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親一起的異國旅行,給我們帶來什么
歐健梅想書寫的母女關系,是置于東亞文化視角下、發生在移民家庭里的“新故事”。
一對并不親密的母女出國旅行,會發生什么?
“清晨的街道,行人絡繹不絕,大多都從地鐵站出來,不像我們,是向那里走去。母親一直緊跟著我,仿佛我們一旦分開,這如潮的人流會把我們越推越遠,再也無法回到彼此身邊……”
2020年,美國、英國和澳大利亞的3家文學出版社聯合設立了一個文學雙年獎——小說獎,向全球的英語小說寫作者征稿,獲獎作品將由這3家出版社同步出版發行。
最終,在上千份投稿中殺出重圍的,是澳大利亞華裔女作家歐健梅的《冷到下雪》(Cold Enough for Snow)。
10月的雨天,一對母女分別離開自己生活的國家,到日本東京見面:她們漫步在河道旁,分享咖啡館和餐廳的美食,參觀畫廊,欣賞城市中最激進的現代藝術。與此同時,她們聊天氣、星座、服裝和物品,乃至家庭、距離和記憶。
《冷到下雪》于2022年出版,在澳大利亞掀起一股熱潮,2023年先后榮獲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文學獎和澳大利亞總理文學獎,并在短時間內售出20國版權。
最近,《冷到下雪》作者歐健梅來到中國,和讀者分享創作這部小說的心得。透過“和母親一起的異國旅行”,作家寫出了怎樣的母女關系?
在理解母親的歷程中,她也理解了自我
《冷到下雪》的情節不復雜,小說主要內容可以用一句話概括:母親和女兒共赴一場異國旅行。
小說中母親在香港長大,在兩個女兒出生之前移民。久別重逢的母女二人言語不多,還有幾分客氣和疏離。她們同去一座公園,一座美術館,一起搭乘火車。一種混合著失望和希望的感覺籠罩著全程,仿佛一個系著渴望和絕望的結。
這次旅行沒有像女兒所希望的那樣成功,雖然幾乎一切都按計劃發生,沒有什么糟糕的意外。
歐健梅如是書寫女兒給母親拍照的情節:“我拿出相機,調整曝光值,眼睛對準取景器。母親察覺到我倆之間的距離,她轉過身,看到我的舉動,立刻擺了一個照相姿勢:雙腳并攏、后背挺直、雙手交疊。這樣可以嗎?她問我,還是離那棵樹近一些更好?我本來想拍點不同的照片,日常狀態下她的臉,暗自出神時的那個她。不過我還是回答這樣很好,按下了快門。她問要不要給我拍一張,我說不用,還是繼續往前走吧。”
這般隱忍、含蓄、纖細的筆觸,映射出母女關系的微妙底色。
作家周嘉寧評價,歐健梅用她的文字幫讀者打開了一個世界。“我想要在那個世界里面跟我的以前相處,去感受我和母親之間的關系。”
歐健梅形容,這是一部關于“意識”的小說。在旅行中,女兒想要理解自己的母親,理解母親所生活的環境,也試圖理解母親與自己的差別。
“在這樣一個理解母親的歷程中,她實際上也理解了自我。”歐健梅認為她的小說一方面看起來是溫情的,充滿了母女之愛,另一方面也包含著沖突。
“我覺得當作者開始寫一個故事的時候,她實際上是在對讀者作出一種承諾:讓讀者能夠到達那樣一個世界。”歐健梅試圖構建一個世界,希望這個世界足夠豐富,內在氛圍有足夠的復雜性,“會在一段時間之內自己存續下去”。
歐健梅在小說里沒有寫父親這個角色。“我沒有辦法想象出父親的立體形象。與其寫一個我自己都不滿意的人物,那我就決定不要寫。”她希望給讀者呈現的故事,有一個自然的開頭,也有一個自然的結尾,于是最終大家看到的是一對母女純粹的旅行。
對父母產生不同的觀感,看到他們身上的“脆弱性”
“走近了,我注意到她的穿著打扮依舊得體考究:珍珠扣棕色襯衫、燙得筆挺的長褲和小件玉飾。正如她一貫的穿衣風格:衣服都不貴,但都是精挑細選的,剪裁合身,搭配巧妙,質地精良,看起來就像二三十年前電影里那種精雕細琢的女人,優雅卻過時。”
在小說開篇,歐健梅描寫女兒眼中的母親時,不僅涂抹出直觀的外貌特質,還巧妙勾勒出頗有往事色彩的人物輪廓。
歐健梅寫道:“她還帶了那只大箱子,我從小時候記到現在。她把箱子塞在衣柜最上面,森森然罩在我們頭頂,大多數時候就這樣束之高閣,用到的機會屈指可數,直到父親和兄長相繼過世,回香港奔喪才拿下來。箱子上一塊污跡都沒有,現在看上去還像新的一樣……”
歐健梅寫《冷到下雪》時,坦言“有意回避給出一個確定的時間點”。她在小說中沒有說明故事發生的年代、母女二人的年齡。如果一定要給出描述的話,歐健梅覺得女兒應該在二十幾歲的尾聲,或者30歲出頭,因為這個年齡段是母女關系很可能會發生質變的時候。
“女兒會變成一個成年人,她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同意自己童年時所接受的一切。也是在這個時候,你開始對你的父母有一種不同的觀感:發現他們已經不再是童年時候那個權威性的角色,你會把他們當作一個人來看,同時你會對他們的經歷產生一些同情或共情。”
歐健梅覺得,也是在這個時候,女兒突然意識到父母開始變老了,看到他們身上的“脆弱性”,需要去照顧他們。在如是一段“意識非常豐盛”的時間段里,適合思考和書寫母女關系。
《冷到下雪》探索家族記憶與個人敘事的不可靠性,日常語言與親密關系的邊界。這部小說既是一次母女異國旅行的記錄,又是女主人公對自己前半生的一場回顧。
《紐約客》評價《冷到下雪》:“我們常常傾向于把其他人——尤其是我們的父母,看作是我們不由自主嘗試解決的謎團,是需要某個缺失的事實或事件來完成的拼圖。《冷到下雪》理解了這種沖動,但它悄悄提供了另一種生活中可能更為常見的方式——以小說往往缺失的方式,我們可以簡單地稱之為:相處,在我們還能在一起的時候。”
在寫《冷到下雪》之前,歐健梅閱讀了一些法國作家書寫母女關系的作品,例如波伏娃所寫的她和母親的故事,還有安妮·埃爾諾的《我走不出我的黑夜》。
“她們寫的都是母親在逐漸衰老的過程。波伏娃的母親在這個故事里已經處于彌留之際,而安妮·埃爾諾的母親則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她們所呈現的母女關系都有兩面性,一方面充滿了愛,充滿了溫情,為母親逐漸衰敗的過程感到悲痛;另外一方面又是如此‘赤裸’,甚至充斥著仇恨、惡心,她們對母親逐漸衰老的身體以及孤單感,都進行‘赤裸’描寫。”
歐健梅想書寫的母女關系,是置于東亞文化視角下、發生在移民家庭里的“新故事”。
在行走中沉思和尋找自己,與日常世界剝離開來
歐健梅書寫的華裔移民之家,讓很多讀者想到“華裔移民文學”經典之作:美國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長篇小說《喜福會》。20世紀90年代初,該小說被改編成由俞飛鴻、鄔君梅等演員主演的電影,獲得巨大成功。
歐健梅的外公從中國移民到馬來西亞,母親生于馬來西亞,之后移居澳大利亞。歐健梅生于、長于澳大利亞,目前居住在墨爾本。
中國,這個存在于家族歷史中的故鄉,對于歐健梅而言既遠又近。歐健梅少時曾經來過中國的上海和香港,但那次旅行留下的是已然模糊的零星記憶。然而,歐健梅的母親經常在家做中餐,還是一位烹飪高手。
歐健梅說,她很喜歡《喜福會》小說,小時候就看過電影,但她指出,那部作品里的故事離自己熟悉的生活有一定距離,個人創作也和譚恩美很不同。
“作為一個作者,不能什么流行我就寫什么,我也不想簡單地去重復上一代人的移民故事。雖然我能理解她們那代人有自己的掙扎和糾結,但是我要寫自己的故事。”
歐健梅表示,寫《冷到下雪》這個故事的根基是移民,但母女平時生活在不同的國度,因此會細致寫到人物的生活、感情、掙扎等方方面面。
“也許不去理解萬事萬物也沒關系。”歐健梅在《冷到下雪》中這樣寫道。濃度較高的哲思感,貫穿整部小說的敘事。
《冷到下雪》中,有相當長的一段旅途,是主人公自己完成的——她和母親短暫分別,一個人徒步,在野外游蕩。
行走,構成了這部小說的重要意象。
歐健梅個人就很喜歡徒步。“對一個作家來說,走路能夠讓你與日常世界剝離開來,與手機這一類的電子設備暫時剝離開來,這是讓人感覺很好的狀態。”
她感覺,走路雖讓人身體疲憊,但內心體驗很自由,心靈甚至會進入一種“漂浮”的狀態。“在徒步之外我也會給自己創造機會來享受這種漂浮的狀態,比如說我很喜歡無所事事的、在別人看來很無聊的時光。”
置于文化層面,走路亦有特殊的意義。
在歐健梅看來,人們選擇行走,是想要認識自己,在行走中沉思,試圖尋找自己;有時候,行走是為了超越自己人生中所經歷的一些非常痛苦、難過甚至是創傷的時刻。“行走會有一種治愈的力量,會讓人的精力重新得到復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