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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4年第9期|渡瀾:接生(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4年第9期 | 渡瀾  2024年09月05日08:09

    渡瀾,一九九九年生,武漢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出版有短篇集《傻子烏尼戈消失了》,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丁玲文學獎、十月文學獎。

    無精打采的椰樹林中人們來來回回地穿梭著,這些人里,唯有一人免受日常雜物的干擾,她就是阿黛姑娘,今天她姐姐要生孩子,她端著一個果盤。她從花叢里走來,她把那些青青的小白菜都采了。接生婆是個男人,他跟在她身后,他那饅頭般又肥又美的臉讓她移不開眼。他穿著一件潔白的長褂子,手里拎著一個結實的手提包:這男人吃得好,睡得好,從不提心吊膽;他身材多么壯碩,頭發多么柔軟,還有個鼓鼓的嘴唇;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雙手,那是一雙多么美麗的手,又大又寬,像紙一般平整,在太陽下寶石一樣閃閃發光。他說他現在辦事妥帖,但他小時候不聽話,青年時還成了一個酒鬼,苦苦掙扎于毀譽之間,爹媽不喜歡他,但是路人每每見到他,就覺得心花怒放:因為人們每次見他,他都長得和上次不太一樣。他說在他眾多的面孔中,有一張面孔是臭蟲的面孔。

    阿黛邊聽邊取笑他,對他展露一種無所謂的溫情。他們走了兩條街,奔巴士站而去,后因主干道在鋪管,便搭上了小船。小船穿過一條清清的河流與一排排水青岡,緩緩停到了椰樹林旁的舊耕地。她一下船就聞到一股迷人的酒精味:這是一塊又濕又綠的土地,彌漫著縹緲的小霧,巖石上綿延不絕的苔蘚,吸飽了雨水,引來一群暴飲暴食的蝸牛。泥路上有巡邏隊的腳印、一些香煙頭和碎掉的小鍋,若是爬到樹上去看,就能看見遠處燈紅酒綠的城市。一群孩童歡呼著奔過她身邊。一來到這兒,她的眼瞼就合上了。因為她太熟悉這里,不愿意睜眼走路。

    到家后,她打開漆著污跡的門,邀請他進來。灶膛里起了火,但還是很潮濕。屋里又黑又擠,前不久這里起了一次小火災,當地居民擔心不已,把所有的木柴都扔掉了。在北面的墻壁上一幅巨型的油漆畫無限延伸,墻下還坐著一個忙著亂彈鋼琴的廚娘;為了讓屋子里更亮堂些,一些燈罩被揭開了,陶碗里放著黃澄澄的香油,里面插著油線,被一個小孩子拿火柴點上了。一張被狗撕碎的綠皮沙發上,聚集著一群精于算計、小心謹慎的人。這是阿黛的兄弟們。他們都是伐木工人,手頭上總有現金,鮮紅的衣服縫得嚴嚴實實的,以防毒蟲進入叮咬。接生的大夫什么也沒打量,他問他們產房在哪里。他們指給他,那是一個罩篷,大家都聚在里面。他脫了鞋,拎著包進去了。

    現在醫生進去了,產房里卻寂靜無聲,他們感覺有點不舒服,露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他們喝餿掉的茶,還抓傷了自己。他們泛酸的胃里出現了信號,他們覺得大事不妙,覺得里面的人已經死了。他們沉默了很久,裝著燈芯的鼻煙盒空了,小貓和狗號叫著,他們感到有老鼠在吃自己的腳。阿黛則無所事事地看著產房前的零食臺上的水果,還有那些慢慢熄滅的鵝卵石;一個百無聊賴的男人拿著鉛筆,用筆在水果上打洞。他也負責給人撩開簾子。看到阿黛兩手空空,兄弟幾個有些忐忑,他們指揮她從花籬那兒采芹菜。他們還給她拿了一雙繡著天鵝的手套,又從一個冒著白氣的桶里拿了塊面包,掰了一半給她,里面夾著白糖、沙棘醬。她吃完了,卻不出去擇菜,有人怒道:“你怎么不去找點活兒干?”

    “我怎么沒干?”阿黛說。

    “剛才大夫來了,你怎么不去倒茶?”

    “我怕他偷東西。”

    他們又上下打量:“你怎么穿這么厚?你要熱出病來了。”

    “我可不怕熱。”

    說話間,產房的簾子被撩開了。最先出來的是一只閃閃發光的蒼蠅,然后是她媽媽,其后擁出的是一群背著掃帚的、積了塵的男傭,還有各式各樣頭戴花冠的女孩們——最后才是他。她看見那大夫雙手干干凈凈的,大失所望。阿黛的兄弟們都聚了過去,逼問他是不是打了太多鎮痛劑。他摘下浴帽,搖搖頭:“今天生不了。我明天再來。”

    阿黛看著他肥嘟嘟的臉,希望他能抱怨幾句,以證明他不是高手,但他卻無動于衷。年年愛來年年去,人家都癡迷他,想哄到他消失為止。人們想請別的產婆來,但阿黛的姐姐一定要他來接生,因為他的手又軟又平,如果有人用這雙手托住嬰兒的頭,她心里就覺得很高興。孕婦在他走前溫情地撫摸了他的臉,這樣他一出門就哭了。他們原路返回,沒有租牛車。在田野和稻草中他前進著,手里還拎著他的手提包,上面一顆灰塵也沒有。

    “你今天空跑一趟。”她說。

    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我從不白來。”

    “你在樹林里能遇到一個孕婦?”阿黛覺得他蠢。

    街上懷孕的公雞走近他,啄他的白大褂,塵埃在地上升起,他那衣袍成為白天的傘蓋。他對阿黛有一種居心叵測的憐憫,一種憨厚的使命感,他問她什么時候去上學。她說她不想去學校,他便開始直率地折磨她,接連換了三四輛車,用他那隔三岔五的冷漠消磨她。莫非他認為她的散漫阻礙了他的德行?她問他,為什么要當一個產婆?

    他回答問題的方式如此迂回,直說得阿黛心煩意亂。他說他決定在日落之后不吃東西,因為他想清楚地看到自己在吃什么;他不吃胡蘿卜和洋蔥,因為它們長在地下;他不需要用水洗腳,哪怕米飯里有微小的蟲翅,他都拒絕吃;他曾不假思索地體驗過一段隱居的日子,但只是把自己的肚子養肥了,哪怕一只斷腳的小鳥都讓他心悸。回來后他就去找那些人,那些供認一切的人,他們勸他回去讀書,學習知識,并與那些見解獨到的人做伙伴。他服從了,他們還教他如何識別樂譜,如何處理史料,如何坐著喝茶。他起先學的是哲學,后來又改去學醫。他向她坦言道,其實他最討厭婦產科,他幾乎什么也不喜歡。每當他在書上看到“憐憫”這個詞,臉就一下子熱了起來。他做產婆,不是因為喜歡嬰兒,而是因為和人家抓鬮時,他抓到了這個,他認為這是一個征兆,閃電般帶給了他靈感——他決心要選擇一條最顛簸的路。不知道是熱愛命運的靈魂把他帶到了這里,還是熱愛苛待的靈魂把他逼到了這里:他變成了一個打鼓的人,變成了一個學生,又變成了一個接生大夫。

    他太相信命運,可后來他發現,命運不過是一只小甲蟲:誰拋棄了自己,誰就跟隨了它。與他不同,他媽媽從不細究,她是個水手,他十七歲那年,她一躍成為船長。人們時常可以見到她,她總早早出現在那條擁擠的旱路上,把那些賬單和欠條都塞進紙皮袋子里,由四五個精明狡詐的孩子來看管。在家里,她則拿著一根小棍子閑逛,她那狹窄的、緊繃繃的眼皮下,黃褐色的眼球骨碌骨碌轉著。人們猜測她究竟要打哪個。她出海了,孩子們才開始竊竊私語,才開始看電視,并我行我素。他舅舅與她截然相反,他舅舅順從,脾氣不古怪,羞于懲罰,喜歡幻想,心思總是走得很遠。那時候,他覺得舅舅比媽媽好,他舅舅也在碼頭工作,他的名片是用白墨水寫的,像鈔票一樣捆在一起,上面印著一艘船。舅舅總牽著他的手,還抓住他,把他顛倒過來,讓他看看月亮是怎么轉的。有一次過節,大家都帶了糕點和茶,只有他為他們帶來了新鮮農產品。他還有幾個土耳其朋友,他們都像孩子一樣好奇,總是趕著齋戒月促銷,給他送芝麻圈和蜂蜜。

    他覺得他媽媽之所以尊貴,是因為她能激發人的忠貞,并引出那些隱姓埋名的人來。無論她說什么,他們都會陷入沉思,仿佛她的話語背后有什么東西可以安頓他們的事業。她是他們那兒小有名氣的人。她很富有,除了絲綢和珍珠,她不愿踐踏任何東西。她總戴著一個蕾絲帽子,圓滾滾的鼻子上夾著一副甜膩的眼鏡,快活得近乎發瘋。人們給她煮了一壺茶,她不去喝,反倒吃了很多酸的瓜果,直到自己胃疼。若是有人哀悼,她一定會佯裝大笑,然后和他唱對臺戲。他爸爸死了,有人就來找她,她罵他是個瘋子,要他也快死掉。她的咒罵聲被他們拿來無窮盡地回味了。他媽媽的肝臟有問題,她說她生病是因為她雄圖大志的委頓。手上長滿厚繭的醫生給她開了退燒藥。

    總而言之,讀大學的那些年里,他徹底被媽媽的死驚呆了。但他的心強大得足夠空曠,什么事情都快快忘記了。只是每次接生,他都想起媽媽。他從來不歡樂,也不快活,他在漫溢的羊水里迎來一種長久郁積的怨憤——這種感情很難被具體明說。他說有人從生命中采擷到快樂,但他或許不是那樣的人,接生時他常感到一種衰竭,一種頹廢,一種由勞動帶來的、無法被估量的痛苦。這種磨難與寧靜一樣難以向人言說。他翹首企盼的是一種真相:有時候夜深人靜,他就要思索,也許他盼求的已經不再是活著,而是一種莊嚴的死亡了。因此他什么都不需要,他決心不再復活,他說剝皮的工匠是他的心,他的心從內到外剝開他。他決心不要這顆心,不要這種解放和自由。世間的感情是要累死人的,他希望自己不要回來。

    或許是這怨恨打動了亡靈,在一次接生時他僥幸撞見了她。那是在離椰樹林五里地的小村鎮,他給孕婦接生。生產過程非常危險,因為孕婦患有眼病,一用力眼睛就會流血。他擔心她會失明,只好手術取出嬰兒。當他縫好她的傷口,滿頭大汗地抬起頭時,發現她們已經把嬰兒洗干凈了。說來多么奇怪,他看得清清楚楚,他震驚地發現這個哇哇大哭的孩子就是他媽媽。那時候,他親眼看見母親光著屁股躺在搖籃里,卻并未驚慌,甚至忍不住被逗得捧腹大笑。

    他瞪大了眼睛,看人們給她奶吃,她吃得津津有味,揚揚得意;她沒有戴她的蕾絲帽子,也沒有戴她的眼鏡,她的臉上有很多褐色的小痣,那張通紅透亮的圓臉被淚水一洗刷,看起來像顆雨后的水果一樣可愛。生意場上曾沒人比她還要雄辯,如今她連身上的螞蟻都趕不走,只能辨認著墻上寫的字。那天他走了,事后念念不忘,不久后又回來了,她們一家熱情款待了他,還把嬰兒抱給他看,那小家伙對他又踢又捶,他覺得她聞起來很臭,但還是親了她好幾口。她天資聰穎,但他發現她媽媽太愛她,只給她喝蜜糖水,把她養得又胖又懶,活像是一小丘堆肥。他勸她們盡快教她識字,讓她繼續她古老的營生,可她們只是給她戴上了一個金戒指,從不管她老師布置的功課。他來看了她很多次,直到她媽媽厭煩他。他們又分開了,這次不是因為死亡,而是因為生命。他為這輪回的天真無辜震撼不已。

    他們邊說邊走,他面色沉穩,阿黛聽得入了迷。他們走過那些低矮的平房,走過那些在草甸上餐飲的人群,又回到了椰樹林。人們牽著牲畜,經過那些密集的、龐大的、疊韻似的椰樹,腳踩過地上散發著狗尿味的泥土,撿起快要腐爛的藍色果實,又打發走那些吃得鼓囊囊的蟻群,快樂幾乎唾手可得。他們又回到了積水旁,寂靜反反復復掠過水面,蚊子們抱著醫生的后腦勺嘗他的味道。暑期工們留下的塑料水桶和杯子都被堆在一艘顏色鮮艷的救生艇上,螞蟻聚在杯口吃甜蜜的糖水,船員們在橡皮艇上睡去了。人們朝氣蓬勃的精力被暴雨季節耗盡了。或許因為雨季漫漫,凄凄婉婉,而雨水般綿密的報酬也叫人心癢癢的。

    他們想直奔巴士站而去,但有人攔住了他倆。他們穿著帶條紋的短襟上衣,他們走得太匆忙,和醫生撞在一起,讓他驚得停止了動作。

    “你是不是醫生?”他們拉著他,不讓他走。他們說有一個人快死了。

    他們引阿黛和醫生去一個地方,他們發現了在空調機旁打瞌睡的男人。他躺在那里吐白沫,身體又黑又哆嗦。他的小腿和腳踝已經開始水腫了。醫生問他怎么了,他們說他吃了一個毒蟲。接生大夫蹲下來,用手指挑走他臉上的蛞蝓和蚜蟲,又翻開那男人的眼皮看。他用手指按了按他腫起的部位,他指下的皮膚深深地凹了下去。他又替他把脈,仔細地感受著他奇異的脈搏。人們喋喋不休地說著,說他是他們之中唯一一個不會駛船的,但他們都不嫌棄他笨,反倒對他十分著迷,給他鋪床,給他曬被子,給他摘椰子;他勇氣非凡,是一只雄孔雀。當他們看到他把那只潔白的甲蟲就著一塊鮮黃的海膽吞進肚子里時,全都肅然起敬,他們的眼睛無法從他鼓起又凹陷的喉嚨上移開。他一直往下咽,像是咽下一塊石頭,蟲子似乎并沒有滑進他的胃,而是直接掉進了他的腹中,因為他的小腹從下往上抽搐著。這一場景引得他們驚叫連連,于是他們拜他為大師,要他去當船員理事會的老大。但是他昏過去了。有個開吉普車的司機過來,提出要載他們去醫院,可他們拒絕了——因為他們覺得他們的風俗就是游蕩,只有海路這一條路可走。

    接生大夫一句話不說,打開了他的手提包,戴上了有黃絲帶的浴帽,解開了那些雪白的包裹。太陽下他肥嫩的臉龐開始泛紅,他不慌不忙的,他胸有成竹。阿黛發現他并不覺得這是個麻煩,他反倒是分外歡快。當他們見大夫拿出了一把黃銅的小刀,撩開了病人的衣擺,露出了圓滾滾的肚皮,像是切牛油一樣切開了肚皮上的血管時,他們都驚呆了,問他為什么要屠宰他。大夫自顧自地動著,只是清了一下喉嚨,說這樣最好。

    接生大夫干著自己熟悉的事情,他的姿態性感且穩重,他感到放松,仿佛被懸在由兩根木頭支撐起來的絲巾上。他準確地用反挑式把肉挑開,阿黛看見刀子滑進金色的脂肪,突入腹直肌前鞘,甚至剽竊一般打開了腹膜,椰樹葉讓水積了起來,而水鏡中倒映出一個雪白的身影,阿黛發現那是一只甲蟲——一只白色的硬甲蟲。醫生隨意提起腕子,用刀尖把它從肚子里挑了出來。它長著亮閃閃的鎧甲、小小的腳、珍珠一樣的觸角,它翻倒在血泊中。它的嘴里吐出黑色的毒液,捯騰著自己的小腳,翅膀摩擦間發出撲棱撲棱的聲響。它順著血流滑走了,它慢悠悠晃動著觸角,整理自己的腳和鞘翅。螢蟲打它身后經過,一長串的光芒照亮了它的眼,它面目驚詫,仿佛是給什么嚇著了。它似乎源于一種自豪的想象,因為它有時候暗淡無光,像一座山一樣暴露在外;有時候又鮮艷奪目,卻消失在競相斗艷的花叢中。它是從哪來的?什么時候來的?人們似乎沒有注意到它,它腳下的影子像海面一樣抖動,它設法站穩,就像一位蜷縮在浴缸里、吃了顆暈眩藥的婦人。大夫摘下帽子,擦凈刀子。他掏出一個小小的顯微鏡給她,讓她看那些授粉的花朵,和蜜蜂的小腳小翅膀。還看那些螨蟲。它飛走了,林中吹來輕柔的微風,甲蟲的草腥氣趴伏在她的鼻腔,阿黛聽見一聲蟲鳴,接生大夫讓她仔細聽。當她試圖傾聽時,風竊取了它的聲音。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