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9期|劉星元:云少年(節選)
劉星元,一九八七年生,作品見于《十月》《花城》《天涯》《鐘山》等,出版有散文集《小城的年輪》《大地契約》《塵與光》,曾獲山東文學獎、滇池文學獎、萬松浦文學獎。
一
養蜂人的故鄉長在腿上,他走到哪里,故鄉就跟著他抵達哪里。只要能夠到達的地方,養蜂人就不允許任何一朵花虛度春天,他們用貨車載著自己的蜂箱和家當,繞過一座座山,越過一條條河,避開人口密集的城鎮,直至將自己放逐到繁花盛開的靜謐之境。
鄙鄉三面環山,將四條河流、五座村莊、萬畝土地摟在里面,形成了一處小小的盆地,只留下一個狹窄的缺口。山矮矮的,卻足以阻截許多外來人的腳步,那些人走到山前,稍一掂量,就搖搖頭回去了,他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山后面是怎樣的一處所在。養蜂人卻不同,他們一路循著花香而來,甫一靠近缺口向著里面窺探,就下定了在此駐扎的心思——五顏六色的花鋪滿了整個盆地,卻不見一只蜂蟲忙碌其間,春風一吹,花香就沿著矮山的脊背翻涌、聚集,最后撲向了盆地的缺口,撲向了站在盆地缺口處的養蜂人,似乎這聲勢浩大的春天只為迎接他的到來。
盆地那么小,小到只能容納一戶養蜂人,誰先到達,誰就擁有了整個盆地的花蜜,盆地也就成了他駐足數月的故鄉。每年草木返青時,都會有一批又一批的養蜂人到來,他們或孤身一人,或與搭檔結伴,有的甚至攜家帶口,如舊日驅趕著牛羊追逐水草的游牧民族??伤麄円坏┌l現其他養蜂人的蹤跡,就會迅速轉投別處,絕不拖泥帶水。甚至,有些養蜂人連盆地還未進,只看到在花田里橫沖直撞的蜜蜂,就會轉身而去。
養蜂人會盡可能地選擇在毗鄰水源的地方落足,他把幾十甚至上百個蜂箱從貨車上搬下來排列好,才去為自己搭建帳篷。蜂箱被一行行、一列列地排開,如地里的玉米苗般向陽而生。我能聽見諸多生靈發出的嗡嗡聲,但我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它們感知到陌生人的存在,攜著尾尖的利劍向我沖鋒。我害怕且喜歡這些小小的生靈——整個盆地都在用花兒孕育甜蜜,而我卻無法舔舐;它們一來,我就擁有了無數個靈巧的舌頭,這些探向花蕊的舌頭無視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規矩,讓收獲在春天提前抵達。感謝這些生靈,是它們用最為樸素而生動的勞作告訴我,盆地是甜的,春天是甜的,我的少年時代也是甜的。
養蜂人剛安頓下來,就提著籃子挨家挨戶地敲門?;@子里放著數十個小小的玻璃瓶,瓶內裝著在上一個駐地收獲的蜂蜜。吃人嘴軟,村里人接受了他的蜜,他才能安心在此采更多更甜的蜜。
按照慣例,養蜂人會在盆地待上四五個月,之后,花期漸失,再待下去,蜜蜂們只能坐吃山空。這時候,養蜂人就會從縣城貨運站租來一臺貨車,拆掉帳篷,收拾行李,將蜂箱搬入車廂,如來時那般駛出盆地,繼續尋找著值得落足的新故鄉。養蜂人走了,如一朵云飄過盆地就無影無蹤了。只有某處毗鄰水源的土坡散落的碎骨頭、摔碎的瓦罐以及纏住草木的塑料袋,還在妄圖提醒常住盆地的人,他們的確曾在此停留。
或許只有我最在乎養蜂人的去留。蜜真甜啊,家中無人時,我就打開瓶蓋,將筷子探下去再提上來,閉眼貪婪地舔舐筷身。許久之后有客到來,母親想要為客人沖一碗蜂蜜水,卻發現蜂蜜已所剩無幾。挨打是不可避免的,但用一次皮肉之苦換取無數次的舌尖之甜,我覺得賺了。
美好就是這樣,經歷過,便會一直期待。我盼啊盼,盼走了夏天,盼走了秋天,盼走了冬天。在夢里,春天終于重新降臨,養蜂人的貨車從盆地的缺口駛入,車廂里摞滿了蜂箱——他攜帶著我朝思暮想的甜蜜而來。
二
八歲那年的春天,除了養蜂人按照慣例贈予的蜂蜜,我還額外獲得一瓶。那一瓶蜜是養蜂人的兒子專門送給我的,它獨屬于我,無須與任何人共享。我貪戀它的甜,又憂慮它的少,每次只在舌尖點上一小滴,這樣就可以更為長久地擁有它。我隨身帶著那瓶蜜,生怕被其他人發現并奪取,然而在爬樹摘槐花時,瓶子從口袋里滑出來,摔在了地上。瓶碎蜜淌,我趴在樹杈上默默流淚,趴在另一個樹杈上的丁云則不斷安慰我,但那些安慰之辭沒有一句能撫慰我的悲傷。直到丁云說:“不就是一瓶蜜嘛,我再送你一瓶?!蔽疫@才漸漸止住眼淚,因為我知道,作為養蜂人的兒子,他的確有能力兌現自己的承諾。
那年丁云十歲,他父親給我家送蜂蜜時,他就跟在后面,而那時,我正在被父親罰站。因為折斷了鄰居家植下不久的香椿樹,父親罰我面壁思過。我筆直地站著,以近乎貼著影壁墻的姿勢。我的影子沿著墻壁鋪開,它比我原本的身軀要矮一些,讓我疑心有一截軀體還蜷窩于石磚與石磚之間的縫隙里,一時之間難以爬出來。我腳尖前有只螞蟻在掙扎,它被沼澤困住了,始終難以脫身。那沼澤就是我的淚。不久前,我被父親揪過來,他狠狠地踢了我幾腳,眼淚就被我生產了出來。
春天里所有的事物都很快樂,除了被責罰的我——這么想著的時候,那幾只不長眼的螞蟻出現了,它們在我面前肆無忌憚地奔跑著,一點兒也不體諒我的心情。不贊美就是反對,不體諒即是嘲弄——我氣量狹小,仇恨一切不能共情者,決心要以自己的方式發泄委屈和憤恨。如天空祭出的巨錘,我一腳踏在了螞蟻們的身上,再抬起腳,就看見兩具蟻尸,其他的幸存者受了驚,四散而逃。災難總是接踵而至,有一只螞蟻在慌亂中闖進了我用眼淚打造的沼澤,和著淚水的泥土那么黏稠,困住了它小小的軀體。它努力向前奔爬,可怎么也拖不動粘連于身的泥。它本可以繞過沼澤的,只因太過慌張,就這樣慌不擇路地陷入了淚水澆鑄的陷阱。
父親總想自塑一副溫潤開明的形象,但他的兒子卻時常闖禍,不給他這樣的機會。教訓兒女是他的責任,但他又是個要臉的人,每次都是在反鎖著的院子里對我進行懲戒,罵我時壓低聲音,生怕被其他人看到聽到。這就是那一天的場景了,對經常闖禍的我而言,若是養蜂人沒有敲響院門,那日與往日沒有什么不同。是父親最先聽到的敲門聲,他立刻警覺起來,將面壁思過的我扯到一邊,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然后才去開門。
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個大人,一個孩子。看起來,大人與我父親歲數大致相當,孩子則與我差不多年齡,我因此猜想,他們應該也是一對父子。那個大人在與父親交談,他說的并非我們這兒的口音,我聽不大懂,就去看他身后的孩子。那孩子居然也正在往我這邊看,兩個孩子的目光撞到一起,我看到他向我笑了笑,但是我卻不想用同樣的微笑回應他。我臉上還掛著風干的淚痕,它們流淌時一定曾裹挾著我臉上的泥土,畫下了糟糕至極圖案,我有理由相信,那個孩子的笑容里藏著尚未暴露的嘲諷。
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那孩子就來找我玩了。我不愿搭理他。他雖未目睹我面壁思過,但完全可以從我臉上的淚痕猜測出我曾受過皮肉之苦,我不想與一個了解我窘迫秘密的人成為玩伴。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我虛晃一槍從他腋下鉆過去,向著村外奔去,他也馬上轉頭跟著我奔向了村外。他就像一條討厭的尾巴,怎么甩都甩不掉。我累了,仰面躺在村外的斜坡上,大口喘氣。那孩子也學著我,躺在旁邊。喘息了一陣之后,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玻璃瓶,打開瓶蓋,抿了一口。隨后他從另一側的口袋又拿出一個玻璃瓶,遞給了我。我知道瓶子里面裝著什么,告訴自己不能接,手卻不由自主地握住了瓶子。
丁云就這樣用一小瓶蜂蜜俘虜了我。
三
丁云就像一只不知疲倦且滿心好奇的小鹿,對我們這兒的什么都感到新鮮。
我折了一枝柳樹嫩條兒,擰動樹皮,使之與木芯脫離,做成一只柳哨,拿在嘴里吹出歡快的聲響。他依葫蘆畫瓢也做出一只,對著我吹,卻噴出了一口唾沫。我們倆嘴里叼著柳哨,模仿嗩吶藝人的樣子,時而擺動著身體向著天和地吹奏,時而昂首挺胸將尖厲的聲音擊向遠方,所過之處,隱藏于樹杈、溝渠、草垛里的麻雀紛紛受驚,幾番起落,隱藏到更遠的地方。我與丁云于持續的吹奏中相互對望,對驅趕麻雀的效果頗為滿意,吹起柳哨便也愈發賣力。
我有時也會帶著丁云去河里捉蝦。河水淺而清,俯身觀望,時常可見近乎透明的小蝦懸于河石間的靜水中,雖用腹足有一搭沒一搭地劃著水,但整個軀體看起來是靜止的。小蝦們貌似笨拙,實則機警,一旦察覺到危險,就會迅速彈射遁走。丁云不得要領,只要看到小蝦就向前撲,蝦沒抓到,自己卻一不小心踩在鵝卵石上,撲通一聲摔進了河里。我笑,他也跟著笑,全不在乎自己渾身早已濕透。我們點燃撿來的干枯樹枝,將串在竹簽上的小蝦架在火上燒烤,不時撒下從家里偷出的鹽粒,小蝦們散發著微微的腥味,可是真香啊,香到一次次驅使我們冒犯河水的領地。
那時候盆地閉塞,唯一出入盆地的道路也狹窄,很少看到新穎的景象,一旦出現一臺行駛的汽車,無論在玩什么游戲,我與丁云都會迅速向著道路奔去,在汽車的必經之處站好,從它駛過我們的那一刻開始,就使勁嗅吸它排出的好聞的汽油味兒。甚至,我們還會追著汽車跑上一會兒,希望口鼻中的汽油味兒能更持久一些。汽車卷著灰塵,很快就爬出了盆地,不能再追了,我們倆就這樣并排站在道路中間,怔怔地目送它離去,心里浮動著若有若無的落寞。
我八歲了,許多游戲早已玩膩,但丁云的加入卻讓我感受到重復操作這些游戲的快樂——我隱隱發覺,他雖然比我大一歲多,但似乎很崇拜我,這種感受滿足了我的虛榮心,誘惑著我更為賣力地帶著他玩耍。我帶著他尿滋蟻巢、火燒蜂窩、鞭抽鴨鵝……在我和丁云看來,這些游戲是悅己的、好玩的、有意思的。許多年后,我兒子開始在游戲里習練生活的經驗,我在對他的觀察中體悟到,純真并非沒有雜質,美德不是單一制品,看似美好的事物內部,或許就隱藏著小劑量的殘忍。以兒子為鏡,我照見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才發覺“殘忍”早就在我身上萌芽了。
可是當時,我的確從小生靈們的苦痛中體會到了難以名狀的歡悅,作為同謀,我確信丁云也是快樂的。但與我不同的是,丁云卻對蜜蜂十分愛惜,甚至愛惜到不惜與我翻臉的地步。某次我特意用網兜罩住一只蜜蜂,想讓它也體會一下蜻蜓遭受的痛苦,丁云卻一把扯開網兜,放走了蜜蜂。因為這事,他竟整整一個下午都不搭理我。還有一日,我和丁云正在池塘邊比賽釣魚,風雨突起,我們被迫中止了游戲,各自回家。第二天風和日麗,我們一起去果園里玩兒,昨天還懸于枝頭的花朵已散落于地面,在落花之間,我們發現了幾只蜜蜂的尸體。丁云蹲下身子,將它們一個個地撿起來,用手挖了個坑,埋了進去。當發現有一只蜜蜂還活著,只是不能振翅而飛時,他用雙手籠著那只小可憐,似遺忘了我一般,徑直向著自家的帳篷走去。
我想起了自己養的雞雛。春天里,總有陌生人騎著自行車來到盆地,后座上固定著一個巨大的籠筐,里面裝著數百只小雞雛。雞雛可以賒,賣雞雛的人將每一樁生意都記在本子上,到了第二年再來賣雞雛的時候才收賬。數百只雞雛挨挨擠擠地塞在籠筐里,各種顏色都有;它們的叫聲尖尖弱弱的,茸毛軟軟暖暖的,讓人心生憐愛。我多喜歡那些毛茸茸的小東西啊,每次都央求母親多賒一些。為了配得上對它們的喜歡,我每天都會去野外挖苦菜,用菜刀切得細碎,與清水、小米和在一起,希望博得雞雛們的青睞。饒是如此,時不時就會有幾只雞雛死去,等到熬過它們最嬌弱的時日,幸存的已不過十之三四。那時候,每死掉一只雞雛,我就會難過許久。
那天我遠遠地跟在丁云身后,直到看見他到達自家的帳篷,才止住腳步。想起那些死去的雞雛,想到被丁云籠在手心的蜜蜂,我突然覺得,他與我就應該是一對好朋友,而且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四
丁云與他父親一樣,說一口我之前從未接觸過的話,剛開始聽不懂,后來慢慢適應,居然能猜出八九分了。語言的重要性凸顯出來后,我才發覺,丁云其實是個健談且多聞的少年。
丁云說,有一種植物開出的花是金黃色的,它們就如一張用帶著香味的洗衣粉洗過的毯子,鋪在一望無際的大地上,比天空還要遼闊;丁云說,有一條很寬很寬的大河,比一百條我們面前的小河加在一起還要寬,他坐在貨車里,從河這岸到達河那岸,用了很久很久的時間,久到能睡一個長長的覺;丁云說,在南方的一片樹林里,趴著一只巨大的石頭烏龜,龜背上馱著一個高高的石碑,上面刻著許多好看的花紋和坑坑洼洼的字。還有長得像豬一樣的魚、比手臂還要粗的蛇、頂著彎曲的大鼻子的蟲子……
我記不清丁云具體是怎樣描述這些事物的了,因此在轉述時動用了成人化的語言。我并非要客觀復述往昔,而是想借此敘說,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物,每一種都是八歲的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于是我確信它們都是丁云編出來的。可是許多年后,我見到了油菜花、見到了長江、見到了馱碑的赑屃、見到了越來越多丁云描述過的事物,它們在生活里逐個應驗了。如今想來,從某種意義上說,丁云是我的啟蒙老師,讓我提前知曉了外面有很多超出我經驗范圍的東西,只是我如坐井之蛙,偶爾看到有幾朵云臥在高處,便以為那就是全部的天空了。
事實上,那時的我既希望丁云多說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又總會在他講述完之后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當時的我明知道丁云“謊話連篇”,但又不得不在心里承認,他說的那些東西的確很有意思。至于非要露出不屑之色,是因為我一直在與他暗暗較勁兒——成人世界的規則,皆是對童年秩序的升級完善,當時的我已經模糊地意識到,誰懂得越多,誰就可以在交往中對許多決定占據更多的主動權。自卑作祟,我不愿承認丁云見多識廣的優點。
丁云給我講述了那么多新奇的事物,卻從未聊起過自己的家庭。有一次,母親給我做了一件新衣服,我穿著新衣服在他面前顯擺,一口一句我娘怎么怎么好,剛開始他還附和兩句,某一刻之后,他突然起身,向著帳篷走去,任我如何喊他,他卻再也不搭理我了。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來找我玩,并且悄悄告訴了我他的秘密。
他說他從小就沒有母親。奶奶告訴他,在他兩歲多一點兒的時候,母親和父親一起去外地養蜂,某日父親一覺醒來,母親就不見了,怎么找都找不到。父親報了警,但始終沒有一點兒消息。那年父親孤零零一個人回到老家,消沉了兩年后,才重整旗鼓,再次踏上了追逐春天和花訊的旅途。丁云六歲時的秋天,奶奶因病去世,父親從外地趕回來奔喪,之后就將他帶了出來。父子倆從此四處漂泊,到了哪里,就把哪里當作自己的家。他才十歲,就已跟著父親去過很多地方,他們沿著春天的足跡一路向北,又循著氣溫的變化一直向南,齊家溝、王家莊、官營……他們的駐足地,我一個都沒聽說過。直到他提到有個地方叫“孟家莊”時,我頓時興奮起來,說我去過,我姑姑家就在那里。丁云卻說不是我說的孟家莊,而是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靠近大海,到了晚上,海水拍打著海岸,像是一頭大怪物在那兒哭,嚇得他緊緊裹著被子。丁云還談到他的父親——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因為從小與奶奶一起生活,他對一直漂泊在外的父親是陌生的,陌生到“爸爸”只是一個名詞,當他六歲被父親帶走時,他甚至以為鉗住他手腕的人就是奶奶常說的人販子,他大哭,卻無法掙脫。
“你不愛你爸爸?”
“我不知道。”丁云摳著手,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說,“他很好。”
晚上給母親說起這件事,母親聽完,說小孩子懂什么,就轉身忙別的去了。自那之后,母親時常留丁云在我家里吃飯,對丁云說話似乎也比以前更溫柔了。
此時回想起來,我才體會到,丁云可能比我更自卑。他之所以樂于講述那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更多的是自尊心在作祟,他用自己的見聞彌補著缺失的東西,掩飾著疤痕??伤峙挛页靶λo視他、丟棄他,于是不惜自曝秘密,討好般維持著友誼。然而創傷深邃,即便是在陌生的異地,疼痛感依然會在孤寂時現身,如尖利的錐子,直插他羸弱的漂泊之身。
五
與丁云相識不久后的一天,母親交給我一個自己縫制的書包,送我去上學。
學校就在村頭,距離我家不過二三百米。雖稱為學校,其實只不過是個教學點,攏共三間瓦房,只有一位老師,只開設小學一年級的課程。早就過了入學時間,我屬于插班,到了下個學期才能正式入學?;蛟S是因為與母親沾親帶故,盡管我不屬于正式的學生,老師卻一視同仁,有時候甚至單獨給我補課。我原以為上學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但在手心遭受了柳條的特殊照顧后,才發現自己是那么討厭老師,討厭學校。
那段時間,我甚至還討厭起了丁云。他時常騎在學校的矮墻上跟我打招呼,我不想理他,因為我正在按照老師的要求書寫拼音字母,一旦回應了他,勢必又會遭受柳條的特殊照顧。丁云見我不理他,便愈發囂張,向著教室一直喊我的名字,老師不得不時不時地走出教室訓斥他。老師幾步跨出房門,目光暫時離開我,我就會迅速將腦袋扭向丁云所在的方向,看到丁云在老師的斥責聲中快速跳下矮墻,不見了蹤跡。然而等到老師剛走進教室,丁云的喊叫聲又會再一次響起來。
丁云惹惱了老師,但他抓不到丁云,就將惱怒發泄到我身上,誰讓丁云喊的是我的名字呢!老師頻繁讓我站起來讀拼音字母,讓我默寫生字,讓我擦黑板,稍不如意,就會罰我的站。丁云只要看到我被懲罰,就會哈哈大笑。我盤算著,放學后一定要找丁云興師問罪。他年齡雖比我大,個頭卻并不比我高,我自信能夠打得過他??擅看螝鈩輿皼叭フ宜?,他都笑臉相迎。我自然不會因為一張笑臉就寬恕他,可他有絕招——從口袋里掏出一瓶蜜,打開瓶蓋,將一滴黏稠的液體滴在我手心。我舔舐著,不好再與他計較什么。
有幾次,我發現丁云偷偷翻看我的課本,他不認識字,只是欣賞里面的插圖。他看得那樣仔細,甚至還把卷了的頁碼撫平。某個周末,他很早就來找我,用力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興奮地說:“我爸說了,到了秋天就送我回老家上學。”我迷迷糊糊地答應著,一側身又躺到床上。他顯然對我的態度很不滿,再次將我拉起,大聲重復著剛才的話。等我上了小學二年級,才逐漸體會到他當時的心情。自始至終他都向往著學校,之前的諸多叛逆行為,其實是親近學校的一種方式,類似于我將蒼耳子撒在某位女生的身上——我喜歡她,不知該用怎樣的方式表達,最后選擇了最為極端的一種:傷害。
丁云說父親許諾他上學的前提是掙了錢,怎么樣才算掙了錢呢?或許就是多收獲一點兒蜂蜜吧??墒悄悄?,盆地的氣候對養蜂人并不友好,一直多風,大風披著夜色奔馳,自盆地的缺口處長驅直入,許多花兒被吹落枝頭,貼著地面滾爬?;ǘ湟簧?,蜜蜂就閑了下來;蜜蜂一閑,養蜂人就慌了。村里的邱爺爺亦養蜂,許多年前有養蜂人在此駐扎,走時有一些還在野外奔波的蜂沒來得及跟上,就聚到了果園里的樹枝間,路過的邱爺爺用一锨土撲下來,再用抹著紅糖水的笊籬將它們引到一處。他將蜜蜂放進固定于墻頭的陶罐,用草屑和泥封住罐口,底部鉆了一個小孔,供蜜蜂出入,卻可以阻止軀體稍大的蜂王逃亡。自從養了蜜蜂后,他就開始敵視外來的養蜂人,在他看來,盆地的花蜜是有數的,別人的蜜蜂多采了,他的蜜蜂就會采得少。氣候不好的時候,這樣的心思尤甚。
那年的大風不僅吹落了許多花朵,還把邱爺爺的陶罐吹落了墻頭,罐破蜜濺,蜜蜂跑得一干二凈。看到丁云家的蜂箱完好,邱爺爺酸了心,散布消息,非說自家的蜜蜂一定是跑到那里面去了。丁云的父親聽說了,知道自己是外地人,誰也得罪不起,索性送給邱爺爺一窩蜂。自那之后的數年間,邱爺爺再未說過養蜂人的不是,他甚至還主動接觸養蜂人,向他們請教養蜂知識。
世間的事真是蹊蹺啊,數年之后,邱爺爺的女兒跟著一個來盆地養蜂的人跑了,一氣之下,他摔壞了自己視若珍寶的陶罐。無家可歸的蜜蜂們聚攏于不遠處的樹枝,他就用鞭子驅趕,那群蜜蜂起落數次,終于不堪其擾,自此飛得無影無蹤。從那之后,邱爺爺再也沒養過蜂。那一年,邱爺爺幾乎把所有來過盆地的養蜂人罵了個遍,其中自然少不了丁云和他父親。他說丁云的父親沒能耐,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居然讓自己的婆娘跑了;說丁云長得賊眉鼠眼,小小年紀就沒人管教,長大了也不是好東西。我替丁云感到難受,想為他出一口氣,于是趁著無人發覺,向著邱爺爺的院子里扔了幾塊石頭,就迅速逃跑了。我體會到了快要溢出身體的復仇的快感,繼而又體悟到爬滿全身的落寞,但無論是快感還是落寞,都無人與我分享:干這事的時候,丁云已經離開了。
丁云、丁云,人如其名——他似一朵云,在這兒短暫地歇了歇腳,就輕輕地飄向了遠方,飄向了更為廣闊的天空,飄向了那些誕生稀奇古怪事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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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