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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9期|光盤:冬夜火光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9期 | 光盤  2024年09月09日07:04

    表哥十五歲那年,李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他。表哥是姑媽的兒子。姑媽不滿爺爺將她嫁給不喜歡的男人,出嫁后一次沒回娘家。姑媽對爺爺又恨又愛,以不回娘家表達(dá)恨,又以發(fā)展李鉆當(dāng)聯(lián)絡(luò)員表達(dá)愛。姑媽跟李鉆約好,每個月最后一個鬧子日上午十點見面,地點在鎮(zhèn)政府大門口,不見不散。姑媽從家里帶來雞或者鴨,有時候也割一塊肉,帶些新出的土特產(chǎn),叮囑李鉆帶回去交給爺爺。爺爺接過孝心,通常對天大喊一聲:天啦!姑媽不回來,爺爺也不上門,兩人心心相印,卻又隔著耗著愛著恨著。奶奶去世早,姑媽擔(dān)當(dāng)全家所有婦女干的活,有時候像當(dāng)媽。姑媽喜歡一個初中同學(xué),希望有人做媒,最后忍不住對爺爺直說。爺爺說,好。媒人說來的卻是另一個男人。爺爺不允許姑媽反對,一意孤行地把她嫁過去。姑媽最后妥協(xié),用懲罰自己的幸福來換取爺爺?shù)暮蠡凇?墒菭敔敳⒉缓蠡冢J(rèn)為婚姻就是那么一回事,嫁給誰最后都一個樣。那次見到姑媽,李鉆提出去姑媽家玩。姑媽痛快答應(yīng)。姑媽嫁的村子偏僻,在更遠(yuǎn)的大山里。李鉆嫌自己出身不好,嫌村子山太多、平地太少,到過姑媽他們村,他心理平衡了。幾年以后,他真正愛上山川,十分羨慕姑媽他們村山多水多。就在這次,李鉆見到了表哥。表哥大他三歲,個頭沒他高,但壯實,孔武有力。李鉆邀表哥去看外公,表哥答應(yīng)得好好的,卻沒行動過。李鉆從此再沒見過表哥。沒過幾年,姑媽病逝,兩家來往斷絕。姑媽去世,姑媽家沒通知娘家,爺爺?shù)剿蓝疾恢拦脣屜人x世。不見姑媽送來孝心物資,爺爺感嘆,甚至埋怨。父親懟爺爺說:“我姐夠孝順了,恰恰是你害了她!”爺爺申辯:“如果嫁給她喜歡的同學(xué),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嗎?”爺爺有所不知,姑媽家日子并不好過,大山里種不出經(jīng)濟作物,甚至溫飽也只能勉強解決,但姑媽孝順,她勒緊褲腰帶也要每月送給爺爺一只雞鴨之類。后來父親知道姑媽去世,姑父有意不通知娘家,打上門去。原本脆弱的關(guān)系,徹底斷掉。

    李鉆倒惦記著表哥,他從表哥身上看到力量和安全。他漸漸長大,想過去見表哥,但終究沒有行動。表哥坐牢第二年,李鉆才偶然得知。表哥觸犯法律,據(jù)說是在地里種了不該種的東西。什么東西不該種?傳話的人也沒弄清楚。李鉆害怕過細(xì)的打聽,知道表哥的情況越少越好。李鉆回憶起那次去姑媽家的情景。姑媽他們村子只有十來戶人家,四周是山,山一座連著一座,田地少,安靜卻貧窮。表哥帶李鉆轉(zhuǎn)悠,過小溪,越土路,鉆山林,從表哥身上他學(xué)到不少山里人生存技能,找到很多樂趣。表哥到底種了什么,以至于犯法坐牢?表哥在哪塊地上種了不該種的東西?李鉆見識過表哥家的田地,他能清晰地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

    記憶總會被歲月之風(fēng)吹跑,或者深埋。隨著與姑媽一家關(guān)系斷絕、娶妻生子,表哥在李鉆腦海中漸漸淡出。

    村里中青年外出打工,李鉆沒去。他對城市有一種天生的恐懼,像一葉小舟懼怕海浪。城市駁雜,寬闊,被動,令人迷茫。李鉆就是這感覺。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他愿意,樂意。春節(jié),打工人回村,談起城里的事,談起收入的事,李鉆不羨慕,沒人能勸動他進(jìn)城打工。老婆倒被勸動了,被打工潮席卷而去。她在外耐不得寂寞,出軌了,還出軌得不輕,跟打工同事生下一個男孩。老婆回來跟李鉆離婚,李鉆沒意見,她要帶走女兒,女兒愿意跟母親走,李鉆便遂了她的意。人家勸李鉆不要太軟弱,要給前妻難堪,要大鬧一場,要多多的補償。李鉆說,我不是軟弱,我是強硬。什么都不顧,拋掉所有不想要的東西,才是強硬果斷。村里有四五百口人,不算小,外出打工的越來越多,連大部分老人也被帶走后,村子就小了。人家說冷清,李鉆說安靜,他甚至想,村里只有他一個人才好。因此,他有過進(jìn)山里找塊地方建小屋獨處的想法。他的想法村干部不答應(yīng),上面派下來參與農(nóng)村工作的干部不答應(yīng),他們威脅他,如果你另立村莊,將鏟平屋子。一個人的村莊,給村委帶來麻煩,供水供電,麻煩,不供,就得受上面批評。李鉆也就是說說,也沒真想那么做。一個人的村莊,生活諸多不便,如今年月,沒幾個人愿意放棄生活的便捷。

    離過婚,又不富裕,李鉆想討老婆的愿望一直沒實現(xiàn)。只要有足夠多的錢,討老婆不是難事,新討老婆后,要是老婆有離開村莊到鎮(zhèn)上縣城生活的愿望,他可以妥協(xié)。他跟村里的留守老人交流,老人同意,這些老人或多或少地在城里子女家待過,村里唯一一個沒在城里住過的只有李鉆。李鉆是大家心目中的另類。李鉆從土里刨不出幾個錢,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女人上門的要求。“你不打工,不做生意,哪有錢討老婆?”村里老人勸他。他回答說:“工我不打,生意我不做,但我老婆要討。”

    一年一年就這么滑過去。錢沒存多少,年紀(jì)一年年增加。五十歲就到了。

    春天里的一天,有個陌生人進(jìn)村來,一交談,口音外地的。陌生人背來一個麻袋,穿藍(lán)色西裝,紅領(lǐng)帶上有污泥,白襯衫已經(jīng)發(fā)黃。他遞給李鉆一包好煙,李鉆沒見過,當(dāng)聽說一包煙要一百元時,他不相信。點上吸著,感覺很純,不辣喉,跟沒吸一樣,但分明又能感覺到在吸煙。陌生人打開麻袋,掏出棕色果實,“見過嗎?”李鉆說:“見過,山里野果。”陌生人說:“兩種果實可能相像,并不是同一種植物。”

    “這是什么?”李鉆問。

    “黃金果,”陌生人回答,“當(dāng)然這是愛稱,是因為種出的植物加工出產(chǎn)品,比黃金貴,人們才這么叫。”

    陌生人提起麻袋,抖一抖,黃金果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他說:“聽到?jīng)]有?這是黃金的聲音。”

    “你想干什么?”

    “我想讓你種‘黃金草’,我免費提供種子,等到能收割的時候,我來指導(dǎo)你收。”

    “要是種死了怎么辦?”

    “種不死的,很容易種,像種玉米一樣簡單。”

    “我種好了,萬一你不來收,怎么辦?”

    “我預(yù)付你一筆錢,兩萬吧。種好了,你得的回報也許就是二十萬。”

    李鉆在心頭計算,他曾種過多種經(jīng)濟作物,沒有一種年收入達(dá)到兩萬。先不說未來的二十萬,就是眼下的兩萬,就夠誘惑人。李鉆說:“你是誰?你為什么看中我?”

    “我是誰不重要,因為我知道你,你是十里八鄉(xiāng)唯一一個討厭外出打工的人。”陌生人說,“種好了你得二十二萬,種壞了你只得兩萬。你愿意種壞嗎?”

    李鉆應(yīng)要求帶陌生人上山。到達(dá)山腳,李鉆問:“我怎么稱呼你?”“你叫我老鄧。”山都是集體的,一座一座,雖比不過表哥家,但也不少。前些年亂,大家你追我趕地上山開墾土地,你占一塊我占一塊,后來村里人打工去了,山上的土地撂荒。山上的土質(zhì)肥,種莊稼收成好。李鉆曾經(jīng)也開墾過兩塊,大家丟荒后,他也丟荒了。山下的田地他種不過來,沒必要跑山上去。選點很重要,老鄧一路上強調(diào)。他家撂荒的地雜草叢生,不過重新開墾比初次開墾容易多了。老鄧對李鉆這塊荒地滿意。這塊地淹沒在山林中,遠(yuǎn)看,看不見,近看,看不見,除非你走到荒地邊。

    “就這里了。”老鄧說,“你給我好好種。真金白銀在向你招手。但你要悶聲發(fā)大財,不聲張,不張揚。除了你我,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

    李鉆欣然同意。有人就是見不得別人發(fā)財,脾氣暴躁者往人家魚塘投毒,破壞人家經(jīng)濟作物。老鄧耐心教李鉆如何播種,如何管理幼苗,未來如何管理。李鉆說:“你說得很詳細(xì),說得很好,可是我沒全記住。”老鄧說:“你識字嗎?”李鉆說:“我高中畢業(yè)。只是沒考上大學(xué),分?jǐn)?shù)差太遠(yuǎn),沒再考。”老鄧說:“這就好辦。”老鄧從背包中拿出一個打字本,上面有種植“黃金草”的詳細(xì)說明。“不懂的,你問這個老師。”老鄧揚揚本子。

    老鄧離開時,沒留電話,因為留也白留,李鉆沒有聯(lián)系電話。

    李鉆復(fù)墾土地,他干活時,林子里只有鳥飛的聲音。羊角鐵鍬挖下去,土松軟。這塊地,他曾種過玉米辣椒豆角花生,一年一輪換。輪換種,果實更飽滿,產(chǎn)量更高。老鄧說,種“黃金草”如同種玉米,玉米稈高,收割時壓肩膀,價格低,如果不是為了輪換,他才不種玉米。輪到種玉米那一年,他敷衍了事,任由玉米自生自滅,放棄產(chǎn)量。開墾好地,種下“黃金草”種子,他腦子里閃出的是玉米。收割玉米,是累活重活,玉米采摘及挑下山,不比收割水稻輕松。

    上山干活,村里沒人注意到他。留在村里種田的沒幾個,他們早不上山種植。山下的田地,李鉆沒丟荒,他不能一心一意只種“黃金草”,那樣容易暴露,他需要像往年一樣種田地掩人耳目。

    “黃金草”發(fā)芽,破土而出。幼苗并非玉米,倒像芥菜,也像另一種野菜。那種野菜卻不結(jié)“黃金草”一樣的果。他給“黃金草”施草木肥,不容一根雜草。伺候“黃金草”通常在清晨及黃昏,這個時間村里的狗都不管閑事,上山下山,神不知鬼不覺。山上氣溫比山下低,空氣濕潤飽滿,負(fù)氧離子充足,適合“黃金草”生長。一天一個樣。雜草除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他不得不花更多的時間除草,不讓任何一根雜草搶走養(yǎng)分。田地里莊稼他能顧上多少就多少,必須以管護(hù)“黃金草”為主。夜晚突然來了一陣大風(fēng),外加暴雨,根據(jù)經(jīng)驗,莊稼會倒伏一大片。李鉆睡不踏實,起床,披上雨衣上山。雷雨交加,手電筒光線驅(qū)不了黑暗,他幾乎摸黑行走。好在這路,他太熟。山洪水流在泥巴路上,他提醒自己小心別摔跤,剛提醒完,就摔倒在地,洪水從他胸腔流過。他爬起來,沒站穩(wěn),又摔倒在地。他罵了一句娘,干脆躺在地上不起來,他說:“老子就不起來,奈我何!”他跟洪水和泥巴路較真好幾分鐘,覺得沒啥意義,爬起來繼續(xù)前行。通向“黃金草”地的山路隱藏在密林中,之前他并沒恢復(fù)原路,只砍去荊棘便于個人行走,以便更深地隱藏種植。密林中的“黃金草”地,風(fēng)小,四周的樹木接走了大風(fēng),山洪水沒經(jīng)過,“黃金草”沒受損失。

    “你們不僅是‘黃金草’,還是神草。”他對它們說。雨小后他才離開“黃金草”地,山洪不見減弱,山路像一條水溝,蓄滿流水。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李鉆不得不進(jìn)田地扶正倒伏的莊稼。種“黃金草”那地是塊寶地,狂風(fēng)吹不倒一株“黃金草”。傍晚,李鉆進(jìn)“黃金草”地,這精靈越長越像一種野菜,李鉆想象不出這種草能結(jié)出黃金一股貴重的果實。夕陽下,“黃金草”不閃金光,發(fā)綠光,那脆生生、綠油油的莖葉,就是一園子蔬菜。晚上他炒綠葉蔬菜,好幾次誤以為炒的“黃金草”。它越長越高,獨樹一幟的細(xì)高莖枝像菜花,但又不是菜花,它獨枝頂著天空,頭頂開出鮮花,紅的、粉的、紫的、白的、黃的,花朵大,整塊地像花園。朝陽下,夕陽里,多種色彩的花朵風(fēng)姿綽約,四周山林風(fēng)光大驚失色。野蜂麇集而至,它們來自山林遠(yuǎn)處。不知它們聞到花香而落下,還是飛行時發(fā)現(xiàn)了鮮花。蜜蜂來得太多,每朵花上落滿,嗡嗡嗡,鬧市一般。來晚的蜜蜂搶不到位,只得在花朵周邊盤旋,等待機會。第二天,李鉆弄來做好的蜂箱,試圖將蜜蜂裝滿,把野蜂弄成家蜂。成群結(jié)隊的蜜蜂飛過蜂箱,并沒停留。它們從哪里來就飛回哪里。李鉆相信,這數(shù)不清的野蜂總有喜歡蜂箱的,放置到花敗,多少能歸化幾個。如果能擒住蜂皇,十個箱子都不夠用。密密麻麻的蜜蜂中找蜂皇,如同大海找針。天快黑時,蜜蜂散盡,蜂箱沒留住一只蜜蜂。他鼻子湊近花朵,聞不到香味,他的嗅覺或許退化,或者這花只負(fù)責(zé)鮮艷,不負(fù)責(zé)香氣。又或者,它的香氣弱得只有蜜蜂才能聞到。

    “黃金草”花期不長,不到五天,便黯淡下去。好在開花一茬一茬,地里鮮花青黃有接。蜂箱仍然無一只蜜蜂進(jìn)駐。李鉆只能放棄念頭。花去了,果實跟著來了。它圓圓墩墩,像大肚皮茶杯,皮青綠,一個個朝天,像朝天椒,只是形狀大小顏色完全不同。這是豐收的暗示,發(fā)財?shù)恼髡住@钽@歡喜得不得了,他對飛過的鳥說,成了;他對稻田里的魚說,成了,“黃金草”成了。他仍然不明白如何收獲,要的是苗還是果,老鄧沒給句完整話,到今天也還沒來。李鉆在歡喜中著急等待。有時,小鳥不僅飛過,還停下來立在果實頂上,細(xì)長的莖枝因小鳥站立輕輕搖晃。李鉆驅(qū)趕小鳥,擔(dān)心小鳥將莖枝踩斷。他還擔(dān)心小鳥啄食“黃金草”果。他做了幾個稻草人守護(hù)。

    夏天過去,最后一茬花期早過,老鄧還是沒來。他站在山上,望眼欲穿。每天早上睜開眼,他說:“今天老鄧會來。”老鄧沒來。睡覺前,他說:“該死的老鄧快來呀!”罵著等著,他焦慮到快要發(fā)瘋。

    秋天接踵而至,果實從褪去青綠,到顏色慢慢變暗,變深,變硬。莖葉變黃變焦,深冬季節(jié),枯如殘荷。枝枯了,葉掉了,地里的熱鬧消退并趨于死寂。李鉆站在地頭出神多次,他帶著落寞的心情回家,再不上山。兩場大雪之后,就快過年了,外出打工的,大多數(shù)回到村里。前妻帶著女兒離開,女兒沒回來過,像當(dāng)初出嫁的姑媽。他獨身慣了,不感覺到孤單。打工的回來,村里熱鬧起來,李鉆很煩躁。他又冒出離開村莊另立村莊的念頭。雖然不太現(xiàn)實,他卻有此期盼。他離開村子,向山上爬去。對“黃金草”,他好奇,悄悄鉆過林子,進(jìn)地里來。大雪壓垮枯枝敗葉,它們平鋪在地面,有的果實半個身子鑲進(jìn)泥土。李鉆辛苦一年,換來這樣的結(jié)果。說好的二十萬元,是個泡影。但退一步說,老鄧預(yù)支的兩萬元卻實打?qū)嵾M(jìn)了口袋。虧不虧呢?李鉆想不清楚。

    又一個春天到來,村里恢復(fù)安靜,李鉆呼吸暢快了。去年大約也是這個時候,老鄧送“黃金草”種子來,開始了一個約定。今年老鄧還會來嗎?不管能不能履行約定,只要預(yù)付兩萬元,李鉆還干。一塊不到一畝的地帶來兩萬元純利,他沒見過,村里也沒有先例。老鄧沒來。李鉆上山去。“黃金草”長出幼苗,原來這草本植物根能發(fā)芽,它不是一年生植物。他清理去年留下的殘果敗枝,并給幼苗松土,同時清除雜草。他小心,認(rèn)真,精細(xì)化作業(yè)。數(shù)天之后,整潔的“黃金草”地出現(xiàn)。今年他不用背作業(yè),完全知道如何培植養(yǎng)護(hù)。老鄧去年不來,今年終會來的。李鉆能得到二十二萬,老鄧不知可得多少個二十二萬。老鄧不是傻瓜。

    抽條,開花,結(jié)果,“黃金草”完成了又一個輪回。老鄧沒來。

    第三年春天,“黃金草”自行發(fā)芽,這是個多年生草本植物。李鉆仍然護(hù)理,但再沒前兩年用心。“黃金草”野蠻生長,快要枯黃,也沒等來老鄧。

    第四年,李鉆死心。他封閉自己的心門,想都不去想那塊“黃金草”地。又過去一年,李鉆仍然單身。他認(rèn)命了。這個初冬,有溫暖的陽光,李鉆上山去。他好奇地走進(jìn)“黃金草”地。一年一年,它們?nèi)匀蛔匀簧L。李鉆不知道這草本植物是幾年生,不管是幾年生,落在地下的種子,能讓這種植物在此扎根,生生不息。李鉆用隨身帶著的鐮刀將枯黃的枝葉及果實割下來,它們長得不高,不足一米,沒有玉米高,新玉米品種有的高過兩米。全部割掉,“黃金草”有兩大捆。李鉆砍樹枝制作扁擔(dān),將它挑下山,擱在院子。

    “是藥材嗎?”他眼盯著它,“我想,是的,名貴藥材。不然老鄧說貴過黃金。”有誰認(rèn)識呢?也許從城里來搞農(nóng)村工作的干部認(rèn)識,他們見多識廣。

    駐村干部小雷進(jìn)村來。李鉆跟小雷彼此沒見過面,小雷是新一批駐村干部中的一員,剛下來沒多久。小雷看到了躺在李鉆院子里的“黃金草”。小雷說:“哪來的?”李鉆說:“我種的,認(rèn)識這是什么藥材嗎?”

    “認(rèn)識。”小雷說。

    “很名貴。”李鉆說。

    “的確名貴。”

    “我發(fā)了。”

    “你的確發(fā)了……這藥材你種在哪里?”

    李鉆帶小雷上山。上山路走的人少,路被雜草植物侵占,林子也不好鉆。到達(dá)種植“黃金草”的地方,小雷看了看,說:“這地估計有一畝。”李鉆說:“你猜得準(zhǔn),差點點一畝。”

    “種這東西多久了?”

    “好幾年了。老鄧是騙子。不過,他當(dāng)騙子跟人不一樣,他用兩萬元來騙我種植,人卻不露面,不收割。”

    “你種的是罌粟。知道什么是罌粟嗎?簡單說,就是毒品。你種植超過了五百株,你觸犯了法律,要蹲大牢。”小雷說。

    表哥浮出腦海,當(dāng)年表哥是因為種罌粟蹲的大牢嗎?李鉆坐到地上,他認(rèn)為自己不是自己,眼前的自己是表哥,他自己不在現(xiàn)場。“這不是真的,是一個夢。”李鉆說,“你看,地消失了,山消失了,我們兩人站在村委院子里。”

    小雷說:“別幻想了。走吧。”

    李鉆被焊住,走不動。小雷拉不起。小雷環(huán)視說:“這地方真隱蔽啊。老鄧或者根本不姓鄧,他一定是個毒販子,你種植‘黃金草’的頭一年就被抓了。”這個解釋擊中李鉆的心。

    不知道表哥被判多少年,出獄沒有。牢房長什么樣,李鉆沒見過,但他立即想到儲藏紅薯的地窖,比地窖還深的黑暗處。李鉆說:“小雷,我用兩萬元來封你的嘴。”小雷說:“你腐蝕干部,罪上加罪。”李鉆聽人說,有的人不是不貪錢,是錢不夠多。李鉆加到三萬,加到四萬。小雷說:“走吧,跟我去派出所。”

    李鉆被拉起來,他眼前萬物變了顏色,景物不再是景物,他看到了地窖般的監(jiān)獄。鉆林子時,李鉆停下來,說:“那邊還種有。”小雷說:“賣過嗎?”李鉆告訴小雷沒有,兩塊地里的“黃金草”一樣的命運。李鉆帶小雷去。

    山連著山,密林綿延不斷。李鉆鉆山長大,鉆起山來像只野獸,小雷被遠(yuǎn)遠(yuǎn)甩在后面。小雷說:“等等我。”他不聽,他越鉆越快,越鉆越遠(yuǎn),煙霧一般消失。李鉆逃跑了。

    “逃跑不是辦法,自首才是出路。”小雷在山里喊。李鉆身影不見,小雷的喊聲他聽得見。他只有一個念頭:逃跑。翻山越嶺時,不斷遇到曾經(jīng)開墾出來的莊稼地,地荒了,但還沒長成密實的林子。他很快踏過。鉆著林子,他才發(fā)現(xiàn),他走的是曾經(jīng)種莊稼時主人開出的路。他離開“黃金草”地遠(yuǎn)了,小雷要是不坐直升機,不可能追得上他。他停下來喘息,設(shè)想出路。逃跑是唯一出路,逃到城里,逃到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

    表哥種了不該種的東西,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他為什么沒有成功逃跑?對表哥的牢獄之災(zāi),李鉆后悔沒有深入了解,當(dāng)年深入了解了,或許會提高警惕,一開始就識破老鄧的伎倆。最好的辦法是什么?李鉆突然想到了。他開始往回走,小聲呼喚小雷,只要重新見面,他就伺機下手。他熟悉村里的山林,熟悉那些隱藏的溶洞和深淵。

    小雷回到了“黃金草”地,李鉆在暗處居高臨下看到了。小雷在挖地,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的鋤頭。李鉆想了想,他從逃跑到返回,不下兩個小時了,小雷有時間下山弄到鋤頭。小雷會使鋤頭,看來以前干過農(nóng)活。他掘得深,“黃金草”蔸被翻出來,他一蔸蔸抖掉泥土,丟在一起。李鉆有滋有味地看著,殺人念頭竟然消失。

    冬天天黑得早,云霧飄過,帶來水汽和寒氣。小雷沒能將“黃金草”根挖完。他把“黃金草”蔸拾進(jìn)麻袋里,背著下山。鋤頭留在地里,明天他還會繼續(xù)挖。李鉆沖下去,拿上鋤頭,追上小雷,來得及;趁黑鋤頭砸向小雷腦袋,做得到。但李鉆沒按最先設(shè)想的做。他知道,現(xiàn)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仍然沒了殺人之念。

    李鉆家大門是大山里的老式門,兩扇門板上釘著小鐵環(huán),自從村里人稀少后,他不再上鎖,只用一根竹條穿過鐵環(huán),別住大門,只防不聽話的雞鴨貓狗進(jìn)入。小雷抽開竹條,打開門。屋子里電燈亮了。李鉆下山,下到離家最近的坡地。他能看到自家院子,能看到進(jìn)出的小雷。不多時,院子有了一堆火,火光在黑夜里十分明亮。小雷往炭火里添柴,不是柴,是帶果實的“黃金草”稈。它們干透了,遇上火,以最快速度最大火光燃燒自己。小雷不緊不慢地添“柴”,想讓果實燃燒充分。最后,小雷將挖出的“黃金草”蔸丟進(jìn)火中。

    火光不大,卻映紅了天空。熱溫隨風(fēng)爬上坡地,包圍李鉆的身子。他又想起了嫁人后再沒回家的姑媽,以及很多年不見、蹲過監(jiān)獄的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