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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城》2024年第4期|丁顏:啞巴阿奎(節選)
    來源:《花城》2024年第4期 | 丁顏  2024年09月10日06:05

    導讀

    因為沉默寡言,阿奎被人們叫作啞巴。臨潭古鎮位于農耕區和游牧區的分界線,來此遷居的牧民被稱為“無根之人”。父親意外身故后,兄妹兩人從草原上來到小鎮寄居。干涸的河道上,是屠夫馮三的屠宰廠。阿奎在廠里當檢驗員,托舉起千鈞重擔般的生活。一天,在屠宰廠的碎肉里,阿奎看到妹妹亞塞米的首飾。

    啞巴阿奎(節選)

    丁顏

    夜幕已經下來了,河岸上鮮肉專賣場里的阿奎,眉弓略高,生相苦楚,正在檢查一批要送進賣場的牛肉。屠夫馮三穿一身嚴嚴實實的冬裝,戴羊皮帽包住兩只耳朵,蹬著長筒皮靴,推進來兩箱被割得千奇百怪的碎肉,說要送進賣場跟其他肉混在一起賣掉,讓阿奎先給稱重蓋章。阿奎頓一頓,這是什么肉,碎得都分不清子丑寅卯,想問,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默不作聲。

    馮三因長期混跡于屠宰行業,輪廓堅硬的臉上是熱烈而沖動的生命力,他跟阿奎解釋:“這些都是新鮮的牛羊肉,就剔骨時割得碎了些。”一把鋒利的小刀在手指間纏來繞去,速度極快,令人眼花繚亂。高馮三半個頭的阿奎垂下眼睛,看著箱子下面滲著血水,滴滴答答。馮三便自行從桌上將圓章拿過去,在那兩箱碎肉上面隨便杵了幾下。

    當馮三將肉推進賣場往各個攤位上分放時,阿奎在身前的圍裙上將手抹了兩下,抹干凈了,開始打掃檢驗室里面的衛生。窗外路燈昏黃,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像暗的影子,在蕭瑟的街道上移動。再過去就是河道,里面建了一個屠宰廠,這會兒已經歇了,灰暗暗的,與對岸凋敝的建筑倒是很相配。

    河岸上的鮮肉賣場,以及河道里的屠宰場,都是新上任的鎮長新建的。漫長的河道是臨潭古鎮自古就有的,歲月變遷,河水枯了,變成了漫長的馬場。每天都有跑馬的人騎馬從一頭跑到另一頭,跑得滿河道塵土飛揚,襯得整個古鎮愈加古舊落魄。新鎮長剛上任,就提議不如將這河道弄成一個牛羊貿易市場。鎮上當即就有人說,河道碎石遍地,弄一個牛羊貿易市場進去,就像是在撒哈拉沙漠種樹,毫無意義,但鎮長說:“古鎮四面都是草原,牛羊貿易市場還是要有的。”于是,漫長而寬闊的河道就變成了牛羊貿易市場,但是冬天來了,天寒地凍,已經將任何可以催發人性的東西都降到了最低。所以誰還會趕牛羊來河道里貿易!一段時間過去,整個河道空曠得讓鎮長顏面過不去,就又說那就將牛羊貿易市場變成屠宰場。因為再怎么下雪,再怎么寒冷,鎮上的人都不可能不吃肉。河道下面是屠宰場,河岸上又相應建了一個鮮肉專賣場,鎮上所有屠宰坊和賣鮮肉的店鋪都被遷至此統一管理、統一經營,然后再將其賣給承包商運營,如此一來所有的肉店都相當于入股分紅,所有的屠夫都變成了承包商的員工。承包商在賣場入口處建了一間檢驗室,配了一個檢驗員,任何一批肉,無論牛肉羊肉,或者其他什么肉,進入市場前,都要經過嚴格檢驗,保證新鮮和安全,而屠夫只負責屠宰就好了。

    但馮三作為屠夫不顧門口禁止閑人進出的標語,常常自由進入檢驗室,私自將肉送進賣場,全因為阿奎。阿奎從沒有阻止過馮三,他不知道該不該阻止。阿奎父親出事那一年,是一九九六年,他們都還是小孩子。阿奎的父親出力,馮三的父親出資,聯手從草原上運牛羊來鎮上屠宰售賣。阿奎的父親是鎮外草原上的牧民,雖是啞巴不能說話,但開車運貨,識牛辨羊都是一把好手,生意自然興隆。但很不幸,一次開車運羊進鎮的途中,因疲勞駕駛,車翻人亡,羊受驚四散。那年阿奎還不到十歲,正在草原上剛建不久的牧場小學里讀書,突然就接到噩耗,父親沒了。

    草原上去世的尋常牧民都有羊群牛群留給他的兒子,而阿奎的父親留給他的只有一把屠刀、一大筆債,以及需要照顧的母親和妹妹。還沒念完小學的阿奎被馮三的父親看在他死去的父親的面子上,允許他來馮三家的屠宰坊里打雜,以此償還他父親給馮三家造成的巨大損失。出行前阿奎的母親叮囑他,到了那里就多做事、少說話,那里的人不喜歡多話的人,不然你父親也跟他們做不成生意。年幼的阿奎記下了,來了之后孤零零一個人,還要日日幫忙血腥屠宰,沉默、驚愕、恐懼,像擰成的黑絲線,徹底縫上了他的嘴巴。人們戲謔他跟他父親一樣也是個啞巴,而馮三的父親嫌他名字太繞口,單揀里面的一個“奎”字,前面加一個“阿”字,叫他阿奎。時間久了,他就變成了人們口中的啞巴阿奎。但好在屠宰坊里還有一個馮三,跟他一樣的年紀,跟他一起從屠宰坊長大,處處照應著他,一起練得一手屠宰的好刀法,也都成了鎮上最好的屠夫。

    馮三家在鎮上已做了幾代屠宰的營生,聲譽最著,甚至聽說還有字號。到現在這一代了,馮三自然是鎮上屠宰行業里面頂重要的一個人,起初他不肯將屠宰坊搬到河道里去。他揮著屠刀說早一百年前在這個鎮上我們屠夫上街時常常腰挎屠刀,連鎮長都不及我們威風。我們手中有刀,世代相傳,永不枯竭,新來上任的大小官員,一上任就得按慣例先要與我們屠夫搞好關系,全鎮的人都知道做官的隨時更換,屠夫卻源遠流長,得罪做官的,最多受幾個月的罪,得罪我們屠夫,那恐怕世代都不得安寧。現在來個新鎮長竟要將我們趕到河道里去。不去,老子不去,堅決不去。

    但最后還是沒架住新鎮長的新政策。新鎮長說,為了城鎮的干凈和文明,鎮上的屠宰只能在一個地方,其余的都要關掉。馮三罵罵咧咧將屠宰坊搬去了河道。承包商很高興,特意到河道里視察屠宰情況。承包商一身體面儒雅的衣褲,友善而從容地跟每一個屠夫握手,并說:沒有屠夫,上面的賣場我就無法運營,但沒有我,屠夫照舊威風凜凜,手握生殺大權。這話讓在屠宰行業里頂重要的馮三聽了舒服,一把椅子鋪了軟坐墊給承包商搬了過去。承包商移步坐上去,興致很高,要看屠戮之技。大冷的冬天,羊冷得都將頭往羊毛里縮,但屠刀、鉗子、掛鉤、倒鏈,和別的殺人不眨眼的危險器械還是一一備了上來。第一個上場的屠夫敞開上衣,肚臍上長一撮長毛,將一只幼小羊羔拎起來,脖子上一刀,一道口子,鮮血冒涌而出。剝了皮,用掛鉤一鉤吊起來,不知像什么,也許一個初生的嬰兒也是這般帶著血,紅彤彤。

    承包商凝神注視:“不錯不錯。”響起一陣掌聲。然后屠夫們開始屠宰羊,接下來還要屠宰牛。承包商爽朗一笑,說:“差不多就行了。”但屠夫們不行,得讓老板看高興,以后工資也給漲一漲。又一個屠夫上場,將一只羊牽過來,像一團白云,完全不知道剛發生了什么,接下來要發生什么。屠夫手臂強而有力,將羊輕松放倒在地,膝蓋抵上羊身,在羊頸部一刀。羊的身體一下彈起來,鮮血直涌,一雙無辜的眼睛死盯著眾人,從驚駭到凄惑再到灰暗。承包商皺起眉毛,坐得有點不寧。

    接下來馮三上場,一群牛里面,他將一條韁繩甩過去,準確選中一頭大黃牛。馮三眼里的極品牛,全身黃亮,半分雜毛也沒有,要是混了一絲其他毛色,身價陡然就低了。它忠厚溫順地站著,肚腹渾圓而飽滿,在未消融的白雪中,不自覺地發出潔凈的光。馮三將其雙角套住,拉過來給承包商看。這樣好的一頭牛,承包商看不懂,在他眼里,所有的牛大概都一樣,都是剔除皮毛糞水之后,可稱可量的一堆肉,就手一揮說:“宰吧。”繩索套住大黃牛的四蹄,往緊一收,往遠處一拉,巨大身軀如廢墟般崩塌在地。大黃牛意識到不對,開始掙扎,發狂掙扎,眼里生出的血絲如幾十條紅色毒蛇,進出不能,急到沸騰。馮三讓阿奎宰,阿奎走近牛,輕輕撫摸一把牛的脖頸,雙目鋒利如刀,盯住一處,利刃劃過去,劃得很快,很深。牛的動脈被劃破了,鮮紅的、刺眼的血,泉涌般咕嘟咕嘟流出來,流成淺淺的池塘,沖擊著每個人的視覺和嗅覺。牛已經沒有了力氣,含糊渾濁的嗚咽,一聲一聲,飄蕩在空中,直至血盡。承包商吁一口氣,如釋重負。牛頭被卸下來放一邊,眼睛張著,死不瞑目般的。巨大的倒鏈,鉤住牛的后腿,牛被倒掛起來剝皮開膛扒心扒肺,還扒出一個跳動的東西,全身黏膩,還帶血,半個身體裹在胎盤里。它想掙扎著出來,渾然不知此時外面的世界比子宮更黑暗更血腥。

    屠殺和死亡終究并非一場值得圍觀的視覺盛宴。所有人都鴉雀無聲,包括承包商,他凝視著那只非正常降生的小牛犢,僵坐在椅子上,和順的臉上微微起了痙攣。阿奎雙手在抖,屠宰這么多年第一次大意遇上這種事,眼睛里流露出深切的內疚,凝望著馮三,向他求助。風來了,吹動馮三的頭發,馮三縮縮頭,看向承包商,眼里是讓人讀不懂的神情。

    就是從這天起,以儒雅著稱的承包商再也沒下過河道,沒進過屠宰廠。也是從這天起阿奎總感覺頭上像套了個罩子,不輕松,唇底下多少次嚅動再也不想屠宰了,但還是被安排去屠宰,實在忍不住,搓著手哭起來,一雙眼睛給哭得水霧彌漫,潮濕不清。但他們家欠馮三家的債還沒有還完。馮三嘆了一口氣,看在一起長大,猶如兄弟的情義上,帶阿奎去找承包商,推薦阿奎做賣場的檢驗員。這個承包商是鎮上的富戶,因為很會賺錢,在十里八鄉頗有名氣。面對馮三的推薦,承包商用商人的警惕目光審視了阿奎一番,并要了他的身份證,在登記核實完信息之前,他一聲不吭。

    “人高馬大,硬邦邦的太呆滯了。”他終于開口了,“檢驗員必須得手腳靈活。”

    “他屠牛宰羊這么多年,手腳很靈活,他就只是不愛說話。”馮三說。

    “他是屠夫,做檢驗員,工資只能是普通檢驗員的三分之一。”承包商說。

    “他比普通檢驗員差了什么,你只給他三分之一的工資!”馮三大怒。承包商瞟了馮三一眼,說:

    “要不是你推薦,我都不會考慮用他。”

    馮三輕輕吁了一口氣,說:

    “但是老板,你給的工資太低了,你這是對他的侮辱。”

    “他不是鎮上的人,不知根不知底。”

    “他父親欠我們家很多錢。”馮三轉頭看著阿奎說,“按你這樣的開工資法,他還兩輩子都還不清楚。”

    “算他走運,”承包商說,“之前的檢驗員剛好不干了。”

    承包商的家很輝煌也很安靜,但也并非寂靜無聲,能聽到鳥叫,清婉悅耳的鳥聲,傳得很遠,也很清晰。還有風穿過樹梢的聲音,雪融化后從屋檐滴滴答答落下來的聲音,潺潺流水的聲音,不知名的獸低吟的聲音。阿奎沉默地聽著。他經常這樣不分場合地沉默,沉默的原因,有時就來自他對這個古鎮的感知——如同生活在一個謊言與欺騙彌漫的空間,唯一真實可靠的便是自己的感知,而這種感知又讓他沉默萬分。

    “至少是普通檢驗員的三分之二吧,他除了還債還有家人要養。”馮三又對承包商說。

    “我最多給他普通檢驗員工資的一半兒。”

    最后他們以工資是普通檢驗員的三分之二外加一個月休息兩天成交。馮三叫阿奎跟承包商簽合同,阿奎簽寫完名字,承包商便將印泥推過來,阿奎用力將指印摁上了合同。

    “以后就不用再屠宰了,好好干。”馮三說。

    ......

    我讀完案卷很久了,忘不掉,覺得不可思議,很多不可思議,就單講賣僵尸肉被發現了,那也就只是食品安全問題,在那時頂多遭罰款,再嚴重一點就是坐幾年牢,為什么會是“她不死,我就得死”這么嚴重。當年參與謀殺的保鏢還在監獄,我再看一遍他的口供,去監獄探他。看那保鏢進監獄時的照片還是一壯年,此時隔著玻璃,兩鬢白發蒼蒼。十幾年變化這么大,真讓人驚異。他說老了老了,在這里面老了,沒什么人來看我了。我不知道跟他怎么聊天,就直接問他當年承包商為什么一定要殺人滅口。他看著我,頓了半天,說還能為什么,不過就是為臉為名譽。我問他什么名譽?他說手里有點錢,人模狗樣裝儒雅,裝君子,裝人上人,突然給人知道又勾結狗官又做非法買賣又老謀深算、欺世盜名,臉就沒了。

    “就為這,就要滅一條人命?”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有臉時把臉看得比人命重要。沒臉時變成蛆變成臭蟲,還不一樣活著。”

    “什么意思?”

    我坐在他對面,看他把假牙從嘴里摳出來。我知道我不能再問到什么了,但我還沒有問完。他抬起頭,臉像個老太太,盯著我。算了算了不問了。

    從監獄出來,陽光明晃晃,讓人眼睛睜不開。我想,我還是沒忘記那一年。那一年春天來得好像比往年都早一點,雨后草原的嫩綠香氣剛被風吹進古鎮,冰雪就開始消融。從河岸經過時,經歷了一冬屠宰的河道,就像一個巨大的傷口攤開在那里,腐臭流膿永不愈合。天氣一熱,無數蒼蠅振動著翅膀,在上面匯聚成一股令人驚恐的喧囂。密密麻麻的各種皮肉爛腸,像種種神秘生物,一層一層專門醞釀惡臭,愈來愈多,漸漸流開了,流成了一個爬滿蛆蟲的巨型糞池。多風的仲夏夜,河堤兩岸的人不敢在院子里乘涼。有人向環保局反映,環保局派人拉幾車白綿土填在上面。天氣一天熱似一天,白綿土腌下去一日一日發酵,來一場大雨澆在上面,像熱熔的瀝青,上面都是影子,房屋的影子、凡人的影子、來往車輛的影子、蚊子蒼蠅臭蟲的影子。還有成群的臭老鼠,潛伏在里面,肆意繁殖,并向各處咬嚙打洞,污水順著鼠洞,倒灌進各個下水道,灌滿整個古鎮的裂縫,所有的地方都惡臭撲鼻,都老鼠泛濫,所有的人都病好了再病……

    ……

    全文見《花城》2024年第4期

    丁顏,1990年12月末生于甘肅臨潭,中短篇小說見于《花城》 《江南》 等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煙霧鎮》《雪山之戀》等。《雪山之戀》獲2024年第八屆花城文學獎“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