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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東文學》2024年第8期|張金鳳:水蟲記
    來源:《山東文學》2024年第8期 | 張金鳳  2024年09月11日08:27

    有很多秘密連無處不到的風也不知道,風也不是萬能的,它能吹起水面的千尺浪,但是水底的世界它無法撼動。那些水藻依然茂盛地生長,那些水蟲兒依然歡愉地享用時光,哪怕是淺淺的短暫時光,它們也并不憂傷。

    “花鳥蟲魚”的半壁江山在水的世界。蟲兒們自然是水陸空三棲,空中振翅的叫飛蟲,水里的叫水蟲,陸上的太過繁雜,有的叫人怕,有的讓人愛,怕它的張牙舞爪、攜毒帶菌,喜它的小巧而精致,惹人憐愛。蟲兒們入詩入畫入藥入生活,就像一枚枚小寵物。

    贏鱗毛羽昆,蟲豸的世界很寬泛,我們認知的喜歡的只是它極小的一部分。從科學角度說,蟲指無脊椎的節肢動物,豸指沒有腳的蟲子。林林總總成千上萬的蟲在世間活躍,在山在林在野在屋,哪里都有蟲類的足跡。有人處,就有蟲,無人處,更是蟲豸的好天地。人類的概念里,喜歡的總是極小的蟲類,說出它的時候也往往帶一個兒話音修飾。然而,大的事物也找“蟲”來掩護,景陽岡上武松打死的吊睛白額虎便被稱為“大蟲”,此語一出,大大為蟲類振了聲威,讓獸類有點蒙圈;山間草叢蜿蜒而行的蛇,被人們稱為“長蟲”;我的家鄉膠東半島許多農戶的糧囤里還供養了一種形似于龍的面塑,曰“圣蟲”。

    浩蕩水域中,往往是人不可知的領域,就像風也探知不到,水中的無數蟲兒,身量細微密密匝匝染得那片水域錦瑟一般的被叫做“魚食蟲”“紅蟲”;春天的河塘水洼處,如水墨點染的一片黑水,游蕩的是被叫做“蛤蟆骨朵兒”的蝌蚪;在水面上飛來飛去,如風一般快捷的小蟲兒,鄉下人戲稱為“擔杖鉤”;那黑泥里鉆來鉆去的是黑又丑冒充魚兒的滑膩的泥鰍;河邊、池塘、水灣的水草中,潛藏的是吸血魔頭被叫做“馬蹄”的水蛭,就像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釘在人畜身上悄悄吸血……池塘里有太多秘密,有太多魅影,撩起水花的水濱人家,也在探知著水中的秘密。

    馬 蹄

    “馬蹄”是小孩子們的噩夢,那是一種水生的無足蟲子,未見其面,說起它的名字都叫人發根直豎,身上起雞皮疙瘩。人們害怕它是有根據的,據說它能致人死亡。馬蹄是個俗語,水蛭是它的學名,它的另一個學名叫螞蟥。我們鄉下管它叫“馬蹄”,倒是跟“螞蟥”音頗接近。當地方言“馬”字發音重且長,“蹄”字短促而有去聲傾向,連起來說,很有“馬踢”的感覺。這或許是它的本意,以描述它的厲害。大家都怕雄壯的馬,一旦被它的蹄子踩著或者踢上,都是很要命的事。所以,人們懼怕的水蟲就叫做馬蹄。

    夏秋季節去水澤附近勞作的人,最怕馬蹄附著在腿上。據說它不但用嘴麻痹人,在人毫無感覺的時候瘋狂吸血,還會一個勁往身體內鉆,直至鉆進人的血管,然后順著這條洶涌的血液河流抵達它的源頭——心臟。一旦馬蹄鉆入身體,誰也沒有辦法抵擋它往心臟爬行的決心,它到達心臟之時,也就是人命歸天之時。這也許是編出來嚇唬小孩子的,以警示他們遠離爛泥沼和水澤。小孩子深信不疑,聽到馬蹄就頭皮發炸;看見馬蹄就嚇得失魂落魄,去河邊玩耍也極小心;小孩子一旦被馬蹄黏上,準會亂了方寸,不管平日多潑辣皮實的孩子,當馬蹄附著在身上的時候,就會臉變色、身發抖,只會哇哇大哭,他們似乎看見了還不太懂的死亡。

    馬蹄是群生的,多在泥水齷齪之處。有些水灣狹窄的小水溝,水草麻亂、水藻雜纏、蝌蚪叢生,這樣的地方伴生有大量馬蹄。沒有馬蹄的清澈河流里,涌動著金光閃閃的漣漪,小孩子在這里玩耍大都沒有什么危險。可是水清的地方似乎水生動物也少,那些爛泥塘反而趣味無窮,小孩子常常去探險。發臭的河底泥不被攪擾還好,一旦探進去腳,陳年的泥地就泛起黑水,散發出難聞的氣味。死螺殼在黑水中沉浮,密麻麻的蝌蚪一團團聚散。這樣的水里也就有很多馬蹄,它們或者伸展如一片狹長的水柳葉子,或者團起身子像一個個瓢蟲大小的泥點子。馬蹄是個妖魅,它就像魔術師會緊身術,團起來像一粒黃豆樣大小,一旦拉長,那身子能拉成線一樣。這就是它為什么能夠在人體的血管里爬行的原因。

    我們害怕馬蹄還因為它的麻醉功能。你站在水中,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中招了。當同伴一聲大喊“馬蹄”時,你低頭一看,小腿上有一個黑點,正趴在那里撮血,它吸血的地方滲著殷殷的鮮紅。如果它吸的時間足夠長,身體就會嚴重變形,這貪食鬼不知節制,人血撐起它巨大的肚子,似個圓球附在腿上。僅僅是附著在那里還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身體的一部分已經鉆進肉中。

    馬蹄的肚皮上有吸盤,牢牢抓住人的軀體,你走到哪里都不耽誤它緊緊固定在人身體吸血。

    馬蹄的可怕還在于聽說它是不死的妖,它有無數條命,就像蚯蚓一樣,每一節都可獨立成活。因此家鄉人也稱呼馬蹄為“不死蟲”。一只馬蹄被人在石頭上砸碎成幾段,很多天過去后,它似乎已經被毒日頭曬干了。可是一場雨下來,這些碎片就變成小的馬蹄繼續活著。這些傳聞讓我們見到馬蹄就如臨大敵,如何把它徹底殺死好費心思。放在石板上怎么砸都有人譏笑,說它們是砸不死的。可是它都成了一團肉泥了,還怎么活?同伴說,它唯一怕的是火,用火燒很容易殺死它。但野外不容易尋到火,火柴珍貴,我們小孩子很難有這樣的火種。于是我在沒有火而抓到馬蹄的情況下,總是用兩塊鵝卵石對著砸,一直砸到它成為泥漿,再把沾滿馬蹄漿水的石頭遠遠拿離水邊,帶著讓它永世不得超生的決絕。后來我想,那個馬蹄碎成幾段后又在雨水里復活的說法,也許是誤傳,或者就是一只帶著成熟卵子的馬蹄被絞刑后,恰好它的卵在熱石頭上孵出來,順著雨水到河里重生去了。

    有時候男孩子外出帶著火種,以便于他們捉到小魚小蝦后可以用干樹葉烤著吃。燃起火堆后,他們也把妄圖作亂的馬蹄放在火里燒,燒得香味撲鼻十分誘人,但是沒有人敢吃。大人們說,馬蹄有毒,吃了會被毒死。自然就沒人打它的主意,燒它是為了懲治它吸血的惡行。至于吃馬蹄,看看它那丑陋的樣子就無比厭惡,想想它吸人血就惡心,怎能去吃它。但是它在五爺爺的中藥柜里卻是寶貝。五爺爺說,這吸血的水蛭活血化瘀,消腫止痛,好多藥方離不開它。于是孩子們再看見它的時候,似乎恨得輕了些。附近村子的好多人來這里抓藥,也許就有馬蹄呢。三胖的奶奶癱在炕上不能動,吃了五爺爺的中藥,慢慢能拄著拐杖下地了,三胖說,他看見奶奶的草藥里有干的馬蹄。其實馬蹄被人類收而為藥已經數千年,成書于西漢初期的《爾雅·釋蟲》有“蛭蝚、蛭掌”的記載,我國第一部藥學專著《神農本草經》已經對水蛭的藥用描述細微。此后的醫學名著,無不收納水蛭于其中。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被大人教導,如果被馬蹄叮咬了,不要慌,千萬不能用手往下拽,一拽它就斷了,斷在皮肉里面的就沒有辦法取出來,除非用外科大夫的手術刀。而可怕的是,它那斷在身體里的一半依然活著,而且會很快往體內鉆,往血管里鉆。“它怕拍,用手掌拍打它鉆的地方,它就會把頭從人體里收縮回來。”這是捉拿馬蹄的唯一辦法。我有好幾次被馬蹄襲擊,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明明河水清澈,它卻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當我發現小腿肚子上潺潺流著血水時,一個黑色顆粒已經凝結在那里。這種時候,多數女孩子就只會嚇得尖叫和哭泣。其他的孩子會聞聲過來幫忙,哭聲就是呼救之聲。有時候我是一個人在河邊,無人可以施救的情況下,盡管嚇得渾身發抖,仍舊要自我施救。我“啪啪”用手掌拍打著“黑豆子”旁邊的肌肉,直到將那只“肉鉆子”擊打震懾得縮回身來。最可怕的情形是,當發現的時候,它已經鉆進去了,就剩一點點尾巴。這時候任憑誰也很緊張,一邊不停拍打叮咬處,一邊迅速找周圍的人求助。曾經有一個老農,把自己煙袋包里的旱煙葉子用水稍一浸泡,擠出些煙葉的黃色水汁滴在馬蹄鉆進去的地方,那馬蹄就退出來了。

    多年之后,一個名醫的后代給我開出一個方子,讓我吃一年中藥醫治我的體寒血瘀,主藥材是馬蹄。想想要喝苦藥湯一年之久,我豈不是成了藥罐子?我須飲下多少曾經厭惡的馬蹄?我拒絕了。我寧愿用跑步、刮痧等近乎疼痛的方法來對抗我的寒瘀之體,也不愿意與馬蹄模糊關系。

    童年水溝里讓人膽寒的馬蹄,竟然不是凡物。普天之下,有水之處幾乎都有它的身影,也是個落地生根的潑皮破落戶。它的學名叫水蛭,種類繁多別名也很多,有螞蝗、馬鱉、肉鉆子、蛭蝚、蛭掌、蟣、馬蜞、馬蛭、蜞、馬蟥、紅蛭、螞蝗蜞、黃蜞、水麻貼、沙塔干、門爾哥螞里、蚑、水蜞等。它所有這些名字中,“肉鉆子”最為形象,它嗜血的本性決定它只能在熱血動物的身體上獵取血液,一張如鋼鉆般的嘴,首先要鉆破皮肉才能獲得血液。

    我家鄉稱呼它為“馬蹄”大約是“馬蜞”的發音演變。這吸血蟲最大醫用藥效竟然是破血逐瘀,嗜血的它竟然骸骨里都是死不悔改的嗜血秉性。還好,它幻化成藥汁后在人體內破的是瘀血,這終究是有用的,似乎在為它所吸過的人畜的血贖罪。

    水上飛

    “水蜘蛛”是有些仙氣的水蟲。它的名字很形象,就像爬行在水上的蜘蛛,但我認為叫“水上飛”更生動。一種蟲子,不在水里游,卻在水面上如履平地般健步如飛,很是了不起。它的確如飛,行動之迅捷,速度之快,不亞于翅膀類生靈。我查閱資料仔細對照才得出結論,“水蜘蛛”就是我們鄉下常見的那種水蟲,它有個通俗的名字叫“擔杖鉤”。這是北方的叫法,因為北方才用擔杖,南方用扁擔。扁擔與擔杖的區別是,扁擔是光溜溜一個扁棍,而擔杖是在扁擔的基礎上,兩端有鐵環吊著的大魚鉤樣的鉤子。那鉤子就叫“擔杖鉤”,用來掛水桶、擔重物。

    為什么北方人的擔杖鉤和一種水上的蟲子用同一個名字?莫不是蟲兒們在水中影影綽綽的樣子,在打水的人看來,就像他們擔杖鉤蕩起的水花?

    作為水蟲的“擔杖鉤”有多個名字,它的學名叫水黽,別名水馬、水蜘蛛、水母雞、水上飛、水板凳、水蚊子、水上漂、水蜢子、火叉子、水坦克……這小小的蟲兒,名字卻有地動山搖的氣勢。它生活在水上,但是井水等干凈清澈的水里絕沒有它的身影。它以蚊子幼蟲等更小的浮游生物為食,干凈的水里是討不出吃食來的。這注定它須盤踞在貧民窟般的蕪雜水域。它們又像是貧民窟里的貴族,凌駕于水波之上,有高超的技藝供它們捕食、游戲、散步的時候花樣百出。

    在青苔、水草、藻類繁盛的河叉和池塘,一群群“擔杖鉤”往來如飛。在水濱欣賞“擔杖鉤”是很有趣的事。它們群體活動,常常三五成群,忽地一群過來搶食什么或者看看熱鬧。遇到一丁兒點動靜時,忽地又躲到隱蔽處。它們的速度比游魚快得多。它們的敏感度太高了,我俯身在岸邊看它們漂游,看著看著,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們就遠遁而去。彼時,沒有一陣風吹過,沒有一片葉子落下,沒有一個人從遠處走來。只有陽光安靜地照著我們。它們躲到小石橋底下去了。于是我轉到石橋另一側,繼續窺探它們。它們仿佛剛才受了驚一般,在那石橋下的陰涼處斂聲屏氣、按兵不動,大約互相也許交換過眼神,但并不耳語,似乎“全體都有”地盯著我這個龐大的陌生人。

    眾多的名字里,“水上漂”和“水上飛”兩個名字很有趣,一個是靜態的“飄”,隨風任飄搖,一個是動態的“飛”,是該出手時就出手的豪放,讓人想到“草上飛”等響馬的名號。有地方叫它“水拖車”,是說它們玩游戲的時候一只咬住另一只的尾巴,就像大拖掛車一樣嗎?還有的地方叫它“香油罐”,說它的尾部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因為很少有人能捉到這水上飛蟲,自然沒辦法去驗證它尾巴處的香臭,也未知真假。“水板凳”的名字也很形象,它在水面是四腳著水身體離開水面立起來的,樣子的確像一只板凳。

    學名叫水黽的“擔杖鉤”,外觀酷似“蚊子”,但并不是蚊類,恰恰相反,它以蚊子幼蟲為食。我曾經在外陽臺養過荷花,想在荷花缸里養幾只水蟲,以抑制蚊子幼蟲的繁衍。于是就想逮幾只“擔杖鉤”來養。我在小區池塘和護城河邊觀察了很久,最后放棄了這個想法。要捉一只“水上飛”是很困難的,它們太狡猾,你甚至沒辦法仔細觀察它。每當你要靠近它時,它會靈敏地感覺到危險,立即就“簌”地在水面上高速而流暢地滑行去遠處,躲避起來。

    水濱看蟲,我對“擔杖鉤”很欽佩,它們被譽為“池塘中的溜冰者”,因為它不僅能在水面上站立滑行,而且還能像溜冰運動員一樣在水面上優雅地跳躍和玩耍。“擔杖鉤”的高明之處是既不會浸濕自己的腿,也不會劃破水面,只是在水上有微小的不易察覺的波痕,簡直就是凌波微步。這種絕技比電視劇里的輕功水上漂還要酷。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它們追逐的時候,就像飛一般,而且擅長急轉彎、急剎車和閃電飄移;它們悠閑的時候姿態頗有花樣滑冰的美感,伸展而緩慢,頗有芭蕾舞的貴族范兒。這常常讓我想到著名的樂曲《溜冰圓舞曲》,并在觀看的時候內心在哼唱旋律。

    盡管它小而賊,這小水蟲卻不是籍籍無名之輩。毛晉的《陸氏詩疏廣要》中載他人之說:“今水上有蟲,羽甚整白,露節后即群浮水上,隨水而去,以千百計,宛陵人謂之白露蟲。”這里描述的“白露蟲”頗似“擔杖鉤”,但并不準確,因為“擔杖鉤”是一年至少三季存在于河溝水塘中,并不是只有白露后才出現。莫不是宛陵之地的“白露蟲”是我鄉“擔杖鉤”的變異分支?名字倒是極浪漫。

    很多男娃子小時候渴望做水上飛,他們羨慕一些大孩子可以在水里半身浸泡著半身露出水面,不下沉也不傾斜,還能不動聲色地移動。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啊?他們不是手腳并用地撲騰水,那叫“狗刨”。那些大孩子可以站在水里輕松說笑著,對岸上的光屁股小孩打胡哨。他們就是水上飛啊,小屁孩們連跳進水里練習“狗刨”的勇氣都沒有。即便是這樣,還被母親在暑天里找了來,擰著耳朵拎回家去。

    他們是水上飛啊!小孩子羨慕死了。雖然二牛的功課一團糟,時常被老師的教桿子訓導;大結巴在干活的時候總是偷懶,常常被他娘嗷天嗚地地罵,可是他們水性好。他們在水上漂著時,把雙手叉在胸前神氣十足,把大柳樹上的知了都震懾得暫停了一會兒。他們又一個胡哨,全都鉆到水里去了,他們到哪里去了?水面的漣漪平了,但是他們沒有影子,灣沿上的小屁孩有點害怕。奶奶說過,灣的肚子大,能吃人。小孩聽見腳步聲,原來是紅蓮姑姑從灣沿上經過。等紅蓮姑姑走過之后,小屁孩再看水面,在老遠的地方,幾個“水上飛”早已經從水里浮上來,追逐著又游過來。

    他們為什么能在水上漂著不下沉呢?他們為什么游得那么快呢?小屁孩曾經被父親扔到水里過,他使勁地劃動身上所有能動的地方,身子還是往下沉。“要練水上飛,先學擔杖鉤子,把腳長出翎毛吧。”一群大孩子取笑著他。小屁孩就經常趴在陰濕的水溝里看“擔杖鉤”怎么游水。

    所有的男孩子都仰慕過“水上飛”,那最小的難以一見真容的水蟲。所有的男孩子最后都學會了游泳,都成了“水上飛”。“擔杖鉤”是他們的導師。

    夏日傍晚時候,父親們的擔杖挑著空水桶走出村莊,去井臺打水。他們的孩娃們——東灣里那群“水上飛”——早已經離開水面去野地里打了一大籃子豬草。東灣里又成了那些叫“擔杖鉤”的小蟲們的世界。挑著兩桶水經過灣沿的男人,腳下有些重,他肩上的“擔杖鉤”鉤著重物,已經唱不出歌謠。水蟲們就在水面上大膽地游蕩和戲耍。看著水面跑動如飛的小蟲,男人想到自己在水灣里做“水上飛”的少年歲月。他腳下一扭,向水里踢了一塊小石頭,那群水蟲便四散逃逸。男人笑了,他想著自己在大灣里做“水上飛”時和這些逃遁到水灣邊角的小蟲嬉戲的場面。這些小蟲,就是他童年的伙伴呢。

    挑水的男人沒有絲毫停下腳步,他悄無聲息地走回村莊。當肩上挑著生活的時候,那擔杖鉤子就閑不出嘴唱歌了。只有大灣里那些“擔杖鉤”孩童般玩得快樂,像那群打豬草的孩子。

    泥 鰍

    泥鰍是魚嗎?這個問題曾經困擾過我漫長的童年,伙伴們也總是爭不出結論。“它當然是魚,在水中生活,和魚一樣吃水草,大約也一樣下籽孵出小泥鰍吧。”一方振振有詞。可是生活在水里的蟲多的是,憑什么泥鰍就是魚?“它哪里像魚呢,魚離開水就死了,魚用手捧一下就死了,泥鰍卻不會。”可是,泥鰍怎么會是蟲呢?菜青蟲、蠐螬、蚯蚓,這些蟲哪個像泥鰍?螞蚱、蟈蟈、蟋蟀,哪個像泥鰍?泥鰍吃草還是吃泥巴?當然是吃泥了,不然怎么叫泥鰍呢?小孩子的世界被泥鰍搞得云山霧罩。

    在鄉下,泥鰍擁有比任何一種魚或者蟲都多的關注。捉泥鰍、玩泥鰍是童年最深的記憶之一。“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歌中這樣唱著泥鰍。這大約是南方的歌,他們的田邊就是水澤,到處是泥鰍。北方的泥鰍要到泥塘河灣里去捉。捉泥鰍是小孩子喜歡的事。你似乎永遠難以捉住泥鰍,它明明被攥在手里了,手指用力過猛都攥得生疼,它還是從緊箍的手中逃掉了。捉泥鰍的童年就像一場大考,那滑溜溜的泥鰍在爛泥中鉆來鉆去,比考試都讓人沒把握。

    魚大多有鱗,而泥鰍沒有,它只有黏液。魚太嬌貴了,你撈起來放在水灣里,一會兒就有翻白肚皮的。若是缺了水,一霎就完蛋。泥鰍呢,盡管把它放在田里,它在干土上打滾,嘴巴干裂了,一張一翕“嘎巴嘎巴”響著也死不了。泥鰍有很多條命的。水臭了,魚都漂上來,泥鰍還在,而且鉆在爛臭的泥里活得很快樂。旱天里,干涸多日的灣汊河溝,泥巴剛巴硬,可是挖起泥,半濕的里面有一條活泥鰍。只要有一場雨,泥鰍似乎就從干得掉底的塘中活過來,依舊鉆來鉆去。

    每到春深時候,村里就挖水塘,大人們說叫“清淤”“積肥”“起灣”。那時候水塘大多已經在枯水狀態,只剩下底部很少的水。青壯男人紛紛挑水桶去池塘擔水,把水擔到附近菜地里去犒勞干渴的蔬菜。水塘漸漸露出臟泥巴的底。那淺淺的水里,看到許多波動的水紋,那是魚們痛苦的掙扎。魚被一桶桶連泥帶水地舀上岸,進了農戶的鍋灶,村里的空氣有了油炸之香的曖昧,炊煙都有了些窈窕之態。

    捉完魚之后是捉泥鰍。好多人卷起褲腿在塘泥里抓撓,不時有驚叫聲響起。一只被攥在手里的泥鰍掙扎著,捉泥鰍的人身子也跟著扭著麻花,在泥塘里也掙扎著,企圖把泥鰍捧上岸。但是最終泥鰍從他手中滑脫,重新鉆進爛泥里去。一群捉泥鰍的人都成了泥鰍,爛泥涂滿了腿、臉、胳膊和衣裳。但是捉泥鰍的人好像特別高興,似乎這活動成了一個節日。岸上很多看捉泥鰍的,也滿臉喜氣。

    泥鰍捉過了,讓塘泥在日頭下再曬一兩天,就是起塘泥的時候。這時候,塘泥里依舊很多泥鰍。塘泥已經半干,大鐵锨挖起一锨努力往岸上扔。扔上岸是要好大勁的,挖塘泥最能考驗一個漢子的臂力。扔在半道的塘泥有的是,它們在水塘的半腰或者塘岸上再曬些時光,就會被運到田里去肥田。塘泥快被曬干的時候,小孩子仍舊會去泥中找泥鰍,他們用腳使勁踏泥塊,泥散裂開去,一只在泥中潛藏的泥鰍就被擒拿出來。這時候的泥鰍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滑膩,它身上的黏液變得少而干,塘泥已干,生命都到了水深火熱之境,它的身體已經提供不出太多黏液。那些可憐的泥鰍被小孩子攥在手里玩,它們在指縫間鉆來鉆去,掉落在地再被撿起。它們掙脫了手也回不到曾經的水域和泥塘。那時候的小孩子只貪戀著玩,并不懂一只只干泥中的泥鰍有多么悲傷。孩子們玩夠了,通常會將泥鰍犒賞家里的雞鴨。

    泥鰍怎么滑膩都逃不過命運的網扣。那種網扣細密,被稱為“絕戶網”,捕魚人一網下去,無論大小魚類,就真的一網打盡。繡花針長的小魚都落網了,泥鰍滑有什么用?捕魚人撈回一盆魚,若是里面有泥鰍,要趕緊拿出,否則它穿來穿去,不久就把嬌貴的魚全給穿死了。泥鰍是不甘于被囚禁的命運吧,它鉆來鉆去,尋找出口,就是為活著。村里那個黑乎乎的少年被叫做“泥鰍”,他并不滑膩,只是黑,就像涂了一身泥巴一樣,如泥鰍一樣難看。另一個中年人外號也叫“泥鰍”,他鉆來鉆去,娶了村上最好看的一朵花,做小買賣做成了大老板,似乎天底下的好事都被他得到了。

    在江南見過的泥鰍與北方不同。北方雨水少,河溝時有干涸,泥鰍生長在常年有水的河塘水灣中。但江南不同,它隨處可生存。連綿的雨把墻腳養出繁茂的青苔,粉墻黛瓦建筑中,少不了這一活物。江南人多在宅院水溝里養幾條泥鰍。家中養魚象征富裕,錦鯉紅彤彤的是富貴氣象,可是養泥鰍為何?原來,泥鰍養在陰溝里,它穿來穿去,排水的陰溝就不會淤堵。多雨的江南,太需要這樣一個不怕臟累的管道清潔工了。在江南遇到泥鰍的這段故事,內心頗溫暖。

    小時候所見魚盆中放不得泥鰍,嬌貴的魚會被泥鰍攪擾而死。但是賣黃鱔的盆里總要放條泥鰍,黃鱔不愛動,都擠在一起,時間不長就悶死了。有了一條泥鰍,泥鰍動,攪得黃鱔也得動,如此它們就不會死。這完全是一條“泥鰍生存法則”。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寫道,錢默吟自比是一條泥鰍,攪動著讓北平城不會死氣沉沉。“好啦,我開始做泥鰍。在魚市上,每一大盆鱔魚里不是總有一條泥鰍嗎?它好動,鱔魚們也就隨著動,于是不至于大家都靜靜的壓在一處,把自己壓死,北平城是個大盆,北平人是鱔魚,我是泥鰍……”讀到此處,我熱淚盈眶,此時的泥鰍竟然這樣偉大。

    鄉下放牛摸魚的娃娃們幾乎都摸過泥鰍,不管摸回來多少條,卻從來不吃。鄉下人的鍋灶不認泥鰍。說它泥腥氣,不能吃,或者是因為它出身于污泥,鄉下人雖然生活饑饉卻也有些傲骨。于是泥鰍都成了雞鴨的美味。但是在飯館,泥鰍竟然是道有名號的菜。飯館菜單上的價碼不低,卻常因缺原材料而吃不上。“吃泥鰍,要看緣分,今天缺貨。”店小二毫不客氣地說。這泥鰍難道不是池沼爛泥中的泥鰍嗎?不在泥中生長的,還叫做泥鰍嗎?每當看見市場上清水盆中扭來扭去的泥鰍時,心里常常發問。正如看見那些完全在營養液中長成的茂盛蔬菜,結出的碩大果實,連土都不認識的菜,能不能讓肚腹迷茫?

    舊時鄉下有些小孩被形容成泥鰍,那在夏天一直光身子的孩子,滑溜溜的就像條泥鰍。就算闖了禍事母親追打,撈一把也扯不住,因為沒有衣裳可以扯,一身光溜溜多么有利于逃竄。聊起天來,如今斯文儒雅的中年朋友,竟然都有過被喊作泥鰍的童年。“那時候,夏天成天在河里,網魚釣蝦摸泥鰍,快樂得很。”他們回味著曾經捉泥鰍的時光。“那時候”,這是一個多么讓人心存感念的詞啊,那些時光,也如泥鰍一樣從手縫里滑脫了。它們藏在哪里了呢?藏在故鄉的爛泥塘里還是遺落在一塊干泥巴里成了化石?水濱那么多垂釣的人,我遙遙地喊一句“釣到了嗎?”那些人大多搖頭苦笑,正如兩手空空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