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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4年第9期|沈軼倫:屬龍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9期 | 沈軼倫  2024年09月13日08:22

    1

    爺爺不吃蛇。所以這東西不能進門。連帶著,所有蛇形動物:黃鱔、鰻魚一律不進我家門,后來連泥鰍都上禁單。一九八四年,我八歲,上小學,生物課布置周末作業,要寫觀察日記,觀察蚯蚓。黃梅季的上海,連著下了兩三周雨,等不了放晴,雨小些的傍晚,我就穿著雨衣帶著花鏟和水桶去襄陽公園。蚯蚓糞是顆粒狀的小土堆,一簇簇顯眼地高出草坪。到處都濕透了,根本不用費力尋。順著這標志物往下一挖,五條肥嘟嘟的蚯蚓驟然暴露在空氣里,避無可避。我把它們捉進水桶。一起翻出來的還有西瓜蟲?;▔瘱艡谏吓手翘橄x和蝸牛,我用花鏟把它們扒拉到地上,啪嗒啪嗒,一切登峰的努力歸零了,但它們不出聲,或者其實喊叫了我也聽不到。它們只是緩慢舞動觸角,掙扎著擺正身體,想再次確認前進的方向。

    公園里空無游客。仿佛一夜之間,花壇變成了繡球的主場。小徑兩邊是兩汪藍紫色的湖泊。碩大飽滿的花球,起伏的浪。我提著水桶站了一會兒。我的背后是一排玉蘭和香樟,鳥躲起來避雨,蟲也沒有聲響,只有風吹過,把高處枝葉上的積雨吹落,像一陣定點的大雨,落在我的雨衣上。一滴一滴的大珠子,在我的帽檐上砸出異常清晰的聲響。遠眺小徑盡頭的六角亭,氤氳中矗立,不像人間景物,我忽然想到樓下鄰居陰老師曾和我媽媽說過,襄陽公園解放前是墳場,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害怕起來,立刻扭頭跑出了公園。

    淮海路上有車來往,一派城市日常景象。一隊騎自行車的人停在我身邊時,我看著他們,想確認雨衣斗篷下他們的形體是否真的是人類。等信號燈由紅轉綠,我一路小跑回家,努力把一切甩在身后。我沖進弄堂,奔上二樓,用力蹬著木梯發出聲響,引得我媽出來訓斥。這熟悉的訓斥聲叫我感激莫名。我胡亂脫下雨衣,掛在樓梯扶手上,媽媽一邊數落我,一邊捧著干毛巾過來擦我的頭發。我隨著她的手勢擺著頭,低眼看雨滴從我的雨衣上滴落,落在水桶里,蚯蚓褐色的身體一拱一拱。它們也來自地下,我想。

    我把蚯蚓放在空鞋盒里,放了點土、草和樹葉,擺在二樓陽臺擱板上。旁邊是兩盆枝葉肥厚的寶石花,兩盆月季,還有曇花、石榴、蘇鐵、菖蒲并半架薔薇,還有一棵樣子古舊、長在大石盤里的歪脖子松樹盆景,下面有一個坐在蒼苔上的“孤舟蓑笠翁”和一個趴在牛背上的木雕牧童小人。

    我和蚯蚓說,現在這里是你們的新家了。

    爺爺一天里總有半天,是在這個陽臺上待著。他在澆水、換盆、培土,或者自制漚肥。遇到葉片上長了蚜蟲,他用我奶奶夾眉毛的小鑷子消了毒,去一只只挑下。他不舍得扯下病葉。爺爺一輩子沒有下過廚,但遇到奶奶或者我媽做蛋類的菜,他會守在水斗邊上,拿一個白瓷盆,靜靜候著,像等待新出籠的包子一樣,笑瞇瞇等著她們扔出廚余垃圾,他就收攏蛋殼,裝在白瓷盆里,哼著什么走到二樓。在陽臺上,他把蛋殼逐一撿起來,對著天光轉動,觀看里面殘留的蛋清。

    他總帶一點笑,叫我到陽臺上陪他,看他或者幫他把一個個蛋殼倒伏,扣在花盆里。我說,爺爺,你哼的什么歌。

    爺爺說,小妹妹坐船郎啊搖槳。我說,啥,小妹妹坐船,狼搖槳?是大灰狼和小紅帽嗎?爺爺笑,說,不是大灰狼的狼,是男兒郎的郎呀,哎呀我的普通話里有口音對不對?

    我于是總想著那條有一位灰狼船夫搖著槳的小船。從哪里搖過來的船啊?我問??隙ㄊ菑募闻d老家來的船呀。爺爺答。

    我舉起花盆里的蛋殼說,爺爺,你看這像是從泥土里冒出的大白蘑菇。他笑瞇瞇說,對呀,像蘑菇。我說,爺爺,花也要吃蛋嗎?他笑瞇瞇說,對啊,小辰吃蛋,長力氣,也讓花吃。

    所有植物,不管開不開花,他統稱為花。別人都不可以碰爺爺的花,但我可以。在他面前,我怎么樣都可以。我小時候把石榴剛開的花摘下來,他都沒說過我一句,只說,留著石榴花,秋天會結果的呀。

    媽媽一邊幫我擦頭發,一邊說,這種扭來扭去的蟲,我們家門不讓進的。我說,蚯蚓不是蟲,對花有益的。爺爺不會講我的。媽媽說,好的好的,你懂得多,不是蟲,難道還是龍?

    我說,蚯蚓是環節動物,是無脊椎動物,想了想又說,只要是我要的,爺爺都會說好的。

    2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一個傍晚時分,爺爺在陽臺上澆花。樓下公交車站,來了一個采訪結束準備候車回報社發稿的《解放日報》攝影記者。

    記者抬頭看到一個在家也梳三七分背頭、白襯衫紐扣扣到頜下的男人在二樓澆花,頓時有了靈感。記者上門自我介紹,然后讓爺爺重新到陽臺澆花。記者到隔壁樓二樓陽臺,從同一水平線取景,給爺爺拍了好幾張特寫,翌日登在《解放日報》第三版:群眾愛花的趨勢在增長。這是上海退休工人孔祥楣在自家陽臺上澆花。地點就是我們在襄陽南路的家。

    “這是小辰出生前一天的事啊?!睜敔斦f。我聽他提這件事聽了幾十遍。那時拍照是大事情,上報紙是大事情,被采訪是大事情,大報記者是大人物。爺爺一邊澆花,一邊在陽臺上問我,“小辰長大也去報社做記者好不好?”

    我說好啊。

    夜里看報紙,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五日,《解放日報》招聘編輯、記者三十名,經營管理工作人員十名。上海新聞界刊登啟事公開招聘人員在新中國建立以來尚屬首次。

    爺爺指給我看。我說,都聽你的,爺爺說什么就是什么。爺爺摸了摸我的頭。

    我們在襄陽南路甲弄的家,是一幢獨棟別墅,一共三層。東面臨街;北面是淮海中路,南面是復興中路;西面汾陽路上,有上海音樂學院。我們住的這幢樓的一樓鄰居陰老師,就是上音畢業的,混血兒,半張俄國人面孔。日常不開火,總買黃油,吃冷火腿夾面包。我媽說陰老師的正式工作是交響樂團的豎琴演奏員。我從沒聽過她彈豎琴,只知道她在家開班授課,教附近的小孩彈鋼琴。我媽一遍遍聽著《哈農》,懷了孕,到六個多月,她流產時發現是個已經成了型的男胎。后來樓下換了曲風,改教《小步舞曲》,又早產,生了我。她和我爸在醫院猶豫三天,直到出院時才告訴了奶奶結果——都不敢直接打電話給爺爺。因為我爸在機關上班,那時公職人員要帶頭遵守計劃生育,那一胎就是我了。我剛一出生就像占了便宜,好似把我哥屁股還沒坐暖,或者我弟本來要來的名額給占了。我成了我爺爺期盼的三代單傳的男孫的落空。

    那是我讀到小學,識了字,翻了我媽藏在床頭柜里的日記本看到的段落表達的意思:“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醫生護士北上支援,婦產科缺人手,我只能睡在走廊的加床上。生好小囡,我去上廁所,昏死在里面,被一個病人家屬攙出來。醒過來看見老孔,老孔很緊張,猶豫半天,說不敢給老爺子打電話。”

    老孔是我爸,令字輩。按譜系,我的名字里,兩個字就沒有商量余地了。孔德什么?“老孔打電話和婆婆說了,晚上老爺子和婆婆來接我們出院。老爺子抱孫女,說叫孔德辰。他說,天干地支,辰字代表的是屬龍。老爺子又說,原先說望子成龍,女孩也是一樣的。”那天我媽好像做了什么錯事,但最終被大人寬宥的小孩一樣,幾乎喜極而泣。我不理解她的憂慮。

    記得五歲時我生肺炎、去醫院吊針又感染了腸胃炎,反反復復一兩個月,大人就讓我向幼兒園請假待在家里。但樓下陰老師家的門敞開,來上鋼琴課的孩子進進出出,有一個學生生著水痘,又感染了我,我在家發起燒來??旌玫臅r候渾身水泡在結痂,奇癢難忍。那時爸爸媽媽和奶奶都上班,已經退休的爺爺成日在家,所以全程是爺爺陪我。爺爺怕我撓破水泡留疤,一整天一整天抱著我不撒手。他舍不得讓我吹風,就抱我坐在陽臺口的窗內,隔著玻璃讓我看外面的天空。他隔著衣服拍我發癢的地方,從手臂拍到腿,再拍上來,循環往復。拍重了怕我痛,怕輕了又怕不解癢。他念叨了又念叨,說小辰快點好起來,小辰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給你摘下來。

    漸漸,我感到一滴一滴的大珠子,在我的衣襟砸出異常清晰的聲響。

    我被拍得迷糊欲睡,就說,那爺爺去摘呀。

    那個周日,爸爸媽媽不上班,爺爺就出門,早飯也沒吃就去襄陽公園門口找花農討價還價。午飯時分,他提了兩盆月季花氣喘吁吁上二樓。一棵是香云,開朱色花;一棵是綠野,花朵大過爺爺張開的手掌,開豆綠色花,泛淡淡黃光。爺爺叫我媽不要燒菜了。他讓她抱我到陽臺上看他把新買的花翻進自家花盤。奶奶說,有勁嗎?小囡生病,你出門去買只雞來燉燉就算了,倒拎兩盆花回來。我媽說,老爺子辛苦,老爺子別忙了,這一陣顧著小孩,你都瘦了,今天快去歇歇。

    爺爺擺手,然后兩手捧起新買的花,用視線示意我看,他興興頭地說,月季也有一個月字。對不對。

    小辰,這是爺爺給你的月光。

    3

    襄陽南路兩側,都植梧桐,靠墻一溜小店,拉毛圍墻里頭是民宅,露出高高低低的西洋屋頂。

    襄陽南路甲弄的別墅大門,在弄堂進門往北,三級弧形臺階上去,紅綠白三色馬賽克地磚鋪出綬帶相交的圖案。鐵門上是雙葉花造型拼成的圓圈,推開進去,是一間玄關,豎著一座落灰的落地鐘,早就不走,也沒人處理,自我記事開始,指針總是停在十點零六分。鐘腳下,排著我爸的男式自行車,和我媽與陰老師的一紅一紫兩輛女士自行車,邊上堆著從地板到天花板的蒙著布的紙盒,天長日久,已看不出布本來的顏色,也似乎從來沒有人去開過這些盒子。在電燈開關上方,掛著三個顏色樣子大小各異的信報箱。上面分別用圓珠筆、墨汁和油畫顏料寫著陰、孔、梅。

    從玄關往西,是進廚房的入口,玄關往東進,就住著陰老師、她的兩具鋼琴和一架豎琴。二樓兩間房間,大一些的那間,是爺爺奶奶的房間,小一些的那間,帶著陽臺,是我和我父母的房間。二樓最南端是盥洗室。三樓住著梅家的人。爺爺說,原先整幢別墅都是梅家的。

    都是梅家的,那他們人呢?爺爺說,解放的時候,這幢別墅政府接管。梅家父母出國了,兩個兒子里的老大去香港了,只剩下小兒子一個人住在三樓。我說,為什么我從來沒見過他?爺爺說,那個小的說是好像在外地,偶爾才回來,所以你沒見過。奶奶說,梅家老二早回來了。他大學畢業分配去“小三線”當醫生,今年政策是“小三線”職工能回滬了,他住進來了,你們都沒看見嗎?我清早看見他下來倒馬桶的。

    那我們算住在梅家?我問。奶奶說,哎呀,什么話。

    盥洗室和廚房理論上是全樓合用,但梅家接了水龍頭上去,他家吃飯,也是單獨在三樓閣樓搭了小廚房,因此和我們從無交集。他只在周末某個清晨下樓。他存在著,我偶爾能聽見天花板上的腳步聲。

    我走到二樓走廊盡頭,看了看通往三樓的樓梯。上面的那個世界是什么樣的?像媽媽看的電影。像《納尼亞傳奇》里的小孩站在壁櫥前;像德國市民發現地窖里的猶太人;像簡·愛看見閣樓里的瘋女人,而那個女人,才是莊園的女主人。

    真正和我們合用廚房的是陰老師。她一下午不間斷要上五個鐘頭的課,每一個小時一班學生。有時下一堂課的學生來早了,就坐在廚房等她。家長和學生看到我們,會客氣地點點頭,遞上帶來孝敬陰老師的罐頭和易拉罐。

    陰老師常年吃這些:紅腸、面包、水果和魚肉罐頭——早些年吃罐頭還是寬裕生活的象征。她也喝可樂和粒粒橙,那時候有易拉罐也算是寬裕生活的象征。她只偶然用灶頭熱一下牛奶,等于把整間廚房都讓給我家。因此我們也就不計較她到二樓上廁所洗澡,總是弄得滿地水。

    “看看這個晚上進樂池穿演出服的人,多少登樣,誰知道她上完廁所老是沖不干凈,大便黏在壁上,洗完澡滿水槽的頭發?!蔽夷棠膛e著馬桶刷一邊用力刷馬桶,一邊抱怨陰老師。我大致知道,陰老師獨居,聽說早年和團里的單簧管手結過婚又離婚,有個兒子跟著前夫在美國。

    “一點不是過日子的人”,我聽到我媽背后說陰老師。倒也不是批評,更多是帶著一點疑惑,好像是說這樣也能活著嗎?不每天買菜做飯下廚房的日子也可以算活著么?我媽說,什么樣的人能和這樣的女人過日子呢?但她活著呀,也活得挺好。身上行頭一套又一套,在家也穿著高跟繡花拖鞋。當然,這樣的談話到最后,總是以“她是老外呀”結束。有時候說這句話的是我奶奶,有時候說這句話的是過來做客的姑媽,大家聽到這句結語都會點頭稱是。她們把陰老師和她們的不一樣歸了因,似乎陰老師的做派,就對她們的生活減少了挑釁。

    我們互相不串門。印象里,陰老師只進過我家門一次,說她的吹風機壞了。她用毛巾包著頭,粉色浴袍外披著米色羊毛短大衣。那是圣誕節前的晚上十點,我媽帶著我已經睡下了,聽到她敲門叫,孔師母,幫幫忙,孔師母,不好意思。她的上海話帶著一點老派的尖團音。

    那天我爺爺奶奶早就關門睡了。爸爸出差不在家,我媽就讓她進門。我媽在床邊鋪了一條舊毛巾毯,當作坐墊,陰老師一進來就自自然然脫了外套,坐在上面,好像這里是她的臥室似的。為了插電吹風插頭,我媽把床邊臺燈插頭拔了。于是屋內,只剩下取暖器的黃光照明。

    陰老師放下頭發,嗡嗡吹著。那是一頭中長卷發,她平日里總是盤起在后腦勺,前頭露幾縷蜷曲的褐色劉海,現在后頭的發絲全部放下,才見里頭都夾著灰白。

    我從被窩里起身,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化了全妝,口唇鮮紅,下面兩頰微微凹陷,覆蓋著橙色的腮紅。我的生活里鮮少見到化妝的女人。

    “把小辰吵醒了,不好意思?!标幚蠋熣f。我媽說:“不要緊,小孩子閑著也是閑著?!?/p>

    陰老師說,既然閑著,來學鋼琴。她關了吹風機,把我的手從被窩里拿出來細細看。她說,小辰手指頭真長,看這三節,又拉開我的拇指和小指,說,可以跨八度,怎么不來學琴?我立刻接口,說,我媽講的,琴童都要被揍,我可不要被揍。

    我媽說:“她爺爺寶貝孫女,哪里舍得她吃苦,我看其他小孩學琴,哪一個不是眼淚泡大、大人把尺打斷?”

    陰老師說:“不是這樣的,其實要吃苦的事情都不能長久的。學藝術,要看天分,要看緣分,有緣分的,不會覺得苦。反而平常日子覺得苦的時候,自己彈彈琴,就高興了,這樣才能真的把琴學好。中國人老是教人要吃苦耐勞,好像忍一忍什么都有了。其實真的受罪的事情,沒人能堅持的?!?/p>

    我說:“我陪爺爺種花就不覺得苦,我們每天下午還要去襄陽公園散步的。走很久也不覺得是吃苦。”我媽說:“這倒是,她小時候,和我們走路,沒走幾步就要抱,跟著她爺爺去公園走三個小時,也能自己走?!?/p>

    陰老師問,小辰現在幾歲了?我媽說,屬龍的,又說,小辰爺爺也屬龍。家里兩條龍。

    陰老師說,屬相一樣啊,所以合。陰老師指著我說,我也屬龍,比你大四輪。又指著她自己說,我比孔老爺子小一輪。想想真可怕,我們都是前朝的人了。老古董了。

    屬龍很好的,我說。爺爺講,龍最厲害,龍代表皇帝。陰老師笑起來,說,早就沒有皇帝了。就是因為俄國沒有皇帝,所以我外公外婆到中國來了。

    我媽媽說,聽說那時候俄國過來的,都是皇親國戚,都是貴族。陰老師一定是伯爵男爵家的小姐。

    陰老師說,什么爵?一蹶不振的蹶吧。

    陰老師說,到了中國一看,這里也早就沒有皇帝了,大家平等,一樣說上海話,一樣燒煤爐,一樣倒馬桶,我外公到上海,人家叫他羅宋癟三,好在小時候家里的法國家教教過他音樂,他就在工部局樂團拉小提琴,看到另外一個拉大提琴的男生,越南華僑,會說法語,談得來,就把我媽嫁給了他。

    陰老師說,怎么辦,強龍不壓地頭蛇。

    我媽媽笑起來。陰老師也笑了。我也跟著樂。我媽說,從來沒有問過陰老師,老家還有親戚嗎?

    陰老師一愣,像是在辨別“老家”兩個字的含義。想了一想,說,俄國我從來沒有去過。我爸爸家說是越南華僑,從他開始已經生在上海了。他都沒去過越南,我也沒去過。我生在上海,搬了幾次家來來回回都在襄陽路,住了幾十年了,將來死在這里,這里就是我的老家了。說完,她替我掖一掖被角,用滬語說:“阿拉上海人,哪里也不去。小辰說是不是呀?!?/p>

    她用滬語說:“家,是屋里廂,也是屋落頭。落在這里。”

    她吹干了頭發,又一下一下用手梳理兩鬢,用手指不斷繞著卷來吹著。她的面孔扁平,但眼窩深邃,睫毛異常長,顯出異域基因。她高舉手臂擎著電吹風,露出浴巾里大片白花花的胸,上面布滿雀斑,最后露出大得驚人的深色乳暈。她并不在意,甚至沒有要拉一拉領子的意思。倒是我媽別過臉去,有些手足無措。我想我們都是女人,無所謂吧。電吹風的風,熱烘烘吹過來,把陰老師身上剛洗過澡后濃烈的香精味,一起帶過來。暖氣的黃光,讓屋內的我們有了一種圍爐夜話的意思。像書里寫的外國人過圣誕節的夜晚。我只覺得有趣。

    陰老師吹好頭發,道謝起身,把吹風機插頭拔下交還我媽。我媽重新把床頭燈插座安好。房間亮起來,像剛才發生的爐邊對話只是我的想象。敞亮白光下,魔法消失,陰老師看起來是個十足的老婦,涂了粉的面孔溝壑清晰,和下面的粉色浴袍產生反差。她說晚上有費城交響樂團的朋友到上海,去酒吧坐坐。

    第二天我爸出差回來,進門時皺著眉頭在地上來來回回看了半天。我媽說,尋啥?我爸說,地板上怎么有小洞。又不像老鼠咬的呀。奇怪了。

    我媽也蹲下來研究半天,也連連稱奇。她沿著小洞位置從門走到床,又在床邊靠床頭柜前的地面看見兩個格外清晰的小洞。洞口清淺干凈。應該是新弄出來的。她忽然直起身來說,這是陰老師的高跟鞋。

    哎呀,我媽拍手道,陰老師是穿著高跟拖鞋進來的。我媽跌坐在床沿上,演示說,陰老師一邊吹頭發一邊側過身這樣和小辰說話,肯定是這樣,腳后跟扭啊扭,竟然鉆出這么兩個大洞。

    我爸搖搖頭,指指隔壁,意思是不要叫爺爺奶奶聽見。我媽紅著臉,從我爸爸手里接過行李包。

    入夜,媽媽和爸爸說,和陰老師熱絡熱絡,以后送小辰也去美國念書。畢竟是美國啊。

    爸爸不接話,他說這次出差,隨機關出去開會,說到年底滬港經濟發展協會成立。又說,國務院批準擴大上海經濟區。以后上海還要造高速公路。

    爸爸,出國潮關鍵在個潮字。漲潮就有落潮。很多事和股市一樣,會買的人買在低點。

    媽媽又說,陰老師每次洗完澡,浴室下水道都會堵塞。別看別墅鋼窗蠟地,但到底已經是老房子了。

    我爸翻身說,好了,睡吧。我就和你說一句,新政策出來了,以后有上海常住戶口的職工,都可以申請購買商品住宅。媽媽支起身子說,不分房了?自己買?。肯氩怀觥?/p>

    我爸說,有什么想不出的,這套別墅,不也是梅家的人當年自己買下的嗎?

    4

    蚯蚓每欲往前一步,先把身體緊縮起來。

    沒有尖牙利爪,連硬些的殼也沒有,這么毫無防御力的生物,居然也能在自然界代代存活下來。在地震來的時候,會不會比人類更早感知地球的異樣?

    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一日夜里,南黃海發生六點二級地震。我們奔下樓梯的時候,陰老師也披著衣服出來了,街面上都是人。大家議論著自己感受到的暈眩,還有人說到一九七六年的大地震,我怕極了,拉著媽媽一直跑,跑到襄陽南路和復興中路交叉口,我停下來回頭看我家。

    遠遠地,我家小樓像夜色大海里一艘小舢板。只見三樓曬臺上亮著一點紅光。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那一點亮光屬于三樓的梅家老二。他沒有下來逃命,他在抽煙,他趴在窗口,靜靜看著我們滿街跑。

    第二天一早,姑媽趕過來看爺爺奶奶,也帶來了表弟。我平時鮮少有小伙伴,看到弟弟來了,興致勃勃把五條蚯蚓分組,獻寶一樣給他看:蚯蚓一號,蚯蚓二號,蚯蚓三號,都懶洋洋的,總是不動。還有兩條到處爬,是活躍組。我每次打開鞋盒,它們倆就先探出盒子邊緣。我們把它們從土里拿出來,讓它們在我們手里爬,或者拎著它們仔細分辨,到底哪里是頭,哪里是尾。

    蚯蚓努力翹起尾巴,徒勞扭動。

    陰老師在樓下叫我,小辰下來,給弟弟拿蛋糕上去吃。她的學生考級成功,送了一整盒面包店的鮮奶小方蛋糕來。平時我們過生日,買的蛋糕一多半還是人造奶油。鮮奶真香啊。陰老師打開那一盒蛋糕時,那雪白的奶油簡直把整間廚房都照亮了。陰老師又從冰箱拿了兩罐可樂給我,我接過就要上樓,陰老師說,慢點。

    她從碗櫥取出兩支玻璃杯,打開可樂倒了兩杯。我伸兩手去拿。陰老師又說,急什么,等一下,小辰。她打開冰箱冷凍格,取出一盒冰磚,拿勺子剜出兩只白球來,在兩杯可樂上各放了一枚。再從抽屜里抽出一包吸管,在兩支杯子里一邊塞上一根。這才說了一聲,待客嘛,考究點。于是示意我,可以端走。

    廚房里的收音機開著,廣播里說,地震沒有造成大規模房屋倒塌,但有不少人因為恐懼跳樓導致傷亡。

    這一切差點就不存在了。我端著餐盤,小心翼翼地把這兩杯可樂和兩盒蛋糕端上二樓。這玻璃杯,這冰淇淋,這蛋糕和整間屋子,旦夕之間都可能被夷為平地的。我這么想著,一邊走到房間,只見陽臺上,表弟正一臉專注在拿花鏟往里頭戳,一邊呼呼用力。我頓覺不妙,把餐盤往床腳一放,沖過去看。表弟抬頭,笑嘻嘻說,姐姐,幫你把蚯蚓變多了。

    我低頭一看鞋盒內,五條蚯蚓都被腰斬,熟悉的小伙伴,變成一盒陌生的扭動的東西,我尖叫一聲,一把把表弟推倒。他頭撞在陽臺墻上,沉默幾秒,只見他慢慢伸手摸著后腦勺,臉色從懵住到漲得通紅,像慢速播放畫面那樣,他咧開嘴,良久,哇地哭起來。

    接著,樓梯下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大人在下面問怎么了。我氣得說不出話,回頭看見床腳的可樂,拿起一杯就澆在表弟頭上。冰磚球滾落在他胸口,化開了。等我回身,撞在大人身上。是爺爺過來了。他一把把我拉到隔壁他和奶奶的房間,關上了門。

    隔壁弟弟的哭聲,我媽、奶奶和姑媽的聲音都隱去了。

    我覺得渾身發抖。一陣涼意從腳底躥上來,頭卻是熱的。積攢了一晚的恐懼,沒睡覺的疲倦和憤怒一股腦淹沒了我。

    爺爺雙手撐著我的肩膀,等我很久很久,方緩緩說,蚯蚓切斷也能活的,你知道吧。

    我說我知道。但我不要蚯蚓變多,我要原來的那五條。我就要原來的五條。

    爺爺說,小辰心疼了對嗎?我點頭。

    爺爺說,你是舍不得蚯蚓被表弟這樣切斷,你覺得蚯蚓會痛,對嗎?

    我大力點頭,眼淚涌出來。我說,我要把弟弟也切一半。

    爺爺摟著我,我把鼻涕眼淚都糊在他肩膀上。

    爺爺說,不要生氣了,我和你講,他不是我們家的人。

    我說,誰不是我們家的人。

    爺爺說,你表弟啊,他跟你姑父姓的呀,不是我們姓孔的。只有你姓孔,只有你是我們家的孩子。我們家的孩子,曉得護生。

    爺爺說,以前我的媽媽在家,吃長素,打蒼蠅打蚊子,都不會拍死的。她總是空握著一個拳頭去打。像這樣。他伸出兩手向我演示。就這樣一拍,把蒼蠅蚊子合攏藏在手心里,不捏死,她就這么攏著手走到窗邊,把它們放走。

    歇斯底里地一頓大哭,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長跑了一大圈回來,精疲力盡。其實我哪里也沒去。我就靠在爺爺懷里。他坐著,拍拍膝蓋,讓我坐在他膝蓋上。我抓著他手,捏著他手背上松弛的皮,一捏能捏起好高,放下,再捏起來。

    他說,我們家有錢,以前窗下,就是一條河。那條河,是我們家祖上當了翰林,退隱回嘉興時挖的,叫孔家蕩。上面還有橋,是尊孔橋。我們家有五進的房子,翰林宅邸,傳到我,是獨生兒子,又是三房合一子。要是還在,那些都是你的,因為都會給我,我都會給你爸爸,然后都是你的。曾祖母要是看到你多高興。你是我們孔家唯一的孩子。我們的大孫女。

    我說房子呢?他抬頭看看窗外,說沒啦,被日本人占啦。

    我說曾祖母呢?他繼續看著窗外,說沒啦,日本人殺死了,和我的奶媽一起,被扔進孔家蕩里去啦。

    我說后來她們葬在上海嗎?他說,我們是嘉興人,她們都葬在嘉興的呀。

    我說,不對,我們是上海人。爺爺說,我們是嘉興人呀,因為祖墳在嘉興。我是嘉興人,所以你們都還是嘉興人。小辰填籍貫一欄還是填浙江嘉興的。

    我說,嘉興在哪里,我都沒去過的地方,我怎么能算是那里人呢?爺爺說,我們劃船去。

    爺爺說,以前都是這樣的,劃船來上海,劃船去嘉興,半天就行了。我想著,在上??倸w是暫時的。我將來死了還是要回嘉興。劃船回去。

    我說,爺爺你別死。

    他說好的,我不死。

    我說拉鉤。

    他說好的。

    他的手來勾我的手。我拉著他的手指。然后又去捏他手背上松弛的皮。他看了看,說,我比你老六十歲,總歸是我先死。

    我抬頭瞪他。

    爺爺擦干我的眼淚,說,不講這些了,我們去看看你表弟。

    吃過午飯,姑媽帶著表弟先走了。我和爺爺上樓午睡。

    他先睡著,很快就一動不動。我側臉看著他,他在家也不肯打赤膊,熱天也穿短袖襯衫,睡覺穿一件白布背心。他背對著我,露出肩膀和手臂,上面點點紅痣和老年斑,隨著他呼吸起伏,好像浪不斷打著一個島嶼。漸漸,他睡得深了,呼吸聲也靜下來,我看不出他身體的起伏,忽然,我害怕起來。覺得他已經死掉。

    那一次,陰老師靠在廚房門口時,是這么和我媽媽和奶奶閑聊的,淮海公園以前是什么,你知道嗎?是英美租界工部局建成英美租界新公墓和法租界公董局建成法租界新公墓,合稱為八仙橋公墓。襄陽公園以前是什么,你知道嗎?是顏料商薛什么老板的家族墓園。

    我媽媽聽了一驚一乍,說,哎呀,真的假的啊,給陰老師講得這些公園我都再也不想去了。奶奶說,我記得襄陽公園解放前不是外國人的兒童公園嗎?本來不讓中國小孩去玩,不是還鬧過爭議嗎?后來才讓華人進。陰老師說,那是后來啊,最以前是薛家墓園,里面的花園,都是墓地花園。

    我用手貼在爺爺裸露的后腰上確認他呼吸帶來的起伏。我爬起來想查看他眼珠在閉著的眼皮下有沒有滾動。我越來越害怕,我覺得爺爺已經死了。他死了會坐船回嘉興去。我忍不住起身,翻過他的身體,去撥開爺爺的眼皮。

    他被驚醒了。一顫。見到是我,不惱反笑。以為是我頑皮。小辰,快點睡覺。又轉身睡去。

    但我其實已經經歷親人的失而復得。我重新躺回自己的枕頭上,眼淚慢慢從我眼角滑下來,把枕頭洇濕了。

    我擦了擦眼睛,翻身下床,到隔壁房間,走進陽臺,深吸一口氣,去看表弟的作案現場。鞋盒里的蚯蚓統統被切成兩半。五條變十條,蠕動著。我雙手捧著它們,想到那個我不曾見過面的曾祖母用兩手合攏捉蚊子的畫面,我把十條蚯蚓一一從鞋盒捧出來,擱在不同的花盆土層上。它們一接觸到泥土,立刻各自埋頭向下鉆。我總覺得這十條蚯蚓里,只有五條是真的,還有五條只能算前者的影子。

    可我已經分辨不出虛實。

    到了傍晚我再去看時,它們都消失不見了。也許都沉入土中,都活了下去,也許在我沒看到的時候,被經過的鳥叼走吃了。就好像,也許在另一個時空里,爺爺沒有逃到上海來。他的一部分,留在嘉興的翰林宅邸里,粉墻黛瓦,五進的樓閣已經破敗卻還有氣派。院子里種著石榴、曇花和雜草,門楣上刻著“夙志澄清”“謨明弼諧”的御賜的匾額已經模糊。

    奶媽牽著他這個三房合一子的少爺穿過森森的夾道,曾祖母放下手里的女紅,伸手摟著他,和他說,你要光耀門楣,所以叫祥楣。曾祖母又說,你屬龍,蛇是小龍,往后全家都忌口,都不許吃蛇,關照下去,黃鱔、鰻魚一律都不進家門,為少爺積德。

    蚯蚓是地龍。

    鯉魚躍龍門,就會變成飛龍在天。地龍要爬過多少寸土地,才能成為望子成龍的那條龍?

    對不起。我對花盆說,對花盆里的所有動植物說。

    晚風中,傳來淮海中路上的車聲。這是上海最熱鬧的商業街之一。一切恢復如常。今晚,樓下陰老師沒有上課,她剛買了彩電,叫我媽媽下去看電視了。

    5

    爺爺大概五十歲不到,就病退在家。我問他哪里不舒服,他說不出來,都不太好吧。他說,肝不太好,肺不太好,血壓太高,經常哮喘,人送稱號:阿垮忒。字面意思是,身體隨時垮掉。其實也是用上海話音譯英文“一刻鐘”,即身體差得只剩“四分之一”。

    這成了我學會的第一個英文。他還教我怎么抽藕絲、做印泥,教我怎么給皮鞋上鞋楦,上鞋油,教我分辨大衣的戧駁領、平駁領和青果領,教我怎么打算盤。他的一對襯衫金袖箍,我拿來當手鐲玩。哐哐當當,我手腕靠近,它們發出撞擊的輕響。我也把爺爺的算盤當滑輪,在二樓的走廊滑過來,滑過去。我爸看見,皺皺眉頭,一句沒說。

    爺爺說,她喜歡就讓她玩好了,反正我又不會再回銀行上班了。

    奶奶說,上什么班,成分不好,拖累兒子。還是病退回來,讓小妹頂替去工礦合算。小妹是我姑媽。

    爺爺像是沒聽見,帶著委屈小聲說,我本來也是想賺錢的呀。

    二十歲剛過,同鄉帶爺爺到上海來。爺爺先去南北行做學徒,學打算盤,后來在銀行當柜員,一直到退休。嘉興的翰林宅邸里,那個三房合一的獨子,坐船到上海來,成為了無數街道、無數里弄、無數房間里的一個小人物。他沒有成為什么騰云駕霧的人物,最后在陽臺上種種花。自然,也是沒賺到什么錢。但我喜歡這樣的爺爺,喜歡總是陪著我的他。

    爺爺有些地方,還是少爺做派,比如他總是穿得山青水綠,出門買個菜也像去赴宴。爺爺和我說,那時候剛來上海,為了去銀行上班不落面子,每天要用發油梳頭。有一次,我看見宿管在梳妝臺外的窗口曬著一罐油,當作是發油,揩了一指頭油抹開在頭發上,沒想到是宿管晾著新炸的豬油。

    他和我笑成一團。后來吃開陽面,奶奶挖了一勺豬油放在面碗里,我和爺爺說,爺爺,梳頭。他笑。后來吃餛飩,媽媽在空碗里放紫菜、蛋皮和豬油時,我和爺爺說,爺爺,梳頭。后來快要過春節了,家里人圍在火爐邊做蛋餃,爺爺捧著白瓷盤,在廚房口,等著我奶奶和媽媽扔出蛋殼,我看見媽媽用一塊豬油潤鐵勺,我和爺爺說,爺爺,快看,爺爺,梳頭。

    只有我倆總是笑成一團。

    然后我發現爺爺不笑了。從來不到廚房來的梅家三樓的男人從正門進來,穿過玄關和廚房,從我們的樓梯上樓了。他們平時都是走后樓梯的,奶奶和媽媽私語,今天怎么了?

    一九八五年的春節到來了。一起來的,還有梅家從香港來的大哥。房子即將落實政策還給梅家,梅家大哥回來,意思是要把整幢別墅收回出售。天花板上腳步嘈雜,有時能聽見梅家兩兄弟爭執。一個聲音高亢,一個聲音不斷在勸,大哥,小聲點,小聲點,小聲點。頭先的那個聲音就說,我怕啥,我怕啥,我怕啥啦……

    元宵節夜里,父親的朋友來看他,恰好梅家大哥從三樓下來開門看見了,當即對我爸的朋友發難,這里沒有姓孔的。怎么可能?那朋友全家穿著新衣服,手里抱著孩子,拿著過年的禮物,賠笑說,我是老孔老朋友,幾十年了,他們都住這里,我不會搞錯。一邊說,我爸的朋友指著打開的門后的玄關上掛著的寫有孔字的信箱說,就是這家啊。

    梅家老大說,這幢樓都姓梅。說完甩上了門。

    陰老師參加新春演出回來,聽我父母說起,都氣得不行。當即走到玄關口,把寫有“梅”字的信箱摘下,扔出鐵門。還是我爺爺看不過去,重新走過去下臺階,拿起來,再掛回原處。陰老師說,以后有人來找三樓的,我也說沒聽說這里住著這樣的人。

    爸爸、媽媽和奶奶都不響。半天,爺爺說,實在是,多謝陰老師。

    陰老師說,這里是房管所分到樂團,樂團分給我的。你說對吧,老爺子,這里也是小辰爸爸單位分給你們的房子,對吧。多少年做鄰居,大家識相,客客氣氣,有火別對我們發呀。

    最后一句話,她幾乎是直著脖子向三樓喊的。

    我媽媽也抱著我,對爸爸小聲抱怨說,我們都是公家單位分配住進來的,我們都是清清白白、正正當當住在這里的!我們又沒占誰便宜。就算現在落實政策,兇什么??!

    不管如何強調住在這里合法,過了年后,爸爸開始給書打包,媽媽把浴室里的瓶瓶罐罐收了起來。幾乎一直隱形在三樓的梅家,開始越來越多出現在我們這側的樓梯和廚房。有一天早上下樓,我看見梅家老二端端正正穿著西裝,坐在廚房里我常坐的位置吃早飯。我們對視了一會兒。

    一九八五年的五一節,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梅家的人出現在我家的廚房。這個梅家老二和我父親差不多大,像一個我想象了很久的書中人,忽然從書架的書上走下來。他戴一副厚底眼鏡,個子敦厚,下巴很胖,有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白。

    他氣定神閑,用我家的灶頭煮著咖啡,用我家的灶頭煎著黃油面包和香腸。他“小三線”回來在華山醫院做夜班醫生,獨身一人,沒有妻子,沒有孩子,只有一個香港回來的大哥。這兩個陌生人在我家,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像兩個盤桓不走的幽靈。他倆將決定我的家的命運。他們要把我的家賣掉。多么不公平啊。我瞪著他。

    他看了我一會兒,和氣笑笑,有一個剎那,他拿起一片面包下意識想遞給我,就像任何一個和氣的人看到熟人家的孩子時下意識會做的那樣。忽然玄關的鐘響了起來,我倆都是一震。鐘聲響了一下又一下,整整七響。整個木樓梯都跟著鐘聲發顫。是什么時候,那座鐘修好了?只可能是梅家人吧。等我重新看他,只見他已經低頭,在我家的桌前看報紙。

    停擺的時鐘重新開始走動。

    這一切讓我疑惑。比如說那張桌,還是我家的嗎?比如說我站在這樓梯上,我是入侵了嗎?梅家是從南京來滬經營珠寶的商人,他們一家在上世紀三十年代買下這幢獨棟別墅。陰老師的房間,原本是梅家的客廳。我們和爺爺奶奶住的二樓兩間,原本是梅家的兩間臥室。三樓原本是梅家放雜物的閣樓,梅家的這個老二,從小三線回上海待在閣樓上的時候,是用什么心情看住在樓下的我們?我在陽臺上又哭又笑,當我吵鬧的時候,當我抱著爺爺的時候,他是怎么看我的?爺爺在陽臺上種滿花卉綠植,被報社記者拍照登上報紙,報上寫著:這是上海退休工人孔祥楣在自家陽臺上澆花。究竟誰能管這里叫自家?

    現在梅家的這個兒子,從閣樓下來了。我們要走了。

    六一節的時候,爺爺帶我去襄陽公園。他說我們把花都種在公園里吧。之后要搬家去西南角新建的工人新村田林新村,太遠了。爺爺說,還是都移植去公園。小辰以后來看,全上海的小朋友都可以來看。

    我說月季給我帶走,我要的。爺爺說好的,月季給你,本來都是你的。本來還有更多東西,都想給你的。是爺爺沒本事。但人家占了我們的家,我們不能再占別人家。

    我說,那究竟我們的家在哪里?。?/p>

    爺爺說,那肯定是在嘉興啊。

    我們走到襄陽公園。一共六百步。我數著一步一步走過去。

    爺爺牽著我的手,說,孔家橋下面是孔家蕩,邊上連著長長的廊棚。江南多雨,有廊棚給來往的客商避雨,也方便沿河店家做生意。爺爺說,我們嘉興,是魚米之鄉。爺爺說,我們的翰林宅邸,被日本人占了,他們當司令部用,他們后來存炸藥,兵敗逃走的時候,把炸藥全引爆,老宅全毀了。

    爺爺說,有一天,我夢到曾祖母來看我,夢里她說好冷好冷,下了好久的雨,她身后站著我的奶媽,兩個人抱在一起,渾身都被淋濕。她們用家鄉話問我,怎么會那么冷。我媽媽在問我,為什么不給我打傘啊。我哭著醒過來。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其實她們具體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了。日本人殺掉我們鎮上多少人,扔在孔家蕩里,河的流速都變慢了。等到撈起來,堆在一起,我沒敢仔細分辨。

    爺爺說,蕩里有黃鱔,有蛇,有鰻魚,我見過鰻魚從泡腫的浮尸里鉆出來,它叼著沉河的死人手指頭,手指頭上還有金戒指。我一輩子不能看見這些動物了。

    爺爺說,我剛到銀行去的時候,我住在銀行的宿舍里,我問宿管要來文房四寶,寫了潛龍在淵、飛龍在天,貼在我床頭。我總歸要干一番事業,光宗耀祖回老家才行的,對吧。把你曾祖母超度。她一輩子吃長素的。她是為我吃長素的啊。

    爺爺說,我叫祥楣,光耀門楣的楣;你爸爸叫令憲,他是立憲那年生的;你叫小辰,孔德辰,你會比爺爺厲害吧。你將來祭奠我的時候,要記得我,也要記得你的曾祖母和曾祖父啊,你祖上出過翰林。

    淮海中路上掛著兩條標語,一條是“掌握新技術,要善于學習,更要善于創新”,一條是“計算機的普及要從娃娃做起”。爺爺瞇著眼睛看了看。他臉上模模糊糊掛著一個笑,也掛著眼淚。

    爺爺說,離開家的時候,我才十歲不到?,F在我已經是爺爺了。你都要十歲了。

    爺爺說,又要搬家了。以后還是,小辰來吧,爺爺飛來飛去沒飛起來,爺爺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以后,小辰來做這條小龍。

    上海宣布氣象入夏前的一天,白天的氣溫不斷攀升,悶熱潮濕。到了傍晚,日落之后,空中出現了白螞蟻。

    起初,只是一兩只在人的眼前飛過,如普通蚊子,略一趕就散,但等路燈亮起,白蟻不斷增加,數量幾何級加倍,密集的翅膀趨向每一個光點盤旋,如煙如霧,令人頭皮發麻。路人一邊快步走,一邊揮著手驅趕,小店店主拿著蒼蠅拍,啪啪啪擊落了一群又來了一群,掉落的白蟻只是失去翅膀,但并不死,還在地上慢慢地向前爬行。

    我站在窗口,開了陽臺的燈,隔著玻璃看著被搬空的陽臺上,成群白蟻,如癲如狂,繞著陽臺燈飛舞。媽媽在后面驚呼,不要開燈,不要開燈。白螞蟻都飛過來了。我說我關窗了。媽媽說,會從窗縫鉆進來的,會到地板里面做巢,然后把木頭都要吃穿了。你看看木頭地板已經都酥了。我說不要緊。我回頭對媽媽說,以后這里就不是我們家了。

    陰老師上樓來,站在我邊上,和我一起并肩看燈光下白螞蟻的狂舞。

    它們在干嗎?我對著窗外的奇景輕輕問。

    陰老師說,在交配啊。陰老師看看我,想了想又說,它們要繁衍后代。過了今晚,它們會藏進老房子里面,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安家產卵,活下去,直到氣溫合適時再統統飛出來。

    在我們來到這條襄陽南路很久很久以前,這里是上海的田地、水鄉和墳場。埋著老上海的農人和富商,來上海淘金的外國探險家和水手。然后這里被填平,筑路,造樓,住了人進來,來了又走,客人變主人,主人變客人,換了又換。直到木板被蛀空,直到露出樓下的落地鐘,直到這鐘身從嶄新變陳舊,直到鐘面上的蛛網出現又剝落,直到指針重新走動起來。

    不變的,就是每年總會有這么一天,黃梅天一到,白螞蟻會出現。

    不變的,就是到了白蟻出現的第二天清晨,什么都看不見了。除了開窗時隨風飄起的一堆小翅膀,一只白蟻也看不見了。

    我從窗戶向下看,看到人們穿著夏衣,騎著自行車去上班,樓下梧桐上是碧綠新葉,像許多招搖的小手。昨晚的千軍萬馬,好像只是我的夢境。

    去新居的路上,我坐在卡車的副駕駛座,手里抱著兩盤月季。一棵是香云,開朱色花。一棵是綠野,花朵大過爺爺張開的手掌,開豆綠色花,泛淡淡黃光。司機看了一眼說,什么東西啊,爬出來了。

    我低頭看了看,是一條小小的蚯蚓,弓著身子鉆出花盆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