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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4年第9期|崔君:在小山的陰影中(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4年第9期 | 崔君  2024年09月10日06:00

    崔君,一九九二年生,小說見于《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出版有小說集《冰淇淋廠冬天在干嗎》,曾獲“人民文學·紫金之星”中篇佳作獎、“京師-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學之星”獎等。

    開門時,送信人消失在坡道的轉彎處,狗追上去,很快回來了。草地的一片積雪化為冰晶,陽光下閃著星星點點的光,摩托車的聲響從小丘的邊緣冒上來。臺階上,風帶來薄脆的葉片,用不了多久,青苔會重新漫上去。信箱在大門的窄檐下,山林的陰潮侵入鎖頭深處。隋敏將鑰匙插到底,再往回帶兩三毫米,向左側稍微用力,幾下便能對付銹跡的干澀。雜亂的報刊中,掉出幾封信來。

    她剛剛在玻璃房中用簸箕挑花生米,箍著報刊的小臂上,還戴著套袖。沒披外衣跑出來,本想和送信人打個招呼,問問他新年過得好不好。關上門,她順帶去菜園里走了一圈。前幾日,連續的陰雨讓人不怎么想動。與昨天大不相同,土壤反饋給棉拖鞋彈力和松軟。陽光的能量讓她再一次欣慰。

    “他有點害怕咱們,”隋敏在地墊上蕩了蕩土,幽幽地說,“跑得真快。”

    “是我把他嚇壞了。”玻璃房里有人回道。說完,花生揚起后齊刷刷落入簸箕,似是冗長一天的停頓。去年秋天雨水太過充足,果粒從糜爛中逃脫出來,早了十天收獲,不夠飽滿,落聲輕細。再聽,卻沒有話了。隋敏聽別人講了那則舊事。送信人幼時在河里游泳,左邊布袋被蟲子咬了一口,他母親聽信建議,逮他讓垂死老人撫摸患處,消炎去腫。他往山上跑,玻璃房里的人把他醫好,免除了他的驚恐。

    “怎么著啊,這一大包,你讓我自己拿進屋嗎?”“這個水泥臺階上的狗爪印是你踩的。”“你小時候喜歡騎在那棵樹上蹭。”要是送信的男孩兒不走,玻璃房里的人可以說滿兩車話。

    水泥路斷在山下的水庫,崖壁造成一小片瀑布,小巧而玲瓏,可也飛珠濺玉。城里人來消夏,也不會開車往上走了,掉頭不便。石壘矮墻分割兩邊的莊稼地,阻擋坡度和暴雨帶來的水土流失,石縫里長出蒼耳、鬼針草和車前。田地階梯分布,比床寬不了多少。土壤實在不夠豐沃,薄得三指以下能挖到石頭,只種些板栗和山楂,枝葉疏散的地方雜植紅薯和山芋,葉下常見肥獾掏的土洞。

    這座灰色的房子讓送信人頭疼。它不僅在半山腰,離最近的村子也有兩公里遠。

    過了水庫,小路狹長,彎曲著深入松林。路上裸露的土地,年復一年,被附近果農的車輪壓實,兩行軌跡相伴相依。轉一個開闊的直角彎,才能看見她們的房子。臺階左右各趴著一只石蛤蟆,苔綠升到肚子,右邊的背上馱著一只小蛤蟆。門口伸出個水龍頭,山水軟,沙石和木炭簡易過濾足夠了。農忙時節,也方便附近農民取水喝。春節前,水管上貼了“出門見喜”,前幾日被山風吹得不見了蹤影。旋覆花循著水源,續根多年,夏秋長一大蓬,把水龍頭包覆其中。

    溫安儀從玻璃房中起身,將挑好的果粒裝入尼龍袋,抖掉圍裙上的沙礫,端起涼茶水,吸入一大口,后退一步,噴在需要灑掃的地上。掃帚里,空高粱穗摩擦地面,盡管不怎么用力,空氣中還是騰起一片發亮的灰塵,口水和茶葉的古怪氣息彌散開來。

    “溫安儀老師收。”信上寫道。

    溫安儀年輕時摔過一次,幾年以后,時時感到背痛,慢慢彎曲成現在的樣子。與信封上她的名字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她嘴巴毒,調侃別人少留情面,取笑自己更是加倍用心。“你的羅鍋是怎么回事兒?”別人問她。“老天爺準備把我折起來再收走。”她這樣解釋給人聽。

    最后一站送完,郵差回身,房子已在小山的陰影中了。有時,溫安儀和隋敏站在門口,目送這個送信人,童男童女般笑意森森。腳邊是她們糊裱的紙燒頭,亭臺樓閣,華裳馬轎。

    “女鬼啊女鬼。”郵差憤憤道。這個地址只收信,沒有經他手寄送過任何東西。

    玻璃房的另一側,金箔堆積,陽光下瀉,墻壁簡陋但生輝。新扎的馬架充分晾曬,高粱秸稈的水分已經蒸發。馬頭上,雙叉梯形自然妥帖,腹間,三個圓圈弧度均勻。

    隋敏進門,將信件放好。

    “電話來了,人走了,開始吧。” 溫安儀說。她將一沓舊報紙從房間內拿出來,因為背痛得厲害,冬日陰雨天總不好過,她留戀玻璃房中僅剩的一刻鐘陽光。

    “你躺會兒,我來。”隋敏說著,接過報紙,從置物架上取下平底炒鍋。每次用完,隋敏都會刷干凈。再次使用,心情愉悅。鍋中倒水,從腳下的袋子里舀出兩瓢面粉,撒入水中攪勻。打開火爐的通風口,加上幾鏟板栗碎殼,不一會兒,膛內噼啪有聲。火鉤不停地攪拌,與鍋底刮擦出有節奏的聲響。熱氣上來后,她聞到熟悉的面粉香味,不出意料,這個味道次次給她安慰。面水開始糊狀化,不斷鼓出濃稠的氣泡并炸開。聲音苦口婆心,似在開解眼前人。怕煳底,她加快了攪拌速度。麥香更加濃郁,水汽飛升,面糊光凈。大功告成,熬一鍋好糨糊讓她心情不錯,上午扎架的體力耗散在此得到補償。

    陽光收回,玻璃房冷卻下來。狗舔食火鉤尖上殘存的面漿。從鍋里多盛一點給它,它反而聞都不聞。隋敏揩掉狗頭上的污跡,端著炒鍋去給馬架糊報紙打襯。

    過四十歲以后,彎腰動作越發困難起來。包馬腿時,隋敏得坐一張小板凳了。這般禁錮,讓她對羅鍋的苦痛感同身受。她習慣一邊貼,一邊收掃上面的文字。

    要是溫安儀在旁邊,隋敏喜歡念誦報紙中縫的征婚啟事。

    “尋找端莊賢惠堅韌熱情溫柔性感細心聽話的女士。非誠勿擾。”

    “最后應該再加三個感嘆號。”溫安儀說。

    報紙足夠陳舊,四年前的新聞還有,“膠東半島入室搶劫案主犯今日被執行死刑”。

    打襯完畢,馬似乎長了骨肉。

    隋敏將金箔紙裁成長條,一側豎著剪出細密的流蘇,用紙筒微卷,一側刷糨糊,橫貼到報紙上。馬背、馬腹、馬脖子、馬腿,一條條流蘇上身,馬威風凜凜。金箔折出寬闊的馬臉,一片細小的白色半圓紙塞貼進挺括的馬嘴,再插耳朵。最后,貼上眼睛,紅紙搭馬鞍,黑鬃勾出漂亮的背脊,綠彩帶圍一套轡頭,多余的不剪,自然垂墜下來。裝飾完畢,金馬俊美健壯,馬頭高聳,屁股圓潤,嘴巴半張,露出林立的牙齒,嘶嘶有聲。

    以前,溫安儀不光扎馬,還扎牛。男士燒馬,女士燒牛。

    “為什么燒牛?”

    “女人一生歷經無盡的污水,洗衣水、灶頭水、血經水,臨行要喝光污水,方可過渡。牛能幫女人們喝水。”溫安儀解釋說。

    “那男人呢?”

    “男人騎馬是去那邊做官的。”

    隋敏來的第一個春天,她請工人們搭了玻璃房。隨后,她在里面繼續忙活。平時關上門,還禁止別人張望。秸稈、彩紙、鐵絲、金箔、銀箔不斷加進去,糨糊熬了一鍋又一鍋。鄉里做的紙馬稍顯粗陋,白紙貼馬毛。隋敏多了幾道工序,馬頭和裝飾精細,個頭也往大了扎,真馬般高,但價格一樣。不但讓馬張開了嘴巴,如聞馬鳴,還改用金箔貼毛。

    她邀請溫安儀看她的第一個成品。

    “牛哪有馬跑得快,趕路耽誤時辰是大事,還是馬妥當,”隋敏說,“我們能不能不做牛,做牛讓人難過。”

    憑手藝,她有信心讓大家為老太太買馬。

    燒第一匹馬時,她跑去看了。青天白日下,馬毛窸窣,條帶飄動。肅穆中,火苗在金箔映照間跳動,馬就活了。她一層一層糊裱,火一層一層扒它們。“行路難,辨方向,趕時辰,險阻間多關照,拜托你了。”孝子賢孫叩頭,高馬俯視人間。

    所有信件都來自本縣的一所初中,集中來信大概是一次任務。信封疲倦,并不整潔,如走了迢迢千里。有次隋敏看見,郵包里除了正經東西,還有趕集買的油條、涼菜和幾截帶泥的蓮藕。以前,家中無人時,信件會被塞在大門的門縫里,每次撿起來之前,得先清理紙張吸附的土和雞毛。隋敏用廢棄的中藥抽屜做了一個信箱,還加了一把帶梅花的小鎖。其實,即使無鎖,也不會有人拿,可村里鎖匠送她的小鎖閑置了可惜。

    起初,隋敏以為溫安儀會回信,后來才發覺那是不可能的。郵差送來,信件就在茶幾邊的竹筐里堆著。一年來,已經越堆越高。溫安儀不會看,她字都認不全。再放些日子,恐怕就被她引火點爐子燒沒了。

    “你不要看,更不要回。”溫安儀囑咐。只干緊迫而愿意的事,似乎她總能輕易做到。

    二月的第一天,云層肥厚,春雨來臨,整個夜晚被斗篷包裹。溫安儀怕冷,手上腳上灌了四個熱水袋,早早睡了。才八點。隋敏裁完秸稈,無事可做,把信件都拆了。

    沒有人寫連筆字,筆跡深陷紙張,稚嫩又用力。頁眉的紅頭是中學的名字,由一位曾在此就讀的官員題寫。一些鄭重的感謝、學習情況的匯報、夸張真摯的表態,他們無一例外,都把感謝信寫成了保證書,隋敏忍俊不禁。如此信誓旦旦,她也做過,只是命運似乎耽于嘲弄公開示人的自信。

    其中一封信比別的都要厚實,摸起來虛軟。里面附了一對牡丹剪紙,隋敏將它們貼在了玻璃上。信封署名“小靜”。隋敏翻動前面的信,發現小靜應該是這段時間里寄信最多的人,雖然她從來沒收到回復。有幾封明顯不是學校統一安排的,她用了自己的花信紙,貼兩張郵票,仿佛特別希望這些信件被收到。從膠水干結的痕跡看,是規規整整的正方形,從不涂出郵票的邊緣范圍。

    尊敬的溫安儀老師:

    您好!

    我叫小靜,家住在縣城以東的銀湖邊,如果您來這里玩,請一定要告訴我。

    很感謝您的資助,當我知道能獲得這么多錢的時候,我偷偷哭了一場。總之,不知道如何才能表達我的感激之情。以后,我肯定會做件回報您的事。

    我在中學時就聽說了您的故事,自幼隨父習醫,懸壺濟世,太偉大了,多么希望我長大了也能像您一樣,做有意義的事。

    ……

    落款時間是“2005年初春”,5明顯是4改的。農歷乙酉年,立春節氣在春節之前。

    “懸壺濟世”實在是夸張了。隋敏來以前,溫安儀半農半醫,一年賣不出幾服草藥。年輕人大多吃西藥了,老人頭疼腦熱,實在不想干熬的,才來找她。去年新墾了房子周邊的地,按時令打理莊稼,邊角種了細辛、黨參、黃芪和甘草。空閑時,她們出去采一點桔梗、薄荷、艾蒿、益母草,薺菜、蒲公英和白蒿挖多了,曬一些,吃一些。隋敏做過青團,溫安儀才知她是南方人。土坡上栽了一株李子樹、幾棵金銀花,花下碎土里挖挖,能找到接骨用的土元。

    “怎么越吃越睜不開眼,是不是毒藥哦,伸腿了你們好賣一匹馬。”一個農婦笑說。

    “毒你多少回了,你還能爬上來。”溫安儀說。

    “賤命難殺啊,我要開幾服能睜眼的藥。”

    隋敏給農婦倒了一杯茶。

    晚飯時,溫安儀叮囑她,不要伺候客人,他們坐起來沒完,聊閑天耽誤正事兒。隋敏說知道了。

    隋敏會的東西不多,可滿懷熱情,什么都想學一學。“你可以教我。”她經常這么說。溫安儀說好啊。起初,她為她收拾了一間屋子住。“會有蟑螂嗎?”隋敏看著墻角的蛛網問。“住這里不用煩惱蟑螂的問題,只嚇嚇老鼠就可以了。”溫安儀回答。

    盡管隋敏不斷鼓勵自己,與山老鼠斗智斗勇還是讓她永生難忘。它們咬柜子、咬鞋底、咬玉米芯,避開粘板,把水泥掏破,從這邊房間鉆到那邊房間去。住滿兩年,她一覺醒來,感覺有多腳動物在脖子上爬。一只年幼的蝎子,沒傷害她,被筷子夾住走了二里地,腳才著地得以逃走。她還見過蛇,陰雨天爬到院子的前廈來,攀在臉盆架的濕毛巾上,和松針一樣顏色。她不害怕,她從小不怕蛇。兒子小時候,她給他買過一個木塊連接的玩具蛇,放在他的嬰兒車里。

    溫老師:

    是我啊,小靜。你總也不回信。

    你不回信,讓我感到安全。說實話,我曾期盼你不要回信。

    今天也是索然無味的一天,深感疲憊。學校毫無意義,回家也是。我們生活的意義到底在哪里呢?治病救人是你一直愿意做的嗎?有沒有你不想救的人?我很困惑。

    好在又一個春天來了,萬象更新,春和景明。原諒我太愛用成語,我可以跟自己玩成語接龍超過十分鐘。

    三月,隋敏每日蹲在墻角,觀察破土的爬山虎嫩芽,快速生長的葉片向她展示永續的生命活力。以前,溫安儀在霜降之后,會把它們的腳脖子割斷。院墻的石灰深受攀爬之苦,萬千忠實的吸盤已把墻面扒裂。隋敏留了一棵,她整個春天都耐心引導它去往另一面石頭墻。最后,它登上屋頂,覆蓋了她的臥室。

    山腹清靜,時有霧氣,月亮盈缺更自如些。正事兒是睡午覺。等溫安儀躺下,房間里又減了拖鞋的聲響。那些還沒做完的紙馬,半張著嘴,看得久了,好像反芻起來。老窗戶上,金屬撐桿摩擦搭鉤。有幾年,晚上入眠困難,現在,隋敏能輕松睡起午覺。鳥鳴忽遠忽近,醒來望出去,只見雪洞般的幽藍。

    喜陰,多照散射光。她忽然想到這句。

    以前,丈夫喜歡植物,跟她講過繡球花的養護知識。它們害怕暴曬,南方土酸,開藍色花,北方堿土則會讓它們變成紅色。她說她不懂。她討厭過年時買回來的蝴蝶蘭,花劍上的小夾子讓她難以忍受,那些好似蜘蛛的玩意兒,多看一會兒,鼻頭仿佛被什么東西揪住。后來,陽臺上的植物都死了。她一盆一盆全扔掉時,在花盆間找到一個棕色的筆記本,是丈夫的工作手冊。從西南邊陲回來,他轉業到她的城市,在鐵路工作,每個周末都去釣魚。他們睡在一張床上將近十年,他從沒提起過他經歷了什么。即使問了,也不會講。手冊扉頁上,他工整地抄寫了一句杜詩,“神光意難候,此事終蒙朧”……

    溫老師好:

    還是我,小靜。

    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市動物園出生了一對大熊貓,新聞里向市民征集名字,我的建議被采用了。我好高興。寫信來告訴您。

    暑期,信箱里又多了一張明信片,正面印著盛開的金雀花和兩只熊貓,翻過來,有個動物園的綠色印章。只有一句話:

    溫老師,我忘了告訴你,熊貓的名字叫冰清和玉潔。又是成語。

    它們長這樣子。

    山間常遇踏青的人,隋敏見過幾個故意走散的學生。從校服看,都是中學生,男生女生拉著手。她在醫院做會計時見識過,這個年紀的孩子們正在做些自以為神秘的事情。他們向她問路,想找些水喝。她靠在樹上緩口氣說,跟我來吧。

    偶有一天,隋敏在院子里洗小白菜,有人叩門環,是一個高挑的女孩兒,站在門邊沖她點頭。

    “在門口,水龍頭可以喝水。”隋敏直起身子,對她說。她喜歡這些學生。

    女孩兒搖頭,連連擺手,依舊并著雙腿,站在門邊。

    “你不喝水?你來取東西嗎?”隋敏問。以前有孩子代取紙扎,他們低估了紙扎的重量,孩子們根本扛不動的。

    這時,女孩兒指自己,搖手。

    隋敏張了張嘴,走過去,讓她進來。“你有事嗎?”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小心地問。

    女孩兒拉開背包,找出紙筆。

    “溫老師,您好。”她寫道,“我是小靜。”

    隋敏干澀地啊了一聲,雖然聲音小,但聽上去頗為用力。

    兩天以前,她收到小靜的信。信上說,她遇到一個困難,能否再資助她一筆錢。“以后有機會,我會還。”行文懇切。是什么困難,她卻巧妙地避開了。隋敏看完,心生一絲憂慮。她從來沒有回過她的信。沒有以后,沒有機會,不會還,都沒有關系,她有更緊要的事情要做。把信折好,她去工作了。

    連續多日的忙碌和恍惚,她還沒顧上這個女孩兒的請求。如今看到她,突覺愧疚起來。

    “她去世了。”接過她的本子,她寫得極慢,仿佛那可貴的生命在筆尖得到延續。

    “什么時候?”

    “前幾天。”那是一支圓珠筆,她很久沒用過圓珠筆了。球珠滑膩,導致筆畫飄浮而丑陋。

    女孩兒咬住嘴唇,綿綿絕望匯在眉間。隋敏覺得她有些奇怪,可又說不準是哪里不對勁。女孩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寫道:

    “你是誰?你也是大夫嗎?”

    “我不是,我是做那個的。”她把臺階上晾的紙馬指給她看。

    女孩兒徑直穿過院子。她握著筆,筆尖從拳底扎出,筆頂沒入虎口,像握一把匕首。站在那匹馬旁邊,她蹲下摸了摸馬肚子,用紙的邊緣掃動馬的睫毛。

    “我想喝點溫水。”

    隋敏留意到她腰上系著外套,招呼她進屋里去。

    女孩兒在玻璃門邊駐足片刻,褪色的牡丹剪紙應該可以讓她確信,信件被收信人拆過。她轉頭沖隋敏笑了笑。隋敏為她倒水,小把戲被拆穿了,她深吸了一口氣。女孩兒接過杯子,露出不安的神態,由欣喜轉入沉思,前一刻射出的箭回旋過來,再次將她擊中。

    她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來到這里。隋敏留她吃午飯,香干油菜,加了村里人送的上好辣椒,黃花是鮮的,吃起來像肥肉一樣膩。她把饅頭團成小球,捏得特別圓才放進嘴里。飯后,她在紙上問大夫是怎么去世的。隋敏告訴她,大夫做了心臟搭橋手術,因為胃不舒服,少吃了一天阿司匹林。女孩兒問,阿司匹林不是退熱的嗎?隋敏告訴她,阿司匹林不僅退熱,還能止痛,還會抑制血小板聚集,預防術后血栓形成。她穿了一件背帶裙,古怪的亮藍色。每看她一次,隋敏都忍不住想起洗衣粉,或一種過于潔凈的感覺。

    “你們是親戚嗎?”

    “不是。”

    “你怎么會到這里?”

    “巧了。她成了我的親人。”

    隋敏在床上躺著,第三天,其實已經大好了。她不確定山中是否有狼,幼時,母親曾告訴她,狗屎是黑的,狼屎是白的。隋敏不禁想象,這個老人是如何獨自在此度過一天又一天的。壞蛋、野獸、鬼魅,單憑她,任何危險似乎都能將她“收走”。她不想起來,溫安儀大致明了病人的想法,伏天,一直躺在層疊的棉布中,佯裝起來不那么容易。

    溫安儀從廚房的井水桶里抱出一個西瓜,坐在茶幾前面,順手用勺柄開瓜。瓜皮生脆炸開,她掰成幾塊,坐在小馬扎上開始吃。隋敏沉穩地坐起來,穿上細跟涼鞋,坐到她面前的矮凳上問,我可以吃一塊嗎?溫安儀說,原來你不是啞巴,問你那么多都不回答。

    吃完,隋敏將前廈的玻璃踩著椅子擦干凈。一刻鐘后,那些玻璃,透進光來。

    留下來,她暗下決心。

    她全部按她的規矩來,一套衣服必須得穿到臟透才可以換洗。在她的家里,沒有次凈衣區,這點不同讓她興奮了好一陣子。差異莫名其妙引起她的感喟。不能隨時洗澡,沒有馬桶,她都能克服。不得不那么做時,接受起來要快得多。兩個月后,她坐郵差的摩托車回來,從信兜里掏出一只奶狗。載她趕集,郵差還是樂意的。她思路清晰,算起賬來比計算器還好使。后來,她才知道,那狗除了餓急眼叫兩聲,別的時候根本不叫,不咬人,不看家。

    山腳有座土廟,其實是幾間小房子,坐落于果園中的高地,屋檐低垂,無門無窗。室內格外陰涼,各路仙家齊全。隋敏第一次看見供奉的神像時,不由得為它們的鮮艷吃了一驚。在她想來,神應各方,還要保證隨叫隨到,不說灰頭土臉,起碼是很操勞的樣子。隨后,她見墻上有神怒目,似在嗔怪。這意想可能是一種冒犯,她略覺羞慚。泰山奶奶披系一條紅領巾。金蟬停在神的喉部,振翅鳴叫。各室除了主神,還有許多壁龕。與肩平齊的高度,有個專管煙囪暢通、碗筷豐腴的小神,形似麻雀,手可一握。她默念名牌上諸神的名字,記完以后拜一拜。

    從土廟出來,她看見無盡的莊稼地,風吹來焦土的澀味。路邊停著一輛灰色轎車,灰塵和鳥糞讓它更顯破舊。她徑直走過它,后視鏡反射繩索般的陽光,神跡一樣掃過她的后背。

    她先聽到聲音,水流沖刷巖石的力量讓人振奮。從肥大的葉片孔隙間,鄉間瀑布披掛而下,煩亂的心緒如被梳理。到年紀了,她經常這樣想,到了一個看得見自然風物,并輕易被深觸的年紀。激流兜進小潭,疊翠漫溢,目光專注一些,真的有蝦。潭邊密布矮叢,后來才知道,那就是警句中的荊棘。她從來不曾想過,荊棘會結這么可愛的紅色果子,真是一叢好荊棘。枝杈上筑著昆蟲的繭罐,有花紋,與果子大小雷同。尋后,她看見了一只金黃的幼蟲,一半葉子被它噬成細碎的脈網。

    風在山間攪起旋渦,可一點不涼快。她蹲下喝了一口水,脫掉涼鞋,走入潭中。水剛過腳踝,涼意已漫口鼻。她太累了,持續的流汗加重了疲乏,呼吸急促到毫無和緩的余地。從水里出來,巖石的余熱讓她舒服一些。她順勢躺下。一切嚴絲合縫起來。少量的水霧間,虹影陣陣。

    瀑布的形狀讓她突然記起一段往事。她曾被一個上門的推銷員騙過一筆錢,一度為沖動的決定懊悔來著。兒子為了安慰她,說,媽,那個口服液管用的,我尿尿都不黃了,現在是透明的。你不信的話,我尿給你看。她寬慰地笑起來。晴空遠了九層,似能看到天底。怪的是,這件事自從發生后,再沒有回來過。若不是躺在此處,她可能永遠都不記得了。

    小靜在藥園里走了一圈,摘了一根黃瓜。草藥邊,隋敏種了菜。下鄉時,她寄住的農戶曾教她架過扁豆。去年入冬后,溫安儀在小靜現在踩的地方畫了一個長方形。她們合力挖了一個坑。像一個墓穴。隋敏心里這樣想,可她沒講出來。溫安儀扔下鐵锨,進去躺了躺,說:“太長了,我體貼人,用個正方形就好。”把白菜、蘿卜和半袋芋頭窖好,天已經黑下去。

    “金耳環漂亮。”小靜以筆贊嘆。是一對肥厚的扇面,雕了魚鱗切面。

    “她媽媽給她作嫁妝的,她留給我了。”隋敏寫。

    小靜向她展示書包里的新鮮玩意兒,一瓶帶亮片的天青色指甲油,涂在手上近乎淤血。小靜問,好看嗎?她連連點頭。天氣炎熱,小靜把頭發扎了起來,她拿起隋敏的手,放在自己的后腦勺上,雙手張開并在一起,放在臉的一側,頭歪下去。隋敏不怎么懂。小靜寫下來,“我媽用字典睡出來的。”隋敏輕松多了,雖然仍不知她皺眉是因為她不懂,還是因為扁頭。一把鉛筆長的越王勾踐劍。小靜裝腔作勢拔出劍鞘,攥著的劍柄是個短小的U盤。“我在路上撿的。”她伸出雙手,掌心相對,相距尺余往前方推遠,讓隋敏明白,那表示“筆直的大路”。

    隋敏帶小靜去看溫安儀,墳墓臥在小片平坦的林中空地,緊挨父母,移植的松柏開始展示熱情與力氣。隋敏想起來,以往清明節,家里會來客,五姐妹一起到山上看望父母。祭拜結束,她們在墳前分享祭品,芹菜肉餡的餃子,幾樣小菜,香蕉、蘋果,吃完再下山。食物平常,因沾帶郊野氣,她們喜氣洋洋。

    艾蒿蓬勃,明朗的艾香騰起。隋敏對小靜說,大夫嗅覺異常靈敏,她能閉起眼睛識別中草藥。陽光松散,叢林幽暗,她們坐在一截歪斜的朽木上休息。銀湖無山,小靜興致頗高,飄蕩的顧慮將她暫時釋放。她還提到那筆錢。隋敏當然知道是哪筆錢。小靜怕她不明,告訴她是大夫資助的那筆錢。她和媽媽買了一只羊。那只羊生了兩只小羊,是雙胞胎,嘴邊都有一顆痣。

    青空里,游云流轉。

    “你的困難解決了嗎?你需要錢嗎?”隋敏問。

    “解決了,”小靜一笑,“是個小事情,不值一提。”她不時按壓那支筆,彈簧發出干脆的咔嚓聲。掰下地衣和干木耳,拿在手中把玩。

    她問問題,隋敏也在紙上寫字回答,沒人說話,山林似乎比往常清晰。

    這是什么樹?白皮松。為什么會脫皮?它在生長。

    回程她們鮮少交流。拜了土廟的神,小靜站在碧霞元君的神像邊,發現它背上有個投幣孔似的小洞。過小瀑布時,她們碰見放羊的兒童。“我看地圖了,這個小瀑布順河水,流入我家那邊的銀湖。”小靜寫。養雞場圍墻坍塌,雞糞還在散發氣味。穿過山腳的農田,小靜離開的班車在此停靠。她們在土廟前的公路等車。回望山脊濃密的林木,始知走過了很長的路。

    車久久不至。

    路邊停駐的小轎車引起了小靜的注意。隋敏告訴她,它突有一天停在這里,無人認領好多年了。以前,有個農民的兒子大病一場,找人“看仙”,神說,某年某月某日某時,你騎摩托車擦碰了神仙的左車頭。小靜大笑。自此,它被視為兇煞之物,有神看管,無人敢動。還上了當地的晚報,記者來看,企圖挖出點什么新聞。因無車牌,車主無從查證,遂作罷。

    小靜用手絹擦汗。她的眼睛是藍灰色的,睫毛短平,里面閃露的情緒瞬息萬變。

    桃子大部分已經成熟,隋敏認識這片桃園的主人,她跳下樹籬,為小靜摘了一個無毛的桃子,招呼她下來。小靜謹慎,不敢跳下矮小的籬笆,繞到二十米外的小坡,從那里走下來。

    吃完汁水豐盈的桃子,小靜將桃核兒奮力扔出去。一群麻雀飛起,落向更遠處的樹林。這時,班車在緩坡的轉彎處出現,她們一起從枝干橫斜的桃園往公路跑。小靜一腳踩在落果上,腐爛的氣息彌散開來。

    隋敏跑在后面,躲閃不及,一根樹枝抽過她的耳朵。右臉火辣腫痛。小靜跑過來,查看她的臉頰。隋敏說,耳環不見了。想必枝條是從耳環的縫隙中挑過,耳垂已經空空蕩蕩了。

    班車停當,打開了車門。隋敏讓小靜去坐車,小靜搖頭。她要坐下一班。隋敏馬上明白了。小靜靈活的雙手仿佛可以描述一切,隋敏多么希望自己全部讀懂。她們彎腰開始尋找。撥開散在地上的褐色紙袋、往年的果核、夏季已落下的葉子,以及雜草。清理完畢兩棵樹間的幾平方米,土地裸露,卻無所獲。

    小靜信心滿滿,擴大了搜尋范圍。圍繞樹干,摸索附近繁密的桃葉,或許慣性讓耳環彈起后掛在哪里。沙質土壤混合礫石,隋敏覺得尋找無望。失而復得是饋贈,豈能人人都有機會。

    她們足足找了半個鐘頭,最后一輛去往銀湖的班車已經開進視野。

    “沒關系的,我再找一下,你去坐車。”

    小靜面露難色。她向前一步,摟了摟隋敏的肩膀。這個牽強的擁抱有些突然,似嶄新的剎車片,果斷緊實。

    小靜走了,隋敏邊走邊出神。年輕時脾氣不好,心里總有不如意的事。有次不知何故要她給一眾人做餃子,兒子黏人,咬她的肩膀,用膝蓋頂她的胸。她站不住,揪了一塊面團扔出去,打發小狗一樣讓他去別處玩,不要煩她。兒子看著她,發出大人的聲音:媽,我三十了啊。她回過神兒,被自己嚇了一跳。

    三年多過去,紙馬的生意讓隋敏小有積蓄,有的人騎車幾十公里來買她的馬。她為家里買了冰箱,溫安儀感嘆,還是鮮肉好吃,咱們再也不用吃腌肉了。偏頭痛發作時,她打開冰箱門,把頭放在冷藏室里緩解,只露屁股和羅鍋在外面。

    有一陣子,溫安儀時常半夜小腿抽筋,她自己診斷應該是駝背搗的鬼,隋敏覺得也有可能缺鈣,買牛奶給她喝。可她不喜歡,說牛奶有一股裹腳布的氣味。這場結識讓隋敏明確了,幾十年來,她一直處于便秘狀態。她們一起織坎肩,一人一盆熱水泡腳,齊心合力把尿攢著潑韭菜。她們達成過兩個隨意的協議,大夫提供吃住,隋敏打打下手,隋敏用大夫的名義,去學校資助貧困學生。

    “你以前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啊?”溫安儀問。

    隋敏把床單塞進棉褥下面,回答說:“我不好惹的,我的外號叫‘天山童姥’。”

    “我開過你的車。”去世前一個月,溫安儀突然神秘地說。

    隋敏記得,當時她心下一驚。溫安儀接著說,以前在公社,她開過拖拉機,知道油門和離合器那點事兒。她剛來,她便知道那是她的車,鑰匙匹配。那時它還可以打著火。右轉向燈壞了,不過問題不大。一個圓月的晚上,她開著它,跑了十幾公里鄉間公路。

    隋敏出現就是個奇怪的人,這里沒有人玩弄酸棗上的八架子,蟲子毒毛害苦人,皮膚瘙癢刺痛,她卻把它放在胳膊上爬。連傻子都不會那么干。

    “你躺在石頭上,昏死過去。像阮玲玉一樣。我以前記得阮玲玉長什么樣子,后來,你老在眼前晃,我忘了她的樣子,每次記起這個名字,都是你的模樣。”溫安儀在收麥的間隙,緩緩把話送出來,音調穩妥。隋敏立刻記起來一些美好的東西,自己年輕時,不放過任何鏡面。

    “還有,你很聰明。你學習我們的口音,現在,聽不出你是外地人,你的舌頭簡直比鸚鵡還厲害。你開墻角的三屜柜,從下往上,找完東西一起關上。不像我,明明知道,還是習慣先打開最上面的抽屜,要看第二個,就要把第一個推進去。”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