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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草原》2024年第7期|劉汀: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節選)
    來源:《草原》2024年第7期 | 劉汀  2024年09月13日08:30

    預 感

    里爾克

    我像一面旗幟被空曠包圍,

    我感到陣陣來風,我必須承受;

    下面的一切還沒有動靜:

    門輕關,煙囪無聲;

    窗不動,塵土還很重。

    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我舒展開來又卷縮回去,

    我掙脫自身,獨自

    置身于偉大的風暴中。

    這是北島翻譯的里爾克的一首名作,其中的一句“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更是名句。這句詩,通過一種特殊的方式,重新安置了人、海和風暴的關系;當然,在本質上風暴和海是一個硬幣的兩面,所以也相當于倒轉了人和海的關系。在我們的文化傳統和認知中,從來都是人因走近海而激動,把大海當作審美對象進行觀看、認識和描述,現在,通過把人和大海同構的方式,里爾克讓大海具有了主體性,甚至是比人更高一層的主體性。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這句話是在宣告,我(人)的激動,是對大海的激動的模仿,激動的動因卻又在風暴。所以,對于人來說,大海是先在的,是它首先認出了風暴,也是它告訴人風暴的力量何在。

    這是做一個讀者的讀解,它無疑是極其個人化的。我更想說的是,我們和大海的關系,常常是借用語言尤其是詩歌來表達。在人類的文明史上,沒有詩,也就沒有海。

    我出生在內蒙古的北部地區,那里多是山岳、原野,再往北一點兒,是無邊無際闊大的草原,和海毫無關系。而我最初認識的海這個字,卻是和草相關的——草場像綠色的海洋,某篇文章里的句子,展現于少年的我的眼前。所以,在最初的想象中,海不過是藍色版本的液體的草原。我能想象出來的最大的浪濤,也只是勁風吹拂、青草垂首的姿態。好在,只要風足夠恰當,草足夠高,草原的確能模仿海上波濤的模樣。綠色席卷而來,某些蘆花隨之跳躍搖動,仿佛是銀白的浪花。在這個意義上,海確實比草原更具終極意味,草原有一歲一枯榮,而大海從不止息。

    我無法記清自己是否站在草原上想象海的樣子,但是我站在海邊時,的確回溯了少年時望見的風吹草低的場景。真奇怪,從沒有人反過來說海是藍色的草場。或者,是因為在人類的認知中,海常常被當作是終極象征物——無邊無際,神秘莫測,不可捉摸,柔軟與堅硬、平靜與狂暴并存,百川東到海,海枯石爛,天涯海角。萬事萬物,哪怕是高聳的山岳,一到了大海的面前,都自動變得渺小和短暫,仿佛只有大海才稱得上永恒。因此,海是那個生發一切的本體,余者不過是千變萬化的喻體。

    幾年后,我們在中學的課堂里大聲背誦高爾基的《海燕》:“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在鏗鏘的語調里,狂暴的大海不管升騰起多么兇猛的浪花,都不過是襯托海燕的背景,甚至它愈是強大,就愈顯得海燕的無畏。我們的音高和高亢情緒表明,在所有孩子心里,小小的海燕戰勝了大海,人人聲調激昂、詞語鏗鏘,仿佛即便那時真的置身海上,也會像海燕那樣充滿對暴風雨的蔑視。風暴、海、人,都在,但那樣的時刻和語境下,它們全部籠罩在一只燕子的羽翼之下。這一點,莊子早就說了:“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我們看見了風暴,但是并沒有認出它,或者說,并沒有認出它也是一種意識、一個主體,而只把它作為要戰勝的某種力量對待。因此,也無人像大海那樣激動,我們的激動只是想象的激動。

    再后來,我和無數同齡人飛離草原,在城市的人海中沉浮之時,讀到了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終于,人與海的故事無需再借助一只燕子來講述,他們短兵相接了。一個老人與一片大海,二者開始了漫長的搏斗。老人一番努力之后一無所剩,大魚只有森森白骨,但是他那不屈不撓的精神,他絕不服輸的倔強,也讓大海無法獲得真正的勝利。在這時,我驀然發現,自己并不是海燕,并不能真的超越和戰勝大海的風暴,但我們保留著僅有的尊嚴——至少和它勢均力敵,至少和它兩敗俱傷。

    其實,從海燕到老人,也幾乎就是我們人類對待自然的態度的衍變。在很長一個歷史時段,我們所秉持的理念就是人定勝天,人類不但能戰勝自然而且可以利用自然。我們也的確是這樣做的——把大地掘開,將里面黑色的煤、白色的銀、黃色的金以及其他種種顏色的礦物挖出來,變成火,變成鋼鐵,變成高樓大廈;輪渡開向大洋深處,打撈出成千上萬種魚蝦,讓它們的蛋白質和脂肪,化作我們的肌肉和纖維;砍伐原始森林,讓那些懸鈴木、紅杉、松樹,經過刀砍斧鑿之后化身精美的家具……然后呢,人類突然有一天驚訝地發現,這一切并不是取之不竭的,大自然可能會還以暴雨、海嘯、地震。于是,人類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妥協了——我不戰勝你,我們勢均力敵、握手言和吧。

    是的,我們終于開始認出它,因為我們終于開始重新審視最古老的那句箴言:人啊,認識你自己。

    生命短暫,大海永恒。

    曾經的大航海時代,把整個世界連接為一個整體。那些隨著洋流在地球上無限涌動的水所走過的路程,終于有了人的足跡。海航者踏浪而行,隨之而來的當然是改變——他們和我們,這已有無數部史書去描述。在文學中,在詩歌中,從古代的史詩到現代派作品,大海始終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幾乎沒有哪個作家或者詩人,終其一生都沒有寫到海。海是所有創作者命定的主題之一。

    阿貝爾·加繆說:“我最喜歡的十個詞:世界,痛苦,土地,母親,人,荒原,榮譽,貧窮,夏天,大海。”大海不是第一個,是最后一個,最后一個常常比第一個更具選擇的艱難性,在這一刻,你必須排除世界上的萬千詞語,而只留下一個。所以,大海就用它龐大的體量和無盡的想象,堵住了這扇門,從此,再沒有什么詞語能擠進這跋涉的隊伍。這是一種拒絕,也是一種孤獨,在西西弗斯的苦役中,根據太陽理論(solar theory),他的重復,代表的是太陽每天東升西落,或者是潮起潮落,甚至就是危險大海的人格化——海水永恒地拍打著堤岸,浪花永恒地卷起又落下。但是加繆告誡過人類:你要去想象西西弗斯的快樂。世人總以為他的苦役只是苦,卻不曉得他正因如此而感到充實,在現代生活中,充實已是最高的意義和獎賞。因為,我們命定的事物已經不是潮汐涌動的海,而是被掏空的海——空虛。

    偉大的提示。我由此更加熱愛每天重復的生活,或者說,有規律的生活。我喜歡在固定的時間做固定的事情,像另一種機械化,但我并不反對變化。就像希臘神話和加繆從來沒有說過,那塊巨石必然按照同一個路線滾落,應該是,每一次它被推上山去或者從山上滾落,都必然有著微小的差異。那么,我熱愛的就是這種重復中的微妙差異,浪花都是浪花,但是沒有任何兩朵浪花是相同的。大海因浪花的不同而千變萬化。

    日本詩人寺山修司有一首《最短的抒情詩》:

    眼淚

    是人類自己做出來的

    最小的

    看,當人們終于明白,自己終究戰勝不了大海之時,他就會動用屬靈的物種獨有的武器——審美。馬克思說,美是人本質力量的對象化,那么,審美也就是把外在的事物用審美的方式,變成我們自身的一部分。所以自古以來,我們都努力要把大海納入到腦海中來(看,腦海這個詞,也是其中的例子)。你如此龐大,如此浩瀚,如此變動不居,那我就真誠地甚至是孩童的惡作劇般地,用最小的液體來代替你——眼淚。怎么樣?懸千鈞于一發,用一個支點撬動地球,審美確實具有這般威力,又何況,眼淚和大海之間還有另一個真正的相同之處呢?它們都是咸的。咸不是一種味覺,是所有味覺,在人類的歷史中,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鹽都曾經是最重要的物料。沒有鹽,所有的其他味覺都將失去基礎。沒有鹽,大海就成了普普通通的水。

    再讀一首詩吧,韓東的《你見過大海》。這也是一首名作,它和《大雁塔》一起消解了我們曾認為是無比崇高的兩樣東西——自然和歷史。我們只說前者。

    你見過大海

    你想象過大海

    你想象過

    大海

    然后見到它

    就是這樣

    你見過了大海

    并想象過它

    可你不是

    一個水手

    就是這樣

    你想象過大海

    你見過大海

    也許你還喜歡大海

    頂多是這樣

    你見過大海

    你也想象過大海

    你不情愿

    讓海水給淹死

    就是這樣

    人人都這樣

    這首詩寫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早期,那時候,在整個中國尤其是思想界、文學界,正是傷痕、尋根、先鋒等思潮一波接一波海浪般侵襲之時。經歷過特殊年代的心靈和頭腦,不斷從所有的事物里尋找價值和意義,我們似乎找到了——傳統的,現代的,東方的,西方的,形而下的,形而上的。

    但與此同時,敏感的詩人們卻感受到了反方向的牽引,那些古老而恒定的意義真的存在嗎?那些所謂進化論的價值果然如此嗎?那些被無數人認證的事物就是它們本身嗎?

    比如大海。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曹操的眼里,“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日月星辰,都像是從海中而生。在“海上生明月”的時代,因為“共此時”,天涯就是此地,天涯和此地因為一個“嬋娟”而消弭了千里之遙。甚至到了海子生活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大海仍然是那個闊大、包容、神秘的抒情客體,是我們“本質力量”最好的審美對象,七月的大海,你面朝它,就會春暖花開。在所有類似的詩句中,大海都置身于崇高的抒情位置,或者被當作是另一些崇高事物的象征物。它代表著時間和空間的結合點,代表著情感的四海皆同,代表著內心的律例,代表著感情的純粹和濃烈。我們已經在這種表達中生活了幾千年。

    再亮的光明之下,都會有影子。即便是手術室的無影燈,那些影子也只是被遮蔽,而不是不存在。大海也一定有自己的背面,并且,如果它是有靈的,在負擔了幾千年的抒情、隱喻、象征,在承載了過多的政治和文化期待之后,它會不會感到疲憊?它會不會早已不堪重負,渴望解脫?

    韓東的詩仿佛在唱反調,那些我們所天然認為的崇高之物,一旦你真的去親近了、認知了,就會發現它們“不過如是”。或者說,所有的價值和意義都是在想象過程中建構出來的。答案就在最后幾句里:你不情愿,讓海水給淹死。也就是說,當人直面生活的底片之時,你看到的只有黑白二色,再崇高的抒情,也要在不被淹死面前敗下陣來。詩中所指,當然是我們人類自身,但也不妨看作是給大海松綁,就讓那些水回到水本身吧,也許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多地回到我們的本身。

    那么,我們是什么?

    我們是人,普普通通的人,在喜怒哀樂、生老病死中掙扎的人。“我見過大海”這句話的核心詞語,不是大海,不是見過,是“我”。我重新成為主體,而且是一個光溜溜的、沒有任何文化和意義貼片的主體,匱乏、庸常甚至虛無,但這一切都是自生且自有于我的。人類從海里走上岸,大海也獲得了解放。那這一刻,大海還會激動嗎?

    其實,問題不應該這么問,應該問的:大海還在乎嗎?

    它自生且自有它的風暴。

    只是在詩歌中,大海亦經歷著起伏如此大的變奏。不同的時代,大海發出了不同的聲音,每一種聲音都是有效的,最終形成有關海洋的合奏。

    我見過大海。我想象過大海,然后我見到了大海。

    就是這樣。

    第一次是在2002年。我大二,于一個深秋告別同學,孤身一人坐火車到了山海關。傍晚,我乘坐拉客的三輪摩托,抵達老龍頭。此處是萬里長城的入海口。

    我站在老龍頭邊上的海水里,極目遠眺,試圖把從書本上讀到的大海的信息全都看出來。許多詩句涌現,但是都如海風一般,即吹即過。

    我放棄從記憶中尋找對應的努力,把精力集中于真實的景物和切身的感受。

    我看見了無盡的海水,它并不是藍色的;我看見了貨輪在水面行駛,沒有汽笛響起;我看見海風涼涼地從遠處吹過來,沒錯,是看見海風,因為我的眼睛能感覺到那種涼意;我看見夕光在隱匿,失去了光,大海正一點一點吞掉自己的身體。是的,我沒有看到黑色閃電般的海燕,沒有明月從遠處升起,也沒有任何當年背誦課文時的激情澎湃。那一刻的感受,似乎更貼合韓東的詩句:你見過大海,就是這樣,人人都這樣。

    2018年,我帶著家人去大連,其中一日流連于老虎灘的海邊。女兒挖沙子,父母和妻子光著腳走在海水中,我在旁邊看著他們,給他們拍照。那處海灘并不適合游玩,沒有細膩的沙粒,遍地雞蛋大小的鵝卵石,走上去很是硌腳。因此,人們都玩得小心翼翼,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的快樂——也許,這快樂的很大一部分來自表演,一個人到了海邊,總得拿出點兒情緒來,孤獨的人就演憂傷,幸福的人就表現快樂。而我的感觸,只能建立在父母妻兒的感受之上,這是他們第一次看海,第一次被海水清洗腳踝。他們和女兒一樣,都是沒有被有關大海的文學浸染過的人,因此,對他們而言,海從來就只是水,陌生的水。因為陌生,格外親近。

    后來,我帶著家人還去過鼓浪嶼,去過北戴河,去過青島,都是有海的地方。海各不相同,一家人出游的情緒卻是相似的。這些時候,大海和一條江、一支小溪,似乎也沒有多少差別。所以,與其說是我帶著家人去看海,不如說,我要把家人介紹給大海:嗨,這是我的爸爸,這是我媽媽,這是我妻子,這是我女兒。

    我隱藏的話語是:這是我。我是今天的我,皆得于親人的塑造。

    還回溯到2017年。秋天,我出了一次公差,去俄羅斯。其中的一站是游訪彼得堡的夏宮。我記得夏宮院子的某一處紅磚墻,正臨著波羅的海。我們去的時候是深秋,風已經吹出了相當的勁頭,那天又是整日陰沉沉的,偶爾飄起細雨。站在夏宮的院墻里,波羅的海的海水就在腳下翻騰,遠望過去,能看見海面上一波又一波的潮涌,那些浪花打在岸邊的礁石上,碎成千萬白銀的泡沫。這些虛無的泡沫退回海中,重新聚集為水,再次襲來。

    有海燕嗎?我記不清了。但是我的確想起了《海燕》,波羅的海的波濤很大,每一波都擺出席卷一切的態勢。這些波濤積蓄到一定程度,又剛好遇到一股勁風,就會形成風暴。

    我認出了風暴。

    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就是在這一刻,我徹底認領了這句詩。

    ……

    —— 全文見《草原》2024年第7期

    劉汀,1981年生于內蒙古赤峰市,文學博士。出版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說集《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中國奇譚》《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吃些什么》,詩集《我為這人間操碎了心》等。曾獲丁玲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陳子昂詩歌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