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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潘向黎專欄·紅樓隔雨 《雨花》2024年第8期|潘向黎:生生世世不愿見此人
    來源:《雨花》2024年第8期 | 潘向黎  2024年09月19日08:15

    襲人真是個人物。她表面上是謙恭溫順的大丫鬟,有時候還是任勞任怨的受氣包,但其實她是怡紅院里不顯山不露水的狠人、心機王。丫鬟里的惡人秋桐、寶蟾和她相比,真是無腦潑婦、跳梁小丑,襲人如果有閑心想到她們,肯定笑掉大牙。

    很多人對襲人有誤解。

    誤解一,襲人心地純良,賢惠溫順,勤勉謙恭,低調踏實。不但對寶玉忠心耿耿體貼入微,對身邊所有人也都與人為善。

    誤解二,襲人老實本分,恪盡職守,兢兢業業,大公無私,時時處處息事寧人,不但是稱職的首席大丫鬟,而且是怡紅院的安定因素。

    誤解三,襲人識大體,明大義,頭腦清楚,遵守職場生存法則,情緒穩定,職業化程度高,是個好員工。(相反,晴雯是把職場當成了家,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誤解四,襲人的提升是她自己長期踏實努力的結果,絕不是告密、出賣換取的。(正如晴雯的悲劇是她自己“作”出來的,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這樣說的人就差給王夫人送錦旗了,上書:神目如電,查察奸佞,知人善任,德威并行。)

    若是問我對襲人怎么看?一時竟也不知從何說起。襲人何等人也?她的破綻并不容易找。

    還是從破綻百出、名聲不好的趙姨娘那里下手,由王熙鳳罵趙姨娘說起吧。

    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特別好看。當時趙姨娘罵賈環,順便發泄內心長期的郁悶和不滿,話說得很粗鄙,老天爺也聽不下去了,于是——

    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在耳內,便隔窗說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么!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么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頑去。”

    這段夾冰帶火的話非常厲害,表面上對賈環是有所袒護和抬舉,其實是嚴重敲打趙姨娘:你不是主子,別忘了自己的身份!而賈環同學,你雖然是主子,但如果你聽你娘的話,就是聽一個姨娘的話,而且是心思不正的姨娘,那你就是“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后面罵賈環語)。鳳姐這是一個巴掌打了兩張臉,同時對母子二人一體棒喝。鳳姐還打出了太太、老爺的旗號,這是祭出了家族倫理和禮法的大法寶。這樣難聽的話,趙姨娘聽了不敢作聲。鳳姐一個人她就招架不住,何況背后是太太和老爺、老太太,何況家族倫理和禮法。

    這時的鳳姐,確實非常厲害,“鳳辣子”的火力全開,得理不饒人,有點過頭了(所以很快就被趙姨娘暗算),但按照當時的主流觀念,她大方向是對的,她所說的道理沒錯——連曹雪芹都是“站”鳳姐的,明確說她這番話是“正言”。因此,不要說趙姨娘平時怕鳳姐,即使她不怕鳳姐,也無言以對,于是立即噤若寒蟬。做姨娘的人,身份一半是主子,一半是奴才,她們的生存之道,其實是以退為進,自認百分之百的奴才,那么主子高興了,就會說:也不盡然,你也是半個主子呢。如果不能這樣時時處處“低到塵埃里”,至少也要低調穩妥,本分自保,不要激發正牌主子的怒氣和旁人的斗志,來撕開溫情幕布(雖然半透明但還是有這么一道幕布的),點明尷尬的“奴”的那一半,弄得自己下不了臺。

    鳳姐這段話讓我想起襲人。是的,鳳姐罵趙姨娘,卻讓我想起了怡紅院中那個“沒過了明路”的準姨娘——襲人。

    就在鳳姐開銷趙姨娘的前一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中,“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于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料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后好下箴規”,襲人玩心理戰術成功拿下寶玉,然后給他提了一大堆似主流非主流、似貼心非貼心的要求。

    “我有一個夢想”,就是在這個時候,鳳姐正巧從怡紅院的窗外過,聽見這番話,心頭火起,隔窗訓斥襲人:“大正月又怎么了?寶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說這些淡話作什么!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不用你費這些閑心!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一個丫鬟什么相干!寶兄弟,你出來,我帶你到老祖宗那里玩去!”

    試問,如果鳳姐這樣說了,襲人該如何回答?話雖難聽,但是一把撕開了“情切切”“良宵”的粉紅紗幔,真相暴露無遺:襲人以大丫鬟的身份,做的是完全逾越本分的事情,而且動機表面是“為你好”,其實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對寶玉大加控制與轄制。

    也許有人會問,鳳姐對趙姨娘至少還客氣了半句“你教導他”,對襲人怎么沒有這半句呢?這真不是我不尊重襲人,實在是她和趙姨娘雖然同為奴才,但身份和輩分仍大有不同,趙姨娘是正式的姨娘,襲人是大丫鬟;趙姨娘的主人是老爺賈政,而且生了一女一兒;襲人的主人是少爺寶玉。還有,關系也不同,趙姨娘是賈環的親生母親,母子關系——就算庶出的孩子要認嫡母,趙姨娘總歸是庶母、生母;而寶玉和襲人呢?是主仆。即使是有特殊關系,也是她自己先行一步,最多也只能說是實際上的通房丫鬟,正在努力跋涉在成為姨娘的路上,身份仍然是首席大丫鬟。親生母親、正牌姨娘趙姨娘,尚且沒有資格教訓親生兒子賈環,大丫鬟襲人就有資格管教、約束榮國府的鳳凰、自己的主人寶玉?道理就是這樣明擺著的。

    再者,明知“老爺太太都不十分拘管他”,她卻憑空天降大任于自己,要獨立完成這個不可能的任務。這是何等驚人!但是襲人做了,還暫時取得了表面成效,而且沒有人質疑,更沒有人斥罵,反而一片喝彩:覺得她忠、賢德、溫柔、細致。她以鐵壁合圍戰術打心理戰,她欲擒故縱聲東擊西,她在會伺候人的表面之下會攻心,她說話嗓門低且柔,她好像完全沒有自己,真是顯得句句是道理,句句“為你好”……不要說寶玉,就是脂硯齋老先生,也對襲人滿口稱贊。第二十一回的回目有“賢襲人嬌嗔箴寶玉”,對襲人冠以不知褒貶的“賢”字,脂批連忙在“賢”后評曰:“當得起”。

    襲人真厲害,不聲不響,鉆了人心的空子。因為人性有個弱點,不論地位如何,要么喜歡被仰視,要么喜歡被照料,如果二者兼得,那就戰無不勝。襲人來到寶玉面前,先跪下去,一邊仰望著寶玉,像小草仰望太陽;一邊無微不至地照顧你,然后似乎時時用心良苦,小心謹慎,又能在夜半無人時溫柔嬌俏,輕聲細語以進“忠言”。

    不要說搞定了寶玉,襲人還大面積收服了人心。第二十四回,寶玉纏著鴛鴦要吃她嘴上的胭脂,鴛鴦叫襲人:“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么著。”

    這和黛玉當著寶玉的面叫襲人“好嫂子”一樣,雖有戲謔,但都是對襲人為人和“準姨娘”身份的認可。

    夏堅勇在《魏晉風度及避禍與貴人及虱子之關系》中這樣評價被嵇康公開絕交、但卻是真正的朋友的山濤:“確實,這樣的人在任何時代都會活得滋潤些,我們沒有理由指責他們,若排除告密和傾陷,‘世故’其實并不是貶義詞。”說得很對。

    但是有一種世故,與山濤這樣世故的君子、或者說正派的世故者不一樣,叫作襲人式世故。襲人式世故,充滿了虛偽和算計,也離不開告密和傾陷,而且很難辨察。

    清人涂瀛評價:“蘇老泉辨王安石奸,全在不近人情。嗟乎,奸而不近人情,此不難辨也,所難辨者近人情耳!襲人者,奸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制人,人忘其制。以近人情者讒人,人忘其讒。約計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間秋紋、麝月,其虐肆矣。”雖然對襲人的一生事業有所夸大,不過對襲人的理解是很有見地的。

    涂瀛對襲人的評價用了一個很精準的詞:柔奸。

    在說寶釵時,堅定的擁黛派涂瀛也能公正肯定寶釵的修養和度量:“寶釵靜慎安詳,從容大雅,望之如春。以鳳姐之黠、黛玉之慧、湘云之豪邁、襲人之柔奸,皆在所容。”在這里,他用一個詞來概括每個人最重要的特質,鳳姐是“黠”、黛玉是“慧”、湘云是“豪邁”、襲人是“柔奸”。

    用“柔奸”來說襲人,真是絕妙。

    這樣的人,實在不容易看清楚。因為她表面上很柔很謙卑——她演得好,內外反差大得驚人,早早拿定了主意,同時能把內心藏得很好。

    黛玉進賈府的第一天,襲人就出場了。和王熙鳳、寶玉不同,她是夜里出場的。襲人是屬于夜晚的。難怪她后來說自己的心“只有燈知道罷了”,還真是,她幾乎不和人交心,只和燈交心。她是寶玉身邊的大丫鬟,她原來是賈母的一等丫鬟,因為賈母溺愛寶玉,生怕他身邊的人(按寶玉的規格只能用二等丫鬟)不夠竭力盡忠,而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就把她給寶玉當丫鬟了,工資還是在賈母那邊領,這樣別人對寶玉的破格待遇就沒有話說。襲人本來叫珍珠,寶玉喜歡玩文字游戲,因為她本姓花,寶玉讀過“花氣襲人知驟暖”,而給她改名為襲人。

    襲人是什么樣子的呢?賈母眼中,她是個不言不語、鋸了嘴的葫蘆,優點是純良、老實、盡責,沒有提到她的外貌、針線,大概就是正常水準;王夫人在最抬舉襲人的時候,對賈母也只能這樣說:“雖說賢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其實就是長得一般,也沒有什么特長,只是合了王夫人的心意。舉止穩重?王夫人真是想多了,所以王夫人始終是個糊涂蛋。對王夫人而言,襲人的好處是對自己忠心,可靠,有大局觀,可以幫忙約束寶玉,在王夫人母子的切身利益上被王夫人看作是自己的堅定同盟;襲人自己也知道:自己屬于看上去粗粗笨笨的,雖然上司用起來趁手省心,但寶玉絕不是非自己不可,如果自己離開了,自然有好的補充進來,所以她日夜懸心,時刻琢磨著自己的前程,如果將襲人的心路歷程寫成一本“成功學”的書,書名應該是《一個小人物加文盲的改命大逆襲》。

    再看看局外人的看法。賈蕓,他第一次見到襲人,也只是覺得她“細挑身材,容長臉面”,身材不錯,容貌平平。賈蕓是與襲人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是異性,又是在寶玉房中,是襲人的主場,他看襲人應該是能看出襲人的最高分的,但連他都覺得乏善可陳。

    襲人確實長得不美,也不算靈透,也不伶俐,那么她是個什么樣的品性呢?“這襲人亦有些癡處:服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不聽,心中著實憂郁。”這里曹雪芹又玩障眼法,不知道襲人和相信襲人的人,到底誰癡。說到“忠”字,襲人當然是“忠”的,她忠于她自己。但是她就是能給人服侍哪個主子、心里就只有哪個主子的“癡忠”印象,這豈是普通手段、尋常女子?

    襲人顯得很懂事、很無辜,而且特別負責,能主動擔當。不過,她這一主動擔當不要緊,寶玉的教引嬤嬤、乳母都形同虛設了。

    清代皇子們出生后,就有保母和乳母各八人,斷乳以后,增加若干名教他們飲食、言語、行步、禮節的“諳達”——意為精通某一項專門技能的老師,世家大族的子女則有“教引嬤嬤”,其職責與“諳達”相仿。那么,賈府的子弟們有教引嬤嬤嗎?有。寶玉身邊的李嬤嬤比較有存在感,沒有明確寫他有教引嬤嬤,但是看黛玉到了以后,賈母給她的安排是:和迎春等姐妹一樣,除了自幼的乳母之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兩個貼身丫鬟,五六個灑掃房屋和往來跑腿的小丫鬟。迎春、探春、惜春、黛玉等人都有,寶玉肯定也有。賈母說寶玉得到縱容的原因之一:他雖然在家淘氣、各種“出圈”,但是見了外人禮數周全、舉止大方,頗給家長長臉。因何能如此?因為他自幼有教引嬤嬤教育、元春長姐教識字讀書、后來又斷斷續續有家庭教師教導。說寶玉不讀書,其實只是說他不愿當應試型選手,討厭讀八股文章,但他從文化、修養、禮數直到儀容、談吐、風度都是相當出色的。寶玉的這些優點,襲人都不懂,她只管自居式代入寶玉的管家加小母親,她還很焦慮、很不滿意、很沒有安全感。明明賈母是讓她在生活上照顧好寶玉,但她太“自覺”了,自覺身兼多職,先立下了要當姨娘、將來爭榮夸耀的大志,然后一心要管束和改造寶玉。

    在忠心、本分的表面之下,襲人一上來就不簡單。她身為大丫鬟,實際上的通房丫鬟,但同時兼了管家、教引嬤嬤、長姐、半個母親了。她可真能自居。這要不是僭越,那什么叫僭越?奇怪的是,主子們還都覺得她老實。因為會服侍人,因為身段夠低,因為演得夠純熟。李嬤嬤后來罵襲人,雖然是因為失落而遷怒,不過襲人的“積極進取”就是李嬤嬤被徹底邊緣化的原因之一,李嬤嬤討厭她也不無原因。

    喜歡襲人的人,會強調她在酥酪被李嬤嬤吃了之后的息事寧人、通情達理,就真的信了襲人的“賢”。其實她是另有大事情要和寶玉過招,哪里顧得上和李嬤嬤糾纏?她平時對李嬤嬤當然也是不放在眼里,不然李嬤嬤也不會借題發揮,把她罵一頓。就算李嬤嬤心里不痛快,也會找別的丫鬟出氣的,找襲人,就是因為襲人帶頭對她不怎么樣。

    同一個李嬤嬤,看看鳳姐是如何對待的?李嬤嬤在寶玉房里被激怒,鳳姐聽到嚷嚷,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里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

    這是榮國府總經理鳳姐處理突發事件的一次“危機公關”,黛玉等人都夸她干得漂亮。但其實,雖然是表面文章,雖然主要是為了平息風波,但鳳姐確實給足了李嬤嬤臉面和臺階,事實上對這么一個退休乳母還是不錯的。

    再看鳳姐對賈璉的奶媽趙嬤嬤是何等親切抬舉——

    一時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鳳姐忙讓他一同吃酒,令其上炕去。趙嬤嬤執意不肯。平兒等早于炕下設下一杌,又有一小腳踏,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賈璉向桌上揀兩盤肴饌與他放在杌上自吃。鳳姐又道:“媽媽很咬不動那個,倒沒的矼了他的牙。”因向平兒道:“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燉肘子很爛,正好給媽媽吃,你怎么不取去,趕著叫他們熱來?”又道:“媽媽,你嘗一嘗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十六回)

    等到明白趙嬤嬤想要給兩個兒子謀個好差事,抱怨賈璉指望不上,要拜托鳳姐的時候,鳳姐的應對也十分可人:

    鳳姐笑道:“媽媽你放心,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兒奶的,你還有什么不知道他那脾氣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可是現放著奶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他卻是看著‘內人’一樣呢。”說的滿屋里人都笑了。(十六回)

    若說鳳姐是當面送人情,只是嘴甜,那就冤枉了鳳姐。不一會兒賈薔來了,鳳姐馬上現場辦公,推薦了趙嬤嬤的兩個兒子,當場把名字都告訴賈薔,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確實是真幫忙的。

    深層原因有幾條,其中有一條,就是鳳姐與賈璉是有夫妻情分的,所以自然而然愛屋及烏;而襲人不同,她和寶玉乳母在寶玉身上是有依戀股份和影響力之爭奪的。加上她雖然一心選中寶玉做長期飯票,但并不愛寶玉,所以對寶玉的乳母就更沒有感情,能幫著寶玉哄她高興的時候也不肯操半點心去哄哄。

    不能想象李嬤嬤在絳蕓軒或怡紅院有趙嬤嬤這樣的待遇。所以出了名的“賢襲人”的謙和禮讓,也是看人的,在對待乳母的溫度上,還不如一般人認為心狠手辣、貪財弄權的鳳姐。但,鳳姐就是被認為狠毒,襲人就是被認為溫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有趣。

    襲人是寶玉初試云雨的對象。與寶玉偷試云雨之事,襲人有“合法性”嗎?這一點也是不同看法各執一端。

    第六回,寶玉初試云雨情的時候,有兩個細節很重要,一是,比寶玉大兩歲,已經漸通人事的襲人,給寶玉換中衣的時候,含羞笑問是怎么回事。寶玉就將夢中的事細說給襲人聽,說到關鍵之處,襲人羞澀地掩面伏身而笑。脂批說:“既少通人事,無心者再不復問矣,既問,則無限幽思,皆在于伏身之一笑,所以必當有偷試之一番。”確實如此,連喜歡襲人的脂批都認為,襲人是有心的,她表面上半推半就,其實是暗暗主動的。

    二是,“老實本分”的襲人,這樣犯規搶跑、這樣私相授受,依然能保持她是個老實本分的人設。因為她的理由信手拈來——“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也不為越理”。“素知”這兩個字厲害,原來賈母早就有這個意思,襲人一向都是知道的。賈母什么時候說的?或者什么時候暗示的呢?書里沒有,但老實人襲人這樣有把握,自然是不會錯的。這件事情之后,她肯定也是這樣對寶玉進行心理建設的。寶玉對朝夕相處、伺候自己很細心的人,本就溫柔親密;作為少年,對第一個與自己發生親密關系的異性,當然會另眼相看,所以寶玉看襲人“更與別人不同”。本來這是偷吃禁果,但襲人把性質改寫成:這是在家長的默許之下的“合理”行為。也就是說,在以云雨歡愛籠絡了寶玉之后,襲人仍然維持了守規矩、聽主子話和受家長信任的好人設,仍然對寶玉有管束和勸諫的職責,襲人在怡紅院的地位就真正確立起來了。

    襲人說的“素知”賈母把她給了寶玉的,就是賈母打算將來要讓她做寶玉的通房丫頭乃至妾室的,但事實究竟如何呢?

    讓賈母自己來說吧。賈母的回答是:我怎么不知道?

    第78回,王夫人已經把晴雯趕出去了,然后找了機會向賈母先斬后奏,賈母對其他的小女孩被遣散不太在意,唯獨對王夫人處置晴雯表現了異議,說:“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了。”

    賈母對晴雯全面肯定,非常欣賞。而且她已經在寶玉房中當大丫鬟了,賈母還說“將來”“給寶玉使喚”,可見是要換一種身份在寶玉身邊待下去。而且還說“只他”,也就是賈母選定的只有晴雯,沒有晴雯和襲人二人兼容的意思。所以,賈母一向看好的是晴雯,襲人的“素知”就算不是撒謊,也純粹是道德上的自我赦免,為上位找借口罷了。欲望強烈到一定程度,有理由要做,沒有理由創造出來也要做。自欺欺人算什么?

    王夫人處置了賈母看重的晴雯,這時候就很拙劣地辯解了一番,說她得了女兒癆,又說她有些調歪,不太穩重。然后大約為了釋放心理壓力,把先斬后奏的事情一攬子說出來,干脆推出了襲人——“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因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分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里批出二兩銀子來給他。不過使他自己知道越發小心學好之意。且不明說者,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說耽誤了書;二則寶玉再自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賈母聽了,當然不會當眾表現出對兒媳婦這些舉措的不滿,而是有保留地肯定了一通,但細品之下也褒貶不明。賈母對襲人是什么評價呢?在她印象里,“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在王夫人這樣力推襲人的情況下,賈母都沒有順水推舟夸上一句,可見襲人不是賈母喜歡的類型,就是覺得她忠心勤謹,送她去給寶玉當小保姆的。賈母覺得王夫人愚蠢,辜負了自己對寶玉的美意,而且看人沒有眼光。

    后面賈母還說了一番題外話:“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這番話有點奇怪,王夫人擅自趕走了賈母喜歡的晴雯,提拔了賈母覺得乏味的襲人,賈母為什么聊起了寶玉?

    老太太對王夫人這番操作當然不高興了,這個沒見識沒水平的兒媳婦讓老太太啼笑皆非了,她這是弦外有音地在敲打王夫人。第一個意思是,你想用襲人來幫你管束寶玉,你想得美,寶玉不會聽襲人的。襲人這一味你認為的特效藥不可能發揮你所指望的功效的。第二個意思,既然重用襲人的主要目的必將落空,你選中襲人就純粹是眼光有問題。第三個意思,關于晴雯,你不用東拉西扯找借口,不就是你怕她長得好看,和寶玉有私情嗎?你想多了。寶玉和晴雯并沒有私情,寶玉是另外一種人,我擔保他們沒問題,你瞎緊張了,但是他們這號人原本也不常見,你的智商和情商有限,所以你冤枉了晴雯、理解不了寶玉,我也不打算怪你。

    老太太的水平比王夫人高出不止幾個檔次,所以這么不痛快的時候,依然有說有笑,還讓眾人都笑了起來。

    王夫人一定以為計劃得逞,趕走了狐貍精,把忠誠可靠的襲人扶上了位,還一口氣向老太太報告完畢,老太太也基本上認可。其實,賈母心里想的是:你真愚蠢。你這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是來說給我聽的嗎?咱們這樣的人家,怎么能這樣行事?但我總不能當著眾人給你沒臉,只能點到為止了。晴雯那伶俐丫頭,可惜了。寶玉沒福氣啊。

    可以給寶玉安排妾室的還有一個人,就是賈政。他曾說過為寶玉和賈環各看好了一個丫頭,過兩年會安排。正如第六十五回興兒所說——“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服侍的”,所以,賈母、王夫人、賈政都在考慮這件事。賈政的人選來不及說出,就被窗外意外發出的聲響打斷了。可能性無非兩個,一是自己在府中各處比較滿意的大丫鬟。或者就是在寶玉身邊的丫鬟里選一個。選晴雯、麝月,還是秋紋、碧痕,都有可能,但不會是襲人,因為她的名字太花哨,賈政一聽就不喜歡,而且她相貌平平、資質普通、又有點俗氣。讓一個不美而平庸、偏偏叫作“花襲人”的丫鬟當寶玉的姨娘,這不是賈政可能的選項。正常情況下,賈政想給寶玉安排一個妾,賈母得知了會說:我早就選中了晴雯,或者他和賈母匯報自己的安排,賈母再提晴雯,賈政絕不會為這等小事違逆賈母,就會同時安排兩個姑娘,本來就是機動的名額。

    但這母子兩個,都料不到寶玉那么早熟,襲人又那么膽大心細有城府,更料不到王夫人那么突然抽瘋式管理和詐尸式出手。于是打破了賈母和賈政的所有計劃。

    襲人表面上看上去講原則、有見識,贏得了王夫人、寶釵和眾人的一致認可,僅僅看她和寶玉偷試云雨時的找借口,自我合法化,就知道所謂講原則,很多時候也都是帶表演性的,因此并不可信。

    這一點非常有意思,曹雪芹沒有明說,只是在情節之間若有若無地點染一二。警惕襲人的人會品出味道,喜歡襲人的人就根本不多想。人就是如此復雜,生活就是如此復雜,曹雪芹成全我們的見仁見智。

    “襲粉”覺得襲人是這樣的人:安分守己,忠心耿耿,勤謹柔順,老實謙和,與人為善,事事周全。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時脂批有“親密浹洽勤謹委婉之襲人”的評價。但其實她極有野心,非常渴望當姨娘,一心想著日后要爭榮夸耀——這本不是過錯,甚至在她的處境下和當時語境中有其合理性,但是她絕不是許多人理解的柔順良善之輩。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襲人心機深沉,讓混世魔王寶玉“在談判桌前坐了下來”,先收拾得寶玉淚痕滿面,后哄得寶玉滿口答應“都改都改”。這番心思和行動,不知道應該歸于“使小性子轄制人”,還是歸于“裝狐媚子哄寶玉”?這還說是事關自己的命運,可能是不得不如此,但是平時呢,她也經常躺在床上,故意不出來迎接,招惹寶玉去找她、推她、和她說話。這就是安分守己、最顧體統的大丫鬟?難怪李嬤嬤要罵,難怪晴雯要諷刺。

    在寶玉眼中,襲人“柔媚嬌俏”,這明顯是荷爾蒙干擾看走了眼,因為里面包含了太多性吸引的成分。賈母印象中不聲不響的襲人,卻在寶玉面前流露出“柔媚嬌俏”的一面,這說明什么呢?李嬤嬤和晴雯看襲人,其實是比較清楚的,但是她們掌握不好分寸,話說得難聽,效果適得其反,讓寶玉和襲人更結成同盟;而且她們都是嘴上兇當面狠,其實沒有成算沒有攻擊力,襲人正相反,平時吃各種虧忍氣吞聲,關鍵時刻,說上幾句,大觀園江山變色。寶玉覺得她們對襲人不善是選軟的擠兌,其實不對,襲人絕不是軟柿子。

    不是軟柿子的襲人,卻有軟肋。第二十五回,寶玉被趙姨娘和馬道婆所害,中了邪,一僧一道來救,僧人接過寶玉身上的通靈寶玉,念了幾句真言,其中有兩句“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綺櫳晝夜困鴛鴦”人民文學社珍藏版的注解:“是說寶玉在富貴的環境里,整天和姊妹丫鬟們在一起廝混。”似是而非,一方面對寶玉進行了凈化、提純,另一方面唐突了姑娘們。姑娘們怎么能和丫鬟們相提并論?這是十二釵正冊和又副冊的距離啊。況且,姑娘們和寶玉的相處,都是冰清玉潔的,怎么能說是隨便“廝混”在一起?鴛鴦二字,指夫妻關系或男女肌膚之親,歷來沒有歧義,因此“綺櫳晝夜困鴛鴦”這一句,和姑娘們沒有關系,就是怡紅院里的隱秘,是寶玉的夜生活,是與青春萌動的欲望有關的,就是指寶玉和幾個大丫鬟的性關系。正是這樣過于豐沛的性資源,這樣頻繁發生、耽于肉欲的云雨之歡,導致通靈寶玉本應具有的“除邪祟”功能也不靈驗了。

    這些丫鬟有幾個,是哪幾個,書中比較模糊,也不需要弄清楚,但有兩點是肯定的:這里面,第一個就是襲人。以及,絕對沒有晴雯。

    襲人能夠帶著這樣的軟肋被最提防狐貍精、最恨有人勾引寶玉的王夫人提拔,真是功力非凡。王夫人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收獲了何等的諷刺。

    都說襲人癡心,服侍誰就心里只有誰,當然是她的人設,她的自我宣傳。襲人雖然有奴性,但卻是“有選擇性的”奴性,因為實際上她對主人并不忠心。她的第一個主人是賈母,她明知晴雯也是賈母分派給寶玉的,卻依然將晴雯當成最大競爭對手各種忌憚,后來還擅自投靠王夫人,這是對賈母不忠不敬。她的第二個主人是寶玉,她一方面把寶玉當成終身依靠(長期飯票),一心要搞定姨娘之位,一方面為了投靠王夫人,在寶玉挨打之后,在王夫人面前進言,說應該把寶玉從大觀園里搬出來,因為要加強男女之大防,預防寶玉和哪位姑娘鬧出丑聞。王夫人又驚又喜,便和襲人正式成交:王夫人把寶玉交給襲人“留心保全”(讓襲人盯緊寶玉),襲人得到半公開的姨娘之位。襲人的這番話,完全背叛了當下的主人寶玉——寶玉是多么想住在大觀園,寶玉是多么喜歡和姐姐妹妹們終日廝混,寶玉和黛玉是多么潔凈空靈的關系。襲人一番話,怡紅院、瀟湘館的根基都動搖了。

    襲人對王夫人的表白,其實是雙重的不忠和不敬:第一層是違背寶玉的利益和心愿,對寶玉是背主不忠,甚至可以歸于“以奴告主”;第二層是以丫鬟的身份,非議元妃和賈府上層的旨意——讓寶玉和姐妹們一起住進大觀園,是元妃的安排,當然是因她深知賈母對弟弟的溺愛,元妃的旨意,連賈政都遵從,而襲人何許人?一個丫鬟,居然在議論這個安排不妥,希望王夫人做出調整。這么一說,有沒有一點毛骨悚然的感覺?這樣的人,居然被認為懂大道理,有心胸,周全,居然被滿口臉面、規矩的王夫人贊賞得無以復加。有王夫人這樣的女主人,榮國府確實是氣數已盡。

    還有,襲人居住于怡紅院,棲息于大觀園,但卻出于一己之私,在王夫人面前N次告密,為抄檢大觀園作了很大的鋪墊,導致大觀園花柳凋殘、人心惶惶。弄死晴雯算什么?黛玉之死,也和她脫不了干系。黛玉從來沒有貶低過襲人,在李嬤嬤臭罵襲人的時候,還在寶玉面前替她說話。到怡紅院看到寶玉和襲人都情緒不正常,還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們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這是善意的調侃。襲人忙說自己是丫頭,黛玉說:“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這個現代年輕人不容易理解的“不排他”細節,其實在當時的婚姻制度下是正常的,在當時,小姐、夫人和妾室之間是楚河漢界,所以黛玉這樣說是符合她的身份的——她是寶玉的妹妹,襲人是她哥哥的屋里人。當然寶玉之于黛玉不僅是表哥,更是心上人,但是因為正室夫人和妾室、通房丫頭劃然兩界,她再緊張寶玉,再敏感,再多心,也只會吃寶釵、湘云這些同一界的人的醋,她不會對另一個界的人發生情緒反應。雖然如此,黛玉的態度仍然說明黛玉對襲人的認可,表現了她身上不常見的和善與輕松。但襲人這個努力掌控寶玉的人,深知黛玉在寶玉心目中的地位,知道黛玉對寶玉的影響力,所以她最不希望、最怕寶玉娶黛玉。明乎此,襲人對黛玉的陰狠“報答”就不那么出人意料了。

    給了襲人無限歡樂和機會的大觀園,她毫無預警地反咬了一口。這是這個人生目的論者對大觀園中那批人生過程論者所能做的最大的壞事。

    這樣一個寶玉,生活在這樣的大觀園內,和一群姐姐妹妹、青春少女們共同擁有一個伊甸園,這樣超低概率的事情,是建立在一系列高門檻的條件上的。第一,這里是鐘鳴鼎食、詩書簪纓的榮國府。第二,賈政夫婦有一個貴妃女兒元春。第三,榮寧二府有實力修建這樣一個用于省親的別墅加大園子。第四,這個園子非常高水準,而且富有藝術感,是人間仙境級別的。第五,寶玉是賈政夫妻唯一嫡子,賈母寵溺寶玉,加上寶玉身體單弱,所以寶玉從小有特權和姐妹們一起嬌養,闔府上下已成習慣。第六,元妃不愿意園子寂寞荒涼,下旨讓姐妹們進大觀園住。第七,元妃深知寶玉在家的待遇與祖母對他的偏愛,加上自己也特別疼愛幼弟,所以特許寶玉和眾姐妹一起住進園子里。第八,住進這個園子的姑娘們,都是品貌不俗、文彩精華、各有優長的少女。

    所以,不要說外面的人,就是在榮寧二府之中,這個園子也是高出半截的所在,這個園子里的人在心理重視、物質待遇、人員保障等方面,都是重中之重,一句話,大觀園是得到最大優待的園中之園,這里面的姑娘、少爺,連同大丫鬟、管家奶奶、乳母等,都是人上之人。

    襲人一生最歡樂的時光,也是在大觀園里的。但是,她更看重的是出人頭地、爭榮夸耀的前程,所以,在善良和機會尚未發生沖突的時候,她就搶先、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機會。襲人是不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面柔心硬,主動作惡,最缺乏女性的柔軟心腸。在這一點上,她和晴雯、平兒、紫鵑、鴛鴦等好女兒有很大的區別。

    大觀園里起詩社,李紈率領姑娘們去找鳳姐拉贊助,鳳姐說:我要是不給你們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嗎?還想不想在這里吃飯了?“大觀園的反叛”,這幾個字真是振聾發聵。襲人才是“大觀園的反叛”。

    襲人有沒有對晴雯下手?曹雪芹瞞得我們好苦。這些地方,“曹雪芹從來不肯說一句‘老實話’,屢屢在情節邊界處有意造成斷裂與破損。……他讓自己的小說具備了如生活本身一般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計文君《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江蘇鳳凰文藝社版前言《生命之書》)

    曹雪芹只明寫了王善保家的誣告。但是除了王善保家的,就沒有別人嗎?七十七回寫了:“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的當然不止一個,但里面沒有襲人,你信嗎?連被襲人哄得團團轉、一向信賴依戀她的寶玉都不信了——

    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寶玉道:“這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么也都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和你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覺。”寶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說又但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那里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于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若說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他來作些細活,未免奪占了地位,討人嫌,致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些,也沒妨礙著誰,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沒有得罪你們。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復又哭起來。

    信息很密集,但是指向很明確,不是襲人是誰。畢竟她連寶玉的狀都敢告,連寶釵都敢拿出來做幌子,連黛玉都敢說出來做靶子,畢竟她平時連黛玉、湘云的醋都敢吃,斗倒區區一個晴雯,算什么能為?晴雯若不死在王夫人和王善保家的這些人手中,如果晴雯繼續留在寶玉身邊,早晚也會死于襲人之手的,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其實王夫人訓斥怡紅院上下的話里也有提示:“打量我隔得遠,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里。”雖然王夫人說得自己有如神明,但我們知道,她的“心耳神意”肯定是附在某個人身上的,這個人是絕對效忠于她,而且日夜在寶玉身邊,寶玉對她全然信任、全不設防,所以才會被賣個底兒掉,那些平時的小兒女、曖昧小心思的私語,才會被聽得清清楚楚,也匯報得清清楚楚。能做到這個地步的,不是襲人,還有第二個人嗎?

    王夫人處置的人,不止晴雯,還有四兒、芳官,都是寶玉器重的、美貌靈動的丫鬟,對襲人有威脅的,如果說這是誅心,那么王夫人“所責之事皆系平日私語,一字不爽”,難道是她們自己出賣了自己嗎?除了像寶玉影子一般的襲人,除了所有人認為平和大度因此全不設防的襲人,別的人有這個可能嗎?王夫人的處理確實不高明,都不保護自己的線人了。

    襲人自己的態度也露出端倪。王夫人清洗怡紅院,突遭變故的寶玉不敢多說,俯首帖耳地一直跟送王夫人,回來的路上就開始想不通:“誰這樣犯舌?況這里事也無人知,如何就都說著了?”進來看到襲人在那里垂淚。好一個垂淚,這是怡紅院首席大丫鬟最合適的表現。可是,不一會兒,當寶玉說到晴雯恐怕命不長久,等不到救她回來了,襲人馬上笑了,說寶玉這是在咒晴雯,接著寶玉說海棠花死了半邊是預兆,“襲人聽了,又笑起來”,然后反駁寶玉。接著,襲人又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寶玉聽說,忙握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清,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襲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

    三“笑”,加上一個“暗喜”,可見襲人在王夫人清理怡紅院之后心情多么好。即使在她覺得寶玉對自己有所懷疑之后,她依然忍不住,流露了真實的心情。心腹大患已去,寶玉無可奈何,所以她不必再辛苦出演了。

    關于怡紅院,告狀、揭發、誣陷、出手的人肯定不止一個(明確的像王善保家的不用說,還有一些嫉恨的老媽子,林之孝家的也有可能),但是襲人,肯定是最有分量的首功。因為她是王夫人的臥底,她離寶玉最近;而且她的情報是天長地久、潤物無聲的,藥效緩釋;加上她在關鍵時刻的果斷出擊特別會抓住上司心理,特別會找角度,所以效果很驚人。不是別人不想這樣做,是別人做不到。

    寶玉的哭泣讓人心酸。寶玉對著襲人為晴雯哭泣更讓人難過。寶玉真孤單啊。長得標致、風流靈巧、心直口快的人冤枉啊。長相一般卻“忠心”“勤勉”“賢良”“有心胸”的人可怕啊。

    脂批在第三十四回襲人向王夫人進言時贊嘆道:“襲卿愛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來,不覺令人敬聽。看官自省,切不可闊略,戒之。”一個“德”字,一個“敬”字,“字字逼來”,真讓人無法忍受,這段話成了脂批里最令我作嘔的,沒有之一。

    亦舒在她的小說里說:告密是一種奇特的行為。出賣了人還自以為主持正義。亦舒還說,告密的主要動機,是出于妒忌,或者為著利益。在襲人身上,我們確實看到了這兩種動機:妒忌,利益,還有另一個比較抽象的動機:為了向權力者宣示效忠,彰顯自己的價值,以改換門庭、謀求榮寵。這一切,都裝進了一個體面的大筐之中:體統,規矩,名聲,一片苦心。多么名正言順,多么堂而皇之。

    其實,如果襲人必須在怡紅院里和晴雯生死PK,只能留一個,另一個必須趕出去,那么誰都不會怪她把晴雯像不小心握在手里的火炭一樣扔出去,全力以赴、第一時間地自保。不要說一個晴雯,就是十個晴雯,誰又能苛責她呢?但是,襲人根本沒有處在必須抉擇的處境,根本沒有人要她做出“善良”和“生存”的選擇。皆因晴雯樣樣高過了她,襲人決不能容她,也絕不愿意兩存。在并非不得已的情況下發起攻擊,在有選擇的情況下主動作惡,而且趕盡殺絕不留余地,這樣的人,居然被認為“賢”“溫柔和順”“深明大義”“勤謹周到”,實在太魔幻了。

    這些年,不少人從現代職場法則出發,贊美襲人、貶損晴雯,或許顯示了高科技時代看重效率與分工合作的心理認知,也可能顯示了某種時代變遷:人們為了生存和成功,正在付出人格和美感的代價。怎么看襲人和晴雯,這和如何看待劉邦與項羽是一樣的。從現實出發,劉邦自然是勝利者,而項羽一敗涂地;但劉邦沒有底線,而項羽有貴族氣,始終保持自己的人格。若只以成敗論英雄,斷是非,實在是文化的悲哀。

    有一些男士,堅定地認為襲人是好妻子的人選。這些人要么是因為幾千年鋼鐵直男的慣性、迫切需要被仰視被伺候;要么是自我感覺良好,自動代入銜玉而生的少爺寶玉,覺得襲人會像對待寶玉一樣對待自己。那可真是笑話。襲人連寶玉都不愛,她愛的只是自己,她謀的是賈府少爺的姨娘之位。野心勃勃、心機深沉的襲人,她的溫柔和順不但是定點供應,而且絕對收放自如。那些以為襲人溫順乖巧的男士,真是一廂情愿了。

    我有個朋友說,境遇平順的時候,他喜歡黛玉、湘云,有品位,晴雯也很不錯,有個性;但如果遭遇坎坷,要被流放荒涼之地,那還是希望襲人陪著,一路上有人知冷知熱。我聽了差點沒有把喝了一半的茶噴出來。你確定你在說的是怡紅院里那個襲人?你確定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人家襲人,可是明明白白地說了的——“難道做了強盜賊,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在她精心服侍的人落難的時候,她可是會劃清界限的,人家有原則著呢。她會把無情切割表現得非常講道理,非常有分寸,這都是一貫的,說不定,連態度也依然是薛姨媽所說的“和氣里透著剛強”呢。

    但是很多男士不會這么想,他們就是“堪羨優伶有福,可嘆公子無緣”,其實是嘆自己無緣——現在的女人,為什么那么獨立,那么有想法,那么能干,那么有決斷呢?她們為什么不像襲人那么溫柔可人呢?

    一個小小野心家,一份表面的柔順恭謹,竟然能有如此奇效,顛倒眾生,直到今天。這真是與《紅樓夢》有關的奇觀之一。

    我相信,到了今天,襲人依然會比晴雯活得好,她甚至會比平兒活得好。她目的明確,欲望強烈而感情淡漠;注意積累,善于隱忍;頭腦冷靜,算計精準;遇到兩難局面,她是行動派,而且還特別善于心理建設,她永遠是對的——不像平兒,平兒的良心是醒著的,她會對尤二姐滴淚承認自己不該把賈璉偷娶尤二姐的消息告訴鳳姐。關鍵時刻,襲人更是出手穩準狠,該改換門庭就改換門庭,該告密就告密,膽子大,主意狠,活兒利索,不會給對手留一絲生機。

    《紅樓夢》里說探春是玫瑰花,其實晴雯也是玫瑰花,花美、有刺,寧折不彎。玫瑰有刺,但她確實是花。毒蛇渾身都是柔軟的,在有的人眼中姿態說不定也稱得上柔媚,但它就是毒蛇,它是致命的。

    張竹坡評點《金瓶梅》,這樣評表面溫和大度、實則自私冷血的月娘:生生世世不愿見此人。我看《紅樓夢》,欲將此語用在襲人身上。

    那些對襲人情有獨鐘的人,那些相信襲人無辜、欣賞襲人能干的人,不用前來爭辯,覺得我冤枉了她,我高掛免戰牌。說句心里話,我對襲人,并沒有看不起,我哪里敢?我對襲人這樣的人物,絕不敢像口無遮攔的晴雯姑娘一樣得罪她,只有避之唯恐不及的戒懼。

    若是有人執意喜歡她,那么也好,我對你們有度身定制的美好祝愿:祝愿天下所有的襲人,都到你們身邊去吧,做你們的妻子、戀人、同事、朋友、鄰居……至于我,以及我的同類,我們只想離她遠遠的,生生世世不必相見。

    【潘向黎,文學博士,上海作家協會副主席、專業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上海愛情浮世繪》等、專題隨筆集《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等,共三十余種。獲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文學報·新批評優秀評論獎、中國報人散文獎、花地文學榜散文金獎、人民文學獎、鐘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百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川觀文學獎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