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釣魚者》:討厭釣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十幾個朋友一起赴郊區。那里一口池塘剛被村民承包,經營垂釣,主人配齊釣具,沿岸鋪展出一個個舒適的釣位。在這之前,我從未玩過這個游戲,興奮頓時紛至。上誘餌,垂鉤入水。水一如既往地平靜,偶爾泛點漣漪,意味著魚們并不知危險已至,它們正為突如其來的美食歡呼雀躍。主人說這里的魚特別傻,與大江大河里不一樣,江河有風有浪有險惡,這里卻沒有,飼料撒下,盡情吃飽,它們活著,就能讓主人活得更好。歲月似乎非常靜好,在安逸中度日,春去秋來,體量徒長,魚的腦容量卻沒有同步壯大。
但世事萬變,我們來了。漂在池面上的白色浮標隨波抖動,間歇性抽搐。魚上鉤了,誘餌被吞進嘴,還不等嘗到滋味,就猛地被拉離水面,吊到空中。這個過程太驚悚了,從竊喜到蒙圈再到恐懼絕望,不過電光石火間,就是以再大的力氣拼命扭動身子,也無法逃脫了。而在岸上,與之共同經歷這個時刻的我們,從等待咬鉤的專注,到抖腕提竿的緊張,再到略有收獲的愉悅,情感也密集起伏。
但某一瞬腦門一震,我默默放下了竿。這是我第一次垂釣,也是最后一次。
終有一死,魚們不會思考比泰山重還是比鴻毛輕。直接來捕吧,在光天化日下一條命與另一條命正面交鋒,逃不出網,遍體鱗傷,都可以痛快認了,而這樣猝不及防地死在被騙上,無邊的恥辱遠比被刀直接插進身體更疼痛百倍吧。
那天大家都有所獲,魚的單純,襯托了我們的能力。被釣的魚躺在桶里,嘴無助地翕動,小圓眼水汪汪地盯著天空。據說它們的記憶只有七秒,如果重新回到水里,下次還會重蹈覆轍嗎?但單純有什么錯呢?與單純相關聯的是干凈、純粹,這是世界該有的模樣,而“釣”則意味著欺騙、狡詐、歹毒、殘酷。沽名釣譽、鬻聲釣世、欺世釣譽……這個動詞如此不光彩。
《釣魚者》寫的不是釣魚,而是關于生命間傷害與被傷害的故事。借一家雜志社、幾個編輯來表達,無非因為我熟悉這一行。相比較,這已經算是一個平和的職業,人人各自埋頭耕耘,日復一日。這個職業之外,更多的摩擦、糾紛、傾軋、損害正次第上演,連綿不絕。
有次見江邊有人放生,受困多時的魚重新回到水里,立即搖頭晃尾,生機重現。這是生命間另一維度的關系,愛在每一寸空氣里彌漫。我不是佛教徒,只是希冀生活中任何幽深處不會奸機密布,任何拐彎口沒有利鉤暗藏。