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媒體時代文學的新變
德國哲學家韓炳哲在《敘事的危機》一書中指出,自媒體時代、智能手機時代的敘事危機日益加劇,我們的講述能力在枯萎。他給出的理由有兩點:一是人們被信息和數據統治和裹挾,二是數據和信息高度飽和。由此,“講述失去其原有的力量,失去引力、神秘,甚至魔力”。韓炳哲稱,我們生活在后敘事時代,雖然商業和消費的“故事化”情形隨處可見,但真正的敘事和講述卻危機重重,“二十年來,文學界什么事兒也沒發生。出版物如同洪水涌來,但精神是停滯的”。韓炳哲所謂的敘事和講述主要指文學的敘事和講述。
我們不禁會問:我們的講述能力枯萎了嗎?
當我們沉浸在韓炳哲的論述邏輯和富有激情的講述里時,我們很難不被他征服,因為他道出了數字信息時代的某種理論真相——信息過剩與藝術講述“水火難容”;但是當我們環視我們身邊那些真摯的寫作者時,我們分明看到的是,那種富有活力和力量的講述依然旺盛,只不過他們站在網絡聚光燈的背后,存在而不被大眾注目。
或許,信息的充沛會催生另一種強勁的想象力和洞察力。充沛的信息的確導致經驗的貶值,值得講述的經驗在變少,但面對見怪不怪的讀者,會促成寫作者將寫作心思由故事的偶然性向必然性轉變,而這種轉變正是寫作的本質之一。用充沛而真實的信息和材料去虛構,我們會得到一個更本質、更真實的文學世界。在這方面,英國“90后”小說家黛西·約翰遜用她的《沼澤》《姐妹》等作品闡釋了在充沛信息現實面前寫出想象力和洞察力兼具的小說的可能。
我們的講述能力并沒有枯萎,只是我們的文學觀念和寫作策略遇到了新的時代所設置的新障礙。比如,文學的刺激度和有效性在降低——“短平快”的視聽數字(如短劇、短視頻等)和通俗故事正在擠壓嚴肅文學的生存空間。文學的現實責任受到質疑——自媒體對現實生活的直接、粗暴的“干預”以及有圖有真相的網絡信息傳播和事實曝光,是否替代了文學的批判功用?文學所記錄和塑造的藝術真實陷入自我懷疑中——這個時代放縱的信息和數據提供給我們的感覺真假難辨(假的像真的、真的像假的)時,人們一次次發出“生活比文學精彩”的感嘆,文學的真實感變得模糊不定……
美國評論家喬治·斯坦納說:“在技術變化的背后,存在著形而上的變化。”傳播媒介的變化,不僅會改變我們的認知習慣,還會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和內容,文學當然逃不出這種“吐故納新”的改變。事實已經證明,在人類傳播媒介的幾次革新中,古老的文學都遭遇過時代障礙,也克服過時代障礙,迎來自己在文體和敘事邊界上新的蛻變。從書籍印刷時代到廉價報紙時代到電視電影盛行的電子傳播時代,文學在表達領地、讀者數量、美學特質、傳播方式上一次次遭遇困境,一次次成功突圍。直到今日,我們正在經歷的互聯網自媒體時代,文學再一次遭遇挑戰:信息似雪崩和洪水一樣襲來,似乎將淹沒每一位寫作者,“作家的想象力落后于極端的現實”(喬治·斯坦納語),真正的寫作危機重重。
當然,每一次危機背后都暗藏著新的方向和可能。我們可以看到,自媒體時代給文學帶來的新變至少包含了以下三方面。
新的寫作領地出現。我曾寫過一篇小文章《新的領地等待小說去掘進》,列舉了信息互聯網時代催生出的幾類新的寫作領地,大致包括:(1)人類與技術之間的關系,人工智能、基因編輯、克隆仿生等帶來的技術焦慮和倫理難題。《糖果屋》《詛咒兔》等一些探討人類與技術之間關系的小說已經陸續出現并廣受關注。(2)“城鄉游民”的兩個夢:鄉村夢和城市夢。城市化進程加劇,促使更多的人在城市和鄉村之間游走成為“城鄉游民”。“城鄉游民”的生活,是文學涉足的全新的廣闊天地。有些小說在城市和鄉村兩地舞臺上展開,表現兩地“游民”的精神世界,比如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等。(3)倦怠社會的個人遭遇與自我拯救。文學新人高嶼喬的《比克的鞭炮》《標記》均為此類佳作。(4)愛情和婚姻的某種新形態。與AI戀愛成為一些人的情感嘗試,盡管理性告訴他們,人工智能的數字算法會迎合他們的情感需求,但非理性的情感沉浸還是讓他們感受到了愛情的安慰。毫無疑問,這是正在發生的這個時代的情感故事,它的未知性和可塑性將是對小說的最大吸引。美國小說家托·皮爾斯的《總裁太空人》就是一次成功寫作。等等。
新的美學傾向出現。互聯網和智能手機放大了通俗文學和通俗文化的娛樂和消費效應,資本與大數據“合謀”的精準計算與推送,讓更多的人沉迷其間不可自拔,與“累人”的嚴肅文學相比,通俗文學和通俗文化滿足了人“追求舒服、快樂”的本性。由此,嚴肅文學的關注度下降,讀者流失加劇。由此,今日讀者的神經接受能力和對視聽影響的忍耐性,已經被各種信息和通俗文學磨煉得如鋼板一樣硬厚。在這樣的時代面前,嚴肅文學啟動應時而變的自我生存能力,讓自己明白需有強大的閱讀吸引力和對讀者的刺激力;讓自己明白需具備深邃的藝術思考力,重回“智慧是敘事性的真理”(本雅明語)現場,讓寫作充滿智慧;讓自己明白語言要保持永久的新鮮與活力……于是,新的美學傾向在這個時代的寫作中悄然出現。風格上,由敘事的繁復走向輕逸,敘事節奏和速度令人舒服,具有輕逸之美。由包羅萬象走向片面深刻,虛構的部分在減少。內容上,向內轉向,用高難度的技巧吸引讀者的注意,追求深刻,在不可言說的地方言說。在這種新的美學傾向方面,韓東和張惠雯近幾年的小說堪稱典范,敘事的輕逸和詩性,強大的閱讀吸引力,小說充滿智慧,具有藝術的迷幻感……具備了對互聯網時代的讀者產生一種新的體驗和吸引的能力。
新的文學媒介出現。我們已經出現了一些較為成熟的文學數字傳播平臺和頭部網站,紙質文學報刊與電子報刊并行出版,但自媒體時代文學的傳播終端,依然是大眾的手機或平板電腦的屏幕。電子化、多媒介傳播,讓疲憊奔命于數字平臺的人們,隨時都可以接觸到嚴肅文學的界面,人們順手點開,由此便進入到了那個具有強大吸引力、神秘感和魔力的藝術世界。
(作者系《福建文學》常務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