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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4年第8期|劉小男:秋天的盛宴
    來源:《邊疆文學》2024年第8期 | 劉小男  2024年09月10日06:10

    劉小男,四川人,昆明市文聯2021年簽約作家。有散文作品在《邊疆文學》《朔方》《滇池》《鹿鳴》等刊物發表,作品曾被《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轉載。曾獲第九屆滇云網絡大賽一等獎、昆明文學年會獎、滇池文學提名獎等文學獎。

    1

    當離別成為這個秋天常見的盛宴,我們一次次坐下來,小酌或喝個夠的時候,往事已經不必被提起。我們甚至談不上足夠知心,只是打破了一些之前的成見——在每個人音量提高的瞬間,我感受到了激情,看到了過去年輕的他們。可能,人生中除了永別,最令人難受的就是離別吧。

    這是若干年后,我在鋼廠的第二十個年頭。人生中所有最低落和最充盈的狀態:它們就在這里反復交替。二十年!是一個時間的節點,也像三個加了黑色圓點的低音符,很低沉,也很重。當這個秋天又再次真實到來時,我的身體開始枯萎、進一步腐朽,臉上曾有多少人愛慕過的桃粉,消散得就像沒來過。總會想起,多年前穿過三鐵車間那片桉樹林后,站在燈光球場,看那些下了夜班的男工在彈跳著反轉扣籃的瞬間。我轉身離去,擠進飯攤子,打來的飯菜和那時的生活一樣簡單。吃完飯,和一群人割草、鏟水渣、鏟焦末、搬磚又鋪磚。我并不知道隱沒在其中的,有些人被記得,有些人被遺忘。命運對我來說,就是西西弗斯在鋼廠的另一番實操。只是,我推的不是石頭,是命。

    我開始喜歡這些植物:飛廉、蒲公英、三葉草、石楠、女貞子。它們在各種氣體管道間,向陽生長,成為各種姿態。這是一種垂愛,一味味治病的藥,就在身邊,以植物的名義存在,是鋼廠中我所能夠懷揣著的最柔軟的秘密。這樣的感覺,既久遠,又令人興奮,就像失散多年的老友,突然出現在眼前一樣。

    我開始記住這些名字:鐵花道、高山塔、GHH風機、TRT發電機、煉焦爐、脫硫塔。鋼鐵組合的各種建筑的魅力、美妙,在這里合理安放,是我審美水準和表達能力的大部分來源。在其中,和工人師傅們的相處有所投入,留下莫名的眷戀,被折服、被眩暈,又被掏空、填充。

    這些年,我寫下的許多文字就發生在這些植物和名字中。有內心的焦慮、懊悔、羞恥、難堪和迷茫,也有瞬間放下時,內心的清澈見底。工廠是一座挖不完的金礦。裸露的山體表面,外人什么也看不出來,我卻知道黃金在哪。很多人只知道鋼廠生產鋼材,卻不知生產鋼材的人們——他們的性格,相貌,感覺。我的肉身及心靈所能感覺到的一切,如葡萄果實轉變為葡萄酒,需要經歷采摘、破碎、壓榨,直至記憶開始發酵,在輕微的“滋啦”聲和微微冒出的氣泡中,最終呈現的并不只是一成不變的果實本身,是更加陳年而具體的肉身:容顏、身形;情愛、孤獨;也有理想、生活,以及這所有關系的破滅與拒絕,辣痛感明顯和持久。在對真理、智慧的認知和不斷的自我否定和摒棄中,莫不是那些年,在工廠中對青春最干凈的沖動。這其中夾雜著些許悲愴,令人難受,但最終會歸于平靜。

    2

    “鋼鐵工人”這四個字,外形粗糙卻堅硬、锃亮,沖擊視角的立體和炫目感十足。落到現實是柔軟的肉身。在千度高溫的鐵溝旁,在機械無法進入在有限空間作業時,他們用安全繩拴好身體后,順著運渣滑梯落到三十米下的沉渣池,用電鎬、鐵鎬才能敲打下附著在墻面的沉渣。純粹動手的體力勞動后,他們也動腦,改造和升級設備設計上的先天不足,自制減輕勞動量的臨時梭槽運輸板結渣塊,有點空余時間就是刷油漆,擦窗子,搬磚鋪路。在下了夜班,澡堂突然停水的那一天天,在氣溫四五度的室外,就著冷水用毛巾擦干凈臉上、身上的黑灰,準備干干凈凈回家。夏天的傍晚,一個背著女兒用過的粉色小水壺,在焦炭運輸皮帶機旁來回巡檢要走幾公里路的中年男人,總是帶著微笑。

    我聽過工友被炸得面目全非的、腦漿被擠裂的,看過煤氣中毒,突然就不省人事的,手指被砸傷的,大腿被燒傷的,還暗自慶幸只是受了這點傷——命還在。也有“個性”無法融入“共性”遭受排斥和抑郁不得志,終日以酒為生,醉生夢死,放棄了自己和這個世界的人們。

    事實上,很多工人在選擇鋼廠的時候,不會知道一生中大部分時間和事情都和它連在一起。學識與精神在謀生和現實之間的拉鋸之戰,演變為物質與思想的互相應答,聲音難聽,面目可憎。但,生動鮮活,賽過悄無聲息。簡單來說,很多人選定在這里,都不會后悔;有的是,不知道還可以后悔,在鋼廠盡著本分,躲過了意外,勤勤懇懇,在工廠中度過了堪稱命運的大半生。其中的磨嘰和對抗與盡本分沒有因為沖突就分出勝負。望著被自己糊弄過去的過往、連滾帶爬到達的今天,后悔或和自己斤斤計較過不去,都是不明智的。十八歲以前,我以為世界是“我的”、是“孤獨”、是“哲學”,是春暖花開,也是糧食和蔬菜。有過對暗夜的久久凝視,也體會過星星的寒冷。現實中像死面疙瘩一樣的愿望,經過發酵、烘烤、膨脹,仍然是死面疙瘩。所以,我面對的依然是鋼的廠。

    3

    還是從一鋼全線停產寫起吧。當天,很多曾在這里工作過的工人跑到現場,想看停產儀式。有的因為儀式人數限制不得進場,站在門口和工作人員吵架。嘴里罵著:有什么稀奇的,還不讓進,老子當年在這里上班的時候你幾個還認不得在哪里拌泥巴。很鬼火,可就是不走。一邊吵,一邊站在門口跟著廣播里的音樂大聲唱廠歌。有人說,他是一鋼一號高爐投產親自打開爐門放出第一爐鐵水的爐前工。當年冬天爐子不順,三天三夜都沒回家,天天清大溝,天天喝的都是姜糖茶,那茶熱乎乎的,廠里大食堂專門熬的,還給他們做了大肉包子,微微帶點甜味,好吃到本來吃一個的量,每次都多貪吃半個。雖然,每次遇到特殊爐況時工人都很辛苦,心里有一絲寬慰的只是這些點滴。停產儀式現場的角角落落出現了穿各種衣服,以及各種年齡的工人。他們在爐前開口機、風口、鐵溝或是爐臺某個樓梯拐角拍照留念。有白發老人,不知從哪找來不合身的工裝套在身上,混在人群中,看完整場演出。

    我發現,有的人很直接,流著淚看完宣傳片;有的人很隱忍,笑得禮貌和溫和。兩者的心情并沒有什么不同。青春,時間,還有沒有實現的理想,都用在了這里——連帶著自己的愛情和友情,家庭和孩子,沒有哪樣是和這里分得開的。我眼里蓄滿了淚,終究沒掉下來,流向鼻孔,變成鼻涕。我沒辦法分清其中的咸澀該給自己,還是他人?可是我并未從中獲得什么,我發現我丟失了自己。那個時候,沒有人能夠顧得上我。我忙著搬椅子給大家照集體照。而后,充當了這場儀式的群眾演員,混跡在一堆各種情緒的人中,任自己困在淚水與傷痛中,任虛空和一種沒有著落,又看不到“明天”的感覺狠狠地折磨全身。

    誠然,時間會讓一切變得死寂:曾經并排矗立冒著煙的高爐;交錯縱橫的鐵軌、煤氣管道、電纜線、安全警示牌、檔案室、大會堂、宣傳欄、籃球場、小餐廳、停車場;還有小花園里的木瓜、石榴、橘子、柿子;墻角處,我在三十歲的春天親手種下的三棵櫻花,還有我熱愛的大澡堂……所有在鋼廠再普通不過的東西。我非常熟悉每天陽光照耀它們的位置,知道哪里灰塵最多,哪里會長出野草,哪里有人竊竊私語。還有冬天,陽光照耀下的小花園中魚塘邊上的兩棵銀杏,金黃了幾十年。多少個夕陽余暉之時,我加完班,喝完最后一口水,一低頭看見的就是它。無法忘記,那些曾經被我的小手一個一個編排在一起的文字——多少激昂和輝煌的過去,多少打破和刷新歷史紀錄的數據,包含著我全部的青春以及“嚓、嚓、嚓”聲在空氣中流動。

    一片嘈雜聲中,我清點著頭天打包的紙箱、塑料袋及各種各樣我能帶走的物品,“離鄉背井”的感覺,襲上心頭。最后一任老主任站在五樓的辦公室門口,守著那幢空樓,等著我們走了的人回去交鑰匙,他說他也要走了。但我不知道,也沒有張口問他去哪里。轉身下樓時,拐角處竟然結了很大一個蛛網,只是三四天沒人打掃。四樓是原來的保衛科,他們搬走后,剩下一個年代久遠的紅色木箱子,斜著躺在地上。裂紋、蛛絲、灰塵,白色油漆寫下的“炸藥箱”三個字,歪歪斜斜。沒過幾天,我最留戀和喜愛的大澡堂也正式關停了,一顆大紅色的印章正正地壓在澡堂關停通知右下角末尾,通知的最后一行寫的是“特此通知”四個字,它們言簡意賅、表意準確、簡潔明快、莊重典雅,鄭重、嚴肅,絕對不是開玩笑的通知。我明白了,我的大澡堂時代結束了,也是鋼廠“時代”的結束。很快,我離開一鋼去了新廠。每次我一個人走在新廠施工現場中沉默地看著眼前的紅土和粉塵,聽調試火車的汽笛和敲打鋼架的聲音混雜時,我感覺我并沒有厘清自我的沮喪。這是鋼廠最艱難,是我最想落淚,真的流了很多淚的時候。

    4

    這天,在朵朵的電話里我就聞到了酒味,問,是不是喝多了?“誒,喝多,正常嘛!不喝,才是怪事了。”——前幾天,一鋼徹底停完,他的活才算干完。他在一鋼最后的任務是把零星還在生產著的車間里所有氣體的閥門安全切斷,吹掃完綿延整個工序大約五公里長的煤氣管道,移交給別的公司干后面的活。就這么一茬,他嘆氣——吹了兩遍了,以防后面拆除中可能的爆炸和人員傷亡。他反復跟我說,過去二十多年所有的努力,等于做了無用功——他以為他的車間會一直生產到他退休。但,他比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清楚,這是不可能的。

    他此前承諾過我們那群人,帶兩件啤酒和幾袋酒鬼花生去找值守的老田玩。老田是教他打大錘和開鐵口的爐前班長,也是他參加工作的第一個師傅。如今,老田已病逝多年。現在想進老車間是艱難的。電話里,他反復念叨,都是雜草,人都沒有一個:就是一把鎖啊!之前那么大的車間,一把鎖就鎖住了。不過最后他還是想辦法進車間去了配管組——落在地上的幾張操作報表上,最后一天交接班記錄上,交班的人寫下“轉崗分流”四個字;一雙不知道主人的藍色拖鞋在休息室門口;幾件舊衣裳掛在屋子中央的鐵絲上;茶幾上的《俠客行》翻到一半用一把焊炬壓著;車間永久停爐前,他在白板上寫的最后一次休風、復風時間,及降料面的計劃,還沒被擦掉。停產十年了,一切都沒變,在這里被凝固了。

    到此,他把話題岔開。他說我雖然搞寫作,但斷定我這輩子都不會體會他站鋼廠燃燒煤氣的煙囪頂處的心情。他十分感慨,這是他職業生涯中“站得”最高的一次——一眼望遍鋼廠所有工序的廠房頂、鐵路線,從高山頂的蓄水池直到夕照池的渣坑,那呈“一”字鋪開的焦化、燒結、煉鐵、煉鋼、軋鋼及鋼材成品庫,整套鋼鐵工序就是一幅“鋼鐵畫卷”——太完整,太好看了!說到這些的時候,電話那頭有短暫的沉默和哽咽。他說,這高高的放散煙囪,只要生產著,煤氣火就沒有熄過的時候,只是大點或者小點,而這里已經連續生產了六十多年了……我想起師傅說的話:一個時代過去了,這些物件完成了特殊時期歷史使命,我轉述給朵朵。他好像沒有聽見:

    你聽我講。那地,就兩個字,就是荒涼——我們干完活往回走的時候,要去剛下廠時到車間報到的那條路,走了一小段,就迷路了——認不得從哪里可以走出去。雜草的品種除了最熟悉的紫莖澤蘭、蒿枝、粘粘果,還有帶刺的薔薇也鉆出來了,每塊地方的場景都差不多。他們在雜草叢中走了許久,才走到有堵擋墻的地方,就是老過磅房旁邊一直沒有拆除的那堵高高的紅磚墻,幾個人終于松了口氣,開始翻墻,走出了淹沒在時間交付的雜草叢。

    朵朵問我,是不是寫作可以治愈抑郁?我不知道。他說他這兩年時不時會胸口憋悶,去檢查了,醫生說他的各項指標好得很,沒病。可是他覺得自己經常心痛。他試過很多方法,要讓往事像骨頭一樣留在喉里,也很想像個大夫,奮力將它吐出來……多想有什么用?他開始退卻,也知道有種擺脫不了的力量在向他下手了。這段時間,他在痛楚和無聊沉悶中度過,偶爾約幾個老友喝酒,越是往回聊,就越感覺整樁事和前半段人生沒有意義。于是,他每天清晨騎自行車鍛煉身體,有時還騎十多公里到新廠上班。他告訴我,看過一個作家的訪談,說作家之前也曾抑郁,通過寫作治愈了自己。他覺得自己抑郁有點重了,也想寫作。我只能告訴他,我通過寫作寫通了一些心情,想通一些事,是真的。但我不相信他抑郁。某天下午,他把他的診斷證明拍給我看——陽光型抑郁。我把診斷證明的每一個字都看完了,還是看不出這個診斷證明和真實的他之間的聯系。這個我認識了二十多年的中年男人,在工作中那么強悍和精明能干的他,讓我突然感到了“脆弱”,原來是從最剛烈的地方開始顯現的。他忘不了曾經走過的各個運輸站臺,預想到了未來這里的所有機器備件會被拆除,成為破銅爛鐵被賣掉,總有一天,這里會被夷為平地。我們的青春和往事,會被全部埋葬。我仿佛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一樣。

    有時也仿佛不認識自己。我在鋼廠經歷了五次大的變革。隨著年齡和技能的變化,崗位換了十幾個,再數得細些恐怕有二十個。這是我起初想不到的。技多不壓身,三鐵車間只是給我臨摹了一個冶煉框架。我學習了冶煉基礎,最后卻沒有機會在大型高爐身上再次實踐和綻放。我沒有在鋼廠干過最具體的冶煉鐵水的活計,比如操作爐子、放鐵水——這只屬于鋼廠的男人。我只能用我可能的感受,觀望眼前。一切清零,從頭再來,需要勇氣,也需要舞臺。就像摯愛了工廠一輩子的工人,他們在這里完成了堪稱一生的歲月,總有一天,他們會在現實和心理上真正離去,或者叫作是失去工廠。

    有段時間,我從新廠回家時,還是走老舊的煉鋼大道,因為近。這是一條被拉礦、拉廢鋼的重車反復碾壓的水泥路,完全發揮不出其本身快速、干凈的功能。除了看起來像條“路”——坑坑洼洼,積水又多,車底盤每次都要被擦得“滋啦”地響幾次后才能走完那短短的三百米。歷經多次驚險、心涼,我再沒有走過。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拒絕參與和知道鋼廠之外的世界發生的一切事情。我把自己藏在鋼廠。我知道,我正在逐漸地、一步步地,根本沒有辦法挽留的失去著這個給我物質來源,賜予我生命中很多溫暖的地方。很快,真的是很快,才三年,對一鋼的記憶,就出現了模糊和怎么也擦不亮的盲點。雖然,還有幾個老舊的加工車間在持續生產,順便回收機器備件中的貴重金屬,或是把過去多少年陷在地下深層的廢鐵挖出來熔化掉送進煉鋼車間,在所有這些工作場地的上空,會冒出幾小團白色蒸汽。其他什么也聽不見。我在過的辦公室外墻面,長滿了各種蕨草,夕陽下,更顯蒼涼。柏樹林子倒是長勢喜人,枝繁葉茂。之前不見攀爬的葛根、黑首烏、菟絲子、喇叭花,互相勾織在一起,還有不知名的飛鳥,很大,也會從其中拍翅而起去覓食。我的黃金歲月就是這樣的時候,讓我覺得是要畫上句號的時候……我最終接受了這個走過六十多年歲月的老廠徹底熄火的事實。

    自此我知道,這里的每個人是真的走了。很多人退休、內退,也包括解除勞動合同后和這個地方徹底一刀兩斷。很多人到了新廠,找到了新的、讓自己可以有所依托和熟悉的物件及人,包括我,這個過程不知不覺,也是順其自然流向新的河道;內心的情緒有所流淌和疏通之地,所有那些為停產而流過的淚也已風干了。就這樣。我不知道別人是怎么走過這些停產直至過到新廠的日子。

    5

    這個秋天,小港礦徹底關停了,我才醒悟朵朵那晚打電話給我,不僅是哭他的車間,也是哭他和一群人那些年的青春。我再度理解了悲傷這件事情,要做到基本的體諒都是困難的。不僅是每個人對身邊人情世故的吞吐量不同,關鍵源自每個人從出生到完成成長后所具備的吞吐能力有差別。那晚,朵朵就知道小港礦和其他子單位遲早要走到停產的地步了,我卻什么都不知道。

    我沒有看清楚一些事情,他在精神上和現實中,比我看得清醒得多。朵朵提到了“抑郁”,提到了無路可走,提到了懸崖邊上……我明知他的心處于怎樣危險的邊緣地帶,嘴里卻不饒他,試圖采取激將的方式激活他——而這一招,無異于把在懸崖邊上即將置于危險地帶的人又向前又推了一把。我說,他很不爺們,都快五十歲的人了,別整些青春的矯情給我,我醫不了。我只是個業余寫作者。朵朵笑了。朵朵覺得寫作的人什么都懂,什么都能理解,把我當成了心理醫生,喜歡和我聊生活中的喜樂以及一些事情的感慨。是交流,也想獲得一些提示。我有的只是我拙劣的人生經驗,自救,勉強夠用,卻不能廣而泛之推給別人。過了許久,我們都沒再聯系,我知道,這需要他自己走出來,過程會有點漫長。

    小港礦停后。有的職工徹底離開了礦山,有的來了新廠。他們中有些是和我一起在過三鐵車間的熟人。三鐵解散后他們轉崗去了小港礦,在礦山安家、養兒育女。所有人都沒有想過礦山會停,但很快也接受了事實。單位分分合合、拆拆建建,是這些年我和我的工友聚聚散散真實的寫照。不變的,是身處不同的謀生之地,我們很奢侈也很努力地談論并實踐著一些個體的憧憬和對未來的渴望,不管是哪一種,哪怕折中、走樣的也行。沒想到的是,十幾年后,他們又回到了出發的地方,落在起點。我有很多問題想不透,疲憊以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上下班途中。我焦躁,有時也懶惰——書房凌亂、地板花了、茶臺沾灰,甚至出現一周只穿一套衣服的情況。除此,我對時間感到了懼怕,也是尊敬——原來,把理想變現為生活的,不是理想本身,是時間,它逼我就范。

    我怕在路上撞見他們,結果總是避免不了。初來時,他們還沒有被分到具體的崗位,也沒有可以存放個人物品的工具箱。他們背著包、提著安全帽,上下班都穿著工作服和勞保皮鞋。午飯時間,一群群,零散地坐在廠里任一可以坐下的地方,聊天、看手機、打盹。有一天,我去食堂吃午飯,當年我送去小港礦的老張在路邊喊我,兩鬢夾雜著銀絲。他看起來并不傷感,敘述平淡:當初動員他們去支援小港礦,的確是帶著希望去的,但是這次回來,挺難受,住的地方廠區和市區都很遠,孩子轉學是個問題,媳婦還留在小港礦……

    老張在石灰車間,停產一個月后,所有職工已經七零八散。走的走、守廠的守廠,來新廠的又是一撥。剛停產的那個星期,就像一年一樣漫長,沒有著落,大家都不知道總廠會怎么安置職工,尤其是趕上了全國性的行業低谷期。他給我看了一個微信群,是停產后他們車間辦事員小念臨時組建的。群里有擔憂、嘆息、無助、失落,也有陽光、暖氣和希望。小念在群里時不時發些鼓勵大家的話,也會把自己收到覺得和他們這群人有關的各種信息及時發到群里,有時還一個個打電話通知,尤其是叮囑之前不愛看信息的職工,要學會自己看信息。大家馬上就不在一個單位了,她總擔心沒有人提醒那些老職工,他們會漏事。小念說,從停產到車間解散,整天就是打掃衛生,清清池子里的淤泥,剪剪花枝。班組上值守的職工就拖地,擦設備,使勁擦。說到這里,小念笑了,職工把設備擦得就像新的一樣,有的還在琢磨著怎么改進和修理之前損壞的機器設備。每個人都知道,早遲就那幾天,他們會離開朝夕相處的設備及這里的人們。每次擦拭,想喚醒設備的聲音——是幻想,也是真想這個廠還會開起來。人前,都希望更多地表現出自己的樂觀和少有的堅強,或者叫與眾不同。有快樂,也有對未來的擔憂,就是沒有著落感。等待分配的日子,小念也特別難受,不知道要分去哪里,只能根據申請表上的工種選擇了三個自己覺得還可以勝任的崗位。事實上,車間解散后,她已經不是辦事員了,和大家一樣,是等待分配再上崗的職工。只是她發現,她知道的很多事情,車間的職工都不清楚,職業習慣讓她不得不著急,就怕大家不能及時看到單位轉崗、招聘信息,就建了這個群。

    6

    老張經歷的一切,和二十年前我經歷的三鐵車間解散時一樣。那時沒有手機、沒有微信群,大家都住宿舍或鋼廠小區,所有分配消息都是靠跑腿互相通知和提醒。那時,沒有人預知后來要買房子、買車子,把大部分收入花在聚餐上,并約定有消息要彼此通氣。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是在頻繁的聚餐中,在彼此打氣、陪伴中延續和加深。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們那群人中的大部分走過來了,也可以說是熬過來了。但老張、小念及很多步入中年的工人,又重新經歷停產、待崗、轉崗、上崗或是離開。我摟著小念:我們是從撿飯盒、撿煙頭的失意和至暗時刻走過來的人,不要害怕;要全力以赴投入新崗位,不要想著回來是來搶誰的崗位,這里的人也不會這樣想。她使勁點頭,說這里的職工很好。在生活上,還有具體的崗位操作中非常熱心,愿意幫他們。雖然人人心里都明白,這一堆人,最后要走掉一部分,但不知道哪些先走、走去哪里。我在這些斷斷續續的感受中,墜入泥濘的愁緒——在頻繁的調整中,總有人會離開,包括一些外鄉在這里打工的人們。我想抽身只單純地看待一些事情和人,但很難做到,所以我總是努力克制自我。在很多的黃昏里,我一個人在興鋼路上的那家二十年的大排檔二樓坐下,要一瓶,有時是兩瓶最沒有味道的工啤,瞇著眼睛看著窗外的梧桐發芽、發黃,落葉中匆匆路過四季的人們。這樣的時分,這樣的工啤,真的十分適合這樣的我。我缺乏一個寫作者的冷靜和深邃,不過是一個有時孤獨、有時困惑的中年婦女,在剛剛升起的路燈下,和影子相隨,有一些陌生,但的確是我。

    對小港礦的事,樂觀又仗義的主任也有點茫然。一鋼廠全線停產時,許多年齡大、體能不行的職工很多單位都不愿意接收,他非常生氣:企業是難,但是職工更難,要面對直接的生活問題。沒有人要的,都到了他的車間去。可是,這次他也沒有底氣了。偶爾,嘆氣。總是念叨著,手背手心都是肉,小港礦回來的職工也是這個大鋼廠出去的,不回來,也沒辦法,都是四十多歲左右的人,上有老下有小,總不能沒飯吃啊……但也預感,這也許是好事,淘汰沒有邊際貢獻的,單位才能重生。情況已經這樣糟了,安心、安全工作是最重要的。就是這樣的鋼廠,總有一些特殊時刻,限產、停產,影響到車間、班組的解散及最為具體的職工的家庭和生活。有忐忑,也有底氣,長期的鋼鐵生涯造就了其中大部分人鋼鐵般的性格和果敢的毅力。我為小港礦回來的職工感到高興,淺顯單薄像鏡花水月。盡管如此,我依然喜歡捕捉瞬間的美好。

    車間分來兩個女青工,喊我姐姐,問下班后去哪洗澡。她們的青春,流光飛舞,一下子照亮了我的心,這真的是一件太美好和太值得高興的事了。

    就這樣,鋼鐵的世界,希望和絕望無處不在。就像春天與冬天的輪回替換之后,總有一種元氣在升騰,不會枯萎。這不僅需要季節的替換,也需要個體的改變。我和這兩個小年輕聊了很多。她們對這樣大規模的停產、轉崗、競爭上崗,沒有畏懼。更加專注的是生活具體的形式,關注當下,比如唇彩的顏色、發型還有其他生活感覺,這有點和當年的我一樣,也是我要重新拾起并去書寫的,而不僅是寫工作衍生出來的單一感覺和情緒。她們笑嘻嘻地告訴我,下班要去菜市場買菜去工友宿舍喝酒——慶祝到新廠,問我要不要一起?我少了年輕時的熱情和沖動,喊她們少喝點。她們卻說,在小港礦,四周都是山,每天下班除了睡覺就是喝酒,喝酒成了樂趣,成了向困難和無聊進行挑釁與和諧相處的方式之一。我驚喜她們的年輕和口無遮攔,痛痛快快地露出了真實的自我。

    看著她們手挽著手離去的背影中透出的那股年輕和熱情的勁,我想起了起初來到這個鋼廠和云兒相伴的日子。真好——固然我已經不再年輕,也沒有找到云兒。在她們身上我看到了,我享受過的青春,似乎理解了自己的昨天和她們的今天——在鋼廠中許多年來的磕碰,沒有人關注的或是誤讀了的內心。讓心活過來,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可這是必須的。

    7

    那天下班后,我去了菜市場,明顯比以前人多。從工裝上的標識就看出了來路,很多小港礦回來的職工在買菜。小港礦職工回來,暫時沒有好的基礎條件給他們,他們就穿著工裝和勞保鞋上下班。幾個人合租一套房子,鍋碗瓢盆及太多有關生活的細節還沒有被置辦妥當,加上鋼廠連續不斷的生產節奏,勞累之后,沒有更多精力買菜做飯。他們溜達在鹵味、涼菜區,買回去就可以吃。其中有些青工,背井離鄉來到新廠扎根。他們的容顏是玫瑰的芬芳,是淡綠色的枝干——帶刺。從他們沒有來得及更換的,已經在勞動中被汗水、灰塵浸染的勞保服看出他們的陽剛之氣,還有他們買的菜,可以想見,又是醉酒的一晚,又是一個和我們當年那樣,為了所謂過得好一點的、看起來像是理想,其實真的不叫理想的未來,吃一頓、喝一頓;發誓、立志的一晚。這,是鋼廠中再也熟悉不過的一切。

    很多不喝酒的人,進鋼廠后都學會了喝酒。我眼睜睜看著一群工人在高強度的體力和噪音中倒班,這不可能讓人優雅,更不是搖著一個高腳杯的紅酒喝幾口就可以治愈當天的心情和身體的事。他們宿醉,直到太陽西沉才發現睡了一整天,但不會因此感嘆時間的流逝。他們從不會喝到愛喝,從厭倦到喜歡,覺得酒的滋味比生活好多了。最終,他們把工廠中的一切雜糅在一起,世俗與高雅的表面的真誠,酒多后的狂妄與踏進現實那一瞬間的清醒,穿上工裝走上操作臺或是鐵溝邊開始干活時的感覺,日子在重復,一半是燃燒、一半是冰冷。這是我的經驗。

    我已過了虛談未來和美好的年齡,小心翼翼經營著日益消瘦的當下。我還在堅持寫作,把電腦桌搬到了臥室,長期不關機,想起什么就寫什么,這能使我在保持創作熱情的同時獲得一塊與世隔絕的屏障。然而,承認一個事實比否認一個事實要容易得多,就是無論怎么努力,有些事不是我做不到,而是不想做了,包括誓死不忘的恩怨情仇,連同歲月,要么飄零、要么褪色。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一閉上眼,想起他們,我總是睡不著。后來的很多夜里也不知是怎么睡著的:一大群,又好像是幾個,也有一個人的影子出現,還有蜷縮在車間墻根角的來福,耷拉著腦袋,是懷孕了,一點聲音都沒有。

    有一盞燈亮在一鋼車間的澡堂門口。澡堂門口是食堂,可是到飯點了沒人打飯。澡堂門口斜坡上的廣玉蘭樹,枝繁葉茂,比二十多年前進廠時高大多了。每一個葉片都厚實飽滿,每一朵玉蘭都潔白生動,幾根纖細的樹枝上,是前晚小雪后掛上去的冰凌子,閃著光,細微、透亮,我看得很清楚。而我根本沒有在那個車間上過班。順著光亮之后的一切場景,一切很熟悉。

    來福跑了。不知它是什么時候離開角落來到了五班的院子里,站在廢棄的鋼渣積水坑前,對著水面搖尾巴。天空非常藍,藍得不見白云;藍色之后,是更純粹更深遠的天——因為太廣闊和空,以至于遼遠得令人不知所措。它跑到老蔣和蟲蟲他們在車間后面開出的一塊菜地前,對著路過的人狂吼:除了五班的人,它見人就吼。接下來看見來福吃著翠翠煮的飯,翠翠端著飯盒也在吃飯,一邊吃一邊和它說話,一邊說一邊把飯盒里的肉夾給來福。來福不知聽懂沒有,悶頭一直在吃。翠翠說話間流淚了。最后,飯盒沒見了。她走得很遠接近于天際,只剩下個影子;五班其他人也走了——機器靜止,看不見任何一個工人,一鋼全停了。來福跑啊跑,跑得喘粗氣,伸舌頭。翠翠、蟲蟲都像蒸發了一樣。來福站在一鋼車間門口,搖著尾巴。好像是有人來,它轉身跑到澡堂門口,身子一縮,穿過圍欄進了燒水房。房子里沒人,都是灰,感覺不到人氣、熱氣。來福跳起,使勁拔,拔來拔去,蒸汽閥門打開了,“嗤、嗤、嗤”。明明已經停產了。可從冒出的白色氣體判斷,那就是蒸汽泄露在閥口噴出的聲音,來福習慣了在那樣的時候為五班的煉鋼工燒洗澡水。好久,煉鋼工一個也沒見。周遭很黑,就是深夜那樣的黑——澡堂門口的燈光沒有了。即便如此,那些橫七豎八、黃黃藍藍的氮氣、煤氣、蒸汽管道,又像雕塑一樣質感明顯。那棵廣玉蘭,應該是長在我們一冶的,怎么在一鋼五班,還長得一模一樣。除此,我什么樹都沒有看到。停產后的一切,萬籟俱寂——路面沒有人,沒有車,靜謐與寬闊,我一個人游蕩,沒有害怕。

    醒過來,是凌晨三點四十。閉上眼,太困,體力不支,腦海里一群羊,全是白色的小羊,它們在高高的山頭,背后是模模糊糊的山影,近處是草地,它們要去吃草。我開始數,要數清才放它們去吃草,一只、兩只、三只……才數到五十幾或者六十幾我就又折回頭開始從一數起,小羊就一直站在對面的山頭,等我放它們去吃草。它們,抬著頭“咩咩咩”。那晚,我沒有放它們下山。

    熱得很,我明顯感到我的臉出汗了。場景是夏天,五班更像五班。一箱被喝完了的橘子汽水只剩下空瓶,他們用白色勞保毛巾一直擦汗。天氣預報33℃,轉爐旁顯示屏上的是37℃,是普通人的。對于煉鋼五班的人來說,又更熱——轉爐倒鋼的熱,上千的溫度,加上數不清臺套的機器設備在24小時沒有停歇的連軸運轉散發的帶著機油味的熱煤場揚起的黑灰撲面而來的熱。轉爐爐長、澆鋼工、連鑄工、出坯工,清一色男的,他們滴下的汗珠子,數不清——來福看見蟲蟲光著膀子過來時,就用腿把澡堂門踢開,讓他進去洗澡。蟲蟲摸著它的頭。

    有人跟我帶路,是白天一起吃飯的老李子。五班職工小家的大門緊鎖,蜘蛛吐絲結網。墻面寫著一天二十四小時出鋼的時間,字跡模糊,只幾個殘缺的阿拉伯數字。門自動開了——一地灰塵,沒有掃過。地上一朵沐浴花,不知是煉鋼工中哪一位遺漏或是扔了的,是紅綠相間的顏色。窗戶灰暗,透進來的一束光線因此更顯微弱,鐵絲上掛著幾條褪色泛黃發黑的毛巾。這是五班澆鑄工、出坯工、塅工共用的休息室。它粗糙、泛黑,人跡可尋——還有人用過的大號手提保溫杯在工具箱上放著。可這車間早解散了——當時留下的物件沒被挪動過!這里都是男人,那股子陽剛氣沒了之后,感覺異常清冷。房子在夢中是背陰的,沒有陽光, 除塵管道縱橫交錯的遮蓋著。兩排廢舊皮帶搭成的椅子,是鋼廠中很多班組的特色景象之一,椅子下方有蒸汽管道,煉鋼工干完活躺在上面休息。

    耳邊有人背書。結結巴巴——根本沒有連貫的時候,是一群背安全規程和崗位操作規程的煉鋼工。白天老李子說過,他們中,上了年紀的連名字都寫不清楚,還整天讓背書——每周三下午在車間組織的設備、安全、現場管理的大檢查,車間文書都要找他們抽背操作規程。我不是他們一鋼的文書。可他們是在我面前背書。我聽清了,頭天還讓孩子讀了錄在磁帶上的,反復聽了好多遍,是背得了,但在我面前就是不能原模原樣背出來。喊我算了,別記他的名字,他怕扣錢。我還是在一冶車間干文書時的樣子。笑著搖手。他笑著走了。是夢,可也真實發生過,在我的工作中。那時,我在三鐵也是文書,專門找工人背規程,有些非常清晰的情節忘了,在一鋼的一塊空地上。轉而,來福跑到庫房門口,守著停產后沒有用完的備件——各種螺絲扣、扳手、水龍頭……來福在,什么都沒丟過。

    是冬天,它躺在翠翠給她搭的小窩,生了兩個小狗。突然,五班門前好像有人,來福起身飛奔到門口,張望——從凌晨到天亮——沒有人來過,它轉身回到狗窩。翠翠抱著死了的小狗哭。初為母親的來福,忘了出生的狗狗怕冷,又是冬日的凌晨。五班的一切——翠翠、老李子、蟲蟲,還有他們從碗里挑出的給它的肉和骨頭——那時,五班的人被分到不同的地方,每天下班都很晚,顧不了它了,只有翠翠,隔天就去看它,而且她說預產期還不到。夢中那時,沒有人在來福身邊。

    第二天早上,翠翠給來福帶了小棉襖,穿過長滿了雜草和落滿塑料袋的一鋼五班的那條小路。這是一個夢,但鋼廠的草越來越旺盛是真的。

    時間總是不讓我知道它的謎底是什么,如果真的有謎底我也看不見。我時不時想起的是我在鋼廠的二十年,熱鬧了很多熱鬧,但要是想撿起撫摸——伸手,卻是空的。當這樣的時刻來臨,空中輕輕飄過的粉塵及焦油味注入了鋼鐵的世界,濃重又具體。我知道我不能靜坐了,去生產現場看真實的物和真實的人,使一半真實一半虛妄的感覺彼此融合,我會獲得心靈上的寧靜。我戴上安全帽去原料堆場,看黑黝黝的管道精,黃橙色的紐曼粉,橙粉色的南非粉,它們因顏色分成不同的堆子,這是來自地球深處的精髓和美麗。可是這些圖像會消失淡去,接下來就只剩下它們的另一種存在的形態。平凡的礦物質,如此美妙。

    8

    小港礦停產前,我以為十年后我可以退休,開始新的人生。十年,在一生中是漫長的。因著之前二十多年的鋼廠生涯,我推斷十年是過得很快的,但工作與具體的生活細節都會變。這意味著變化和生活的各種可能,如果真的熱愛生活和生命,一切變化都不能改變熱愛。我在澡堂中體悟著我的鋼廠生活。

    大澡堂中,所有女工的身體一覽無余。看到身材走形變樣的女工時,我驚恐并難受萬分,沒有哪個女工愿意這樣老去。廠里多年不進年輕人,我很久沒有見過我們那個年代一大批女生進廠時,澡堂里一個個飽滿圓潤像小鹿一樣美麗靈動的身體了。我感受到身體的凋零。比我大兩歲的陶妞,經常愛涂中國紅的唇膏、總是精心打扮自己的美女不見了。整個臉部連著下巴胖在一起,我完全認不出是她。眼角皺紋很深,秀發變白又染成板栗色,跟我說差不多要絕經了,每個月,量少得一包紙棉都用不完。澡堂里,她抬頭挺胸,走來走去,和別的女工吹牛,喊我擦背。我擦得潦草,只擦了她的背,她嫌我力氣小,擦得不干凈。反過來,她幫我擦,專業和耐心,不僅只是擦背,頸部、胳肢窩、腰部及臀部,就像在擦每天交班必須擦拭的設備那樣——認真、細致,一絲不茍。

    下午五點鐘,陽光透過微微罅隙著的玻璃窗照進澡堂。水龍頭下的我們,膚色透出閃亮的光澤,是陽光給予的,除了漂亮,我想不出更好的詞語。這一切就像《昔日重來》這首經典老歌一樣,勾起記憶。當年,她身材妙曼,在廠里的迎春晚會舞臺上扭動著纖細的腰肢,眼睛有水,會發電,唱的是徐小鳳的《每一步》,旁邊有帥哥美女為她伴舞。我站在臺下多么欣賞地看她。可能,她忘記了那一幕,我卻記得“每一步”中——她那一步。她是我們那群女生中最早脫離三班倒的人,我和云兒覺得她好幸運。我覺得她一定會調總廠機關,云兒嗤之以鼻:她除了會在臺上扭來扭去唱個歌,腦子里根本沒有內容。冷笑著和我打賭:這樣的人,就算調總廠,也待不了多久。當然,真能混出個名堂,這鬼地方也沒什么可值得留戀的,她看不上。果不其然,陶妞不僅沒有往上調動,沒多久就又回去倒班了。可惜云兒沒有看到那一天就離去了。

    我若無其事從過去的那一幕回到現實。擦干水汽,穿衣。我們聊起了口紅色號,從起初的中國紅到現在的勉強和皮膚能夠般配的豬肝紅。中國紅,太需要年輕有張力的臉來襯托,我們彼此打趣整塊臉就找不出塊潔白無瑕的地方——不是皺紋,就是斑,扛不住中國紅了。她說,她都懶得擦臉了,口紅更是免了多年。看著陶妞大方自然的臉龐和神情,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油然而生。跟以往很多時候一樣,一種沉默、無言的感覺,莫名從我們彼此內心升起。這種感覺有點清新,又令人懷念過往,是熟悉的舊人帶來的感覺。

    出了澡堂走在發電班門口那排刺桐花開的小路上,是我一天中最愜意與自在的時候,很像過去我走在老廠澡堂門口那個斜坡的感覺。除了我,那時那個地方我沒有遇到任何一個人。各種氣體管道架在我頭頂的高空中,大型設備堅實的擺設以及生產過程飄出一些具體氣體的味道、聲音、水蒸氣,生動如此,活潑如此,讓我徹底卸下了身上的盔甲。路邊,纏繞在桂花樹上的紫色、粉色、白色的喇叭花,帶刺的紫色飛廉。我最喜歡的是孔雀翎,它們一叢叢、一束束,已經在草坪中央長出一大片,沒有阻攔,就像一個特殊的王國,長在月亮上,傲然占領著自己的高地——黃中帶紅的熱烈奔放。遠處,夕陽落在高山水池的塔頂,太陽的余暉映照著整個水塔。那樣的時刻,是真誠,也是一個孤獨的時刻。想起了過去這樣的飯點時刻正是工人在食堂打飯吵吵嚷嚷和摔帽子吵架的時刻。眼前,忽略機器的運轉聲后,工廠平靜得竟感受不到那時的火氣——

    我們有八個冶煉車間,從四百立方到一千立方的小高爐,排成一排。為了每個月多給工人爭取各種單項獎勵,為了每年的年終獎,每個高爐的爐長、工長,直到爐前班長都想盡辦法,搶出鐵時間,苦產量、拼指標。有時候,因為采購來的原料差異,比如礦石品位太低的給了四鐵車間,水汽重的焦炭給了三鐵,高品位、透氣性好的焦炭給了一鐵。有時是各自對操作高爐的見解不同,有的說要減風,有的說必須加焦,都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都想自己的爐子順行高產,互不相讓。各個爐長間,爐長和廠長間會因此吵架,吵到把安全帽從頭上取下來甩到桌子上:就這種破原料,老子不干了;老子玩不來這個爐子,你來。可是,沒幾天,他們看見爐子在原料也不是很好的情況下,經過精調、細調后,爐子居然穩定高產,焦比、煤比等主要指標創造出一個又一個奇跡的時候,公司把錢一筆一筆地撥到廠里,廠里又發到各個冶煉車間,工人們隔三岔五就到車間找工資員簽字領錢,三十、五十、到八十,總是在發。看到職工們上班干勁十足的樣子,他們得意得很,又嘰呱料子地罵著臟話抱團在一起,一起總結和交流操作高爐的經驗。現在,我什么也聽不見了。大部分工人隱沒、散落在鋼廠各個角落。我也隱沒著,操作中的工人看不見我,大多數時候,除了請假批單的時候見一面。這近乎靜默而令人難忘的時刻,我笑了,想起了青春時的云兒——你一定想不到,我們的鋼廠會在傍晚時分看不到一個人了,只有微風吹過臉龐的輕柔和空曠感。工人們在其中真的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少——集控中心把所有工序集中在一起調度,還有設備和技術的升級、改良在不斷代替著工人勞動。

    但也有一種可能,云兒早就想到了這天,所以當年只是逮到一個小小的機會就走了。回首或向前看,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沒有輸贏,鋼鐵的一切被圍在那高大又極具象征意味的大門內。

    9

    上一個秋天,和我前后兩三年進廠的一些熟人相繼退職離開了鋼廠,換一種活法,是他們所有人離開時說的話。起初,我暗自落淚,苦口婆心勸和我關系很近的工友不要走,有什么困難我們一起想辦法度過。這比當年面對云兒的離別,我進步了。我有勇氣和大家一起面對可能的困難,也想到了一些具體的辦法,比如通過各個渠道的競聘,換個單位、換個崗位,但是沒有用,他們從遞交了申請書的那天起,就是意志堅定的離去者。有想走的人說,除了愛人之外,就只告訴了我,他們走之前不準說出去,說出去就跟我絕交。真走了,任我怎么說都可以。我沒有勸過任何一個人。

    龔元是其中之一。那一晚,我們去臨近的村子吃脆皮豬腳,館子三十多個桌子全坐滿了喝酒吃肉吹牛的人,熱鬧得一塌糊涂。他說起要退職,大家的脆皮還沒有敢大聲嚼完,瞬間陷入集體的沉默,悄悄把嘴里含軟的脆豬皮咽了下去。對此,我一點驚訝都沒裝出來,端起酒杯敬了一口酒給他。我早知道他要走了,但不是他告訴我的。因著工作之便,我在人事系統中一順眼就看見了。看見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憋在心里沒問他。很多離去的很多人都說,決定了就是決定了,不想有人來勸,直白點就是不想被打擾,只想靜靜地等待申請批下來的時刻。

    他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孩子大學畢業五年了都沒有回過家,當年干預了孩子高考志愿,孩子一直賭氣不回來,夫妻倆為此經常吵架,上月離了。在他絮絮叨叨的敘述及所特有的晦澀和自我解嘲的聲音背后,那份絕望誰會覺察不到呢?這個在事業上也算是不差的男人,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問我們,繼續留下來苦那些錢來干什么?自己回答了自己:沒意思,想休息。越說越激動,哭聲越來越大,變成號啕大哭,這是一個拿到退職補貼第三天,五十二歲男人的樣子。他孤獨地經歷了這些事,就像交退職申請前,他孤零零地想透了所有事一樣——要活下去只有兩種方法,要么離開這里從頭開始,要么一直這樣耗到最后,可是就算熬到最后,也不見得有什么。離職,仿佛是醫治他的重藥,好不好,就看這一劑了。他想從頭開始,雖然暫時沒理出頭緒,但至少主動先結束了不想繼續的生活。

    散場回去的路上,龔元說話聲音挺大,李游也很大,兩人一直處于訴說和勸解中。路人以為在吵架,有的偷偷回頭看我們。我記不全也不能重述第二遍當時的場景。龔元說到激動處,顫抖的瞬間,我扶了扶他的肩膀,比我的還單薄。這個認識了二十年的男人,完成了全部離職過程,才跟我們掀開壓在心上的蓋板。我一路跟著流淚,不知道李游哭沒哭。

    真話,我和他之前關系不怎么樣。他當過我的代班長。那個時候他設備修理技術好,可能是恨鐵不成鋼的心態覺得我們學技術不用心,見不慣我們新分來的幾個。尤其是我,學習電器操作技術的能力比較弱,臨時故障總是處理不來,幾次下來,他就“收拾”我。一群女生中,他經常喊我提著一桶重重的機油爬上爐頂,給設備加油,要么叫我去鏟料坑,還有,時不時扣掉我本來就不多的獎金。最令我最鬼火的一次,就是冤枉我拉錯閘刀,導致設備停機。可是我有我的性格,當然要找領導申訴。在鋼材好賣的年代,產量非常重要,任何一次事故都是錢。不用說,我的申訴是白白的。我想像云兒那樣,在與工廠的相處中時刻準備著,找到由頭就走,只是為了給脆弱的內心壯壯膽而已。就是那樣心一橫,才敢申訴的。還好,遇上了講理、明理的主任,給我的話是,車間班子知道事情原委了,肯定了我的工作態度,叫我安心工作。基于管理的角度,只能委屈我扣掉五十塊。我心軟了,他們相信我的申訴,理解我的心情。我的氣順了,為自己找到了繼續留下的理由。后來,車間看我經常在廠報發表點豆腐塊文章,給了一個舞臺,讓我辦車間小報,每個月他們撥錢給我發稿費給投稿的職工。這些已過去了二十年,可就是這個由頭,才有了后來一直堅持寫作的我。如此看來,還得感謝龔元。但之前我可不這么想,我打定主意和他老死不相往來。到他真的選擇離開的這天,我才仔細把發生在我們之間的這些往事連接在一起。在當時的那樣的情況,沒有我要被扣五十塊的事,就沒有我的申訴,那么車間領導根本也不知道無學歷無背景的我是誰,不會去介意一個普通女工的心情,更不會關注我發表的文章。在鋼廠這個接近純粹的男性世界里,他們只關注鐵水、鋼水,關注指標和產量,然后才關注到人,關注到學冶金的男人,關注會操作爐子的男人,女人是被忽略的。

    往事已矣。這些不是我要在這篇文章里敘述的重點。重點是,我們兩人花了二十年的工夫,擁有了共同的朋友李游,我們及很熟的一些人就經常在一起小酌一口,分享心情。龔元是鐵了心要走了,理由也是要換一種活法。他,我們,誰都不知道——換一種活法,到底是什么樣的一種活法?又能活出個什么名堂?不知道,可是誰也阻止不了萌生出這樣想法的人。

    這想法不是時有時無,也不是突然冒出來的,是很多人起初就有的想法,在適當的時候破土而出。

    龔元五十二歲了,比我通透。退一步,就算不通透,就憑真的交了退職申請那也是勇氣,大概也想到了一些后面可能的事。回去的三岔路口,龔元、李游、我,我們三個都哭了,哭什么?現在我也想不起當時為什么要哭,三個人在深夜的街頭道別,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龔元的家在下一站,他堅決不要我們送:有些路終究是要自己走的。告別后,迎著吹來的晚風,我們三個各自走在各自回家的路上,我沒有回頭。

    10

    后來,我習慣了各種各樣的離去,也難得的話少了。我平靜地為豆豆測算了她離職后可能拿到手的現金數,她很滿意。雖然是職業習慣,喊她再想想。也有我的不舍,但也不敢多說什么。第二天,她交了申請后就一直發信息給我。每一條,都讓我流淚。她是愛著這里的,但還是要走。有當了一輩子鋼廠工人的驕傲,也有面對自我時最深刻的無解。豆豆最后一條信息:進廠就開始倒班,都倒怕了,是真的怕。上了夜班后,一點精神都沒有,話都不想說,只想睡覺,一覺醒過來,還是想睡。每天想起“上班”兩個字,心里只有兩個字在等她,那就是“絕望”。以前每天都要到淘寶、拼多多,買幾單才高興。從萌生退職的想法后,花錢的欲望也沒有那么強烈了,而且真的是沒有買過一件衣服,一條裙子,把淘寶都卸載了。她想把退職以后大頭的錢存起來,留點少量閑錢應急就行。

    豆豆性格中的隱忍,吃苦耐勞,是我常常嘆之不及的。可是,只有四年就可以退休了,她都不愿意等了。四年,之前我們每次碰面都笑著說,熬一熬就過去了。可是,她不愿意熬了,也可以說由不得她了。廠里要持續減員,下一步得考試競聘上崗,她沒有信心留下,也可以說真的感覺累了。我知道她工作苦,是真的苦。她在煤場開行車,高空作業。夏天熱得要命,冬天又冷得要命,每個班就兩個人,一個開行車,一個得在下面調度進出煤的情況。多的時候要吊裝十多噸煤,上了行車就是三四個鐘頭都下不來,水都不敢多喝一口,去洗手間方便的時間都沒有。有時我想,當年我在三鐵燒熱風爐算幸福的了,要是真的像豆豆干的是開行車的活計,撇開恐高癥不說,作為一名職業行車工,不但要具備良好的心理素質和過硬技術水平,還需熟練掌握機械、電氣方面的基本安全知識,吊裝過程中,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做到操作“穩、準、快、安全、合理”,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夠做得到,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留戀和離開并不矛盾。退職后,她去了省城。整整閑了一個月,束手無策,也不聯系任何人。當她真的走進各種公司去應聘的時候,她終于得到了一個可以丟棄自己的機會。之前她是一個業務熟練的行車工,經常在吊裝比賽中獲得名次,也是崗位能手。在“社會”這個舞臺,她什么也不是了,雖然很難,但也適應了外面的工作和生活。每次聊天,她覺得,還是我們的工廠好,再虧損,再艱難,都沒有拖欠過職工工資,每個月月底那幾天:“叮咚”,信息一來,工資上賬了。外面不行,到時間發工資,不到賬就是不到賬。時不時還會冒出孤單的感覺,在廠里就不會,每次見到和自己穿一樣工裝工人,就覺得親近。在大澡堂里,不認識的工友也可以喊上一聲,彼此擦擦背,還會成為見面就打招呼的熟人。還有,有時候提了重的東西,隨便看見哪位工人師傅都可請人幫忙。在外面,沒有歸屬感,遇到的人又多,又雜,就是覺得和工人不一樣,工人樸素和簡單些。

    她喊我撐住,守到最后:我們的鋼廠很牛氣的,能夠留下來的,正是精英,正是最能吃苦最能奮斗的群體。言語之間有一點沒有說出來的遺憾,也有對我最大的鼓勵。后來聯系時,我不再提起有關廠里的任何事情,她也不問。我知道,這根線——斷了。她把自己從工廠中脫離出去了,沒有打擾與被打擾。

    我知道,無論是龔元、豆豆,還有其他所有走了的人,他們是愛著工廠的,至少曾經是愛過的,不然誰在這里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不挪窩的。離開前,他們默默忍受著體能、心情上的煩擾,也可以說一直在堅持,有些是理想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因為生活,生活不允許躺平。其中包含著一些他們本來的理想,他們應該是和我一樣想等到鋼廠“春暖花開”的那一類人。但是企業在不斷的改革和調整中,又使得他們有了其他的心思——有很多甜膩,更有難以平復的悲傷。我知道我和他們一樣都很努力,也有面對離開和后面的日子的勇氣。誰都知道,從今以后,我們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再也不會有著大面積的交集,最后剩下的就是對過去的回憶和發酵,但這一切,終究也會有被掏空的一天。

    11

    這個秋天,我懷著復雜的心情吃了好幾頓事關離別的晚餐,每次的菜肴——涼拌、小炒、蒸的、燉的、生的,是一場場盛宴——離別的盛宴!大家盡可能辦得好一些。他們中有的人,不止一個吐,不止一次吐。他們說我不夠意思,喝得太少了,竟然一次也沒有醉。我是真的喝不進去了。有時一聽白啤就足以讓我語無倫次,甚至第二天了,酒氣還沒有散掉。我則更為明白自己,不思進取,慵懶無比得非常具體,懶得根本不想工作之外的其他事情,只為謀生。有時我會對自己的懈怠找到至少一條理由就讓自己心安理得。有時三天都不進書房,朋友新給的小葉赤楠缺水缺愛早已死去。拆封的書都沒有好好讀完一本,開了篇的文字更是遲遲沒有下文,收不了尾。每天只有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四件事,這足夠讓人頭痛和燒腦。頭痛的是第一件——起不來;第四件——睡不著。

    糟糕極了,也舒適。中年的生活過成了這個樣子,我就算在乎也沒有用,其間的經歷根本談不上雅致,甚至一地雞毛般的沒有頭緒,可這不就是生活么。難受,比痛苦、悲哀等等這些有點抽象的詞語更加能夠表達我的感覺,比較直接,就是不好過。那些波濤滾滾,馬上就要決堤、泛濫的情緒,需要止住或是靠岸,需要書寫,不停寫,仿佛除此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來平復或是疏通。難受著難受著,也有種東西在萌動。心里快熄滅的火,被風一吹,撲哧撲哧,又燃起來了。

    當秋天的夜里有些寒氣的時候,風吹過,風在我們熱火朝天的過去停留,我們三四個人也會在吃飽喝足后去那里駐足。很顯然,沒有職工來義務勞動的廠房四周,雜草高得淹沒了曾經的一切。

    就在那里,在那些物質貧瘠、騎著自行車到處逛的時候,我們下了班,勁頭十足,仰著頭唱著歌曲,一路迎著早上的陽光和夜晚的風,拼命蹬著踏板,騎上了七十度角的磚廠坡頂,只微微帶著一點剎車沖向了坡底,摔得鼻青臉腫,屁股處也摔破了洞,我們沒有理會疼痛,笑著爬起來又繼續趕路。眼前,是他們離開,我留了下來。到我也想離去的那天,是真的把我的青春全部掏空,人生該轉彎的時候,注定找不到和我告別的人,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哭。

    終于,我也有勇敢的一天,也有一絲冒險的心理,交了退職申請。阿燕收到申請后放在桌上,一句話也不跟我說。她一直壓著我的申請沒有報去審批。我連續催問結果的那天早上,她磕著葵花籽喊我再想想,真交了就拿不回來了。我看著她面前被陽光照耀下的葵花籽:報吧。她用她的方式挽留并愛惜著我,盡管我們僅只是同事,談不上有什么工作之外的任何交情。她見我決然要離去,扔了手里還剩下的幾顆葵花籽,起身走出辦公室,懶得和我說話,當天把申請交給上級去審批。但她告訴了其他同事,他們中有人第一時間打來電話:蘭蘭可別啊,快把申請拿回來,我們的日子還長,有什么不高興的,今天下班去聚聚,說說噶……我沒有聽。而我預想的離開,確實沒有一個非常具體的、單一的原因,一切都很復雜又疊加。后來我覺得,就當時的情況而言,有的事只是導火索,把我逼到了工廠的盡頭。等待審批的第一天下午,我干完活計,跑到單位臨近的一個大水塘邊上吹風、看水,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想透事情,他們知道我坐在水邊,以為我想不通要跳水。急得他們一邊電話,一邊發信息,信息密集又長篇大論,我根本沒有完全看完看清,準確地說是不想看。后來,我就回去收拾辦公室,扔東西。扔掉了八成新的勞保皮鞋和五成新的工作服。清理資料,一邊清一邊淌眼淚。多年的工作總結,各種考試取證的報名表,往事一幕幕從心里映射在眼前,除了悲傷只有悲傷。三天后,領導找我談話,沒有批評,沒有安慰,把退職申請書撕了扔進了垃圾桶。

    經過這次折騰,我又被重新拉回工廠。或者是我的心還沒有跌到谷底,也許因為我也不是真的狠心要走。雖然如此,我知道這不是我所想的狀態。轟轟烈烈一番,又歸于平靜,我干了一件無效的事情,但也可以說有效。路過布滿除塵灰,頭頂飄著礦物元素顆粒的其中一條小道、幾朵野花,不知名的工人及他們臉上純潔的笑就是對工廠的看法和愛上的可能性,在對自我認識上減少一點偏見。我重新撿起了我在工廠積攢起來的財富,揣在身上。

    有時,吃了午飯在工廠大道散步時,自由的感覺就像風,但是沒有人能夠觸摸得到。我真的很想一直這么走下。路邊有很多泥坑,也有剛拉來的大樹苗,新翻的草坪剛種上了山茶、杜鵑、紫薇,美麗得竟不像鋼廠。但,我知道,這真的是一個新的工廠。我終于熬過來了,真的是熬。不久前的工地上,塵土飛揚、沒有水、沒有洗手間,女職工比男職工又更加懊惱,但也學會了一些減少麻煩的方法,比如少喝水、少吃流食,我是多么幸運,我看到了一個老廠在新地的再生。

    12

    鋼廠總是那樣熱烈。工人在其中勞動,用智慧、理想帶動技術革新,機器設備傳動的速度感及由此產生的激情,促使工廠持續不斷地熱烈。從工人的無固定期合同中可以預知,他們所有的生活,就是工廠歲月。對于新進廠實習,或是只簽了幾年合同的人來說,似乎有另外一種生活在招手。

    我起初也是沒有簽訂固定期合同的工人之一,年輕的心也在幻想另一種生活和可能,源自個性上的堅持與向往。有時漂移在工廠的表皮,明明很幸運卻總是懷疑還有另外一種可能的幸運——過上自己真正幻想的生活。它并不存在,可當時我不可能知道它真的不存在。我無法遏制地去想,我的未來是海市蜃樓的美妙,也采取了措施,最后也沒能看到,哪怕是海市蜃樓的幻境中的一個扇貝、一粒沙子。但我終究在追求。二十年過去了,我覺得,當時,我和其中一兩個,可以勉強算是“我們”的幾個人的追求是難能可貴,值得追憶。

    我們沒有看清自己,并完成自我塑造,就變成了他者心中的“我”,這是一個被推著、排擠著,也有自我盲流的過程。而后才明白,每個人的一生都像溺水者在波濤中掙扎,反復被巨浪吞沒又浮出。每一次,好不容易覺得到岸了,卻發現岸沒有邊,所有的感覺,是幻覺和期盼。我那時的好友——洋洋、青青、小百合,我們才二十歲出頭就過上了穩定的,屬于自己的家庭生活。我們沒有談過有關自己的任何理想和往后余生,不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在日復一日的倒班過程中,是自覺,也是不自覺地就關上了青春的門和最初的可能。我們從那時就開始等退休,等兒女長大。這是完美和聽話的一生,沒有人質疑。很久以前,廠里有三十八歲,看起來還年輕美麗的女師傅辦了退養賦閑在家,這讓我有一些心理上的恐懼,這意味著,退養或是其他方式的離崗總有一天也會在我面前降臨,意味著要做一些迎接的準備。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我第一次有預感的掙扎。

    可是,這與苦難無關。如果,生活變成了接受與重來,未免太無趣。有一些事秘而不宣,沒有口子可以進入,它們不說話。這些年,我只是在摸索著,也不知道自己會走向哪里,就在這些預感的和真實的本能抵抗中,我發現無論怎樣,有些事情總不請自來,我依然無法精通生活。

    當我在渣池里埋頭鏟潑灑的水渣時,我其實真的什么也想不了。當積渣被清理干凈時,我大汗淋漓,工裝的后背和胳肢窩都濕透了,這樣大量、大面積的流下來的汗水,使我一下子回到了二十歲,干勁十足。這樣的時候,我忘記了孤獨。純粹的體力勞動后,令人暢快,我感到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工人。我以為我會在這樣那樣的困頓中漸漸打磨自我,直至我退休。從我死心放棄離開后,我覺得我是幸福的人,可以和這里的人和這里的物件相伴到最后,直到有人告訴我,提前退出是大部分工人都要走的路時,我常常一個人走在鋼廠新修的凝暉路上。

    我仔細看著路邊的各色花朵,哪怕是到了秋季已經開始枯萎的花朵。接著,我會抬頭看向這個大大的工廠的遠方,靜靜地看三四分鐘,盡量分散之前因為工作帶來的煩惱,讓自己在藍天之下盡量想到一些美好。那種感覺真好。綠色的高爐墻體背景是非常蔚藍的天空,風機房白色機房的背景是非常蔚藍的天空,藍色的鋼模板房車間背景是白色的云朵,黃色的脫硫塔背景是白色的云朵。除了我自己,沒有人知道我那時在想什么,有些秘密真的是秘密,它始終穿不透心靈和眼睛。我改變不了什么,每時每刻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拖著走。這并不是因為我不想動,是被我不能自控的外力帶動偏離了預設的方向——這需要時間和體能來進行一次次的糾偏。每次這樣的時候,大概十分鐘左右,我就會像沒事人一樣,重新出現在屬于我的那張辦公桌旁,忽略了工間的那十分鐘自己想了什么遙遠的事情,從而再次進入自己能夠完全,也是必須進入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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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我以為我絕望時,有一種莫名的感情縈繞心頭,我左思右想,不知是否該賦予它沉重或是輕盈,是惱人中又帶著愜意地將我和其他人分離的感覺。我知道,工廠不是我一生都可以依附之地,但,是主要地帶,有值得我鐫刻的事情。二十多年前,我和三鐵那群人,早上爬上六十米高的爐身,用棉紗擦去護欄上的灰塵,累的時候我就趴在欄桿處休息,閉上眼睛享受四月的風和陽光,感覺離天空很近。下午就提著個竹籮到處撿垃圾,工作結束就坐在草地上吃冰棒。冰棒是從背著冰棒箱到處售賣的人那里買來的。橘子味的冰棒,顏色過于濃烈,添加了色素的橙色,卻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滋味最好的橘子冰棒。我一邊舔著冰棒,一邊順便欣賞了紅艷艷的美人蕉時,陽光暖烘烘地照著身上,我幻想著生活的另一種可能。路過的一些工人,有著穩定的崗位,透露出一種天然的半同情、半輕視的神情看著一群不如他們的人在吃冰棒,這沒有破壞我們那群人的興致……生活有著天然的動蕩和跳躍性,我們中有一小撮人的心中有一團火燃燒得很旺,直到現在,哪怕歲月在他們的鬢角染上白霜,他們想的還是要捂住心中那團火。他們歷經苦難,面對種種熄滅的挫折與不快,依然小心翼翼,保護那團火——他們的理想之火。他們是各種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才二十多歲。在那樣的日子,那樣的時刻,他們口里含著五角錢一只的冰棒,挑著三匹,贏錢的同時感覺贏的是人生,想要的是不斷突圍自己,突圍那個精神和物質的困境。還有,我們那群人中的大多數人是在享受陽光和當時的快樂的,部分人看不見希望,很灰心,但是又把希望放在明天。

    我選擇了明天和希望,還有快樂。后來,我想我之所以在那樣的境況下津津有味地吃著廉價的冰棒還能笑瞇瞇地欣賞美人蕉,是我覺得一切還沒有看見和以為的那么差,畢竟我身邊還有一大群在艱苦和貧乏中懂得愉悅生活的人,我還感覺到了幸福的撫摸。尤其是那一代我們稱之為天之驕子的大學生,他們和我們一樣打雜,干各種各樣苦臟累的活,可以說是沒有任何前途的活計,但是干得非常有勁,下班后把自己關在宿舍里鉆研技術書籍。他們懂得如何實干、巧干,甚至連撿垃圾這樣的事也都教我們怎么才能把溝里的白色飯盒用鉗子全部夾起來,怎么撿煙頭,怎么收集各種塑料廢品等等,想得很周到。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了時代在進步,工廠在進步,這一切都蘊藏著一種隱隱的生機,讓人在朦朧中依然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希望”在支撐著自己。

    在鋼廠的荒原,我獲得了愛,沉重得難以抽身離去。在這里,夏天和秋天,仿佛沒有什么明顯的區別,一樣的熱烈和動人。

    這個秋天的風錚錚作響。離開的人們,是撥動我心弦的那一只只有力的手。我在午后的清風中,感受到空氣是甜的,香樟樹在雨水后綠得耀眼,刺桐花在藍色的天空下紅得更紅,我細細地品味生活。我喜歡和朋友們在聚餐后的九點,圍著梨園的池塘逛兩圈。看一個個從外地來讀大學的姑娘們的超短裙以及結實緊致的小腿。他們身邊的小伙,手里舉轉著籃球,得意地說,能連進五個信不信?“撲哧”一聲笑,然后是一群人的哄笑。在這玫瑰色的夜晚,玫瑰色的人生之初。我想起那個剪著短發、小臉紅紅的女孩——沒有執拗于起初,沒有構思后來。往事的烙印依然清晰,這種感覺非常奇妙,也令人回味。

    秋日里,我一笑起來時,那些年的溝隙就填上了,玫瑰愉快又熱烈地綻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