉆進他的懷里。老何摩挲著她的后背,后改成揉搓她軟面團一般的胸。沒有預期的反應。老何忽然意識到晚上沒喝一杯。這兩年,晚餐的一杯白酒幾乎是他的燃情之物,這個心理暗示一出現,他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冷卻下來。小林感覺到了,扭過身,給了他一個脊背。

    供暖以后,母親患了熱傷風,噴嚏不斷,兩眼又紅又腫,那幾天下廚的事務又移交給老何。岳父垂著一條僵硬的胳膊,站在老何身后,建議老何調低暖氣熱度,老何扭身看了下,墻上的表顯示二十五度。正常溫度。但岳父說老年人不宜太熱或者太冷。有道理,且是為自己母親考慮。老何找出扳手,把暖氣閥門擰緊了些。暖氣熱度升上去不容易,降下來挺快,吃飯時,為了暖和些,老何和岳父喝了兩杯。那天晚上,小林很晚才回來,喝得醉醺醺的。小林很少喝酒,老何多問了幾句,小林說是跟同事一起喝的。小林的同事老何都認識,想不出來誰會和小林喝酒。怎么這么冷?小林上了床,冰涼的身體貼上來,老何祛除雜念,一門心思運動,兩個人共同把溫度搞了上來。

    餐桌上再次出現母親精心準備的飯菜是一個星期后,老何和小林松了一口氣,岳父也松了一口氣。一切都恢復正常??赡赣H的情緒不正常,飯后,她一直在抱怨這場病讓她沒精力去直播間搶券。老何和小林都走開了。

    這個周末,一輛腳蹬三輪車出現在布拉格之戀樓下。老何正在窗戶旁抽煙,看到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圍著三輪車指指點點。高的是岳父,矮的是母親。老何吃了一驚,煙掐掉,叫小林來看,兩個人意見一致,不可能是搶券贈的。小林一個電話把岳父叫了上來。岳父不遮不掩,說,我買的。以后我騎三輪車來吃飯。再說,都麻煩飯飯奶奶做飯三個多月了,這三輪車她也能騎啊。小林說,你一條胳膊,能騎?岳父說,怎么不能騎?我一條胳膊自行車都能騎,別說三輪車了!岳父頗有點廉頗未老的豪氣。

    老何突然有一種預感,這預感讓他心驚肉跳。從頭到尾回想了一番,簡直確鑿無疑!他閉緊嘴巴。他深知這事不能說,跟小林也不能說,說了,只能自取其辱。晚上,他長時間盯著黑黢黢的天花板,腦子里閃現著岳父和母親一人一個人民醫院的盤子喝湯的樣子。這事不行。且不說人言可畏,就算沒有人言,也不行。堅決不行!

    老何目光炯炯,專門觀察岳父的一言一行。岳父脫掉棉外套,露出一件嶄新的保暖衣,坐在沙發上。岳父新理了發,右鬢角那綹略略翹起,有點俏皮,岳父雖然頭發白了,但發量比自己還多。窗外,岳父一條胳膊掌車把,騎著腳蹬三輪車,車后坐著母親,他是送母親去康益堂聽講座的。兩個鐘頭過去,岳父又載著母親一起回來了?;氐郊遥栏阜纯蜑橹?,很熱情,在餐桌上給小林?菜,給他?菜,最后,給母親也?了菜……沒錯,岳父把左手訓練得再熟練,他也用不了筷子,只能用勺子?,說到底,他是個一條胳膊的人。老何眉頭緊皺,一抬眼,發現小林在看他。

    起點中文那個網絡小說,老何看不下去,又看晉江那個,偏偏也胡言亂語,滿目荒唐。老何閉著眼,腦子里翻江倒海。這幾天,老何看都沒看母親一眼。母親什么樣,老何想都能想得出來。小林好像也沒睡著,一直小聲開著小紅書。到凌晨,老何胡亂刷網,去小林的小紅書號看了看,小林這幾天什么都沒發,一片荒草地。老何覺得小林什么都知道。

    正在想怎么辦,老何收到岳父一條微信,要跟他單獨談談。老何訂了家餐館,把位置發給岳父,約的是下午六點。岳父沒有在母親身上下歪功夫,而是選擇和他面談,還算個男人。

    下午,老何接到小林的電話。小林脫口而出,你什么意見?老何說,你爸先跟你說了?小林說,是。老何說,你什么意見?小林說,不可能!媽媽去世才一年多!接著又連珠炮似的說,男人怎么回事,沒女人活不了嗎?老何雖然也排斥這件事,但小林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還是讓他不服氣,如果男人沒女人活不了,那女人,沒男人不也活不了嗎?你林明不也買情趣內衣嗎?但這兩年自己不喝酒就有心無力,實在沒臉開口。岳父今年七十五歲,比自己還激情澎湃,老何不禁自慚形穢。不過,再怎么著,對方也不能是自己的母親。一念及此,老何已然面紅耳赤,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恥。

    老何說,下午六點,東北冰火鍋,你也來吧。小林說,我才不要看見他,我去看看姑姑。小林要去找姑姑商量。岳父有個妹妹,比岳父小兩歲,兄妹倆感情很好。小林是獨生女,從小被寵到大,人情世故什么的一概不通,姑姑在岳母去世后的幾個月里,對小林照顧有加。

    母親年輕的時候很美。老何五六歲時,聽村里人講過母親嫁過來時在村里引起的轟動?,F在母親也是個整潔利索的老太太,七十二歲看起來也不過六十二歲,加上母親有點文化,在同齡老太太中,仍然是出眾的。但母親戀愛腦。從年輕到老都戀愛腦。父親病情嚴重那幾年,母親一門心思照顧父親,倒沒有什么。父親和正常人差別不大那些年,母親有兩次擦槍走火的事情。老何從未復盤過這兩次事件,不需要,任何情事外人都復盤不清楚,倒不如不復盤,只看后果。有一次事件的后果很嚴重,那就是母親和父親差點離了婚。沸沸揚揚?,F在一把年紀了,再一次沸沸揚揚——老何不能承受這種后果。

    怒氣盈胸,看看還有時間,老何把電話給在成都的弟弟打了過去。弟弟問明情況,也覺得該阻止,不過,方式要溫和。話誰都會說。老何沒好氣,放下電話,面前的煙灰缸里橫七豎八躺著十來根煙頭。

    岳父姍姍來遲,坐在對面,摘下帽子,露出他堪比中年人的頭發。

    兩個人沉默不語。岳父用左手倒酒,老何任他倒。一人面前一杯啤酒。岳父一飲而盡。老何不喝,抽煙。老何想起,自己好像從未和岳父單獨吃過飯。飯飯尚小那幾年,他是和岳父接觸最多的,但那時候岳母還在。岳母是個大嗓門,她一個人說話,全屋都嗡嗡響,震得老何都想躲起來??涩F在,老何真懷念岳母的大嗓門啊。

    像是洞悉了老何的心思,岳父的切入點就是岳母——岳父嘆了一口氣,說,飯飯姥娘享福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岳父頓住了,苦笑一下,示意老何喝,還沒待老何舉杯,自己又飲了一杯。

    原來,老何一點都不理解活著的人說死去的人“享福”去了,留下活著的人在世上“受罪”這種說法,覺得這么說純粹是天底下最大的“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么換一換?他在心里這么懟。直到父親去世,母親一個人在鄉下居住。母親每晚都給他打一個電話,也沒什么新鮮的,只說吃了點什么,見了什么人。反反復復幾句車轱轆話,說上半個月,老何煩了。有一次在外頭出差,母親還是這幾句話,老何沒忍住沖母親喊了幾句,母親那邊沒了聲音。好幾天,老何沒有接到母親的電話。等周末老何去看母親,發現母親坐在小馬扎上,沖著雞窩里的幾只雞呆呆地看,母親見他進來,臉上堆出一臉討好的笑容……那卑微而僵硬的笑容刺痛了他。這也是老何同意母親去聽講座的原因,總要有一個群體肯接納這些孤獨的人。

    老何掐了煙,舉起杯,和岳父碰了一杯。岳父說,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岳父遞給他一塊雙面絨眼鏡布,說,擦擦眼鏡。老何抬頭看見岳父用手拈了一塊白蘿卜,直接放到了嘴里。父親還在世的時候,也喜歡吃生白蘿卜,嚼得咯嘣響。老何恍惚看到了父親。眼鏡擦完,他神情平靜了許多。

    兩個人話都不多。岳父的意思并不僅僅需要母親照顧殘臂一條的自己,他們還一起規劃了未來。未來?老何只覺好笑,并沒聽進去,但他的滿腔怒氣還是像扎了眼的氣球一樣泄了。他說服自己的理由是,自己是個柔軟的人。他默認了岳父的所謂的“未來”。他也有要求,岳父和母親可以生活在一起,但不能住在布拉格之戀。他們去文星苑住好了。

    岳父滿口同意。老何另起話頭,跟岳父講起母親去聽講座的事情。早在半年前,老何就一個人偷偷去過那個叫康益堂的機構,規模挺大的,五六個門面房都是它的勢力范圍。名字中就暗含機巧,叫什么“海選”,或者什么“食品”,進去后,根本沒有什么食品,都是蜂膠、藥酒等保健品。門口都有人把門,老何選一個警惕性差點的進去,看到二三十個老頭兒老太太坐在椅子上,鼻子上用膠布粘著根管,腳下蹬著個面板,手腕上還綁著個腕帶,他們一邊舉胳膊,一邊踩板,嘴里還齊聲叫喊,喊些什么,老何沒聽清。老何往里探,想看看那個領喊者,被門口反應過來的胖女人一把拉住。老何出來,耀目的陽光讓他一陣恍惚。萬幸母親沒有在這個陣營里。母親去的是一個較為溫和的場所,沒有高呼口號,身上也沒有連接各種管子。老何趕在母親不在的時候,抽個空子,進去,剛坐下,一個梳著丸子頭的中年女人就過來問他干什么,他說頸椎疼,想聽會兒講座,丸子頭說今天考試,不講課。老何只得出去了。岳父吶吶,還考試?老何說,考啊,三天兩頭考。老何鄭重跟岳父提出另一個要求,母親再不能去康益堂聽這些亂七八糟的講座了。既然岳父要承接母親的生活,他就得負責任。岳父連連說,是不能再聽了。

    月華初上,老何和岳父一前一后從餐館里出來。

    老何有些疲憊,心里想著怎么說服小林。前段時間,小林那篇《一束光》發表了,在一家市級刊物,小林很高興,請作家同學吃飯,作家同學夠意思,把省散文學會的朋友請來了,小林激動,喝醉了。這么多年,這是小林第二次喝醉,距離上次喝多不足一個月。老何忽然明白了,上次和小林一起喝酒的“同事”根本就不是什么同事,而是她的作家同學。事情不大,不過是喝酒,可小林謊稱是同事,就有問題。但老何沒想問,有什么意思呢,假如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尚抵不上一篇幾千字的文章帶來的動蕩,又有什么可執著的?晚上,老何早早躺在床上,等小林洗漱。岳父和母親去文星苑住后,小林光著腿走來走去的日子就會重來,他以前是那么喜歡看她光潔的雙腿。他忽然覺得該挽留一下。日子被濃密的陰影遮住,什么才是光呢?

    老何說了和岳父見面的結果。小林的臉在面膜里動了下,說,你就是個廢物。老何嘗試著跟小林說了幾條合二為一的好處,小林一聲不吭。很晚了,老何昏昏欲睡,小林那邊還有亮光。老何遲疑著將胳膊搭在小林身上,小林扭過身,鉆進他懷里哭了。小林是在為她媽媽哭。老何知道這一哭,就是云開霧散,她阻止不了岳父。

    母親呢?關于這件事,母親從來沒有正面和老何說過一句。但老何知道母親的想法。他從母親躲閃的眼神看出了一切。不過,母親住到文星苑之前,一定得跟她認真談一次。嫁母。這個詞怎么想怎么別扭。老何張不開嘴,給弟弟打電話,讓弟弟跟母親談,核心思想是,受了氣就吭聲,他們兄弟倆永遠是她的后盾。弟弟滿口答應。

    動靜鬧得挺大。文星苑在裝修了。老何梗著脖子,堅持不聞不問。趕上那段時間單位忙。小林也不問,但小林隔三差五去找一次姑姑,聽姑姑給她傳話。姑姑一點都不支持哥哥七十五歲了還咋咋呼呼結婚,但姑姑同樣阻止不了岳父。阻止不了就不摻和,但耐不住小林懇求,姑姑還是時不時往文星苑跑一趟,帶回來一些消息。先是只刷個墻,臥室貼個壁紙。貼了壁紙后,發現床頭壞了,換了一張大床。又換了客廳隔斷。沒有換沙發,但換了一套沙發墊。換了一個大電視。換了一臺洗衣機。廚房用具全換了。姑姑一條一條講給小林聽,小林一條一條講給老何聽。有一天,小林講的時候,是對著書柜中母親的遺像講的,我媽媽在的時候,都沒有享受到這些!火星四濺。老何霎時打了一個激靈,趕緊說,瞎折騰!我明天看看去,不能再換了!老何真是這么想的,凡事都得適可而止。

    文星苑是棟老樓,樓道口常年坐著幾個老太太。老何戴了個口罩,目不斜視。以前,為了表示自己是個好女婿,老何每次來都跟老太太們打招呼,這回,老何側著半邊身體上了樓。紙包不住火,老太太們很快就會知道住在五樓的林老頭死了妻子才一年多,就娶了親家,說不定早就知道了,這種事頂風都能傳十里——老何頂著滿滿一后背芒刺爬上了五樓。敲門,門開,一個梳著丸子頭的女人露出一張臉。

    老何一眼就認出是康益堂門口把他趕出來的那個女人。五十來歲,濃妝艷抹不說,還梳著丸子頭,特征過于明顯。老何大為驚訝,邁步進去,發現不僅丸子頭在,還有七八個老頭兒老太太。母親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驚喜在她臉上暈開,襯得她身上的一件大紅色羊絨衫愈加鮮艷。母親竟然不知道做什么好,讓他坐,又給他倒水又給他端水果。老何用眼神去找岳父,看不到岳父的身影,看到一箱牛煉乳放在門口,還有一箱魚油,一箱葡萄籽。是那個什么“食品”門店里柜子中的東西。老何幾乎跳起來,奔到主臥,床墊還正常,是棕墊。但枕頭是紅外線枕頭。床上還放著兩個溫熱理療儀,老何搜了下,這個牌子沒有備案手續。他手機上有一個APP,專門來查這些,以防母親誤用。

    老何窩了一肚子火,看到岳父左手拎著一大兜熟食進了門,老何不讓岳父擺盤,拉著岳父進了主臥,指著床上的保健枕頭和理療儀說,你怎么跟我說的?岳父關住臥室門,滿臉愧疚,說,沒花多少錢。大部分是你媽那些朋友送的賀禮。老何說,我是說錢的事嗎?你有文化,不知道利害關系嗎?岳父說,今天高興,先別說了。回頭我跟你細說。老何悻悻地出來,看到餐桌上七碟子八碗擺滿了,紙杯子里也倒滿了酒和飲料,老頭兒老太太們圍坐一圈。母親不知發生了什么,笑意半消,讓他坐下吃,他理都沒理,推門出來。岳父跟在身后。

    老何噔噔噔往樓下走,直接扔給后頭一句話,說好了,你們不再跟那些人來往的!岳父吶吶,你不來,林明也不來,你媽心里空得慌……老何腳下慢了,說,姑姑不是來嗎?岳父說,她那叫來嗎,耷拉著一張臉。老何說,那你們也不能回去找那幫人啊。岳父說,我們沒找。不知道他們怎么知道了我和你媽的事情,主動來的,還帶著禮物。常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岳父嘆息了一聲。

    那幾個老太太還坐在樓道口閑磨牙,穩如磐石。老何摸了下臉,沒有口罩,不知扔在了哪里,遂昂起頭,腳步鏗鏘地往外走。余光仍然掃到老太太們探究的眼神,老何忽然有些憤慨,岳父單身,母親單身,結婚證也領了,堂堂正正地住在一起,有什么可看的?倒是自己和小林,表面上寬容明理,實際上小肚雞腸,到現在都沒有來看過兩位老人。老何又一次妥協了。坐在車里,老何已經在盤算怎么和小林說了。昨晚,小林在手機上摁了一陣,算出光裝修買家具岳父大約就花了四萬塊。老何覺得,四萬塊讓生活環境變得舒適很多,是值得的。老何的觀點被小林猛批了一番,老何就不吭聲了,自結婚起,家里的財政大權就都是小林掌管的。

    老何想到了一個辦法,前段時間,他去外地講課的費用剛下來,加上之前省下來的,湊巴湊巴也夠一萬了,就當是母親參與家庭建設的費用吧。兩個人組成一個家庭,母親確實也該有所表示。晚上,老何等小林回來,把事先存好的一萬塊存單給了小林,說母親本來要給她爸爸的,她爸爸堅決不要,就讓他拿回來給她,他在路上給她存了下。小林驚訝過后,臉上有了笑紋,問老何,你媽怎么會有這么多錢?老何敷衍,我怎么知道,老二給的吧。反正不是我給的,我的錢不都在你那兒嗎?小林沒再說話,但神色松弛。老何趁機說,咱們去文星苑吃頓飯吧。小林答應了。

    文星苑五樓,四個人坐在餐桌前,餐桌也是新換的,巖板的換成了實木的。母親和岳父婚后,小林是第一次來,先里里外外轉了一圈,臉上掛了一點慍怒。不明顯。一桌子菜全是母親做的,炸藕盒、清蒸魚、清炒菜心、羊肉燉蘿卜、紅燒獅子頭,母親知道小林不喜歡吃外頭的飯菜,使出了渾身解數。當然味道不那么完美,帶有母親特有的味道,軟,爛,配料放得少,不夠香濃。母親勸老何和小林吃菜,岳父也勸。不過過了半年,還是他們四個人坐在一起吃飯,卻和在布拉格之戀完全不一樣了。他和小林成了客人,也成了孩子。又一次成為孩子。有一瞬間,老何覺得這樣很不錯。岳父是好樣的。

    周末你們就過來吃。母親說。

    不是每個周末老何和小林都過去吃,他們隔一周去一次。布拉格之戀的兩室兩廳,又變成了老何和小林兩個人,飯飯年根兒才回來。他們像是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二人世界,可這樣的二人世界,兩個人好像都沒有那么期待。正是寒冬,小林洗完澡沒有光著腿走來走去,她穿一件浴袍,露出一小截小腿。她好像瘦了,就算剛洗完澡,腿上的光澤也不如之前。老何好久沒有好好看看小林了。老何抱住小林,小林推開他,手在手機上劃拉,散文學會的微信群正在搞直播。老何很失落,重又打開起點中文和晉江,發現之前追的那兩部小說都已經有幾百章沒有看了,既然這段時間從未想起這兩個小說,那就不必要再讓它們占據自己的時間。小林的小紅書號上倒是多了幾條內容,有一天,她騎賽車去了河邊,看到了向晚的霞光,拍了照片,光影絢麗,色彩斑斕。文案就用的古詩: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老何覺得這條筆記是小林做得最好的,給她點了贊。

    飯飯回來了。跟飯飯解釋奶奶和姥爺的事情特別容易,飯飯只“哦”了一聲,沒有多問一句話,他的心思都在游戲上。過年簡單了,不用跑兩處了,文星苑一桌子菜就解決了問題。大年初二,老何弟弟一家去文星苑給母親拜年,拜完年,一盞茶沒有喝完,就出來了。本來說好在布拉格之戀吃飯,老何從飯店叫的菜送上來后,弟兄倆忽然改了主意,開車回了老家,老家冷冷清清,沒有一絲煙火氣。去年雖然母親也在城里住,但過年那幾天他們還是回了老家,準備了一大桌子菜,弟兄兩個一醉方休。到底是有些不同,母親婚后,他們像是沒有家了??赡赣H神色間的喜悅和活絡更為重要。

    天猛一下熱起來,布拉格之戀樓下的白玉蘭開了,像燈盞。去往文星苑的路上栽有紅玉蘭,剛爆出花苞。這段時間,老何去文星苑勤一些,母親二陽,渾身疼,岳父一條胳膊,只會簡單煮個面。老何做飯間隙,去陽臺抽煙,陽臺上用泡沫箱種了小蔥,芫荽,還有仙客來、天竺葵、繡球花等花草。再看別處,窗明幾凈。次臥,放著一臺電腦,岳父喜歡在電腦跟前下象棋,還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是岳父給母親打印的戲詞,母親喜歡唱戲。這就是岳父規劃的未來。老何這回是真羨慕岳父,自己和小林的生活還不如兩位老人。老何踅回廚房,接著做菜,看到鹽罐里的鹽不是白色的,是青色的。老何問岳父,這是什么鹽?岳父說,竹鹽。眼光閃爍。老何問,我媽買的產品?岳父說,是,不過,就剩這點鹽了,別的產品我都沒讓買……你媽最近不去聽講座了。老何不知道岳父這話有沒有水分,據他觀察,文星苑倒真沒有多出什么不明物品來??磥砟赣H真的改了。老何關掉火,下樓買鹽,直接給岳父提了兩瓶瀘州老窖。他很感激岳父。有岳父陪伴,母親是安全的。自然,這種陪伴是相互的。

    半夜接到電話,岳父腦溢血。老何和小林趕到文星苑,救護車過了二十分鐘才到。岳父臉色煞白,被放到手術床上,進了ICU。母親雙腿都軟了。腦干出血,比上次嚴重。看到一個醫生出來,母親努著勁兒站起來,跟在醫生屁股后頭說前段時間岳父血壓不穩定,忽高忽低,利血平和卡托普利調來調去。醫生好像并沒有聽,讓他們留下一個人等消息。

    他們誰都沒有離開那個藍幽幽的大鐵門。老何和小林,在ICU門口爆發了這么多年最劇烈的一次爭吵。小林說,不是你媽天天讓我爸吃竹鹽,喝牛煉乳,我爸能腦出血?老何說,他們早就不吃那些東西了!小林不知道是不聽還是不信,仍然咆哮。老何任她咆哮,他沒有告訴小林他去找岳父的醫??〞r,在抽屜里看到了萬艾可。怎么說岳父也算有點文化,岳父不相信康益堂的保健品,但岳父相信有批準文號的從外國進口的藥品。可是,自詡為半個醫生的岳父怎么就不顧及這類藥品對心血管病的影響呢?小林把矛頭又指向了他,不是你縱容你媽,你媽能這么不要臉?小林五官扭曲,老何眼冒金星。但他仍然沒有說。他愿意承擔一切罪責。岳父躺在救護車上的樣子一直在他臉前晃。他覺得他保住了岳父作為男人的尊嚴。

    在ICU待了十二天,轉到普通病房。這期間母親像是老了十歲,眼見得瘦了一圈。老何為岳父找了護工,母親和護工一起全天照顧岳父。小林一天往醫院跑一趟。這家醫院自疫情后,一直實行訂飯制,這對母親來說不難,母親一直會使用智能手機。母親讓老何把文星苑里那兩個印有池縣人民醫院營養室的盤子拿來。那兩個盤子是搪瓷的,又大又深,不怕摔,打飯好用。母親說。老何聽話地找出盤子,拿給母親。果然,那兩個盤沿上印著紅字的盤子放在醫院可推拉的小桌上,很是應景。母親用勺子從盤子里舀菜,一口一口喂給岳父。

    二十八天后,岳父出院。這回,岳父雙腿不能站立,只能坐輪椅,話也說不了了。他的四肢,除了一個左胳膊還能收放自如,其余三個,都是擺設了。這回沒有跟老何商量,小林和姑姑把岳父送到了養老院。岳父身材高大,母親一個人是斷斷照顧不了的。正中老何下懷,他不能想象母親又要陷入照顧病人的泥淖中。母親大約也察覺到命運詭異,除了那條殘臂,岳父稱得上老當益壯,說躺倒就躺倒了。母親嘴唇囁嚅了兩下,終究什么都沒說出來。過了冷靜期,她就和岳父正式離婚了,她已經不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兒和妹妹讓他用那只碩果僅存的手摁了指紋,和她結束了婚姻關系。沒有財產糾紛。母親什么都沒要,只要了那輛腳蹬三輪車。他們一共生活了八個月零十二天,經歷了冬、春、夏。

    養老院條件還可以,岳父住兩人間。母親堅持讓老何帶她去看看岳父。母親像個迷路的人,跟著老何,亦步亦趨。進了房間,看到岳父半躺在床上,臉色蠟黃。母親站在岳父床頭,嘴角一直在抖動。岳父一動不動看著母親,目光像是被黏住了。忽然,他嘴巴動了動,嗚咽出幾句什么,母親上前抱住了岳父。老何出去了。老何知道這大約是母親最后一次見岳父了,心里一陣凄惶。這回住院,小林不知從哪兒知道了當初給她的那一萬塊錢是老何的,不免又是一場大吵。最近,他們經常吵。吵完,小林去樓道里給別人打電話傾訴,老何以為是姑姑,有一次無意中聽到一個男聲,還看到小林嬌羞的表情,老何明白對方是她的作家同學。他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母親去文星苑收拾自己的衣物,免不了動感情。老何去樓道里抽煙,給夠母親時間。大包小包幫母親把東西拎下樓,老何開車載著母親出來。路上,老何問母親去哪里,母親說,回老家。老家清靜。老何覺得目光有點模糊,打了點玻璃水,車前玻璃亮了些,可夏末的陽光還是有些晃眼,他停下車,擦了擦眼鏡片,開車出了城。

    梅驛,本名王梅芳,中短篇小說見于《花城》《十月》《江南》《長江文藝》《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等,獲第二屆十月青年作家獎、第六屆中國作家劍門關文學獎、孫犁文學獎等,小說入選年度中國小說學會優秀作品排行榜。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臉紅是種病》《空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