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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2024年第4期|林為攀:二維碼奏鳴曲(節選)
    來源:《芙蓉》2024年第4期 | 林為攀  2024年09月12日08:25

    第一樂章

    娭毑很貪靚,衣食住行的靚都要貪一遍,衣要有色彩,食要有葷腥,住要鋪床墊,行要有輪胎代步。晚年還學后生仔,要玩手機。阿爸拗不過她,騎上嘉陵摩托車載她去湖洋鄉買。娭毑坐在后座,身子扭來扭去。阿爸在后視鏡里說話,你再動,我就把摩托車熄火,讓你自己行(háng)路去。娭毑不敢再動,雙腿像兩根齊長的筷子一樣并在一起。不讓娭毑動,她很難受,她在后視鏡里窺兒子,看他沒在鏡中跟自己四目相撞,又在蛄蛹著身子。阿爸沒再管,一心留意車輛越來越多的水泥路,因為湖洋鄉快到了,他要極力避免摩托車被撞,或撞到別人。幾年前,湖洋就從鄉變成了鎮,但阿爸仍像多年前載他長子去湖洋讀初中時一樣,習慣把湖洋念成鄉。他把摩托車停靠路邊,挑了一家賣魚丸的食肆,搓手問道,你好,老表,請問湖洋鄉哪里有手機賣?魚丸老表挑了一下眉,告訴他現在湖洋升級了,要改口叫湖洋鎮,因為人口密了很多。

    阿爸還不習慣湖洋鎮這個拗口的稱呼,買了半斤魚丸打聽到了賣手機的所在,轉身的時候聽到魚丸老板罵了一句鄉巴佬。以前湖洋還是鄉的時候,來自古樓村的阿爸就算去上杭縣都沒被人小看過,現在湖洋只不過多了區區數千人,就敢瞧不起人了。阿爸騎上摩托車,娭毑在后座問他這是哪里,她也認不出這個叫了一輩子的湖洋鄉。阿爸沒說話,他騎著摩托車穿行在水泥路面,經過的每一寸路面都很濕,這幾天都沒有落雨,路面濕是沿途的食肆每隔幾分鐘就往外潑水,這樣做是為了壓塵,因為湖洋鄉變成湖洋鎮后,就很少有鞋子從路上走,從路上走的都變成了輪胎。輪胎碾起的塵土就會弄臟他們賣的魚丸、春團、雞鴨和鹵料。阿爸擔心路濕打滑,放慢了車速,娭毑側坐著,只能看向路的另一邊。這一邊都是日用品店,掃帚、臉盆、胰子都能在里面買到,鑰匙丟了也能配到,絕不會有家回不去。最后,這對母子同時把眼神從左右兩邊收回,一起放到前方那座熟悉的七峰山上。

    阿爸在湖洋鎮來回兜了幾圈,終于找到了那家開在校門口的手機店。阿爸把摩托車停在陰涼里,這片陰涼來自一家在門外支了一把遮陽傘的雪糕店。有很多初中生在手機店里選購手機,阿爸帶著娭毑進去,把門外的灰塵也帶了進去,幾個擁有雙引號發型的初中生咳嗽了幾聲,剜了幾眼這兩個鄉下人。

    店主過來把玻璃門關緊,打量著阿爸的穿著,給他拿了一個二手機。阿爸接過手機,先去問娭毑的意見,可娭毑連望都沒望一眼,用手在柜臺上指了一個華為手機。店主把華為手機捧出來,遞到阿爸手上,娭毑搶過去看了看,說,這手機能一發二刷三看嗎?店主問,什么是一發二刷三看?娭毑撇了撇嘴,說,土老帽,就是發微信刷抖音看視頻。店主連連點頭,說,能能能。那幾個初中生干脆不走了,吃驚地看著這個老人,他們曾用筆讓書本上的杜甫騎上摩托車或開上游艇,沒想到此刻親眼看到一個即將作古的老人在玩手機。娭毑從兜里掏出一張疊了千疊的面帕,小心地一層又一層剝開,從里面捏起一張手機卡,用胳膊肘捅捅阿爸。

    店主很有眼力見,忙接過手機和手機卡,用一根針就把紙屑大小的手機卡裝進了手機,再把手機遞給阿爸,腦海里已經在等對方結賬了。阿爸給娭毑開機,待八瓣太陽花盛開,娭毑便搶過手機輸入微信賬號,打開了微信頁面。這時,那幾個初中生和店主更驚訝了,這才發現這個老人不是第一次玩手機,而是可能已經用壞好幾臺了,這讓那些初中生自愧不如,他們有時要連續考到年級前幾名,有時還要偽裝好幾學期的乖孩子,才有可能被恩賜一臺千元機。至于店主,更確定這筆買賣已經成交了,他甚至偷偷備好了手機盒子,就等著這個慈祥的老人一聲令下。娭毑打開微信通信錄,往食指上吐了口唾沫,直接滑到最后,末尾躺著她的兩個孫子。她點開了長孫的微信,看到屏幕沾到了口水,又用袖子擦了擦。擦完后,她點開了頁面最右側的十字螺絲鍵,打開了下方第一排第三個的視頻通話,可是羅友友的《停滯的時光》唱了很久,她的長孫依然沒有接聽。

    娭毑掐斷第二遍歌聲:站在夢想的彼岸,望見故鄉的春天……

    阿爸說,阿媽,以后直接在家族群里就能找到孫子,不用費勁在通信錄上劃拉。娭毑沒有搭腔,說,你屙的怎么不接視頻?阿爸很懂娭毑的習性,當她高興時,他的長子就是她嘴里的乖孫,當她不高興時,乖孫就會變成難聽的“你屙的”。娭毑看似在關心她的長孫,實則在關心林家的香火。她的長孫年近三旬還未結婚,家里一直以為他在北京談不到對象,其母手段使盡,都無法逼他回來相親,后來就隨他去了,原以為長子這輩子就這么混過去了,沒想到擅長偵察的橋發舅舅在外甥的QQ相冊里發現了端倪,當晚就迫不及待地把外甥跟一個姑娘在天安門前的合照發到了家族群。

    家族群炸開了鍋,娭毑更是激動得語無倫次,可是阿爸在群里好幾次@長子,長子都沒說話,最后還退群了。過了幾天,長子加回了群,主動說準備在二〇二〇年的春節帶她回來領證。阿爸不關心領不領證,只關心擺酒的事,因為客家人的習慣是,擺了酒才算結婚。長子很清楚阿爸的心思,是擔心不擺酒收不回這些年散出去的份子錢。看在錢的面子上,長子同意先領證后擺酒,但必須事先約法三章:不穿婚紗,不敬酒,不鬧洞房。假如做不到以上三點,就算再以死相逼,他都不會返鄉擺喜酒。阿爸深知長子的脾氣,不僅答應了這三條,還多添了一條,可以不叫人。不叫人是客家人的大忌,長子幼時去親戚家做客,認不到三姑六婆,沒少挨罵。因為在阿爸看來,小孩不會叫人跟小孩沒關系,只怪大人沒教好。長子第一次的確是忘了,后來記牢了,仍舊裝不認識。

    自從長子答應回鄉辦酒,阿爸每天都會眼皮跳,而且動不動就兩個眼皮跳,就算風水先生都不知道是福是禍。他很想跟長子發語音電話,但都不敢,就是微信表情都不敢發一個,怕好不容易打好的窩子全被自己的猴急給毀了。阿爸也去學偵察兵橋發舅舅,潛進長子的朋友圈,試圖找到更多關于未來兒媳婦的信息,可是長子對他設置了三天可見,阿爸什么也沒看到,大有入寶山空手而歸之憾。他又觀察起長子的微信頭像,并把自己的研究所得單獨與橋發舅舅微信交流,可是那時橋發舅舅自己也麻煩纏身,無暇與阿爸共商林家香火的存續問題。

    橋發舅舅那個念高中的獨子一心想當作家,學習成績在半年之內從985退步到中專,每天還在課堂上用課本掩護偷偷寫作。橋發舅舅本身也是教書育人的園丁,但遇到自己家里的花朵成長問題,一時之間竟沒了主意,后來在舅媽的提醒下,終于想起扁鵲對癥下藥的典故,把兒子寫的大作拍照發給遠在北京的外甥。外甥看后大贊有莫言之風,莫言是把他的高密鄉夸張變形,表弟是把廈門高崎機場附近的出租房形容成三洞蓮蓬屋,除了能容下一家三口的腿腳,幾無水滴與蜻蜓的位置,每天都有飛機從頭頂起飛和降落,從而導致他們的網絡信號也時斷時續。由此,這在現實空間幾無立錐之地的一家三口在虛擬世界也被擠得呼吸不暢。橋發舅舅為此倍感失望,他的本意是讓外甥把兒子的小說痛批一頓,從此讓兒子斷了寫作的念想,沒想到弄巧成拙,兒子的遠大前程差點被北漂多年的外甥葬送。

    狹窄的衛生間遲遲沒有沖水聲,橋發舅舅猛然把門踹開,竟發現兒子伏在水箱上寫作,一怒之下操起搋子捅在兒子的后背。當時正值盛夏,表弟在衛生間寫得越來越起勁,不由得把T恤卷到了胸上,既沒意識到門被踹開了,搋子捅在后背也沒反應,最后還是當爹的把搋子拔下時,表弟才感覺到一絲疼痛。橋發舅舅看到兒子后背像被拔了火罐,不敢再用強,罵罵咧咧留下一句休學就摔門離開了。阿爸也知道內弟一地雞毛的家事,但在兒子的婚事面前,所有事情都必須讓步,于是他便佯裝不知此事,繼續研究長子那個讓他看不懂的微信頭像。出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這代人都有個共性,那就是微信頭像大都用紅花或者佛像,他們把求神拜佛從線下挪到了線上。但阿爸卻例外,他的頭像是站在一片稻田里的自拍照。那時他的一嘴壞牙還沒補,拍照不敢露齒笑,只會緊抿上下嘴唇,看上去頗像還沒學會如何微笑的孩子。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中國人的笑與牙齒好壞全無關系,而與責任輕重有關。后來阿爸的壞牙修好,也沒有輕易露齒笑,好像笑對他而言是奢侈品,或是不稱職的標志。長子失聯的那段時間,阿爸尤其眉頭緊鎖,他托了很多人都無法解讀出長子那個微信頭像背后的意味,終于在一個徹夜難眠的深夜,給長子發了一大段文字。

    阿爸文化水平有限,這一百多字的微信信息讓他像在屏幕上鑿石,敲敲打打大半宿才打完,打完后還像在大米里挑石子一樣逐字檢查準確與否。最后發送過去時,雞已經啼三遍了。不出所料,長子仍舊沒有回復,阿爸這時有點慌了,他覺得長子可能是出了意外,此后每天留意晚七點半的天氣預報,尤為關心北京的天氣狀況如何。北京天氣沒有任何問題,既無暴雪,也無洪水,除了氣溫有點低,一切如常,阿爸又去關注北京的新聞,也沒發生什么命案。看來,長子仍然是有意在躲著他,在躲著這個對他而言是累贅的家庭。

    阿爸那刻記憶出現了混亂,以為長子從小到大都挨揍,因此長大后才會如此徹底與家庭斷親,但在與妻子的哭訴中,妻子卻告訴他,他對長子比對滿子好,從小一個指頭都沒碰過長子。阿爸又去找娭毑傾訴,在娭毑的話中最終意識到他缺失了長子兩歲之前的生命。那時阿媽懷了滿子,要在山上躲計劃生育,便狠心把長子丟給了娘家,一直到兩年后,滿子一歲,木已成舟才敢下山。阿爸猶記得當時去接長子時,長子把他當成了陌生人,說什么都不愿蹦到他的懷里。阿媽后來常常說起相同的一句話,我一看到他的鼻涕在兩頰像膠水一樣撕不下來,眼淚馬上就下來了,這可是從我身上掉下的第一塊心頭肉啊。把長子從岳父家接回后,阿爸照舊忙于生計,很少有時間跟長子相處。娭毑讓阿爸去找岳父問問,長子從小跟外公最要好。

    說來外公這一生有一個意難平,他學業很好,考到了一九六三年的中專,那時的中專比千禧年以后的本科還值錢,但卻由于愚孝沒去念,因為他的母親說他要是走了,留她一個人會很孤單。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包產到戶后,作為大隊會計的外公要親自務農時才后悔當初的決定,不過那時說什么都晚了,他早已娶妻生了一兒一女。長子小時候最喜歡去外公家做客,他不會開口喊外婆,喊舅舅,喊其他八竿子挨不著的親戚,唯獨會喊外公。客家人習慣把外公稱作“道”,外公對長子而言,的確有道的示范作用。他會告訴長子人唯一要負責的只有自己的本心,長子長大后奔赴遠離家鄉幾千公里的北京,很難說沒有外公當初的影響。長子很清楚外公的遺憾,他長大后每每想起外公在中國地圖上做的標記,就會為外公抱屈。外公這輩子沒出過福建省,甚至連龍巖市都沒去過幾回,可是卻對每個省份的物產和省會都如數家珍。

    阿爸騎著摩托車找到岳父,問,老岳丈,你的長孫最近有沒有跟你聯絡啊?外公把耳朵湊過去,說,你說什么?阿爸喊了幾聲,外公仍舊沒聽見。那時外公的耳朵聾了,他的耳聾不是因為上了年紀,而是有一年清明上山醮墓(掃墓),點了一掛炮仗老不見響,就捏著香走過去,沒想到炮仗突然響了,有一顆還炸進了他耳廓。外公后來說就像有一條魚從鍋里跳走了。外公當時耳鳴如雷,發現青山一片寂靜,起初他還不習慣耳根清凈,后來由于有更多空閑在地圖上忙于周游全國,也就接受了耳聾的事實。外公耳聾后,兒女的家事跟他的羈絆就像風中的蛛網,越來越淡,當然,大外孫的事除外。前幾年,長子經常跟外公打電話,聽到外公在電話里一個勁地“喂喂喂”,后來也就很少跟他聯系了。阿爸從岳父家吃了閉門羹,回到家里,他把摩托車停到門外,聽到身后傳來一聲響,回頭一看,娭毑沒用兩年的手機摔壞了。阿爸給娭毑買手機是她強烈要求的,她以為那個不顧家的長孫會看在她老臉的分上跟她聯系,阿爸也是沒辦法了,索性死馬當活馬醫,給娭毑買了一個舊手機,還幫她申請微信賬號。可是等娭毑幾乎把全村有微信的青年人、中年人和老年人都給加上后,遠在北京的長孫依舊沒動靜。阿爸過去把摔碎的手機撿起來,喃喃自語道,手機摔碎了還有線連著殼,自己親生的怎么就這么絕情,一個字都不給家里寄?娭毑說,看你生的好種。阿爸轉而安慰娭毑,說,阿媽,走,我載你去湖洋鄉買新手機。

    三個小時后,娭毑抱著那臺華為手機從手機店走出來。阿爸走在娭毑前面,看到摩托車頭上少了那把遮陽傘,冰柜挪到了另一邊,順便把遮陽傘的陰涼也給拐走了。阿爸過去騎摩托車,但很快就像被彈簧彈了起來,發熱的座位把阿爸的屁股燙壞了。他不敢用手心去摸座位,改用長滿老繭的手背去摸,感覺像在摸高壓鍋,忙進雪糕店買了一瓶兩塊錢的娃哈哈,擰開蓋子,卻沒往嘴里灌一口,而是把整瓶都潑到座位上。只見刺的一聲響,座位上冒起一團白汽,好像豬油進熱鍋里,就等著蔥姜蒜把肉煸香。

    阿爸把娭毑載回去,這對母子屁股下的潮濕很快被歸家途中的熱氣所蒸發。古樓村拓寬了馬路,平時可供一輛汽車和一輛摩托車并排行駛,但在春節期間,就會在返鄉的如蟻車輛中兩頭堵。阿爸現在馳騁在寬闊的柏油路上,刺鼻的瀝青味跟焚燒塑料袋的味道如出一轍。娭毑在后座吸了吸鼻子,她在瀝青中無法再嗅到沿路的花香。那條位于道路左側的溪流,名字叫大水源,在長子幼時,大水源只有源頭部分水清如許,下游依次被養豬場、田雞塘和生活垃圾霸占,連嗜腐的秋田犬都不敢靠近。長子二〇一三年懷揣八百塊北漂后,大水源沿岸的豬糞水、珍珠奶茶狀蛙卵和骨頭渣也被清理一空,溪水逐漸變得清澈,清溪里出現的翹嘴也由拇指粗細變成巴掌大。娭毑透過桂花樹隙,看到大水源里傳來電魚機的嗡鳴聲,那些剛長到巴掌大的翹嘴永遠停止了生長,在水里翻著雪花狀的身子爭相進入網兜,再被提起的網兜丟進背后的魚簍。魚簍里的魚已經堆滿了,最上面的那層魚像剛刷的牙齒一樣晃眼,而被壓在最底層的則在魚簍里滲出了黑色的血。

    濃烈的魚腥味讓娭毑忍不住咳嗽了幾聲。阿爸以為娭毑感冒了,在后視鏡里流露出關切的眼神,不由得加大了油門。一到家,娭毑不用阿爸相扶,就從摩托車上落下,她落摩托車有了經驗,不會再讓小腿肚碰到高溫的排氣管,而是從另一側落。她兜著手機盒子進到客廳。阿爸在門外把摩托車停在屋檐下,以防太陽把后視鏡曬裂,發現客廳大門掩上了,便用手去推,這一推就推出了一張驚慌失措的臉龐。

    娭毑扭頭發現是阿爸,過去把他拽進來,然后再把門關上。阿爸笑道,做什么要把門關上?娭毑回道,幾千塊的手機,別被偷了。客廳關了大門,黑暗像日日不歇的男高音一樣縈繞在客廳四周,使得客廳里的香案、圓桌、掛歷和墊了明黃坐墊的沙發都像盲人眼中流淌的牛奶海一樣泛白。所有的家具在阿爸眼中都失去了形狀,只有鋸齒狀的邊緣像臭豆腐生長出的絲絲縷縷白毛。阿爸把電燈打開,在燈光的映照下,那些被黑暗吞噬的家具終于重新出現在了他帶有血絲的瞳孔里。

    娭毑在登錄手機微信,看到微信頁面始終停留在那幅地球圖上面,那個小人面對著玻璃彈珠一般的地球,不知是自己在逐漸變大,還是地球在日益縮小。阿爸則在檢查毛坯墻上冒出的鹽晶,在北緯25度的閩西,不僅衣服難干,連墻皮都會在歷次的雨季中發霉,從而長出硝酸——據說是制造炸藥的原料之一。阿爸把墻皮上硝酸用指甲刮到空煙盒里,再起身拿到門外。他這回推門沒再驚擾到娭毑,因為她正在盯著那幅地球圖出神,表示信號不好的標志像龍卷風一樣席卷著地球上空,讓全世界人民都即將遭受狂風暴雨的洗禮。

    阿爸推門出去,把煙盒里的硝酸倒到低矮圍墻上,圍墻下方是一排坍塌的圍龍屋,有人用籬笆圈了一個雞圈。此時那些紅冠子公雞都歪著腦袋盯著上方,生怕無法第一時間啄到從上面撒下的剩飯剩菜。阿爸知道硝酸的威力,沒有直接用打火機去點,而是把煙盒里的錫紙揭下來蓋在上面,先去點這張金色的錫紙。當紅色的火苗舔到金色的錫紙時,阿爸面前突然躥起一團蛤蜊光,他立即后退兩步,避免火焰燒掉自己的眉毛。火焰過后,就是一股傘狀的濃煙。圍墻下的公雞對火焰不感興趣,畢竟它們經常在黎明和黃昏看到類似的火燒云,便繼續低垂腦袋在爛泥里尋找秕糠。

    娭毑在客廳里背靠大門,沒能看到硝酸燃燒成了灰燼,不過她還是屁(聞)到了焦味。她以為飯煳了,忙跑進廚房,發現電飯鍋早已斷了電源,又疑惑著走到屋檐下,看到阿爸面對著那排圍龍屋,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后腦勺似乎也有些禿發的跡象,這才知道年過六旬的兒子也快老了。娭毑說,堯佬,你在望什么?阿爸回過頭,看到娭毑右手握著手機,左手卻忘了拄拐,就像一個永遠無法被算盡的π。生命也在這算不盡的法則中生生不息,可是他們林家的香火卻隨時面臨熄滅的危險。

    阿爸說,我在望眼前的這排老房子。娭毑說,別望了,里面如今一個鬼都沒有,只有老鼠起居。阿爸說,要是把這排老房子推倒,是不是就能一下子望到北京天安門?娭毑笑道,傻瓜,想兒子了就到手機里看,快過來幫我連“外發”——娭毑把Wi-Fi念成外發,就像外出才能發財,手機也要連了外發才能聯系到孫子。

    Wi-Fi密碼是電話號碼加門牌號,電話號碼始終未變,但門牌號卻由長子孩提時代的7變成了15——說明古樓村這些年僅僅多建了八間新房。阿爸把電話號碼記得很牢,但出于習慣還是把門牌號記成了7,輸入幾遍發現無法連上Wi-Fi后,捧著手機走到門外,去看新的門牌號。新門牌號仍然是天藍色,但不單有寨角路15號這幾個字,還多了一個二維碼。阿爸把Wi-Fi連通后,微信進入頁面的那幅地球圖旋即變成聊天界面,左下角還有通信錄、“發現”和“我”三個觸屏標志。

    娭毑伸手接過手機,點開長孫的微信,與他的聊天記錄仍然停留在許久之前。娭毑按住說話,給長孫發送了十幾秒的客家話語音,發送后坐在沙發上苦等了半個小時,手機另一邊的長孫依舊沒有只言片語發過來。娭毑上了年紀,把年輕時從掃盲班里學到的字大都給忘了,假如現在仍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那么她就要去找村里的教書先生幫忙寫信,才能把自己的關心寄到遠方,收到遠方回信后,也還要求助教書先生才能知道信中內容。微信的出現讓她不用寫信也能聯系到千里之外的親人,可是長孫的拒不配合又讓她覺得科技的便利有時又能生生斬斷親情之間殘存不多的藕斷絲連。家人無一人能聯絡到長孫,娭毑抱著手機流下了熱淚,她想起喂大他的那些艱難歲月。那時她幾乎每天都要背著他上山砍柴,下田插秧;每臨吃飯,還要用調羹把米飯搗碎再一口一口喂他,為了讓他多吃幾口,還在飯里摻入珍貴的幾粒白糖,有一次忙中出錯,竟把鹽巴當成糖添進飯中,害得他立馬小嘴一咧,把所有米飯都嘔了出來。她的手沒來得及截住往下掉的白米飯,委實便宜了那些等待多時的公雞。她第一次動手掐了他。

    娭毑此刻似乎明白了一個道理,不管對他再怎么好,只要掐過他,他就會忘記那個千好萬好,從而牢記那唯一的疼痛。娭毑灰心不已,但還是要強撐身子聯絡孫子,她抱上手機踱出門去。阿爸把拐杖給她遞過去,娭毑接過拐杖,端起來指了指他,但很快又放下了,嘴里憤憤地罵道,連自己屙的都教不好,一點都不配當人家老子。阿爸也早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沒機會發泄,現在聽到阿媽這么說,便扯開嗓子喊道,我哪敢當人家老子啊,現在他是我老子,不,是我祖宗,是我們全家人的祖宗。娭毑扯了扯雞皮一樣皺的嘴角,沒再搭理阿爸,她拄著拐要去找那個唯一能聯系到長孫的小叔。

    說來這個小叔到底跟林家有沒有親戚關系,誰也說不清,即使真有親戚關系,也早已出了五服。二〇一〇年之前,兩家從未走動,二〇一〇年開始到現在,兩家走動才逐漸頻繁起來。走動多不是說修族譜時有意把兩家的血緣關系修近了,而是小叔對林家有恩,其實說白了是對林家的長孫有恩。長孫念高中時,跟后來比他小十余歲的表弟一樣愛上了寫作,但跟表弟不一樣的是,長孫那時天不怕地不怕,聲稱誰要敢阻止他寫作,他就敢把他丫的給剁了。他搬到了校外,沒日沒夜地寫,還不自量力地參加了二〇〇九年那屆的新概念作文大賽。把打印參賽稿通過郵局掛號信寄到上海后,他把底稿拿給了語文老師看。此人看完把底稿還給了長孫,上面有他用紅筆圈出的兩個錯別字——長孫把燈紅酒綠寫成了紅燈綠酒,接著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不是那塊料,還是安心讀書吧。此后,每到課間,長孫都會站在三樓的走廊上等待單車鈴聲的到來,但每次綁在單車后座的都是校領導常閱的《人民日報》。

    二〇〇九年的冬天到來了,長孫心里的希望也被白霜與寒冷所掩蓋,他終于發現自己真不是那塊料,從此便不再去走廊上做白日夢。周五下午,他在操場上踢落葉,遠遠看到同桌手上高舉一封白色信封朝他跑來,邊跑還邊揮,讓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對文學理想舉起的白旗。有片落葉沾在了鞋底,他低頭把落葉揭下,發現葉脈像干枯的血管,手指輕易就能捻碎。他看到同桌的影子像個黑色塑料袋一樣罩住了灑在他頭頂的陽光,他抬起頭,看到同桌額上滲出的汗珠,那時的高中生不像〇〇后,喜歡留著像引號一樣的頭簾,而是大部分留著爆炸頭。他看到同桌的爆炸頭在奮力奔跑中像冒煙的鋼絲球,正想起身回到教室,趴到摞高課本的書桌上睡覺,可是同桌卻像鐵絲網一樣鉤住他不讓他走。他看到走廊上有許多同學在望向這邊,臉一熱,罵道,滾蛋。同桌臉色一沉,把路給他讓出來,待他走了幾步,幽幽地說道,狗咬呂洞賓,你別后悔。他回頭瞪了同桌一眼,說道,你說誰是狗?同桌說,好心給你拿信,非但不領情,還罵人,我真是賤。聽到這話,他轉身奔過去,說,你說誰的信?同桌說,狗的信。他試圖去搶信,但同桌卻把信從左手換到右手,還仗著身高優勢高高擎起,任憑他怎么跳都夠不著。突然,同桌褲襠一涼,低頭一看,發現褲子被他像剝皮一樣剝了下去,兩條光腿被寒風刮得生疼,同桌立即用手去提褲子,避免被走廊上那些眼睛看到。趁此機會,他把信從同桌手中抽了出來,忙不迭地撕開,發現真是自己苦盼已久的復賽通知書。當時,找不到人陪他去上海參加復賽,橋發舅舅即便在廈門教了十幾年書,也以沒去過大城市婉拒了。小叔那時剛從上海回鄉過年,阿爸給了他兩千塊,讓他帶著長子從龍巖坐綠皮火車一路停停走走花費十幾個小時抵達上海。長子后來與小叔長年保持聯系,有時逢年過節還會登門拜訪。

    娭毑沿路走到小叔房門前,他的家在大路上,車輛多了后,他飯桌上的灰塵就變厚了,每到吃飯前必先擦桌子,可是擦完桌子灰塵又會落到飯碗里,吃完端碗去洗的時候,桌面上就會出現許多圈碗印。此后干脆時刻關門閉戶,不知道的人以為他舉家外出務工了。其實小叔很早就沒出去了,他年紀大了,腰骨不好,二〇一三年在林家長子去北京時就從上海回來了,一直待在古樓村。他到飯點最怕別人上門,因為只要一開門,把人迎進來的同時,也會把灰塵給招進來。也在門外潑過水,但只要那些過路車輛打滑相撞,就會讓里面的耳朵陣陣嘶鳴,飯也吃不安生,以后水就不潑了,只關門。

    娭毑用拐杖去戳門,就像戳自己家的門一樣。娭毑的拐杖戳進了門縫中,拔出來的時候差點摔跤。小叔家的外墻貼了瓷磚,踢腳線邊貼的是紅瓷磚,墻體貼的是白瓷磚,客家人蓋的新房差不多都這樣。不管是紅瓷磚還是白瓷磚,都被經久不息的灰塵涂污,不到除夕大掃除,絕不會用綁了抹布的竹竿踮腳擦拭。娭毑用拐杖敲門,她的拐杖拄在不同的地面上時會發出不同的聲音。拄在水泥路上會發出清脆的聲音,拄在黃泥路上聲音就會發悶。有時她的眼神不好,就靠這種聲音判斷自己置身何方。現在她的拐杖戳到門上,聲音介于清脆和發悶之間,是一種類似啄木鳥給病樹治病的聲音——她此刻也要找到能讓長孫舒顏的藥方。

    從門縫里露出一只眼睛,眼白上有個紅點,就像蛋液里的血斑,讓人忍不住想用手指捏掉。娭毑看到門在向內折疊,先是呈現一種三角形結構,再把正方形的客廳空間塞到她眼中。娭毑用拐杖探深淺,待拐杖戳到了地板,再慢慢邁過大理石門檻。小叔看著堪比龜速的娭毑,有苦難言,因為在他開門和她進門的瞬間,已經有五六斤重的塵土以粉末狀的形式飄進來了,其間還能聞到汽車尾氣和漏機油的臭味。好不容易待她進去,娭毑又站在門邊,阻止他把門關上。小叔沖飯桌上使了一個眼神,其妻忙放下飯碗把娭毑迎到飯桌邊落座,嘴里熱情地說,老娭毑,快坐下來吃飯。話是這么說,身子卻沒進廚房去拿一副新碗筷。

    娭毑掃了一眼飯桌,不再是十幾年前的梅干菜和豆腐乳,而是多了幾碟肉。當然,許多人家的飯桌上仍然會有這兩樣菜,但不再是因為吃不起肉,而是為了改善口味和減肥。小叔家的飯桌還沒到返璞歸真的時候,他家正處于那種仍要頻頻打牙祭的階段。飯桌上只有兩副碗筷,小叔的女兒在縣五中讀書未回。娭毑看到光線暗了下來,小叔把門關上了。娭毑把視線從飯桌上轉移到墻上,發現小叔家只有外墻貼了瓷磚,里面還是毛坯,或許他晝夜關門,防塵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想讓別人看到沒裝修的室內。

    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照出了內墻網狀的磚縫,在這樣的墻體上,國家領導人畫像和日歷都貼不牢,需要用釘子掛。墻體上釘了一排釘子,上面掛滿了小叔和他妻子的衣服。娭毑盯著另一面墻上的釘子孔出神,這里曾經也釘滿了釘子,掛單衣不成問題,但卻掛不住冬裝,或許臘肉也掛不住,能留住的只有不掛任何東西的釘子,可是釘子不負重就形同虛設,最后只能把它們一一起下來。狗皮膏藥的氣味鉆進了娭毑鼻中,她翕了翕寬闊的鼻翼,看到小叔正在卷起衣服把后背的狗皮膏藥撕下,娭毑看到這塊皮膚比小叔的臉和他長年穿拖鞋的腳更白。小叔把舊狗皮膏藥撕下后,拿起茶幾上的一瓶紅花油倒了一點到掌心,然后敷在后背,只見他嘶的一聲,好像在踩煙蒂一樣在后背均勻涂抹開,待紅花油滲透進了皮膚,又嘩啦一聲撕了張新狗皮膏藥,對準那塊巴掌見方的皮膚貼上去,確保沒貼歪再把狗皮膏藥拍牢。做完這些,小叔把衣服放下去,走到飯桌邊坐下,端起飯碗繼續吃飯。娭毑實在無從開口,以往聯系不到長孫時也曾一再叨擾過小叔,雖然他嘴上不說,但剛才通過這對夫妻的反應娭毑也能明白個大概。

    她坐了一會兒,屁股越坐越硬,就去伸手摸拐杖,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拐杖就握在她手里。她起身離開,感覺被壓扁的屁股恢復了知覺,走到門邊時,她突然忘了這扇門是從里開,還是往外開,只記得來時她的拐杖能把這扇沒上鎖的門捅開,現在要走了,她卻只能徒手把它掰開。小叔喊住她,老娭毑,你又是為紅八來的嗎?她的長孫小名叫紅八子,不親近的人喜歡三個字一起喊,親近的人就會省掉子,只喊紅八。娭毑扭頭回道,嗯嗯,好久沒聯系到他了。小叔走到墻角,那里摞了一摞不同顏色的塑料凳,他用力抽出一張紅色的,塞到娭毑屁股下。娭毑拄著拐杖坐下,發現冰屁股,小叔從茶幾上拿起一本高一語文書墊在上面,再讓娭毑坐下。娭毑重新落座后,期待地抬頭望著小叔。

    小叔也抽了一張凳子坐在娭毑身旁,娭毑趁勢把剛買的手機遞過去。小叔用手阻止道,不用,不用,不用,我用我的手機能聯系到他。他點開了微信,直接給紅八撥打語音電話,不像林家,跟自己的兒孫打電話前還要先發微信問他有沒有空。娭毑把手機揣回兜里,看著小叔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就像醫生用聽診器聽胸腔。娭毑的心跳很快,既怕打通,又怕打不通。超過三十秒的忙音讓小叔臉上有點掛不住,他把手機從耳朵上摘下,確認有沒有打錯,發現沒打錯后掛斷了微信,說,估計在忙,我晚上再打一個試試。老娭毑,你有什么要我傳達的,可以現在告訴我,我晚上代為傳達。

    娭毑拄著拐杖起身,小叔過去把門打開,用手托著她的胳膊讓她邁過腳下的大理石門檻。娭毑把拐杖探到了門外的地面,在小叔掩門的時候回頭說,沒什么事,就是讓他別動不動給我微信里轉錢,現在我的養老金足夠用了。小叔愣了一下,看著娭毑離開,再重重地把門關上。

    娭毑走在回家路上,身后那些車輛不敢別她,一律從她身邊放慢速度。打通了嗎?身后有人說話,娭毑回首去望,發現是堯佬,高興地說道,沒呢,他也沒打通,看來不單我聯系不到我的乖孫。

    ……

    全文見《芙蓉》2024年第4期

    【作者簡介:林為攀,90后青年作家,福建上杭人,常居北京。魯迅文學院第45屆高研班學員。出版有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梧桐棲龍》和小說集《當一朵云撞見一張紙》《馴小說的人》《偶合家庭》等,在《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花城》《福建文學》等刊物發表數十萬字,入選2020年小說選刊雜志社與青委會聯合推出的“新銳小說家20強”。長篇小說《萬物春生》獲得福建第二屆好書榜十大優秀圖書獎,長篇小說《梧桐棲龍》入選2023年全國中小學圖書館(室)推薦書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