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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作家》2024年第8期|天野:阿勒騰(節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8期 | 天野  2024年09月13日08:32

    大家都以為,那件事發生后,阿賽爾一家會離開這里。事實是,他們根本沒有走。

    他們家的窗簾整天都拉著。屋里像是沒有人住,若是下了大雪,偶爾也能看到阿巴依戴著厚厚的皮帽子掃雪。有人路過,向他打招呼,他不抬頭,象征性地“嗯”一聲。

    阿賽爾就更難見到了。

    村里的人猜測阿賽爾是去找兒子了。她女兒當年以龍河市一中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復旦大學,后來留在了上海。

    一家人的食物從哪里來?當然吃肉不成問題,馕、鹽、糖是少不了的。

    巴爾塔家住路邊,騰出一間房子開商店。他常常坐在商店門口,等待牧民光顧,哪怕天黑了,他還蹲守著。他說,從沒見阿賽爾出去過,除非像老鷹一樣飛出去。

    到現在,阿賽爾兩口子是不是還惦記他們的兒子呢?大家都說不清楚,這個兒子并非阿賽爾親生,是那年深秋,她路過馬圈灣發現的。

    當年這里來過省城里的年輕人,男男女女,二十多個。住了差不多有半年時間,到底干什么,搞不懂。

    阿賽爾收養這個孩子時,還沒有生孩子,有人說不該要這個孩子,畢竟不是親生的,將來能跟家里人親嗎?會不會養大了,親娘來要回去?將來老了,能給他們養老嗎?各種質疑的聲音都有。

    到底要不要這個孩子?阿巴依起初猶豫了一陣。看孩子挺可憐,阿賽爾很疼愛,抱在懷里不放,倆人決定把孩子養大。那時候,他們也都是二十多歲的人。

    不知道阿賽爾是不是去成都找兒子了,沒人聽說。人們也就不再議論這件事情了。許多事情原本很熱鬧,放一段時間就涼了,跟鍋里的飯一個理。

    一天晚上,吉格特失眠了,坐在門前的舊帆布躺椅上抽煙,看到一匹馬上坐著兩個人飛馳而過,樣子像阿巴依和阿賽爾。

    黑燈瞎火,急急忙忙,難道是去看他們的兒子嗎?就算是,也用不著這么晚出門,白天走不是更安全?這兩口子真是怪人。

    次日早晨,吉格特把這件事告訴了妻子阿勒騰。

    阿勒騰輕輕嘆息了一聲。她心里明白,吉格特是想兒子想瘋了,產生了幻覺,把個人的想法植入旁人身上了。當然,阿賽爾家的兒子要比索萊大幾歲,在父母眼里都是兒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

    阿賽爾家里發生的事情,像一場一場悄無聲息的雪融入草原,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草木枯榮,來年又是一片蔥蘢,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無聲無息中有股看不見的力量攥住不同的人生。

    兩年。

    六年。

    十年。

    阿勒騰總覺得喘不上氣來,像什么東西壓在身上。她努力想擺脫,可怎么都甩不掉。她沿著彎曲的小路,走到房后的山頂上,風肆意地吹著,那個看不見的東西依然背負在心頭,遠山云遮霧繞,她才漸漸意識到,纏繞在心頭的是日漸長大長高的孤獨。

    阿勒騰的兒子索萊已結婚。她對兒媳艾斯露古怪的性格無法接受。過節回來,艾斯露總是百般挑剔:買的絲巾顏色過濃,買的塔爾米不夠香,大白兔奶糖早就過期了,掉了瓷的碗還能倒奶茶嗎?聽到諸如這類的話,阿勒騰的心里像撒了一把辣椒面,焦躁得想掄起勺子,朝自己頭上敲幾下。她咬著下嘴唇,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能讓索萊難堪。有一次,一家人為顯得隆重,去附近的農家樂吃飯。清燉羊肉、大盤牛排、大盤雞、大盤魚塊、爆炒羊雜、架子肉、土豆片、虎皮辣子燒茄子……滿滿一大桌,大家邊吃邊聊。艾斯露嫌菜咸,油太重,無法下口,阿勒騰嘗過后,覺得沒有她說的那么嚴重,只好放下筷子,端起茶杯,也沒有喝的意思,只為手不要空著。

    只要艾斯露在場,阿勒騰就渾身燥熱,倍受更年期折磨的她又蒙受一重煎熬。她瞥一眼索萊,他的目光聚焦在艾斯露身上,根本顧不上看她。她不再是兒子的重心了,早都不是了。從索萊結婚的那天起,就預感到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無奈,阿勒騰的目光又挪到吉格特身上,他默默低著頭,吃著手里已經啃了一半的羊拐,心思也不在她這里。她重重地看了一眼那個幾乎沒有肉的羊拐,喝了一口茶水,再也沒有拿起筷子。

    飯后,阿勒騰收拾桌子時,看到艾斯露把窗臺上正開著的繡球花嫩枝折斷了。她氣憤地說:“它沒妨礙你吧。”

    “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一個花,用不著大聲說我。”艾斯露說著,轉身進了里屋依在靠墊玩手機。

    吉格特看了阿勒騰一眼,意思趕緊閉嘴,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次,犯不著為芝麻點的事情鬧得不愉快。萬一讓鄰居們聽到,怎么辦?

    多年的夫妻,讀懂彼此的眼神。阿勒騰鉆進廚房再沒有出來。

    索萊和艾斯露回城里時,吉格特送到門口說:“快走吧,一會有雨,你媽忙著洗碗呢。”

    失眠加劇。阿勒騰去醫院做全面檢查,找到了認識多年的王安寧醫生,她是龍河市人民醫院的名醫,以前家里人不舒服都來找她。

    “吃點雌激素,或者豆類保健品,這樣對身體有好處。”王醫生說:“盜汗、多夢、煩躁、情緒波動,每個女人都要熬過這段日子,沒法繞過去。”

    得知索萊已結婚的消息,王醫生滿臉喜悅一個勁夸贊阿勒騰有福氣,當了婆婆,要不了多久就晉級當奶奶了。她挪動一下身子又說:“想處理好婆媳關系,要做到幾點:少管閑事;千萬別住在同一個屋里,距離產生美;該干的不躲,不該干的別搶著干,別出力不討好。”這話一聽就是掏心掏肺的真心話,要不是關系擺在那里,誰會說得這么細致具體。你過得好不好,跟人家半點關系都沒有。

    阿勒騰知道王醫生的兒子在法國留學已經有好些年了,便問:“您兒子沒回來看看?”

    “別提了,”王醫生低頭拉開抽屜說,“都十一年沒回來了。瞧,想他的時候就看看照片,這是他上研究生時在埃菲爾鐵塔前拍的照片。”

    阿勒騰端詳了一下照片里的男孩,一臉陽光,眉眼間跟王醫生很像,文質彬彬的樣子。“你可以飛去看他。”

    王安寧醫生快速敲擊鍵盤,嘆息一聲道:“我是高級職稱,六十歲才能退休,不說還有三年,就他爸,腦梗后遺癥,走路顫顫巍巍,要拄拐杖,哪敢離開人。嗨,都不讓人省心。”

    阿勒騰明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過去她喜歡拿王醫生家的兒子跟索萊比,那孩子就是學習的機器,王醫生忙得沒有時間管,人家自己學,這學期提前預習下學期課程,小學跳了兩次,初中跳了一次,高二就考走了。全龍河市也僅此一人。

    “你孩子太優秀了。”阿勒騰沒忍住說出了口。這是她的心里話。

    “優秀頂什么用!”王醫生說,“這熊孩子出去啥都變了,根本不把我們放在心上,一年打不上兩次電話,我們打過去說不上幾句話就掛了,等著瞧吧,將來我們死了,連一個送火葬場的人都沒有。”

    “別這么想,他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阿勒騰寬慰道,“沒準過幾年就回來,這里畢竟是他的根。”

    “記得回去按時吃藥,有什么不舒服就過來復查。”說完,王醫生把處方交到阿勒騰手里,送她出了診室。

    很明顯,阿勒騰的記憶越來越差。許多事情都不記得了,甚至忘記把剛買回來的內褲和襪子放在哪里了。

    退休后,阿勒騰回到薩爾曼草原。父親在五年前的冬天去山里找丟失的馬,不慎掉入懸崖。那下面是呼爾河水流最湍急的一段。遠嫁的妹妹回來責備阿勒騰沒有照顧好父親,她無言以對。

    不幸的是,母親失去父親后,整日抱著父親的照片發呆,原本就內向寡言的母親,兩年后突發心臟病離開了。先后失去兩位老人,阿勒騰倍感傷心,那面為他們遮風擋雨的墻倒了,他們要獨自迎接暴風雨。

    父親家的老院子,有四畝地大。進出城里的樓房倒是方便,但活動空間小,小區到處都停了車,擁擠不堪,令人倍感壓抑。阿勒騰總想逃離到一個人少的地方,過自由自在、簡單平凡的日子。

    吉格特拿出多年的積蓄在老屋的隔壁給索萊蓋了新房,想兒子將來能跟他們住在一個院子里,這樣逝去的老人們就不會難過了。

    結婚剛三個月,索萊跟艾斯露決定搬到南部的黑河市去謀求發展,索萊在視頻那頭報告了這個消息,阿勒騰一聽,眼前發黑,差點跌倒。

    “干嗎去那么遠的地方,風沙大,水質也不好。”阿勒騰質問道。語氣里有藏不住的質疑和責備。誰都知道那地方自然條件惡劣,發展前景哪里比得上離省城不遠的龍河市。

    “全年陽光充足,冬天比這里暖和。”艾斯露眉飛色舞地說。手不停轉動拴著一支毛絨松鼠的鑰匙環,根本沒有在乎阿勒騰的感受。

    阿勒騰心里清楚,這件事,索萊只能聽從艾斯露的意見,她才敢這么囂張地說出口。“我們花費這么多錢蓋的新房,就這么空置起來,算怎么一回事?如果早就打算去黑河市,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們一聲,我們把老底都掏出來蓋房子了,以后有什么難事一點余錢都拿不出來了。”阿勒騰慍怒地說,寬松的袖子抖得厲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嘿,我說,你該吃藥了。”吉格特掛了索萊的電話,過來拉住阿勒騰的胳膊說,“水都給你倒好了,再不喝就涼了。”

    “別往心里去,他們不愿意回來,喜歡過自己的生活,沒什么不對,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用管,也管不了。”吉格特說,拿來電熱敷包遞給阿勒騰。

    吉格特從廚房提來茶壺,倒了一杯熱茶,放在桌上,看著阿勒騰說,“瞧瞧這身板,舉起一只羊都沒問題,照顧你不在話下。”

    阿勒騰手握茶杯,看著吉格特的樣子,心里有種愧疚,過去把心思都用在索萊身上,對他關心得少,心情不好的時候還要稀里糊涂沖他一頓發火,有時挑起冷戰的也是她,如今,他卻給自己端茶倒水噓寒問暖。他才是我實實在在的依靠,阿勒騰心想。

    天一冷,阿勒騰膝蓋就鉆心地疼,里面像有一窩螞蟻在啃食,不停地移動,痛得難受。熱敷可以緩解疼痛。凡是根除不了的疼痛,會不時地來咬一口,她知道疼痛始終蟄伏在軀體里。

    薩爾曼草原上讓阿勒騰心儀的是空氣清新,沒有汽油味、柴油味,頸部的白圍巾鮮亮如新。跟吉格特走在路上,鳥聲是那么悅耳,羊和牛是那么溫馴,高大威風的馬也不會任性闖過來,打擾兩個人的世界。這些是城里無法享受到的樂趣。

    晚上,阿勒騰戴上老花鏡看幾頁詩,或者翻看年代久遠的畫報,有時,看著看著,會笑出聲。偶爾也會織毛衣或者繡抱枕,這樣的時間過得很快。

    吉格特問她:“有什么好笑的?”

    阿勒騰復述給吉格特聽,他一點都不覺得好笑。有時,為了不讓她難過,他硬是裝出笑的樣子。

    這天下午,阿勒騰的手機響了。退休后,公務電話就消失了,接入最多的是推銷理財、房屋裝修、汽車保險、各種促銷以及來路不明的中獎電話,她立馬拉黑對方。也有親戚和舊友打來的電話,多半是節慶前或者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宜邀請她參加。

    電話是索萊打來的,語氣平靜地說:“我跟艾斯露離婚了。”坐在旁邊的吉格特也聽到了電話里的聲音。

    “怎么回事?”阿勒騰追問,“她提出來的嗎?”洪峰將至的語氣使她肩膀晃動,手顫抖著。

    六個月,有點矛盾很正常,機器要磨合,夫妻也要磨合。阿勒騰腦際閃過即將安撫他的話語,努力控制激動的情緒,可狂亂的心跳根本無法讓她安靜下來。

    “再冷靜考慮一下,”阿勒騰說,“或許你會改變主意。”

    “手續都辦完了,”索萊說,“媽媽,這是兩個人的事。”

    每個字像山頂跌落的巨石砸下來,緊張不安塞滿了屋子。

    吉格特搶過阿勒騰的手機喊道:“回家吧,索萊,跟你好好談談。”不容置疑的語氣夾著歇斯底里,憤怒讓平和的臉變形。

    “爸爸,工作挺好,”索萊說,“別擔心,我會回去看你和媽媽的。”他超乎尋常的冷靜克制像歷盡滄桑的長者,感受不到丁點慌張與不安。那邊干脆利索地掛了電話。

    半晌,吉格特沒有說一句話,眼睛空洞地望著一雙皺巴巴的手,右胳膊被一根線牽著不由自主地抽動。過去索萊在他眼里是個聽話乖巧的兒子,沒有冒犯過他和阿勒騰。成績不好斥責過他幾次,他都沒有說一句反駁反抗的話。今天,索萊用一把軟刀子,讓他重新認識這個流淌著自己血脈的兒子。

    阿勒騰兩耳發悶,索萊的話將她推到海拔五千多米的神山處,稀薄的空氣堵住耳膜,心口發悶不規則地顫抖,她不敢說出心里的感受,怕嚇到臉色鐵青的吉格特。

    阿勒騰深深吸一口氣,攙扶吉格特坐在炕邊,倒了碗茶,讓他喝幾口,心緒會好點。

    吉格特上次去醫院檢查,王醫生特意叮囑,血液黏稠,要注意腦梗,治療不及時,輕則行動不便,重則有生命危險。阿勒騰清楚,這不是危言聳聽,親友同事已有好幾個人因腦梗去世,沒死的也拄著拐杖坐著輪椅。想想這些真令人后怕,為這事,她想學開車。他不同意,這歲數學車干嗎,草原上用不著車,騎馬很方便。再說,現在有班車,去城里不是難事。

    時間熱氣騰騰向前奔流。

    一連幾天,阿勒騰看吉格特飯后靠在墻角,一言不發,臉色霧蒙蒙,絲毫看不到轉晴的跡象。她回到里屋,開始織毛衣。年輕時,她是織毛衣的高手,家人的毛衣毛褲毛襪子毛圍巾都出自她手。當初,她給吉格特織的第一件毛衣,他穿了六年,袖口磨得不成樣子,也舍不得扔,壓在箱底。那時,他在養路段工作,天天在外面,修馬路,渾身瀝青味,熏得她頭痛。穿回來的衣服要立馬丟進洗衣機清洗。吉格特捏著鼻頭說:“夸張,一點都沒有聞到。”

    阿勒騰閃動絲綢般的睫毛白他一眼,說:“賣魚的人,從來不覺得自己有腥味。”她把屋里收拾得香噴噴的,這種香味是復合型的,有干薰衣草味、檀香味、香水味,有花香,還有她的體香。每次吉格特回家都會沉醉在這種味兒里,睡覺的呼嚕聲都趕不走香氣。

    夜色濃稠,吉格特在炕上坐了一夜,頭靠墻,緊攥雙手,把憤怒不安和孤寂藏在手心。阿勒騰半夜起來,看到這一幕時,央求道:“別再想了,再不睡,天就亮了。不管怎么說,我們家至少比阿賽爾家要好吧。”她拿起一條已褪色的藍色毛巾站在靠東墻的柜前擦拭茶具,上下三層,玻璃、陶瓷、銅制,不同材質茶具,都是阿勒騰不同時期精心挑選買來的,家里來客人時拿出來喝茶用,挺好。

    阿勒騰擦拭著,不時瞥一眼吉格特,他臉上的青灰加重了一層,越發暗了。過去長年在野外工作,面如楊梅的皮,紫黑油亮。后因胃癌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提前病退,休養幾年,卸下了勞作和疲憊,不知不覺面色紅亮了,有一陣比她的臉都舒展。那張臉,不知道飛去了哪里。她的心被削去了一角,難受無言。

    從此以后,吉格特靠墻坐在炕上發呆的時間如牧場春天的小草,越來越多。有時候抱頭,有種犯了錯,挨了批評,自愧難當的神情;有時候,緊閉雙眼,干坐著,瘦骨嶙峋,像截干枯的榆樹。過去那個彈奏冬不拉滿臉笑意的人呢?

    雪停了腳。天大晴。吉格特突然從炕上跳下來,迫不及待地抓住正在看書的阿勒騰的右肩,大聲說:“要不了多久,索萊會回來的。”

    瞧,吉格特坐著都能進入夢境。索萊怎么會現在改變主意呢?他貌似不吭不響,可畢竟是二十多歲的男人,骨子里有著抗爭、不服、叛逆,一旦爆發,哪會短時間回來。回不回來不要緊,不指望,平安就好。阿勒騰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吉格特,目光挪到竹簽上,繼續織毛衣。

    “這是他的家呀,我們在這里,”吉格特說,“沒有理由不回來的。”他調高嗓音分貝,對阿勒騰的沉默有點不滿。

    “不用操心,”阿勒騰說,“他出去闖蕩沒什么不好,他有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權利。”幾天前,吉格特這么勸慰她,現在輪到她來寬慰他。

    阿勒騰和吉格特都放不下索萊。回憶的幕布不時拉開,人物依次上場。

    索萊上小學時,阿勒騰給他報跆拳道、籃球、英語和奧數培訓班,他不愿意去,她會拿阿賽爾家和王醫生家的孩子作比較,兩家孩子雖然比他大一些,可哪個班都沒有少去。索萊常從培訓班逃課,她氣呼呼拿起掃禿的掃帚可下不去手,罵人不是她這個幼兒園老師干的事,她無奈捂著臉抽泣。索萊一臉無辜的樣子,并不明白,自己沒偷沒搶沒打架,媽媽為什么傷心成這樣。他回頭看一眼媽媽,心里委屈,卻不得不再回到培訓班的教室。培訓結束,她等在培訓學校門口,拉著他的手,默默走在回家的路上,冷不丁地說:“不想學,下次不來了,只要你一直在媽媽身邊就好。”

    索萊轉身抱住阿勒騰,眼淚撲簌簌下來,幾秒鐘后,他說:“媽媽,我哪里都不去。”誓言般的回答,令她心里踏實安穩。她轉身蹲下來,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前襟,溫和的目光注視著他稚嫩單純的臉龐,說,“媽媽沒想你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只要你健康快樂,能讓媽媽看到你就好。”

    “媽媽,我會一直陪著你和爸爸的,”索萊抱住了阿勒騰,“再不惹你流眼淚了。”

    這樣的話,裹在時光的褶皺里,阿勒騰視若珍寶地藏在大腦皮層,可索萊還記得嗎?

    “你過去不是也反對他跑那么遠嗎?”吉格特理直氣壯地說,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站在阿勒騰的面前,著火的目光盯著她的眼睛,等待她的目光,討要一個說法。這是過去從來沒有的事情。

    “眼下,要緊的是,把你我的身體養好。”阿勒騰說,“只要不犯法,干什么由他吧。”看她的眼神不慌不忙。他沒了脾氣。再糾纏下去,沒趣了。

    阿勒騰用兩個月的時間學會了開車。駕校的張教練說,這是他三年來教過的年齡最大、一次性通過考試的好學生。她一直都是好學生,從小學到師范,三好學生、學習委員,各種獎狀貼滿了家里的半面墻。身材瘦小,相貌普通的她因此有了自信。這是種看不見的力量,遇到困難會推著她往前走。

    吉格特聽到這個消息,很高興。阿勒騰回來那天,他擁抱了她,一句“真了不起”,頓時讓她臉上有了草原春天的氣息。陪伴帶來的富足,瞬間讓她感受到瑣碎生活中金子般的光芒。

    為了讓退休的生活更有滋味,阿勒騰決定買輛車,買新車資金不夠,二手車的選擇空間很大。阿勒騰選了輛SUV,品相尚好,這車最大的優點是皮實、空間大、好修理。

    阿勒騰開車帶著吉格特去了白沙湖、魔鬼城、金戈壁瑪瑙灘,甚至去了神秘的大海道。路途中,吉格特提議給索萊打個電話,順道去看看他。

    阿勒騰把手機遞給副駕駛座上的吉格特。

    “我很好,爸爸。”索萊接到吉格特的電話說,“現在來不合適,做銷售會到處跑,不一定能見到面。”

    “見一面不行嗎?”阿勒騰說,手握方向盤,看一眼吉格特。他把手機貼在她的右耳邊。“我們開著車,用不了多長時間。”

    “等過一段時間,我會回去看你們,”索萊說,“先這樣,客戶來電話,掛了,抱歉。”

    阿勒騰的舌頭在口腔里打了幾個轉,想把堵在嗓子里的東西推進去。一種無色無味的痛。她不敢側臉看吉格特,他不會好受。他遭受病魔的折磨后,更像一個孩子,一個需要人陪伴的孩子。實際是,丈夫和兒子之間瘦小的她,倒像需要疼愛的孩子。

    阿勒騰泄了氣,身子矮下去半截,從車外看,像是無人駕駛的車跑在漆黑的公路上。

    吉格特清晰地嗅到車內異樣的氣息,悄悄伸過左手搭在阿勒騰右腿上,她覺腿面貼了暖寶貼似的,暖乎乎的,身子熱了。眼眶溫度陡升,淚珠款款快要跳出來,她快速瞥一眼窗外,趁機轉動幾下,阻止它們下來。身邊的他,經不起糟糕情緒的捶打。她別無選擇,必須堅強起來。

    “一切都會好起來,”阿勒騰目視前方說,“都會過去的。”語調堅定自信。

    “我困了,”吉格特頭向后仰著說,“打個盹。”

    阿勒騰想起帶小時候的索萊去動物園,他看到斑馬,好奇地問:“難道是這草原的馬兒穿了條紋外衣嗎?” 阿勒騰笑得前仰后合。看到猴媽媽拍打小猴的腦袋,他不開心地說:“這個媽媽不好,你從來不打我的腦袋。”

    阿勒騰幾乎沒有打過索萊,這種粗暴的方式在她的成長經歷中也從未遇到過。她會選擇其他方式教育犯錯的他。

    四年級的索萊就跟阿勒騰差不多高,只是身子瘦弱單薄。他知道誰對他好,愛他。以后,阿勒騰沒有干涉過他的選擇,包括找對象這件事。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可如今,她想不明白為什么索萊不讓他們去看他,難道他們什么地方做錯了,孩子要用這種方式來懲罰他們?

    旅行回來后,阿勒騰情緒低落,說話常常短路,一句接不上一句。毛衣兩條袖子沒有織;詩集睡在桌上,陽光好時,藍色書皮上塵埃十分活躍,像在上演一場盛大的舞臺劇。

    吉格特看到她這樣子,有點擔心她。過去都是她處處操心他的生活,現在看來,他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顧她。

    生活是山,有高峰,有谷底。

    “別這樣,你總悶悶不樂,”吉格特說,“我可怎么辦呢?”他怯生生握住她的手,手如冰塊。貼在臉上,又滑到嘴唇上,親吻了幾下。他已經很久沒有親吻過這雙手了。手骨節粗大,手背干澀,一點也找不到年輕時的絲滑感了,她是在一日一月一年的操勞中讓手還有臉失去了光澤。

    “別這樣,”阿勒騰說,“不會死。”她不想聽這樣晦氣的話。過去吉格特不是這樣的人,現在居然跟她說這樣的話,真無法忍受。

    緊張的氣氛在屋里盤旋。阿勒騰撤回手,拿起車鑰匙出門了,她想去山里轉一圈,也許心情會好轉。繼續待在家里,說不定又會發生不愉快的事情。也不能都怪吉格特,她,自己難道就沒有錯?算了,與自己糾纏也會生出諸多不必要的麻煩。

    山里的花大都謝了,只有零星的花開著,藍刺頭、白芷、斷腸草花……阿勒騰將車子停在蝴蝶谷。鎖上車門,去采集野花。過去常在家附近的花店買花,一次不買多,一枝百合,三五枝雛菊或康乃馨,百合養好能開十天左右,康乃馨能開半個月,雛菊開一個月沒問題。

    家里有花,心情大不一樣。一花一世界。阿勒騰曾給吉格特說過這話,他不以為然,語調不屑地說:“不就是花,不如吃一頓清燉羊肉或者抓飯讓人舒坦。”他不能理解中看不中用的花,在女人眼里會有那么大的魔力。

    那時,索萊剛上小學。一家人日子安穩祥和,吉格特回家來時,一家三口去看看父母,有時還去看場口碑不錯的電影,到中心公園陪索萊去游樂場玩,鄰居們見了投來羨慕的目光。忙工作,但也會享受生活,這樣的家庭不多。

    回到家時,阿勒騰聞到牛肉的味道。看來吉格特已經準備好了晚飯。他不會和面,不會烤馕,可煮肉做抓飯倒是拿捏得恰到好處,這一點不服不行,就這一點,她總是予以夸贊,不僅當著他的面夸,也當著索萊的面,過節家里來了親戚,一樣大大方方地稱贊他的廚藝。每每這個時候,他嘴巴從來沒有合攏過,很享受親友們從她那里接過來的贊譽。

    阿勒騰把采摘的花插進一支水晶花瓶,滿屋花香。

    “瞧,這些花,”吉格特說,“跟你一樣好看。” 吉格特眼里滿是笑意。

    阿勒騰撇嘴做了一個鬼臉。他不是油嘴滑舌的人,極少說討好人的話。他這么說,是真心實意想她開心。生活中難以改變的東西太多,唯獨情緒的調整能改變人的心情。

    “老太婆有花漂亮?”阿勒騰說,“渾身起雞皮疙瘩,太肉麻了。”

    吉格特笑了,笑得單純。

    冰箱里沒什么東西了。阿勒騰決定去龍河市的萬盛超市采購,草原的商店貨物品種少得可憐。

    吉格特不想去,說夜里沒休息好,想補睡一覺。阿勒騰的意思,買的東西多,大包小包,雖然開車去,超市大,從超市提出來到停車場幾百米,他不去的話,她一個人根本提不動。

    到萬盛超市后,阿勒騰對照清單,不一會兒就是整整一推車。付款后出了超市,兩人雙手都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

    阿勒騰看到不遠處有一輛推車在賣柿子,燈籠柿子,紅亮誘人,點燃她的食欲。她對吉格特說:“買幾個柿子吃。”

    難得阿勒騰主動提出想吃什么東西。吉格特聽了高興,放下東西,一路小跑,剛跑出去十幾米,腳底不知踩到什么東西,身子晃動幾下,摔倒在地。

    “吉格特!吉格特!”阿勒騰坐在車里大聲喊道,推開車門飛跑過去,他倒在地上,右手想去抓住她身后的什么東西。她貼過去問:“你怎么樣?吉格特!”

    賣柿子的人撥打了120。

    住院是熬人的事情。等出院的時候,草原上的花,不聲不響地笑了。微風拂過,花浪一層一層撲過來,蕩過去。非要把人惹得歡喜才罷休。

    阿勒騰家院子里都是滿地的蒲公英花,小小的花朵,一朵挨著一朵,黃燦燦的一大片。

    為發展旅游,門前的路鋪上了瀝青,烏黑發亮。有時,吉格特會轉動輪椅在門口待一會。他的視力左眼僅為0.3,右眼底病變,不得不摘除晶體,更換為人工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可他還是很謹慎,不愿意讓外人看到他的眼睛。

    “路通到哪里了?”吉格特問。他知道阿勒騰在院里侍弄那些花。

    “克瀾灣,”阿勒騰說,“也許還要遠一點,說不準。”

    “后悔沒多去幾次,”吉格特說,“真找不到比那里更美的地方了。”春天讓人的心情也好起來。他和她說話的語調跟花一樣溫柔養耳。

    阿勒騰沒有立馬接吉格特的話,對一個視力糟糕,坐在輪椅上的人,真不知道該如何給他描述風景。過去的那些年里,他也去一些地方,可沒聽他夸贊過。

    吉格特是從六百公里外的地方來到這里的,一次招工的機會,他成了養路段的工人。他完全可以回到出生地。他父母已去世。兩個姐姐都成了奶奶。他從來沒有提出過要回去安度晚年。

    也許想過,但沒有說出來,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說過,哪怕是夢里也沒有。阿勒騰從城里回到出生地薩爾曼草原,像回到母親的懷抱,滿心溫暖,一身輕松。

    為便于做康復,他們可以住在城里的樓房,但那棟老樓,沒電梯,阿勒騰無法將吉格特背到四樓。也想在城里租房,可吉格特不同意,他說草原上舒服,城里的空氣,人戴著口罩都能聞到一股說不清楚的味道。

    做康復時,中午在外面買點熱粥、餛飩、面條之類好消化的食物。醫生再三叮囑,飲食一定要清淡。

    吉格特的飯量不如以前,最多吃半碗。剩下的阿勒騰就包了,不夠就吃點馕或者包爾薩克。她不是一個在吃上講究的人,隨便對付一下就好。

    吉格特視力減弱后,他努力調動聽力捕捉信息,根據腳步輕重、話語腔調等判斷來人是誰。他的另一個法寶是嗅覺。通常認為女人的嗅覺靈敏,可阿勒騰不得不佩服吉格特的嗅覺遠超過她——只要一種味道或氣味被吉格特聞到過,再次出現,他立馬就能說出來。

    “你是狗鼻子。”阿勒騰說,“我沒說錯吧。”

    “你說錯了,”吉格特說,“我是狼鼻子,比狗厲害多了。”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得意。

    這樣的對話,在屋里彌漫時,會讓凝重的氣氛得到緩和,甚至像一枚糖果進入口腔,讓庸常的日子,有了一絲甜蜜浪漫的滋味。

    吉格特在龍河市人民醫院康復中心已經做了一段時間的康復理療,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這天下午,阿勒騰的手機在包里響起來。她在給吉格特擦汗,運動時間稍長,脖頸就出汗。平時手機都處在休眠狀態。沒啥電話。那是誰呢?她放下毛巾,掏出手機。

    沒姓名的陌生來電。接,還是不接?猶豫兩秒,接了。

    “媽媽,我在康復中心。”是索萊的聲音。

    阿勒騰聲音抖動著說:“五樓,向左,第二間。”每個字歡快得像跳“黑走馬”(哈薩克族舞蹈)一樣。

    “索萊來了,”阿勒騰說,“來看你了。” 阿勒騰說完,掏出抽紙幫吉格特擦眼角,這段時間,他內火旺,眼角分泌物多。接著整理衣領。

    “又不是要見什么重要的客人,”吉格特說,“自己孩子,用不著這個樣子。”他說得很輕松,手卻把衣襟拽兩下,盡量挺括,把吊在下面的腳收回到踏板上。過去他對孩子是有點嚴格,在家待的時間少,跟孩子在交流上不及阿勒騰。阿勒騰不知所措地望著門口。

    索萊進來了。老樣子。

    “跟爸爸說說話。”阿勒騰說,聲音急切而激動,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

    “早就聞到他的味道,”吉格特說,“是不是還長胖了?”他眨著眼睛,雙手捂著膝蓋,努力控制激動的心情。他盼著索萊能有結實的身體,男人沒有好身體扛不住生活的折騰。他的人生才開始,以后的路還長著呢。

    “別站著,坐吧。”阿勒騰把墻邊的一個綠色塑料凳放在吉格特身邊,拿著杯子轉身出來了。她想去開水房接點熱水,給索萊喝,或者給吉格特喝,杯子里沒水,她的嗓子也有點發干。

    阿勒騰還沒有走到開水房,就聽到索萊喊:“我包里有礦泉水。”

    她轉身看著他,快步返回來,看到他眼眶濕紅。

    “這次回來能待幾天?”吉格特問。臉上笑容茂盛,他很久沒有這么開心。阿勒騰清楚,漫長的康復治療中,他總懷疑療效,看不到希望,情緒焦躁不安,甚至有輕生的念頭。給她添的豈止是麻煩,簡直就是讓她遭罪。

    “三天。”索萊沒有多余的話,心事重重。

    這一點阿勒騰并不意外,從小他的話就不多。

    吉格特自我檢討過,說在索萊最需要爸爸陪伴的時候,他缺席了。沒辦法,吉格特接到一項重大工程,在大山里面,一去三年多,中間回來過幾次,每次三五天。外出補貼高,掙錢多,兒子課外補習班的費用就不用發愁了。

    “人的性格是天生的,不是父母能改變的。”阿勒騰對吉格特說:“再說,你掙錢是為了養家。”

    后來,吉格特提前病退,工資比同事拿得少,有了過緊日子的準備。過去吸煙不說,隔三岔五喜歡跟幾個人喝酒,主動買單。退休后,這些都主動戒掉,幾個親密酒友常來纏他去喝酒,有幾次買了牛骨頭、椒麻雞、油炸花生米等拎著到家里,毫不客氣地擺在餐桌上,拉開架勢,要大喝一場。他客客氣氣地陪著吃,滴酒不沾。后來這些人不來了。他甚至不喜歡跟過去的朋友同事交往。除非至親好友家的紅白喜事,其他應酬極少參與。

    回憶春潮般拍打著阿勒騰和吉格特的心窩。

    兩天轉眼過去了。

    吉格特跟索萊沒說什么話,多數時間都在沉默中度過。

    阿勒騰努力想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沒話找話說,但索萊不會接話,實在要接不過去,也只敷衍地“嗯”一聲。按說外出打拼需要與各色人等打交道,他的話這么少是如何應對的呢?

    早飯后。天空灰黑。

    吉格特揉著太陽穴,說頭暈,不想去做康復,天氣也不好,明天去,想再睡一會兒。阿勒騰同意了。他臉色跟窗外的天氣一個顏色。阿勒騰把他攙扶到床上,蓋好被子,輕輕退出來,關上房門。

    “有項緊急工作要處理,”索萊說,“今天回去。”聲音果斷低沉。從衣架上拿下背包,挎在肩膀上。

    “一天,一天都……都等不及了?”阿勒騰問。她說話的氣息有點弱,無法說一句簡單完整的話。她的手不停在圍裙上蹭來蹭去,心情急躁不安,又有點激動。

    “急事,”索萊說,“非走不可。”語氣堅定,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阿勒騰想送索萊去車站,他拒絕了。說已經約好了車。她沒有堅持,過去可不是這樣,她說了算。現在不同了,他說走就走,不是她所能決定的了。

    從那天起,加重的空寂能掀翻屋頂。阿勒騰開車駛出院子,一路向南,她給吉格特說去采點蘑菇回來,車駛入馬路沒多久,她臉頰上的淚珠順著脖頸溜進胸膛,亦如索萊小時候,受到驚嚇,不管不顧撲進她懷里一樣,他通常把頭靠在她的胸前,不偏不斜,剛好在雙乳中間。她摟緊身子發抖的他,安慰他說,“不用怕,媽媽在。”

    難道這淚珠是索萊的化身!

    車子繼續往前,轉過五六道山彎,藍天笑臉相迎,藍得像母親曾經搭過的一塊頭巾。后來母親把這塊頭巾送給她,她舍不得用,疊好裝入塑料袋,放入箱子。母親從沒有為她們幾個孩子的事情發過愁。

    她想,不管怎么樣,我還有吉格特。

    車窗前出現一片銀波浩蕩的水面,這就是克瀾灣。車到停車場,欄桿簇新,有兩輛嶄新的轎車,看樣子是來游玩的。她低頭尋找紙巾,沒找到。只好雙手搓了兩把臉,擦干淚珠。通過倒車鏡看一眼,雙眼輕微紅腫。停幾秒,繼續往前,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這副樣子,哪怕是陌生人。

    阿勒騰給索萊打電話,“索萊,你在那邊怎么樣?”

    “我挺好的。”索萊說,“你們保重。”

    不等索萊繼續說話,阿勒騰主動講述家里的情況:“你爸爸在做康復,扶著欄桿可以走二三十步,說不定,你下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能走得更穩。哦,忘記告訴你,也有糟糕的事情,我春天養的那幾盆玫瑰花死了。都怪我,沒有照顧好它們。”

    “這算不了什么大事,”索萊不以為然地說,“再買幾盆。”

    電話那邊有嘈雜的聲音,聽得出那邊很亂。

    “先掛了。”索萊不等她再多說一句。

    白樺樹的葉子黃了。楊樹葉子落了。一場大風后,樹枝禿了。悄無聲息中,雪來了。

    冬季安靜漫長。百無聊賴。

    阿勒騰蜷縮在靠窗的炕上。這間屋子是索萊睡過的,半間屋子是炕。她向右側臥著,身后墊著兩個厚實的靠枕,懷里是抱枕,這些都是結婚時母親送給她的結婚禮物,她用東西很細心,快三十年,完好如初。

    吉格特眼睛不好后,阿勒騰就不看電視了。她買了一個巴掌大的收音機,紅色的那種。打開后,調低音量,怕影響他休息。山里可以接收的電臺就那么幾個,不過也能打發一些無聊的時間。

    電臺里有一檔“愛心屋”的節目,主要是精神科醫生講解抑郁、焦慮等情緒對人健康的影響。醫生在電臺里一再提醒,對每一個有癥狀的人來說,到醫院做全面系統的檢查是很有必要的,在此基礎上才能準確判斷是哪一種情況。治療是綜合的,物理治療、心理治療、藥物治療等。

    阿勒騰把收音機攥在手里,像是攥著什么醫學儀器,正在給自己體檢。她在心里逐項對照醫生說的內容,搞不懂到底是自己有病,還是吉格特有病,抑或是索萊有病。播音員甜美的聲音,讓她聽著很舒服。腦海里出現意想不到的情景:一條彩虹的兩頭,她和吉格特手牽著手,從左邊慢慢走;索萊和新婚妻子從右邊緩緩走。空中無數只喜鵲叫個不停,還有百靈鳥也在旁邊歡呼雀躍。這么多的鳥,在草原可沒有見過,它們商量好的,都來湊熱鬧。

    ……

    (節選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8期)

    【作者簡介:天野,本名段蓉萍;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清明》《青年作家》《西部》《綠洲》等刊;著有散文集《古牧地紀事》《回望乾德》《在菜子溝醒來》,短篇小說集《玉西布早的春天》《睫毛上的人》等;現居烏魯木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