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控制重力與游走邊界的人
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克羅地亞裔荷蘭籍作家。1949年生于前南斯拉夫,戰爭爆發后,流亡歐洲,一生反對戰爭及民族主義。她致力于推動語言的開放性,維護文化的連續性。曾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多所大學任教。2023年開始,她的《狐貍》《疼痛部》《無條件投降博物館》《多謝不閱》《芭芭雅嘎下了個蛋》等作品逐部來到中文世界,獲得眾多中國讀者的喜愛。
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Dubravka Ugre?i?,1949-2023)是一位簡單而復雜的作家。簡單,是因為她的主要工作就是閱讀、寫作、研究與教學。如果沒有歷史巨輪下的沉浮,她或許會像許多學者型作家一樣,在薩格勒布大學當一名文學理論教授,一手做研究,一手搞創作。然而,前南斯拉夫的解體,將杜布拉夫卡以及她的同代人甩出了正常的生活軌道。杜布拉夫卡從此變成了一個復雜的作家,一個無法回頭的流亡者。她失去了整體性,只能與碎片打交道?;蛟S正是因此,杜布拉夫卡才總是使用拼貼的方式寫作。這種拼貼不僅是一種文學技法或審美的追求,也是一個人的生活與觀念都被徹底碾碎后,一種勉力撿拾與修復的嘗試。她交給我們的是一幅幅蛋殼畫,看似是碎片的拼貼,背后卻有著一個又一個宇宙。我們只有像女巫解讀烏龜殼的紋路、茶葉渣的排布方式一樣,才能正確解開她留下的謎語。
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是一個世界公民。她游蕩在歐洲大陸,總是在試圖解讀碎片,拼湊那些如灰塵一般無所不在的信息。她卷出了一個紙筒,讓我們從局外人的角度看待這個日漸趨同又日益碎片化的世界。她騎著掃帚滑行,精巧地控制著高度,讓我們在微妙的重力游戲中,感受到生活與故事的分量。
她的創作,很難用“虛構”或者“非虛構”來劃分。正如伊薩克·巴別爾所言,“生活總是在盡其所能地模仿小說,因此精彩的小說大可不必模仿真實的生活”。因為故事與生活,不過是一線之隔,關鍵在于講述的方法與飛行的高度。
“流亡是一種陌生化”
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是一位克羅地亞裔荷蘭籍作家,出生于前南斯拉夫,并堅持用克羅地亞語寫作。杜布拉夫卡的母親是保加利亞人。1946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這個年輕的保加利亞女孩來到南斯拉夫尋找她的情人。1949年,杜布拉夫卡出生在薩格勒布附近的小城庫蒂納,一個天空中總是飄著煤灰的工業小鎮。她如饑似渴地閱讀,喜歡上了法國文學,而后在大學里進修俄語文學及比較文學。而后,像許多優秀的文科畢業生一樣,她留在了大學任教。
《無條件投降博物館》的寫作開始于1991年,完成于定居荷蘭阿姆斯特丹的1996年。這漫長又短暫的六年,她被甩出了熟悉的軌道,親歷了紛繁復雜的歷史事件。許多流亡者在寫作故國時,會采用回憶錄的形式,也就是將故國以及自己的過往,當做一個整體去回望——記憶雖然是片段,但卻在一個整體的視野之中,如納博科夫的《說吧,記憶》。但杜布拉夫卡的寫作,卻是一種另類的重組。她的目光首先關注的不是過去,而是當下的生活。她將過往的碎片包裹在當下的生活里來講述,因為她發現,過去對自己最大的影響,在于看待當今世界的方式。
“流亡是一種陌生化?!蓖砟杲邮懿稍L時,杜布拉夫卡用清晰而緩慢的英語講出了這句話。她用了上世紀俄國形式主義文論最重要的一個概念,來分析她橫跨兩個世紀的流亡生活?!稛o條件投降博物館》的主要背景放在德國柏林,杜布拉夫卡以片段語錄、人物故事等方式拼貼,講述了“我”在柏林的流亡生活,并在不斷的回望中,一點一點打撈出關于母親和朋友的記憶碎片。
“我”帶著前南斯拉夫人的視角游蕩在柏林,一切都因“陌生化”而展現出非凡的意義。首先“陌生化”的就是語言。來到異國,語言的屏障,對于一個終身以文字為業的人來說,無疑是殘酷的。所以這本書里,四個基于柏林生活的章節,杜布拉夫卡都使用了德語作為標題。而第一章的標題,不是德語的“你好”,而是“我累了”。整本書的講述,就開始于“我”在學習德語的過程中感到的疲倦。在這本書里,外語是一個反復被提及的話題。杜布拉夫卡關于外語問題的思考,不同于托爾斯泰的法語寫作或納博科夫的俄語寫作。她的思考不是一種文學體裁的考量,而是一種語言哲學意義上的探索。形式主義語言學認為語言是一個自足的結構系統。語言結構構建我們的思維與存在。那么,當一個流亡者在異國時,她就需要重組自己的思維。這種重組是令人疲倦的。
“里斯本一夜”這一小節,講述了“我”在葡萄牙里斯本被一位青年“騙錢”的故事??∶滥贻p的葡萄牙青年在街頭引誘了“我”,一起過夜后,青年用英語磕磕絆絆地訴說了自己的悲慘身世,希望以此博得她的同情?!膀_子在行騙時,如果使用的是外語,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倍挪祭蚩▽懙?。外語是簡單的,沒有情緒的,因此更能讓人信任,更適宜于淡化傷痛。于是,“我”終于也用英語說出了自己的創痛:“我的國家發生了一場戰爭,我不知道能去哪兒,能做什么,我在這個世界上孤身一人,不知道明天會怎么樣,我累了……”
杜布拉夫卡的歐洲漫游,總能發掘出這個城市的特殊面孔。如布洛茨基所說,這是一雙局外人的眼睛。在《無條件投降博物館》中,“我”發現了柏林的水管、瀝青路、公交車上的老太太、無所不有的跳蚤市場?!拔摇卑l現柏林的心臟是一座巨大的動物園,鴕鳥、撒哈拉瞪羚、羚羊、斑馬在柏林洲際酒店的映襯下走來走去,雄獅對著不動產貸款銀行的方向咆哮。“我”在健身房里踩著踏步機,抬頭能看到梅賽德斯的閃亮標志緩慢旋轉,低頭則能看見難民笨手笨腳地演奏著樂器。
而最令人驚訝的“陌生化”,就是關于過往的記憶。在流亡過程中,在時間的流逝與空間的變化中,記憶開始悄悄地重組,呈現出陌生的面貌。最后,她發現自己關于過往的記憶,逐漸變成了夢境。流亡生活,是一團接著一團的混亂。流亡者的生存策略,是努力在一團團的混亂里,整理出一個令人信服的邏輯,讓自己相信,這一切是早已寫定的劇本。杜布拉夫卡不是一個宿命論者,但她知道,那些失去了過往的人,迫切地需要相信宿命,需要奇跡降臨,需要尋找屬于自己的天使。成年人需要奇跡來應對慘淡的日常生活。這就是故事的意義。就像衰老的母親開始期待中獎,就像文學系學生愛上童話故事的美好結局。作家的任務,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提供這樣的夢境,或者說精妙的騙局。作家揮舞著虛構的魔法棒,為那些因戰爭與動亂而日漸黯淡的人們,編織出天使降臨的奇跡故事——天使可以是一個水晶球,一顆奇趣蛋,一張塔羅牌,也可以是一位俊美青年。
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是一位目光如炬的“女巫”。她能編織夢境,召喚天使,她更知道,重要的不是天使降臨的剎那,而是天使離去之后的故事——這也是《無條件投降博物館》里核心章節的名稱。天使離去之后該如何?她不斷地寫,不斷地失去,不斷地追尋。
日常考古后的心靈訴求
“難民分為兩類:有照片的和沒照片的?!痹凇稛o條件投降博物館》里,這句話出現了若干次,猶如樂曲反復的主旋律。在流亡過程中,照片作為記憶的物質載體,有了非同尋常的分量。有照片的難民,就好像擁有了天使的一根羽毛,能夠反復撫摸確認,讓遙遠的過往不再像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幻夢。
杜布拉夫卡反復書寫照片,并延伸了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中提出的觀點——照片凍結了時間。照片是追悼的藝術。照片將無邊無際、難以駕馭的世界,微縮成小小的矩形。照片是我們衡量世界的尺度。照片也是一種記憶。人們為什么喜歡拍照?杜布拉夫卡說,孩子們常常會卷出一個紙筒,然后透過紙筒去觀看這個世界,“紙筒將無邊無際的世界,收縮進小小的圓圈,給它加了一個框。紙筒給了我們選擇的權利……在紙筒這一簡單的裝置的幫助下,人以自己更覺舒適的尺寸,亦即一幀照片的尺寸,看到了世界”。而相機的取景框就是我們的紙筒,讓我們能夠以舒適的方式把握陌生的風景,固定我們不斷游走的記憶,這解釋了為什么旅行愈發與攝影不可分離。
“將這些小小的矩形整理成冊,本質上是一種書寫自傳的方法?!倍挪祭蚩ㄕJ為,相冊是一個個家庭博物館,也是一本本自傳。她在書中詳細描寫了母親整理相冊的過程。記憶的重組,通過整理相冊的動作而具象化。母親會悄悄地將自己衰老的照片拿掉,再增加一些家庭成員的新照片。而在柏林的跳蚤市場上,杜布拉夫卡在一本本無人認領的舊相冊中,窺見了一段段迥異的人生。
杜布拉夫卡的相冊詩學,是一種對日常生活的考古行動。在現代社會,人們對于日常物件的迷戀,或許早已超出了“拜物教”的概念范疇。在現代藝術領域,對日常生活物件的放大與展示,已經成為了重要的創作方法,杜布拉夫卡甚至不無戲謔地稱之為“日??脊艑W派”“垃圾堆哲學家”。然而,在戲謔之外,杜布拉夫卡更敏銳地意識到這種日??脊疟澈蟮男撵`訴求。日常物件是觸手可及的實體,而不是虛無縹緲的概念。人們希望通過擺布這些日常物件,重新建立起某種真實可感的生活秩序。就比如杜布拉夫卡寫自己的母親,在年老之后開始喜歡上逛跳蚤市場,并會在家里“揮舞著舊生活的規則”,要求家中的每個物件都是她熟悉的牌子,放在她熟悉的位置。這與她整理相冊的方式如出一轍——通過這種整理,她將越來越輕飄的老年生活,重新拽回到堅實的地面。
在當下,人們也格外需要種種日常生活的碎片,并想方設法地在無序的物件中建立起某種邏輯關聯?;蛟S,我們確實走進了一個“博物館時代”,通過將日常碎片剝離出生活的洪流,重塑并固定自己的人生敘事。
《無條件投降博物館》的書名,源自一座真正存在于柏林的博物館。這座博物館是為了紀念德國無條件投降而設立的,里面擺放的是當年駐扎在柏林的蘇聯士兵的物件。博物館里的物件,是固定歷史記憶的一個個錨點。但對于前南斯拉夫的難民來說,他們只能擁有個人的相冊博物館,卻無法擁有一個集體的國家博物館,因為這個國家已經不復存在。于是,只能是一個個真實的人,成為這個國家記憶的載體。
該如何面對失敗
“中年是一場關于膽固醇的戰役。”雖然背負著沉重的歷史,但杜布拉夫卡絕不是一個筆調沉重的作家。她最擅長的,其實是這種言淺意深、令人莞爾的諷刺妙喻。她批評現在的文學市場像一個馬戲團,只注重種種文學活動造成的奇觀;她寫文學史上女性形象的單一功能性,會說這些女人就像香煙一樣被一口抽掉;她寫老年人嘴角的法令紋,是兩條憂傷的向下拉扯的線條。她擁有俄國白銀時代的博大胸腔,舉重若輕的反諷更是她的秘密武器。在這點上,杜布拉夫卡應是果戈里的優秀學生。
《芭芭雅嘎下了個蛋》便是杜布拉夫卡文學風格的集中體現。這部作品和杜布拉夫卡其他的作品一樣難以定性,展現出她獨特的拼貼寫作風格,雜糅了散文、小說、民間傳說、學術論文、批注等多種文體,在“虛構”與“非虛構”的界限間來回跳躍,以令人目不暇接的招式,講述了一個精彩絕倫的女性主義故事。
這是一部獻給“老女人們”的作品。芭芭雅嘎,是斯拉夫等多個體系神話中存在的形象,簡單來說,是一個年老丑陋、舉止怪異的巫婆。杜布拉夫卡曾被指責為“女巫”,這個稱號的貶低意味就近似于芭芭雅嘎。在這本書中,杜布拉夫卡提出了一個犀利的問題:為什么在民間傳說中總是有“智慧老人”,而缺乏“智慧老女人”?
為此,杜布拉夫卡講述了“老女巫們”的故事。這些“女巫”不一定有魔法,也不一定邪惡。她們只是活得足夠長,并且游離在正常的生活秩序之外,是“異見者、流放者、失敗者、隱居者、老處女、丑八怪”。老女人,或者說失敗的老女人,是一個還沒有充分討論的主題。在過往文學序列中,女性角色的輔助地位,要么讓她們的失敗顯得理所當然,要么讓她們的世俗成功與自我犧牲相互綁定。有時候,女性的失敗又因為要成為反抗社會不平等的理論武器,而成為了某種超現實奇觀。但實際上,女性的失敗,正如男性的失敗一樣,是真實存在于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的。
該如何面對失???一種處理方式是解構,是荒誕,是直面失敗之恒常,是戳破英雄成功敘事的幻影。這種解構性的失敗者敘事,常見的主人公還是男性。而《芭芭雅嘎下了個蛋》,便是這樣一部以女性為主角的失敗者敘事。杜布拉夫卡首先將女性的失敗,尤其是不可避免的衰老與孤獨,置于人類普遍性問題的范疇內討論。由此,她發現了芭芭雅嘎的秘密。
全書分成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采用了散文的筆法,以第一人稱的口吻,講述了“我”照顧年邁母親的點滴日常,并引出了一位叫阿芭的民俗學博士;第二部分則是一個莫泊桑式的精彩故事,講述了三個老姐妹蒲帕、貝芭和庫克拉,為了享受晚年生活,結伴去豪華酒店度假的經歷,在六天的故事時間內,融進了友情、艷遇、賭博、愛情、死亡、遺產等豐富的類型文學元素,諷刺了當代人對于長壽、舒適、潔凈、奢華的可笑執迷;第三部分則以阿芭的口吻,提供了一份《芭芭雅嘎指南》,系統地構建了一個芭芭雅嘎世界神話故事譜系,并運用這些半真半假的神話元素,去分析第二部分的故事細節,從而實現了文本內部的“自我批評”。這是一本精彩詮釋了何為“互文性”的小說,閱讀體驗是張弛有度的——第一部分細膩感人,散文的筆觸讓讀者帶入自身經歷;第二部分滑稽夸張,情節不斷反轉、快速推進,幽默的筆觸、犀利的批評,帶來充分的閱讀快感。第三部分則相當于某種加長版的注釋,引導讀者進一步探尋作品深意。
杜布拉夫卡的拼貼技藝,不是故弄玄虛的花招,而是步步為營的編織。仔細剖析她的文本,會發現在紛繁復雜的敘述背后,沒有松散的針腳。她尤其注意結構的完整和細節的呼應,作品的三個部分看似不同,卻借由母親和阿芭兩個人物埋下了暗線。而故事中的細節,諸如靴子、蛋、鳥等等意象,都有著深刻的文化含義。
鳥,作為一種極為常見的圖騰,總是與女性和生殖相關,芭芭雅嘎的形象就與鳥緊密相關。蛋,則常常代表著世界的開端。“芭芭雅嘎下了個蛋”,這個書名代表著一種新觀念的誕生——芭芭雅嘎代表著那些被污名化、邊緣化的女性們,尤其是老年女性。她們的衰老、孤獨與失敗,總是被疊加了更多的負面意味,而她們的經驗與智慧,卻沒有得到充分的繼承與頌揚。書中最能體現“芭芭雅嘎精神”的人物,就是蒲帕。蒲帕是一位衰老得像“人類的殘骸”的老太太,穿著一雙保暖的大靴子,只能坐在輪椅上,形象上已經十分接近老巫婆。她是一位接生過無數孩子的醫生。她的脾氣有點怪,她不喜歡和孩子在一起,厭惡衰老,覺得自己像“一盆被搬來搬去的盆栽”。她不畏懼死亡,唯一的擔心是自己死去的方式不令人滿意。她是一位智慧的老女人,總是語出驚人,大聲地戳破“長壽”神話——“體面的衰老是不存在的?!?/p>
最終,蒲帕穿著連體泳衣和襪子,坐在漂浮的日光浴椅上,心滿意足地迎接了自己的人生終局。彼時,她正與朋友們一起享受著香檳美酒、泳池派對,波斯尼亞小伙子俊美而純真,充滿敬畏地聆聽著她凝聚了一生智慧的格言。死后,朋友們為她購買了最特別的“棺材”——一個巨大的俄羅斯木制彩蛋。蒲帕不是一個慈愛的母親,也不是一個體貼的妻子。她只是一個獨自面對衰老的女人,她的智慧來自于漫長而復雜的人生經驗,以及清晰冷靜、洞若觀火的旁觀者視角。某種意義上,蒲帕是杜布拉夫卡的一個分身。
鳥可以飛翔,而女巫只能騎著掃帚起飛。杜布拉夫卡的寫作,正是一種“控制重力”的女巫游戲。她像女巫騎著掃帚飛行一樣,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調節故事與現實的距離,調節不同文體之間的距離,調節冷眼旁觀與溫情擁抱之間的距離。她注定是一個游走在邊界的人,無法落地,也無法升空。但就是在這種控制重力的微妙游戲中,她帶著我們感受到了生活與故事的分量。秘訣就在于——不要離故事的天空太近,也不要離生活的地面太遠。
(作者系青年評論家,《北京晚報》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